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大人,此事是都尉主动请命。”属官劝说道,“薛都尉人中龙凤,建功立业乃是军府女郎人人愿为之事。”
薛泽姝吩咐:“左武卫府的名册给我。”
属官当即问向凤阁的其他人,被工部裹挟来的几个卫府文掾一听到此言,战战兢兢地呈上名册。
薛司空点灯看了半晌,手指抵在随行后勤的名册上,说:“改道,去崔府。”
次日旨意下达,军府众人都很振奋,开始点选人马。各家的女郎都带上自家亲卫,挑选轻便的甲胄战袍,监督马匹后勤的调用。
几人凑在一起看军士名册,只有薛玉霄没有过去,她神游天外,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李清愁坐过来,胳膊压在薛玉霄的肩上:“眼神都飘忽了,在想什么?”
薛玉霄喃喃道:“怪了,我娘居然没跑过来揪我的耳朵。”
李清愁扑哧一声笑了,跟着道:“是啊,我也很是奇怪。司空大人居然肯让婵娟娘领兵在外,还真是怪事。对了,你可将此事跟裴郎君说了?”
薛玉霄的思绪缓缓回笼:“还……没。”
李清愁道:“……嘶。你不说他也马上就会知道,小郎君的心脆弱得就像纸糊的一样,你不告诉他,显得疏远,小心惹人家伤心。”
薛玉霄却不这么觉得:“裴郎心性坚韧,能成常人所不成之事。他才不会脆弱得跟纸一样。”
李清愁不由莞尔:“那你准备瞒着?”
“这样不好,我还是会说的。”薛玉霄面露思索之色,“只是我最近……一跟他说话,就觉得很奇怪,也不知道究竟哪里奇怪。”
李清愁心道,好啊薛玉霄,平日里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还以为你是风流惯了所以不动如山,原来是不思情爱所以不动如山?
她觉得很有趣,故意道:“可能是你不怎么了解男人的原因,以后多了解了解男人就好了。”
薛玉霄确实不懂男人,她只跟王珩见过三面,跟谢不疑虽然有所接触,但一次是被他陷害捂住他的嘴,另一次是要得到长兄的消息、不得已与之周旋。熟悉的只有裴饮雪……她相处最多的只有裴郎,但最不了解也是裴郎。
众人定下诸多离京细节后,薛玉霄回园中挑选随行的亲卫。她园内所养皆是精兵,常常操练,又经历过平乱见血的大事,每一个都十分可靠。
薛玉霄点了一队,剩下的人都来看守园子,以防她不在时有人欺负裴饮雪。等一切事务处理完毕,薛玉霄才转进内室,坐到了书案边的竹席上。
裴饮雪正在算账。
她在路上虽然打好腹稿,但一进来就将满肚子的周密言语全都忘了,忍不住凑过去看他计算数目。
古代算学以实用为主,能够运用在日常生活中的算学,才是士族主君们所认真学习的。裴饮雪已经看过了《九章算术》及《算经》,他亲自查了几个薛氏店铺的账目,其中有很多狡猾错漏之处,他一一更正,重修规则,底下的人对他不免忌惮痛恨,都期望能有一个能压制裴饮雪的正君——最好再软弱些、只知道争风吃醋,少管闲事。
裴饮雪沉浸数字之中,一时没有注意到她靠近。薛玉霄看着他勾抹计算,忍不住在心里用方程心算速解了一下,低声道:“完工要十七天。”
裴饮雪微微一怔。
她身上馥郁的气息染过耳畔,温热柔和地扑洒在肌肤上。裴饮雪眼睫微颤,强行让自己没有转头看过去,他能感觉到自己耳后泛起密密麻麻的痒,对方的声音钻进耳蜗,简直有缱绻之意。
“……怎么算的?这么快。”
薛玉霄用现代数学知识抽象地解释了一下,又道:“你这样算也是对的,只是会稍慢些。”
裴饮雪道:“算学晦涩,我难以精通,实在令人挫败。”
薛玉霄心道,数学乃一生之敌,她学了十几年都算力有限,何况裴郎并不以此见长。她安慰道:“这样已经很好了。我看看你之前写的……”
她说着抬手翻了一下纸张。
裴饮雪阻拦不及,薛玉霄便已翻开黄麻纸,见到一个算纸下方用小楷密密麻麻地写着几行小字,她只看见一个霄字,纸张便被裴饮雪立即压住覆盖,他道:“算错了。别看。”
不知为何,他这么紧张,连薛玉霄也胸腔间猛然一跳,觉得顿时无措起来——他不会写了自己的名字吧?裴郎是有什么事情不好开口,所以在纸上偷偷说我的坏话吗?
