她很快学会了恩威并施,笼络人心的种种手段,一切都是她自己摸索。
而在对玩弄权柄日益熟练的日子里,姜琼华回忆起妹妹对自己的违逆。
她不认为妹妹有与自己交锋的胆量。
但看着妹妹已于无形之中拥有了一片独立的势力时,姜琼华内心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她欣慰妹妹的长成,有了独立此间的能力。也心酸于妹妹对她的疏离,对她生出的防范之心。
可当她清查这个一直对权力疏离的妹妹,是如何周全如此多的流亡者时,她看到了母亲的手笔。
姜琼华觉得很荒诞,她看到了母亲对妹妹的部署。
一个周全细致,深思熟虑,却让她遍体生寒的部署。
母亲使得妹妹成为了施恩者。
姜瑾瑶今时今日的仁德遍布九洲,将引来无数亡命之徒向她寻求庇护。
这些蒙尘的明珠,或许永远碌碌无为,或许将在未来的某一日耀出夺目的光辉。
无论这些人是否能成事,他们都将终身感激这位提供庇护的恩主。
母亲明明是极度冷漠寡情的人,却为妹妹筹谋了这么多。
如此明晃的偏爱。
在阴谋诡计里,姜琼华后知后觉地品味起姜王夫人从未对她施予过的温情偏爱。
妹妹病的时候,母亲从来都是亲侍汤药,寸步不离。
妹妹哪怕只是受了一点伤,母亲也会大发雷霆,狠狠处置不尽心的仆从。
妹妹从来就是被偏爱的。姜琼华意识到。
她想起父亲奄奄一息时,唇色黑紫的他狰狞地看着自己,声音断续:“柴、柴桑给阿璃,你不许和她抢。”
“你是长姐,要爱护妹妹。”
这是姜国公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至纯至洁的美玉。
从妹妹出生的那一刻,姜国公和姜王夫人就表露了他们对幼女的偏爱。
穿过竹帘缝隙的光照在姜琼华脸上。
她眯起眼,将权力作为脂粉点缀的容貌展现出惊人的美艳。
少年捧着攒簇在一起的紫阳花,携光而来。
姜琼华斜眼睨向他。吴兴沈议,一个最近向她投诚的世家子。
“小郡君说主君您喜欢这个,差我给您送来。”
少年的朝气亲切与灿烂热烈的紫阳花融在一起,像是初起的朝阳,像是山间的鹰鸟。
她看着象征美满与团圆的紫阳花,第一次对归属产生了强烈的渴望。
或许她也该获得一份偏爱,姜琼华想。
长女缺少的偏爱,姜王夫人毫不吝啬地倾斜给幼女。
世家都看到了这份爱护,也都对小姜郡君隐在未来的势力抱有觊觎。但他们也都知晓,她早已被阳翟定为未来的主妇。
天翮二年,阳翟的裴主君没按照众人的料想迎娶小姜郡君。
各大世家在诧异的同时,纷纷遣人前去江陵提亲。尊贵的身份,姜王夫人的偏袒,独立于江陵的势力,让每一家都对姜瑾瑶满意至极。
请聘瑾瑶为主妇的帛书,江陵收到了三份。
上郡姚氏,秀荣郑氏,华阴桓家。
姜王夫人冷眼挑选幼女未来的夫婿,这三家都不是什么好去处。姚氏最让人讨厌,送个帛书弄得大张旗鼓,生怕其它世家不知道他们看上瑾瑶了。
秀荣的郑蕴懦弱无刚,他这个主君的位置恐怕坐不稳。桓家的小子倒算是才俊,只可惜他父亲太过独断。
姜王夫人看谁家都不满意,强势的人家,她怕幼女过去受欺负。势弱的人家,又怕他们护不住幼女。
在不满地挑挑拣拣中,压在最底下的周氏帛书露了出来。
周朔,临沅孤子,自幼在建兴求学。
无根基,无长辈,身份低微,这辈子都不可能翻到她女儿头上去。
效忠于建兴,能在周氏那么多人里脱颖而出,被主家青睐,看来有些能耐。
在调查过这位提亲者的品行后,挑女婿的姜王夫人终于感到满意。
他会很适合她的瑾瑶。
一个守规矩的人,往往能规避许多危险。女儿嫁给他,余生顺遂安逸的可能性更大了。
在各路名门骄子中,姜王夫人挑了最平庸的一个。
尽管姜王夫人替女儿选了个相对来说最安全无害的丈夫,可幼女出嫁的前夜,她还是满心的顾虑不安。
她这个幼女虽心地纯良,但被养出了些不知世事的骄纵。
脾气上来的时候,言辞刻薄,就冲着撕破脸去,全然不考虑给自己留些回旋余地。
