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有的等了。”姜佩兮感慨。
“等雪化开后,天气暖些。吉祥的骑射功课就可以安排上了,还是她和常忆一起,她们有话可以聊。”
在他们碎碎念念的交谈间,婢女来禀,客人到访。
姜佩兮其实懒得动,她想让客人直接来书房也算了。但周朔是不乐意让外人进书房的。
她便只好起身准备。
周朔给妻子披上厚厚的斗篷,把她像善儿那样裹成一团。
他扎的系带不好看,但很结实。
绑上后绝不会松开,甚至姜佩兮有时自己伸手解半天都解不开,还得周朔来。
门扉打开的那刻,风雪舞进室内,但姜佩兮没被冷风直面吹上。周朔挡在她身前。
他们一起去正厅见客。
来客是徐盼儿和她新婚不久的丈夫。
姜佩兮和周朔进门时,本来等候在座位上的客人立刻起身,向他们问安。
徐盼儿现在已被称为“徐夫人”,她像姐姐那样挽起了妇人髻,只是她的命比姐姐好很多。
比起姐姐在李家饱受磋磨,徐盼儿的婚后生活堪称只有顺心。
四个月前,在将合适的周氏子弟看了个遍后,由姜夫人作主,替徐盼儿选定了夫婿。
这位周氏子双亲早逝,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姐姐。而姐姐已嫁为人妇,很难再干涉弟弟的生活。
婚后的徐盼儿,不仅不用侍奉公婆,连大姑子的脸色也不用看。
她安逸地留在治寿,还有了自己的大宅子。
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徐盼儿觉得自己被一个巨大的馅饼砸中,整个人都昏头昏脑。
她时常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的人生怎么就突然这么顺了呢?
浑浑噩噩糊涂到了年末,徐盼儿才醒过来,她需要好好感谢给自己带来这一切的姜夫人。
她询问丈夫该送什么样的礼给姜夫人,才能表达她的谢意。
丈夫却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终说:“有心就好了,姜夫人大概什么都不缺。”
除了姜夫人出身江陵外,徐盼儿对她的身份没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每每提到常府,丈夫便支支吾吾,不肯多言。
让徐盼儿对姜夫人身份有懵懂猜测的,是丈夫的姐姐见她第一面就极为亲切,拉着她的手说:“盼儿能看上我这个弟弟,是他的福气。往后他有不好的,你只管告诉我,我来打他骂他。”
“千万别自己伤心,坏了身子,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你若过得不好,姜夫人是要责怪我们的。”
大姑子的话到这里,徐盼儿再迟钝也能明白了。
暂住在常府的姜夫人,有很显赫的出身。
她大概是遇到了,这辈子连参拜资格都没有的贵人。
徐盼儿不聪明,但她知足,也懂得控制自己的好奇之心。
他们不告诉她,就是她不需要知道。
顶着大雪来拜年送礼,是徐盼儿能想到的报答。
她的新年贺礼没被拒收,这让徐盼儿松了口气,她很忧心自己无以为报。
各自打过招呼后,夫人们留在正厅说话,丈夫们则去了偏厅。
姜夫人问她日子是否顺心,丈夫对她是否尊重。
徐盼儿赶忙点头。
姜夫人又关照她,夫妻之间事情可以商量,不要让误会生了嫌隙。
徐盼儿又点头称是。
在成为母亲半年后,姜夫人比先前更多了耐心平和。
孩子能改变很多。徐盼儿想。
她们并没有说太久话,简单的寒暄之后,徐盼儿就找不到可聊的话题。
她不再是闺阁里的小姑娘,能没心没肺的东拉西扯。虽未进入世家,她却已自觉地去遵守世家夫人该有的清净自守,无好嬉笑。①
交流潦草结束,新婚夫妻告辞离开。
徐盼儿走在扫尽积雪的砖石上,眼睛掠过曾暂住院落的草木建设,心中感慨万千。
“盼儿姐姐!”
女孩的声音穿过长廊遥遥而来。
徐盼儿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来人。
穿着喜庆衣裳的吉祥终于赶上将要离去的客人。因跑的急,她不断呼出大口的热气。
徐盼儿看向丈夫,对方点头后自觉先行离开,把地方留给了她们。
吉祥喘着气:“盼儿姐姐,你来都不告诉我,就这么悄声来悄声走?”