打住,打住。薛玉霄把近日来这种微妙之感驱逐出脑海,调整呼吸,保持镇静道:“我明日就会带兵离开陪都,陛下和凤阁都已经同意军府的奏请。”
裴饮雪忽闻此言,神情一怔。他抬起眼眸与薛玉霄对视,视线变得无比清澄和冷静,在被情意干扰之前,他的理智判断优先做出了回应:“鸿鹄岂能久居蓬篙之中,鹏程万里,才是你命运的归宿。”
薛玉霄望着他失了下神,她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了解裴饮雪的,他的回应、他的冷静,跟薛玉霄设想的一模一样。无论书中的剧情如何偏移,即便此刻已经跟原著毫无关系,她的每一步都踏在未知和险峻上,但裴饮雪始终没有变。
她的心瞬息安定下来,继续道:“我一旦离开园中,无论是侍奉母亲、照顾晚辈,或是亲戚邻里之间,一应大小事务,都需交给你照看。我将韦青云留给你驱使,要是真有人趁我不在登门得罪你,不必太过忍让,让家兵捆起来当即抽一顿,量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
裴饮雪摇头失笑:“那我真是悍夫,众郎君闻声都要退避三尺。”
薛玉霄说:“这有什么,我不在意。”
裴饮雪说:“士族关系错综复杂,我虽然不爱与人来往,但薛氏却不能闭门塞听,终究要跟其他贵族打交道。不过是多周旋罢了。”
薛玉霄其实很难想象裴饮雪去参宴应酬的模样。她支着下颔,道:“你都不怎么笑的,居然能周旋这些杂事,嗯……”
裴饮雪习惯隐藏情感,就像此刻,他将自己的担心和惆怅隐藏得很好,并不愿意让薛玉霄察觉到,以免反而让她挂怀。裴郎整理心绪,看起来很平淡地问:“可知归期是何时?”
薛玉霄道:“不知归期,但三月内必返。进了冬日,粮饷供应更为艰难,无论是有功有罪,都会返回。”
“好。”裴饮雪点头,“那时园子应该已经竣工,你还没取一个正式的名字。”
薛玉霄抵唇思考,她道:“叫如意二字吧。”
“不像是你会起的名字。”
确实不像。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譬如王丞相住在放鹿园,所谓且放白鹿青崖间,然而她位极人臣,身为中枢权贵,连京兆都不能轻易离开,如何遍访名山?薛司空住在太平园,可她常年往混乱艰险之地修葺工程,铺桥修路、开凿运河,受到的暗杀排挤也不知道有多少,可天下太平,仍旧只是空话。
“把心思放在牌匾上,那不是全天下都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吗?”薛玉霄道,“只要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就够了。”
裴饮雪神情一滞,空空地动了一下喉结。她分明只是随意一句,却让他极力压制隐藏的心绪忽如烈火焚烧,裴饮雪在遇到她之前,绝不相信自己会失态至此。
他将算数的笔杆攥得极紧,墨痕洇透纸面。裴饮雪忽然放下笔,起身将妆台上一面镜子取出来,将之打碎。
这面青镜只有巴掌大小,正好碎成两半。他将其中一半交给薛玉霄:“愿卿无恙而还。”
薛玉霄还未开口,裴饮雪便又取出金错刀,放置在碎镜之上,他道:“这刀在我手里已经没什么用了。你带在身上,隐藏在不易察觉之处,它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可以代我保护你。”
这并非只是碎镜与赠刀,而是牵动着分离遥望之人的心意。薛玉霄抚摸刀鞘,掠过上面镶嵌的珠玉宝石,抵在错金的刀柄上:“我一定将它带回来。”
裴饮雪颔首不语。
至此,离别之情终于填满彼此的胸口,连薛玉霄都感觉到一丝怅然不宁,她看着裴饮雪整理随行之物的身影,忽然叫了他一声。
裴饮雪偏过头看她。
“你……”薛玉霄道,“等我回来。”
裴饮雪微微一笑,认真答应:“好。”
次日清晨,薛玉霄与军府众人骑马离京,亲戚友人相送至城门外,裴饮雪并没有来。
李清愁问:“如何,小郎君可是生你的气了?”