于是她嘱咐女儿:“夫妻之间当相互尊重,相互包容。到那边后,且记着你身为郡君,要少争执、少动怒,勿要降了身份。”
天翮三年春,姜王夫人爱护了十七年的幼女辞别江陵。她身边再无那个乖巧柔软,偶尔闹些小脾气的女儿。
征和五年秋,幼女亡故的消息从建兴递往江陵。
曾经横刀立马,又曾搅弄风云而怡然自得的王氏贵女,一夜间白了发,佝偻了背。
姜王夫人去了建兴,她一遍遍轻抚幼女冰冷苍白的面容,一遍遍呢喃幼女的名字。
可幼女再也不会睁眼看她,乖巧柔顺地唤她“母亲”。
她的瑾瑶才二十七岁,只见过二十七个春秋。
她的人生明明才开始不久,却骤然夭折在八月十五的中秋团圆节里。
毫无疑问,两个女儿中姜王夫人偏爱幼女。
瑾瑶是她和丈夫最和睦岁月里孕育的孩子,倾注了他们的无尽爱意。
长女是为传承与责任,而幼女只因爱意诞生。
幼女逝后,终其一生,姜王夫人再未见过长女。
她离开了江陵,也没有回王氏。而是寻了处深山,建了座佛堂,此后青灯古佛常伴身侧。
在无数个难眠的深夜,她捻过佛珠,敲着木鱼,默念超度的经文。
祈求漫天的神佛,能给她早夭的幼女在来世拥有一个顺遂安稳的人生。
幼女夭折后的三十年里,姜王夫人再未碰过荤腥,她无一日不念佛,无一日不在佛前诵经六个时辰。
在日渐加深的悲痛里,她迟缓地怀疑起是否自己造下的杀孽,报应到了无辜的幼女身上。
避世不出的姜王夫人,只偶尔会听闻些震动了世家的消息。
瑾瑶亡故的第二年,朝定县公与其妻韩氏遇刺身亡,只留下一个六岁的懵懂幼子。
建兴借此发动了几轮清洗。
瑾瑶亡故的第四年,宛城王氏、建兴周氏、阳翟裴氏,这三个十年前还在各自为政的世家,缔结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盟约。
他们联合进入京都清君侧,然后把皇帝清没了。最终将瘸了一条腿的先帝长子宋钦扶上皇位,称太安帝。
原本疏离于京都的建兴周氏,一改往日风向,对京都热络起来。
而建兴那位贫苦出身的朝明县公,已使得世家只知他周朔,而不闻主家主君姓名。
在权势地位逐步攀登的同时,他开始敛财,甚至弄出议罪银的名目。
文人清客对他口诛笔伐,骂他的人很多,效忠他的人也很多。
他开科授学,给了寒门出头的机会。
他减轻徭役,清丈土地,重纳税账,修渠开道,给了属地生民喘息的空隙。
可他也欺主蔑上,排斥异己,大兴朋党。又徇私舞弊,欺公罔法,任用奸佞,甚至毫不避讳地招募死士。
在玩弄权力的年岁里,他从曾被赞为颇有德行的君子,彻底转成毁誉参半的权豪。
瑾瑶亡故的第六年,她的孩子因忤逆父亲,被朝明公逐出建兴。
周善跑到外祖母的佛堂里诉说委屈,咒骂自己父亲的暴戾恣睢。
姜王夫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让这个孩子替他早逝的母亲抄写经书。
瑾瑶亡故的第十年,朝明公辞任归乡,于途中病重身亡。
瑾瑶亡故的第十一年,宛城给她唯一的孩子举办了盛大的冠礼。
当世享誉声名的大儒,德行高尚的隐士,尊贵优渥的公侯纷纷到场。
瑾瑶亡故的第二十年,在这片土地绵延了三千年的建兴周氏轰然倒塌。
此间最古老的世家,从此不复存在。
直到看着周氏的坍塌,姜王夫人才意识到,这个曾被她认为有些能耐的女婿,不是有些能耐。
他简直太有能耐了。
也直到此刻,姜王夫人才看到了周朔身上的恨。
如此磅礴,又如此克制压抑。
肢解世家,千百年来,他是第一个。
瑾瑶亡故的第三十年,活在世上的人们已不记得多年前的风雨。
没有人记得夭折早逝的姜瑾瑶,也没有人记得毁誉参半的朝明公。
他们在岁月里化为黄沙,被一往无前的时间冲刷着,逐步被抹去了留在此间的所有痕迹。
治寿县的时光悠长, 远离了世家的他们难得享受生活里的安逸。
再没有突如其来的召令把周朔喊走,也没有姜佩兮不得不应付的世家夫人们。
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尤其是随着姜佩兮的产期将近, 周朔的神经越发紧绷。