徐盼儿矜持微笑,“我以为你和常三姑娘在一起念书,不得空。”
吉祥和常忆玩在一起,也学在一起。
因不识字,吉祥和常忆上书习字的时候,徐盼儿在旁边插不上话,也听不懂先生的之乎者也,引经据典。
她像是被挂在一旁,倍感尴尬窘迫。次数多了后,徐盼儿就不再主动找吉祥。
“她回家了,不在这。”吉祥道。
听到这一句,徐盼儿立刻忧虑起来,“常三姑娘不在,寇嬷嬷有为难你吗?”
“她也回家过年了,不在这。”
徐盼儿放下心,“那就好。”
寇嬷嬷不喜欢徐盼儿,也不喜欢吉祥。虽有着身为仆人的基本礼节,却没什么恭敬之心。
她们从寇嬷嬷那得到的待遇,与她侍奉姜佩兮和常忆时的态度,差距极大。
寇嬷嬷对她们很傲慢,她没把徐盼儿当成客人,甚至也没把吉祥当成主子。
尽管姜夫人对吉祥的偏爱那样明显,可寇嬷嬷依然不把她当回事。
她跟常忆说,要多提防吉祥,念叨吉祥暗藏的野心。
寇嬷嬷甚至总跟常忆嘀咕,说吉祥想赖上他们常氏,想赖上二公子,想做他们娄县未来的主妇。
常忆被她烦得厉害,每次都骂她,让她闭嘴。
尽管被主人家训斥,可寇嬷嬷也仍旧乐此不疲,似乎窥探他人心思,发觉一个人心底的隐秘,会使她获得巨大的成就感。
她是个世俗功利的人,同时精明贴心,能为主人家出谋划策。
寇嬷嬷在宅院里看遍了女人攀附权贵的嘴脸与行径。她知晓身份权势,对年轻、甚至是年幼女人的诱惑。
终于在某次寇嬷嬷例举吉祥和常二公子接触时,吉祥露出的种种勾引之态。
常忆被彻底激怒。
常忆寻到正在练习字帖的小伙伴,看到她脸上被蹭了墨。
她一把拽住小伙伴的手,强硬地把吉祥拽离书案,拽到她吊儿郎当、不上进的二哥面前。
“你喜欢吉祥吗?你要娶吉祥吗?你要让吉祥成为我嫂嫂吗?”常忆问他。
常二公子被妹妹问得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他矢口否认:“当然不。她是母亲的干女儿,是我的干妹妹,你在想什么?”
听到这句话,常忆转头看向来验证自己想法的寇嬷嬷。
“听到了吗?蠢妇!我二哥把她当妹妹,是和我一样的妹妹。”
吉祥懵懂地看着小伙伴大发脾气,听到她说:“你眼里脏,看什么都脏。你再说吉祥勾引我二哥的话,我就告诉我母亲,让她把你全家都从常氏赶出去!蠢妇!”
曾经吃不饱饭,用点糖果就能哄骗好的吉祥。
如今念了书,知道了礼义廉耻,清誉名节。
看着被小伙伴骂得抬不起头的寇嬷嬷,吉祥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阿娘惨死时她未哭,被阿爹毒打时她没哭。
她上一次哭泣,是在温和耐心的贵人身上察觉到对自己的善意。
后来她跟在贵夫人身边,吃饱了饭,穿好看的衣服,能读书识字。还有了自己的小伙伴,有了疼爱她的干娘。
吉祥以为离开宁安后,她从此就在善意中成长。
可原来这庇护她的善意,只是一层窗户纸,会被轻易戳破。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被寇嬷嬷这样认为。
吉祥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在小伙伴对寇嬷嬷的斥骂中,感到侮辱与无助的吉祥突然嚎啕大哭。
这次没有人再给她递上柔软的手帕。
他们都只旁观,寇嬷嬷脸上灿灿,常二神色拘谨,常忆默了声。
没有人给吉祥作主,甚至没有人说该将寇嬷嬷的不恭禀告姜佩兮。
常氏兄妹当然不希望姜夫人得知常氏仆人胆大妄为,让她宠爱的女孩受了委屈。
而最让吉祥感到无助的,是她自己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贵夫人。
或许贵夫人会惩治寇嬷嬷替她出气。
可吉祥在那一瞬恍然明白,寇嬷嬷之后,还有李嬷嬷、刘嬷嬷,无数个不知姓名的嬷嬷。
她们都讨厌她。
都觉得她会下贱地勾引某个权贵。
吉祥抬头看向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徐盼儿,问她:“盼儿姐姐,你现在的家里有寇嬷嬷那样的人吗?”