薛玉霄摇头,瞥了她一眼:“你不懂他。”
李清愁:“……”
“你不懂。”薛玉霄更加坚定,“裴郎昨夜已经与我分别过,他待我至诚,已经算是相送过了,我们乃是超脱物外的知己之情,心意相通,外人不明白。”
李清愁:“……好好好。”
薛玉霄说到这里,想起她是原著女主,忽然又尴尬了一下——这个“外人”是怎么说出口的。
李清愁倒不在意,她在秋收宴后就跟袁氏的一位小公子相识,便指了指远处的车马,道:“看见没有,来送我的。”
薛玉霄:“不下车?”
“这是袁冰的弟弟,袁氏嫡子,单名一个意字。小意要是亲自下车送别,袁氏族人发觉了我们的私情,肯定会为难他的。”
袁氏乃是高门大户,门槛可不低。薛玉霄叹道:“咱们跟袁冰剑拔弩张,你还跟人家弟弟花前月下……清愁娘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李清愁道:“待我建功立业,自然会上门提亲,人就要敢想,你看京中那么多碌碌无为之辈,还惦记着能得王郎的垂青呢……”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片刻后,左武卫府的援军按时开拔,众人出了陪都,南行三十里时,路过一个山寺,山上枫叶飘红,满山苍凉艳丽的血色,风吹簌簌。
寺庙下有一个小亭,里面似乎有人独坐。因为离得太远,薛玉霄没有看清,只能听到亭中传来的弦音。
琴声绕梁,引得马匹都放慢脚步,最后几乎驻足在山下。前方的文掾娘子们仰头望去,彼此议论琴声,赞叹不绝。
“我在京中遍访乐师,都没有听到过如此动人的琴声。”
“是《杨柳曲》。清曲断肠,令人泪下啊。”
“不知是否有相送之意?在这条路上弹《杨柳曲》,应当是某位大人的家眷吧?”
“看不清面容,但应该是个小郎君。”
秋风卷扫落叶,在风声中,琴声愈加缥缈不绝,枫树上的叶子从山寺间被卷走飘下,满地乱红。
薛玉霄抬手,一枚红叶便飞坠入手。
好耳熟的琴声。
“真是绝妙的琴声。”李清愁感叹,“大抵只有王公子弹秋杀琴,才能与之媲美了。”
薛玉霄思索片刻,见到不远处有几个僧衣打扮的比丘尼,便调转马头过去,跟她们说了几句话。
一曲尽,亭中弹琴的郎君便起身,朝着众人的方向行了一礼。
众人如梦方醒,纷纷还礼,这才行过山寺下,彻底离开陪都的地界范围。
直到连最后一匹马都无法看见,亭中的王珩才抱琴转身,他身边的侍奴跟在公子身后,小心地问:“公子,丞相大人已经准许你上前说话,怎么不真去送送薛都尉?”
王珩走下山寺的台阶,说:“我已经送过了。”
“可是她只听到你的琴声,连你的面都没有见。”侍奴很不理解,“她会知道是谁弹琴吗?她会不会觉得是京中的其他人?您不跟她当面交谈,怎么能让薛都尉明白。”
王珩脚步不停,他道:“姐姐明白的。”
少年还是担忧:“可是……”
主仆一行人下山,迎面撞上回寺庙的几位比丘尼。王珩抬手行佛礼,几位僧人年事已高,慈眉善目,见到他抱琴下山,便道:“小施主留步。”
王珩问:“大师有何见教?”
僧人说:“方才山下有一位红衣骑装的女郎,托付一句话带给小施主,说,此琴更胜秋杀,多谢王公子相送之意,风高露寒,珍重身体。”
王珩怔愣片刻,又还了一个佛礼,他的手放在披风的系带上,下意识地系紧了些,一直走到山脚,还忍不住面露微笑,多日来的抑郁消沉一扫而空。
他归园后精神很好,连带着养在家里的鹿都跟着胃口好,吃了不少东西。王秀一见此状,心中滋味更难以形容,不巧的是她还每日与薛泽姝共事——
一看见司空,就想到她那个“好女儿”,把珩儿勾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然而薛泽姝却一点儿没意识到这点,她还对王秀很是不满呢,每日找茬挑刺,直到丞相大人终于忍不住,摔杯叩盏,当面道:“你们薛家的人怎么都这样难缠!”