他最近很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
常忆和吉祥在周朔若有若无的警告下,不再敢凑到姜佩兮身边摸她的肚子。
常夫人也不再如刚来时般自如。
整个常府除了姜佩兮本人, 人人都悬着心。
姜佩兮曾试图让周朔别这么紧张,她已有生过一次的经验, 对这次生产从容许多。
奈何周朔一言不发, 就紧紧攥着她的手。被她安慰多了就吻她的唇角, 借着机会再抱她一会。
每晚睡前周朔都会念经, 他给出的理由是积福。
姜佩兮由着他去,虽然她打心底里觉得,在听经的时候昏昏欲睡不太尊敬。
她默默算着孩子前世出生的日子,心绪很是稳定。
唯有的微弱不安是她没法笃定孩子出生的时间,万一大半夜要生,就折腾人了。
周朔已经把她的账目核对了两轮, 一条条罗列出来, 甚至专门写了个册子方便查阅。
看着周朔给自己办的事,这下姜佩兮知道为什么他们主君总逮着他干活了。
他实在是太贴心了。
姜佩兮撑着桌沿, 半起身想将账簿放回原处。
她才刚刚起身,就听到自己身体里发出“嘭”的一声。姜佩兮愣了会, 很快感知到腿间的潮湿。
“现在几时了?”
周朔抬头看她, “巳时三刻, 怎么了吗?”
居然分毫不差,姜佩兮心里叹息。
她镇定地看向周朔:“我要生了。”
周朔一下站起来, 手中的笔被按到账簿上,糊开一片。
茫然无措, 惊慌懵懂在他的脸上交替轮现。
姜佩兮率先开口,稳住周朔,“我没事,你别慌。去叫寇嬷嬷,再告诉常夫人,她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平静有序的常府一下忙乱起来。
尽管时间充裕,大家也都知道该做什么,但丫鬟们还是跑着做事,用刻意的忙碌来舒缓心中的紧张。
熏香也盖不住的血腥味充斥在封闭的屋内,周朔紧紧握着妻子的手,他眼前有些发花,一会明晰一会模糊。
姜佩兮手心潮腻腻的,额发也因阵阵疼痛冒出的冷汗而沾在一起。
稳婆掀开被子看了看,对旁边年长的妇人道:“夫人状态好,已经开了三指,再等等就好。”
常夫人舒了口气,转头对丫鬟道:“参汤好了吗?好了快端过来。”
寇嬷嬷紧紧盯着年轻的夫人,不管多么美丽的女人,生产时总是狼狈的。
她攥紧帕子,犹豫了好一会,才上前劝男人:“夫人就快生了,到时候血气重,东家先出去呢?”
姜佩兮模糊看了眼周朔,疼痛使她很难分出精力去关注什么。
周朔握紧妻子的手,抵到颊边:“我不走,别怕。我一直在这儿。”
寇嬷嬷还想再劝,却被常夫人拦住。
常夫人朝她摇了摇头。
丫鬟端来了参汤。
周朔喂她,可他的手在抖,瓷勺控制不住地与碗壁碰撞,喂一勺漏半勺。
好在周朔知道自己手不稳,一直用碗张着,没弄到她身上。不然姜佩兮还得分精力骂他。
周朔的状态很不稳定,他脸上没什么血色,整个人看上去就知道在发懵。
姜佩兮的手已被他攥得发疼,此刻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不适合留在这儿。
“你出去吧。”
“不。我要留下。”周朔握住妻子的手,试图抓住他生命里所有的美好,“让我陪陪你,好不好?”
姜佩兮没能再说出让他离开的话。
又查看几次后,稳婆终于说她能生了,让她用力。
姜佩兮缓了口气,快熬到头了。
“别怕。佩兮,没事的。”
周朔的声音忽远忽近,疼痛使姜佩兮感官的灵敏度开始下降,她含糊着回应,“嗯,不怕。”
“会顺利的,没事的。”
“嗯,会的。”
“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他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虚幻。
“没事的,你放心。”
常夫人终于意识到状况的不对劲,她让周司簿留下,是想他能稳住姜夫人。
现在这情况,怎么成了姜夫人在稳住周司簿?