徐盼儿点头。
“她们也像寇嬷嬷那么对你吗?”吉祥的心揪起来。
徐盼儿摇头。
“为什么?”
“我已经成婚了,吉祥。”徐盼儿回答困惑中的女孩。
“成婚好吗?”
“好。”
“好在哪里?”
“我有丈夫了,我的命就这样了。现在,我只缺个孩子,我的一生就完整了。”
吉祥看着眼前梳着妇人发髻的徐盼儿,忽然很难过。盼儿姐姐糊涂吗?
一点也不。
徐盼儿很清醒。
只是她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更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反抗压在自己身上的不公。
姐姐为生出儿子,整日跪在佛前。
她难道不知这种堪称自虐的行为,对她能否生下男孩毫无意义吗?
姐姐一直很清醒,佛祖是无用的。倘若神佛有用,她头几个孩子就该是男孩。
只是深闺中的姐姐除了虔心跪于佛前,再找不到努力的方向。
如今的徐盼儿也是。
在这混沌的世道里,她们连努力的方向都没有。
不认字,不读书,是徐盼儿减轻自己痛苦的秘诀。
浑噩地被沼泽吞噬,总比清醒地看着自己沦陷好受许多。
吉祥几步上前,伸手抱住她,溢出的眼泪沾湿徐盼儿的肩头。
“盼儿姐姐,新年吉祥,你要好好的。”吉祥哽咽出声。
徐盼儿牵起微笑,尽可能让自己体面端庄,“会的。我们都会的。”
新婚夫妻中的周氏子弟带来了建兴的信件。
信纸零零星星几句话, 周朔扫了眼大概,就把信纸折好塞回信封。
“下次不要再揽这样的活。”周朔说。
“是。”
周朔没把主君的退让当回事。
信里说,他不愿回建兴, 可去京都供职。
建兴很早之前,就打算让周朔去京都任职。
作为周氏使臣在京都任职, 是个美差,却不是人人都能去。
使臣是世家在京都的代言, 他们需要审时度势, 并懂得如何顺势而为。
在争取最大利益的同时, 还得时刻顾及本家的脸面, 维护宗族名誉。
建兴倒有几个能担任此职的旁支,只是主家不放心他们手握如此大的权力。
京都的使臣在外可不听主君召令,甚至可以和主君一样调动周氏兵马。
周兴月在用人之前,会细细地将对方里外估量个遍。
能力,野心,牵绊, 私欲。她都会放入考量之内。
周朔是经过她审核后, 最适合去京都任职的人。
他办事从无差错,进退有度, 左右有局。更让周兴月满意的,是他没有牵绊。
他没有血亲, 没有友人, 身后没有任何顾虑。
是一个很好用且听话的傀儡。
唯一的缺陷, 是周朔太过寂寂无名,无法代表周氏快速融入京都的使臣圈。
周兴月一直在考虑, 该如何抬高他的身份,才能让他被心高气傲的贵胄们接受。
很显然, 对于出身决定一切的世家来说,姻亲是捷径。
给周朔娶一个身份高贵的妻子,方便他进入京都为周氏谋利。
这个想法在天翮三年被周兴月确认,同时付诸行动。
建兴向江陵写请聘帛书时,周朔提出异议,“何必费这功夫?”
周兴月懒懒抬起眼皮,“试试而已。这帛书又没要你写,你少管。”
周朔觉得是自取其辱。周兴月也没觉得姜氏会答应,她只是随性地挑选未婚配且身份高贵的女郎。
任何贵女都可以,周氏只是需要一个身份。
往江陵递过帛书后,周兴月仍在茶余饭后继续挑选贵女。
谁也没想到江陵会答应。
当姜氏把同意的意思表达给建兴时,周兴月甚至觉得莫名其妙。
怎么就答应了?这怎么会答应?
这样悬殊的身份,姜氏居然会答应?