薛司空正在与她因国事吵架,脑子忽然很清楚地抓住了重点:“……都?”
欲饮琵琶马上催(3)
薛玉霄离京不过数日,诸多杂事纷至杳来。
往日有她在家,即便少主母不管内帷事务,但毕竟有主人支撑压阵,小人不敢造次。如今薛玉霄离京,裴饮雪很快就感觉到了薛园中愈发活跃、愈发暗流涌动的气氛。
他看似不知,仍旧每日照常打理。
秋末,恰逢四殿下谢不疑的生辰宴会。裴饮雪代薛氏少主准备贺礼,他披着一件淡青色的软绒流云披风,身量颀长清瘦,眉目如霜,坐在主厅的小榻上看账册。
“……珊瑚香珠一串、朱红细绢五匹、还有……”
调教出来的刚识字的少年捧着礼单读给裴郎君听。
裴饮雪听完礼单,颔首同意,一旁便有负责人登记支出、写清账目,领取薛园的钥匙去账房取钱取物。另外又有几人来支取薛园移植梅花的支出、预备冬日炭火地笼的具体数额,期间大小几十样事,平常人早就忙得头昏脑涨。
裴饮雪倒是仍旧神思清楚,从容不迫。他不必拨弄算珠,只稍稍沉思几息,便已经心中有数,精准无比。
“裴郎君,这是田庄上冶炼农具的支出。”一个管事的青年男子递送上来一本账簿,试探道,“庄子上说用铁损耗太过,这次只做出这么多来,让找郎君支下一拨材料的钱。”
裴饮雪扫了一眼,淡淡道:“上一次的数量我还记得,这个账对不上。韦副统领,带着人去田庄上看一看,核验一下数目和材料损耗,要是差得太多,把冶炼坊负责人捆过来当面跟我禀报。”
韦青云立即应声,她一动身,身侧几个佩甲戴刀的武娘子纷纷一动,碰撞出冰冷的金属脆响。
管事看得额生冷汗,忙道:“郎君、郎君,使不得,庄子上的人都是薛氏几代的荫户家奴,年纪比您大上两三倍,怎么能说捆就捆,两三辈子的脸都不要了。”
裴饮雪从纸张笔墨中抬首,目光清清冷冷地看着他,几乎辨识不出眼里有什么情绪:“那依你之见呢?”
管事听他询问,心中窃喜,以为裴郎君虽然处事利落,但终究年轻,万一可以说动他,也好让下面的人也分得一些利益。他道:“……上次是上次的事,这损耗太过,一定是天冷了,冶炼坊的火不好烧到炼铁的温度,所以从煤炭柴火上耗费了些。”
他走到裴饮雪面前,在侧君的小榻一边,挨着他坐在一个矮凳上,殷切低声道:“得罪了她们,恐怕田庄上的许多事都难以施行。非要来硬的,郎君的清名可怎么办?须知底下的这些小人最是难缠,不如就让她们从中得一些钱财,也好到处跟别人说,咱们裴郎君的好啊!”
裴饮雪无波无澜地看着他,道:“你们吃着薛氏的粮米,为薛园办事,主家从来仁义,怎么不为少主母想想?”
管事道:“少主母人中龙凤,是薛大人的掌上明珠,要什么没有?怎么会跟我们底下的人见识。”
世情薄如纸。裴饮雪想到薛玉霄素日待人温和、从不苛责侍从,半夜偶然点灯添衣都不愿意劳烦别人,体恤人情至此。底下的人却愈发猖獗,明明已经生活得比九成的人都要强,却还在园中争先恐后的谋得利润。
他道:“多谢你的好意,可我并不需要所谓的贤惠美名。”
裴饮雪语调淡淡,甚至在说这句话时,管事的还没有觉察出他话语中的火气。直到裴饮雪向韦青云看了一眼,韦青云当即带着人往田庄上去。
管事见拉扯不住,面如土色,向后挪了几步,忽然被叫住。
“你管的事先不要做了。”裴饮雪说,“革去职务,在家休息吧。”
“郎君!”那青年管事立即跪下,开口就要求饶,“是奴没有见识,奴说错了话,郎君千万别……郎君打我出出气也好!”