眼见着周司簿在这儿光分散姜夫人的注意力,一点忙都没能帮上。
常夫人立刻开口道:“司簿,出去。”
周朔茫然地抬头看向常夫人,“不、我要……”
“你在这儿帮不了夫人。出去!”
“我可以帮的,我……”
“你能帮什么?现在还要姜夫人来安慰你。多拖一分,姜夫人便多危险一分。”常夫人厉声打断他。
长辈的严厉在此刻显现,“你要想害她,就留下。”
身下的痛楚把姜佩兮的思绪扯成一团乱麻,勉强理解常夫人的话后。
她看向神色无助的丈夫:“我不会有事,你出去,替我念经祈福。”
周朔被赶了出去。
他恍惚站在门廊下,精神上的冲击让他觉得脚下的砖石都是软绵绵的。
屋内妻子痛苦的压抑声一下刺入脑髓,他立刻清醒过来。
瞳孔收缩,他此刻才看清眼前的景象,晃眼的太阳,地面细碎的光,常氏兄妹和吉祥担忧的神情。
常忆上前问他:“姜夫人还好吗?”
他没理她,转身跑去拿经书。
周朔站在离妻子距离最近的窗下,他去翻经书。
手心潮腻的汗水把平整的书页洇皱,指腹按过的字也糊成一团。
周朔开始念经,这是他已经念过好几遍的经书。
他声线颤抖,字句割裂,断断续续的,完全连不成整句话。可就是这样,他还在不断念错。
他不得不用手指着每一行经文,才能尽量高的保证自己念对的正确率。
他的手心不断出汗,指腹沾着汗把一行行的经文弄成墨团。
眼前的字忽大忽小,周朔急着想去看清这些字,却越看越模糊。
他只能翻过这一页,去看下一页。
下一页是清晰的,可他念了两行后,这页又和上页一样糊起来。
平日里念得极为顺利的经书,今天他却不能完整念完一页。
巨大的挫败感笼罩心头。
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周朔意识到。
他零碎断续的念经声透过窗纱传进屋内。
姜佩兮勉强从屋内一片嘈杂里去寻觅周朔的声音,寻找可以镇定安抚她的那道声线。
稳婆的鼓励声,常夫人的宽慰声,丫鬟们凌乱的脚步声,一道道劈头盖脸砸向疼得浑浑噩噩的姜佩兮。
撕裂的疼痛使她眼前模糊一片,姜佩兮勉强睁眼看向窗柩。除了光,她什么也看不到。
在寻不到周朔的声音后,身体本就难以承受的痛楚越发剧烈。
他不是说要一直陪着她的吗?
姜佩兮心中忽而涌起强烈的怨愤,前世他都在,今生凭什么不在?
前世他陪着她直到孩子出生,今生怎么就走了?
她是那样固执地盯着被投射了人影的窗柩,甚至对稳婆的指导都充耳不闻。
看着眼前即将成为母亲的狼狈孩子,常夫人叹了口气,转头对寇嬷嬷道:“让他进来吧。”
寇嬷嬷领命出去,寻到东家后,她看到了一个不速之客,徐盼儿。
少女将手里的平安福递给男人:“这是我姐姐先前替江夫人求的福,她没来及送过来……”
寇嬷嬷猛地皱起眉,当下这种时候,徐家上下都让人觉得晦气。
她姐姐都难产死了。这福还能算福?
“东家,夫人让您进去。”寇嬷嬷开口道。
仿佛丢了魂的东家看向她,那双混沌暗寂的眸子被一下点亮。
周朔接过平安福向屋里跑去。
徐盼儿也想跟上,却在将迈进门槛时被寇嬷嬷拦住。
“江夫人怎么样了?”徐盼儿问。
寇嬷嬷牵起假笑:“我们夫人好得很。”
“我能进去看一眼吗?我姐姐……”
“徐姑娘!”寇嬷嬷冷下脸,“你是女儿家,又还未出阁,不好见这些。”
徐盼儿怔愣半晌,终于从寇嬷嬷脸上看出对自己的厌恶。
心中酸涩,她勉强点头道:“我知道了。”
欠身离开时,徐盼儿的余光还是往屋里瞟了一眼。
屋里挂着一帘帐幔,什么也看不见。
恰有丫鬟端水进去,帐幔被掀开一侧,又很快垂下。
可这眨眼间的一幕,却使徐盼儿睁大眼睛。如果她没看错,江夫人的夫君……是跪在床榻边的?