周兴月还在纳闷时。
周朔却表露出他对这场婚姻的抗拒:“不该是我,不能是我。建兴有很多合适的人,主君还是换个人娶姜郡君。”
“帛书上是你的名字,这怎么换?”
“就说我死了。”
周朔从未如此鲜明地抵触过什么,这引起了周兴月的好奇,“你讨厌姜瑾瑶?”
“不。是我不合适,我的出身……”
“江陵不是不知道你的身份。”
“他们真的知道吗?”周朔看向效忠的主君,“您有把我的身份,如实写进帛书吗?”
周兴月沉默不答,当然没有。
他真实的出身,不能告诉任何人。
直到婚礼的前一晚,周朔仍在谏言,想要停下这场违背道德的骗局。
他试图不让自己成为共犯。
只是他总会想起黄素馨后的初见,纯净的雪,迎接春天的报春花。
她身上的希望与生机,使周朔无法亲手毁去与她的姻缘,控制靠近的渴望。
婚后一个月,周兴月就通知周朔准备去京都任职。
曾经什么差事都会立刻启程的周朔,此次却说,宽限两日。
周朔询问新婚妻子,是否愿意去京都生活。
姜郡君只冷冷看他一眼:“要去你去,我不去。”
姜佩兮极度厌恶京都。
姜国公就是去了京都后,忘记了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他在京都有了新的家。
周兴月本以为周朔说的“宽限两日”,是给他两日的时间收拾。
谁想到他的意思,居然是给他时间考虑是否去任职。
在遭到拒绝后,周兴月狠狠把案牍摔到他身上:“你反了天了。”
周朔跪下请罪,却铁了心不肯。
“早说不愿意去京都,我也不费这么大代价给你娶姜氏了。”
他跪着一言不发。
周兴月被周朔气得头发胀,自此所有难做且危险的差事,全是他的。
周朔有自己的权衡利弊。
长久的不见,和偶尔的分别,他当然选后者。
宁安事了结后的请辞,周兴月以为周朔是不想再办那些生死一线的差,他后悔了。
因此再度给他去京都做使臣的机会。
使臣代表整个世家,又手握实权,无论在何处都被众星捧月。对于出身卑微低贱的周朔来说,尊敬礼重该是他最渴望的。
可惜他想要的,从不是这些。
周朔慢吞吞走在回廊下,廊下积着厚实的雪,不断有寒风扑到他的脸上。
这里是北方,最渴望春天的地方。
透过回廊下镂空的木雕,周朔看到了天空,苍白寂寥。
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
喜庆的衣裳出现在素色的天地里,周朔看到了孤身站在雪地的孩子。
她身上蔓延着的孤独绝望,让周朔恍然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吉祥,红豆丸子羹好了。夫人让我来问你,吃不吃。”
年幼的女孩转头看向来人。她静默一瞬,又跑着上前。
“吃的。”她说。
“不用跑,我不急。”周朔站定等她。
这句话并没有让女孩停下脚步,周朔便又说:“丸子羹很多,不必怕没有,夫人给你留着的。”
等小丫头到身边,周朔才转身往回走。
吉祥跟在他身后。
“是有什么想跟我说吗?”
吉祥抬头看向身形高大的贵人,他声线温和,一如当初告诉她:她和阿弟一样重要。
“盼儿姐姐现在过得比以前好。”
“是的。”
“她靠嫁人改变了原先不好的境遇。”
“是的。”
“女子只能靠嫁人改命吗?”
“当然不。”周朔停下脚步,等小丫头与他同排。
他低头看她,“为什么问这个?”
“寇嬷嬷认为我要攀附常二公子。”
周朔嗤笑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常氏还是这个德行。”
“我不想嫁人。”吉祥停住脚步,仰头看他,“我不想和盼儿姐姐一样,糊涂过完一生。”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真的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吗?”
周朔垂眸看了会女孩,“可以。但做向上的选择,会很辛苦,也很危险。”
“我不怕。”年幼的女孩掷地有声。
周朔收回目光,双手拢袖向前走去。
“那我该怎么做?”女孩追着问。
“诗书礼乐,你得学,但别信。骑射剑御,你要学精,但不能让别人知道。”
“好,我会认真学。”
“另外,无论你将来处于何种境遇。不要太露锋芒,过于争强好胜,会引来灾祸。”
吉祥点头记下,想起昨夜的棋局,她问道:“这就是贵人下棋让着贵夫人的原因吗?”