周朔再次握住妻子的手,他将那枚意外得来的平安福放到他与妻子交握的手心。
姜佩兮眼前糊着,她睁眼看周朔。
眼尾被他的指腹擦过,他的声音是颤抖的,“佩兮,这是平安福,你会平安的。”
剧烈的疼痛撕扯着姜佩兮,丈夫和她交握着满是潮腻的手心,使她不由恍惚前世今生的界限。
那时的她也疼得头眼昏花,身侧的声音变得渺远虚无。
初次生育时的恐惧与无助裹挟着她,她不懂怎么稳定气息,也不知道怎么用力。
糊里糊涂的使劲却不得要领,无法承受痛楚的她陷入半昏厥。
手背的刺痛很快激醒姜佩兮,她看向握着她手的周朔,发觉他唇上沾有的血色。
姜佩兮当时很生气,憋着一口气想骂死他。
她都疼得要死要活了,这人居然还咬她?
可那时的周朔捧着她的脸,声音颤抖:
“佩兮、佩兮,你看看我,别睡。别睡,求你。”
不知是前世的委屈,还是今生的痛楚,姜佩兮的眼睛再次湿润。
她拉过周朔的手,一口咬了上去,血气很快充斥口腔。
这一口,她终于报复回去了。姜佩兮想。
此刻的周朔并不和她计较这莫名其妙的一口,他抚过她的眼角,声音是和前世一般的无助:“佩兮,别赶我走。陪陪我,求你,你陪陪我。”
从“让我陪陪你”到“ 求你陪陪我”,这个时间很短,短到他一页完整的经书都没念出来,短到她的孩子还没生下。
这时间也很长,长到让周朔完整预想了失去妻子后所要经受的痛楚,长到够姜佩兮再度回忆一遍前世。
婴儿的啼哭响彻封闭的屋内。
稳婆满是欣喜的恭贺声响起:“是个公子。”
哽在心头的压抑恐惧终于开始消散。周朔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终他吻了妻子的手背。
滴落手背的泪水,让脱力快要睡去的姜佩兮再度睁眼。
“佩兮,结束了。你是安全的。”他的声音近乎哽咽。
姜佩兮回握他的手,她的声音已经微弱,“我们一家团圆了。”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 姜佩兮不知道前世周朔为什么给孩子定名为“善”。
世家取名排字辈。姜佩兮本名姜璃,姐姐姜琉,她们姜氏这辈从“玉”。
周朔这一辈从“月”, 朝成县公周朦,朝定县公周朓, 朝端县君周胭。
不过世家人口多,这些有“玉”有“月”的字当然是不够分的。
故而只有亲近主家的旁支才能用单字, 远支就只能取双字为名。
某种程度上来说, 孩子取名得靠点实力, 还得添些运气。
万一他们喜欢的字已经被用了, 或者已被谁家圈定了日后准备用的,前者只能放弃,后者就要拼一把在主家心中的地位。
前世周朔问她给孩子取什么名的时候,姜佩兮没觉得凭周朔能预先想好一个字,再到他们族里去争。
本着不给他任何压力的原则,姜佩兮说:“你到时候看那个字顺眼, 就选哪个。”
周善的名字, 就是这么糊里糊涂被定下的。
姜佩兮已经习惯了叫孩子这个名字,便做不到还像上辈子那般无所谓地让周朔去族里随意挑个顺眼的。
于是此刻周朔再和她商量孩子该叫什么的时候, 姜佩兮毫不犹豫选定了“善”。
她似乎笃定周朔会把事情办成。选定字后,姜佩兮问周朔什么时候去建兴。
周朔抱着孩子, 有些茫然:“为什么去建兴?”
“你不回族里商定吗?”
“我写封信回去就行。”他的口气很笃定。
不妙, 姜佩兮立刻意识到。
他这么肯定, 毫不担心没法从族里拿到这个字。那莫非当初孩子的名字,是他自己想好的?
“善, 这个字好吗?”姜佩兮问他。
“好。”
“好在哪?”她向今生的丈夫询问前世的他,给孩子取“善”为名的理由。
周朔沉默半晌, “《说文》有言:善,吉也。”
那为什么他不给孩子取名“周吉”?
姜佩兮默默想,直接叫岂不更吉?
周朔在为她选定的字寻找理由,像是拿着答案解释试题这么问的理由。
可惜后者的添注,无论编出多少美好的寓意,也终究寻不到当初的本心。
没拘泥于此,她潦草地将这种隐微的遗憾揭过。姜佩兮俯身亲吻襁褓中的孩子,他很好。
她的家是团圆的,完整的。
襁褓中的孩子总是麻烦的。因未亲手照料过婴儿时期的善儿,姜佩兮顺理成章地忘记了婴儿有多么闹腾。
善儿很黏她,明明还没到认人的时候。
孩子夜里本是交由嬷嬷和乳母照看,但他每每半夜醒后就啼哭不止,哭得嗓子哑了都哄不好。
但放到姜佩兮身边,由她握住孩子的手,再哼两句歌谣后,善儿就能止住哭。
开始还觉得是偶然,次数多了后,嬷嬷们已学会向她求助。
一来二去,为省些麻烦,孩子夜里就也放在姜佩兮身边。
孩子夜里哼唧的时候,多是饿了。
周朔起身把他抱出去,交给乳母,等喂好了再抱回来。
偶尔善儿也会不知耍什么脾气,大半夜吵嚷起来,姜佩兮哄不住,还被他哭得头疼。
周朔就把孩子抱出去哄,让她能清静些。
对于夜里还把婴儿放在身边,常夫人很不赞同。开始时,她劝诫周司簿,表明孩子会影响姜夫人修养。
从前很有主意,说一不二的周司簿无奈看向她:“常夫人帮我劝劝吧,我不敢劝。”
常夫人明白了窾要,转而劝姜夫人。
但姜夫人态度犹豫,言语支吾,最终只似叹非叹道:“还不知道我能陪他多久呢。”
常夫人不懂她的愁绪:“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姜佩兮笑了笑没接话。
知道姜夫人已做了主,常夫人也不好再多说,只告诫她:“孩子亲近夫人,夫人疼惜归疼惜,但千万别自己上手抱。不然把孩子惯狠了,往后孩子只肯要夫人抱,夫人的身子可受不住。”
姜佩兮颔首应下。
常夫人又道:“夫人这往后半年,能不劳动就不劳动,万一累着手,伤着腰,落下的是一辈子病根。”
“孩子就让司簿抱给您看看,放在身边逗逗就好。夫人可记好了,等到开岁后才能抱孩子。”
说着,常夫人看向在一旁哄孩子的周朔,“司簿也要记得,这下半年都别让姜夫人操劳。”
周朔展示出他恭顺的一面:“是。”
姜佩兮听着犹疑,等半年才能抱?
她前世只被关照月子里不能劳累,但整个后半年周朔都没让她抱过孩子,哭了闹了都是他去哄去抱。
等开年后,周朔再次被派去地方办事,离开了建兴。
孩子已经六个月的姜佩兮,第一次学习该怎么抱孩子。
此刻她听常夫人这么说,不由怀疑,难道这就是周朔辞任半年,拒绝调任的原因?
姜佩兮悄声问:“真的吗?”
“自然不是。”常夫人压低声音。
这姜佩兮就不懂了,那为什么她要说那些话?
常夫人抿唇笑了笑,瞟一眼抱着孩子走动的周朔,低声道:“不多折腾折腾他,让他受点罪,他就不会多喜欢孩子。父亲可不像母亲,孩子生下来就会喜欢的。”
姜佩兮听着不由失笑。
别人家怎么样她不知道,但周朔是很爱惜孩子的。
除开他去地方的时间,只要他在建兴,孩子的衣食学问无不尽心。
至于善儿的一些调皮捣蛋,他也总是耐心地以德服人。
他对善儿是慈爱与纵容。
在姜佩兮恼怒于孩子的顽劣时,他总是说:“不要紧,我们慢慢讲道理,左不过他还有我们庇护。”
但是这些也不必告诉常夫人,姜佩兮便只笑。
她看向抱着孩子的丈夫,他抱孩子的姿势已很熟练,现在他已经能独自把孩子哄睡着,而不用劳动她。
外头的光将枝叶繁茂槐树的影子投在纱窗上,斑驳零散的光晕落在周朔身上,是满身的静逸悠然。
周朔从未想过此生会有子嗣,也从未想过他的人生里会有这样静好的时光。
等孩子睡熟后,他才把孩子放到妻子身边。
正好到了常忆和吉祥下课的时间,常夫人起身告辞。
周朔送她出去。
这位常氏主妇,周朔对她敬重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