周朔脚步停住,他看向女孩:“不。”
“在外不争输赢,是为避祸。在内,不是不争输赢,而是没有输赢。”
“吉祥,你并非时刻处于战局,也并非所有人都要将你赶尽杀绝。世间不是没有善意,你无需过于谨慎。”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满是从容温和。
“可是世上真的还有像您和贵夫人这样的人吗?”吉祥抬头看他。
“当然。不要让一时的谨慎怵惕,错过照耀你一生的光。若不心怀希望,我们将什么都没有。”
“我们不一样。”她撇嘴道。
“哪里不一样?”
“您是周氏的人,您是贵人,出身比我好很多、很多。”
听到这话周朔不禁失笑,他看向面色不忿的女孩,耐心道:“我的出身不如你。”
“您是常氏的大公子,母亲是周氏贵女。出身比您好的人,没有多少。”她仰着头,显出几分矜傲。
周朔眸光微寒,问她:“常忆和你说的?”
吉祥没接话。
“离此地快马三日,有个小镇。那里民风淳朴,邻里和睦,我幼时就生活在那。”
看着面露疑色的小丫头,周朔继续道:“我父亲是很宽厚的人,也很宠爱我。打鸟抓鸡,摸鱼捉虾,他都纵着我。不仅如此,他还会帮我做弹弓,制鱼网。”
他已经很多年没回忆过那段往事。
如今再提,尽管记忆里的人已面目模糊,但那份无忧无虑却跨越重重时光,再度降临到周朔身上。
“还不懂吗?”周朔无奈笑起来,“我是私生子。”
“是我母亲,和她侍从的私生子。”他补充道。
吉祥面上血色淡去。
私生子,下贱龌龊的私生子,他是世间最肮脏的存在。
吉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常恪。常氏给我这个身份,只是为他们自己遮羞而已。”
他脸上的神情如往常一般温和,可漆黑的眸中只有冰冷。
“你的出身比我好,吉祥。至少你不是见不得光的。”他说。
“你的这场局,处处是生机。你只要再静心观察一会,就能翻转局势。”
他将昨夜守岁时,棋局中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直到此刻,吉祥才知道,贵人早就发觉了她的委屈不甘,她的愤怒无助。
他在教她,反而是她悟性不够,一直没有察觉。
吉祥低下了头。
她恍然觉得自己是幸运者,相较于这个世道里最不幸的私生子而言。
高大宽厚的长辈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他再度感知到小丫头情绪的失落,并猜到原因:“吉祥,你还是个孩子。此间的不公,不是你造成的,不用愧疚。”
“另外,不必给自己这么大压力,不必事事都要做到最好。即使你不优秀,你也可以得到我们的帮助与爱护。”
他说:“不论你将来选择何种道路,我们都不会厌弃你,你随时可以回到我们身边。”
察觉到有目光注视,周朔看向回廊一端。
妻子肩上披着厚厚的斗篷,她看向他们:“丸子羹都要凉了。吉祥,你不吃的话,我就给阿商了。”
“去吧。”周朔推了一把小丫头的背,将她从沉重的负担中推出。
“她吃的,给她留着。”他抬高声音,回答那端的所爱。
在天气转热, 又快需要供冰的时候,姜佩兮从廊下迈进屋内。
“盼儿这个夫婿,身子也太弱了。看着年纪轻轻, 居然病得月把日子都没法起身。”
周朔看向妻子,她手里不出所料拿着信。
“身子弱不弱不好说。不过倒是没什么担当。”
姜佩兮不解:“这怎么说?”
“建兴来的信?”周朔没回答, 而是另问。
姜佩兮点头,走向周朔把信递给他。
“他不敢拒绝建兴, 揽了活, 又不敢自己来见我。就托徐姑娘把信给你, 再由你来给我。他有担当吗?”
姜佩兮这才恍悟:“他装病?”
建兴一直在给周朔寄信, 催他回去的信。
早先周朔会回信解释,后来只看不回,再到如今已不收建兴来的信。
听到妻子的话,周朔只笑不语。
“没出息的东西。”姜佩兮讥讽冷笑。
拆开信封,信上只有一行字,周朔扫了眼。
这次他却没能如往常般自若地折回去, 再随手丢到一边。
他又看了遍信纸上的几个字, 完全理解内容后,手指都有些发僵。
见周朔神色不对, 姜佩兮问他:“怎么了?信里有别的事?”
“没。还是那些话。”他用轻飘飘的语气将失态带过。
周朔另开话题,“吉祥的畋猎今天结束, 我们先前答应去接她。什么时候走呢?”
“我已经让他们套马了, 等弄好就走。”
“好。”周朔颔首。
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 又询问妻子,“日头不小, 我们要不要带些降暑的汤水过去?”
“那就绿豆汤吧,我去让厨房做。你也准备一下, 一会就走了。”
“好。”
目送妻子离开后,挂在脸上浅淡的笑意彻底散去。
周朔看向被自己攥成一团的信纸,平复心中不断翻涌的怒意。
靠向椅背,他再度展开信纸。
信纸已满是皱皱巴巴的折痕,信上的字被粗暴地对待。
信上只有一行字。
[你母亲知道你在治寿。]
他们在要挟他。
擦燃烛火,周朔将那团废纸贴近火焰。
见快烧尽,他才把零星的边角按进笔洗里。
水火相撞,发出刺耳的尖裂声。
周朔感到了久违的怒意。
铺开纸张,他提笔想写回信,却很快又觉得可笑。
他们不会放过他,周朔意识到。
建兴不会放过任何活人,他早就知道。
周兴月和她父亲,没什么两样。
最终他将沾好墨却一字未写的笔泡进笔洗里,浓黑的墨在水中散开,墨丝带一般融进水中。
烧过的余烬浮在水面上。
周朔看着灰烬绕到笔上,将它一圈圈缠绕裹紧。
慢吞吞将笔拿出,他用柔软的巾帕包裹潮湿的笔头。再慢慢将沾在笔杆上的纸灰擦去。
周朔站起身,将洗尽的笔挂回笔架。
又扫了眼书案,见无差错,他才向外走去。
迎面过来的婢女向他行礼,又说:“夫人说可以出门了,差我来请您。”
“知道了。”周朔淡声道,“书房里的笔洗需要清洗,你们弄一下。”
心绪恢复平和的周朔找到妻子,她正在和照顾孩子的嬷嬷说话。
她把孩子抱到怀里,亲昵吻他的额头。
周朔向妻子走去。
近前后,他听到妻子对孩子说:“我们很快就回来啦。”
周朔停下脚步。
她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
在嬷嬷的提醒下,姜佩兮回头看身后的丈夫。
“不和善儿告别吗?”她问。
周朔顺从妻子的意思走到她身边,看向她怀中已经会挠人的孩子,“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姜佩兮听着发笑,周朔是真说不出什么告别的话。
吉祥畋猎的地方在治寿和娄县的交界处,离常府不算远,快马一个时辰能到。
但坐马车就要两个半时辰。
现在天热,姜佩兮怕孩子受不得热和颠簸,便把他留在常府。
姜佩兮和周朔都不是会找话题的人,上车后他们各看各的书。
姜佩兮翻的是《水经注》,她在找有关阜水的记载。
阜水几乎年年发涝,灾害不断。
前世周朔在天翮七年修通渠道,可修好后却大半年没回建兴,一定是渠道出事了。
姜佩兮试图沿着阜水一脉,梳理出它可能导致的灾祸。她这次看得极为投入,不像从前那般随手翻翻。
现在已是天翮六年的初夏,留给阜水的时间不算多了。
自被妻子一句郭璞的诗问住后,周朔就在重学诗词。奈何他确实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体悟不到诗词的美。
“佩兮看这个,是想出去游历吗?”
姜佩兮抬头看向丈夫,下意识回答:“不。”
《水经注》本为《水经》作注而写,其文辞优美,描摹了大好河山,读下来极富益趣。
很多读过此书的人,都有游历四方的想法。
山岳江河本就有诱惑性,写《水经注》的人在极尽刻画山水后,又加入许多风土人情。
这本书因写得太好,后来竟致使原作《水经》失传。
“佩兮若是想游历,我们可以四处看看的。”
姜佩兮摇头:“我懒得出门,舟车劳顿太累了。”
他们才闲话两句,就被外头的斥骂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