裴饮雪道:“你只是说了几句话,我怎么能胡乱动用家法。只是让你休息几日,为何怕成这样?”
休息?恐怕不出三四日,他的活儿就要都被别人抢走了。
管事还想再求饶,一旁另有其他仆从前来禀报事情,看见他跪着,都不约而同地小心了许多。
“……郎君,这是支取的蜡烛香油钱,上月还余下这么多……”
“郎君,这一项是给西院几位公子做冬衣的花费……”
裴饮雪一项一项处理,大约到日暮时分,那管事已经跪得腿麻筋软,却不敢离开。这时,韦青云押着一个农户打扮的老妪,将庄头捆得结结实实,摁倒在二门外,隔着两道帘子,连裴饮雪的面目也看不清。
庄户道:“郎君,这一拨的花费确实是这么多啊!途中炭火损耗,烧铜炼铁废了几批材料,所以才——”
裴饮雪忽然打断:“如何损耗的?铜铁之价贵比金帛,是谁烧坏炼废,总要有人站出来负责。这一桩一件,难道连个名目都没有吗?”
庄户知道糊弄不过去,干脆仗着多年的资历,一屁股坐在槛外,哭天抢地道:“昔日司空大人举家成事时,射逆贼藩王的弓箭还是我们家的人烧窑架炉!要不是小主人立门户,司空大人让我们过来帮衬,我们还在太平园享福呢……郎君这么苛待老人,真是让大家都不能活了啊——”
裴饮雪微微皱眉。
就在这声音吵吵嚷嚷,令众人都为之侧目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还听她喊什么?堵上。”
这么轻飘飘的几个字落下,两侧的侍奴立即上前,用破布将哭嚎的嘴巴堵得严严实实。众管事奴仆循着声音望去,见到薛明严穿着一袭松石绿的交领长袍,衣衫简朴无暗纹,十分恭谨整肃,他的长发只用一根桃木长簪挽着,身上没有金玉装饰,以示寡居之身。
他沿着鹅卵石石子路走过来,众人一齐行礼,叫了一声:“二公子。”
薛明严身侧的侍奴挑起竹帘,他进了内厅,跟裴饮雪近处说话:“你倒能忍。”
裴饮雪道:“二哥请坐。”
薛明严不愿喧宾夺主,于是坐在他下首,没有看账本,只是说:“在内院主理家事的郎君面前,这样哭天抢地,放诞无礼,是哪一家的规矩?”
周遭寂然若死,落针可闻。
薛明严继续道:“你在太平园享福?要是在太平园、母亲眼底,你敢这样闹,脑袋都不知道如今在什么地方。别的我一概不管,只说对郎君无礼,就够用家法处置。”
他带了一行太平园的管事夫郎,闻言当即把捆起来的庄头拖了下去,远远听到抽鞭子的呼啸之声。
薛明严瞥了一眼旁边跪着的管事:“这又是怎么回事?”
管事额头渗汗,知道求薛明严是不可能的,便挪到裴饮雪身侧,叩首求道:“求求郎君别革我的职,家里等着这月的粮米银钱吃饭,孩子们都长身体——”
“哦。”薛明严生得其实很温润,跟薛玉霄眉眼间有几分相似,他语调柔和道,“你家辛苦,别家就不辛苦?你们裴郎君从头料理到晚,操劳的事上百件,你不知道体恤他的辛苦吗?”
“二公子……”
“我是心硬的寡夫,住在母亲那儿,也不通你们这儿的人情。”薛明严说,“有什么人情,等三妹妹回来,跟你们少主母说。裴郎君既说让他革职在家,那就带下去。”
“是。”
等到几件棘手事都处理完,众人散去,薛明严这才陪着裴饮雪一起用了顿晚饭。
他知道三妹不在,裴饮雪必然要受到不少为难,于是搬来陪他小住几日。两人一起吃过饭,漱了口,薛明严见到他眉宇间忧虑不绝、心事重重,就知道他十分担心,道:“女人在外征战,这是难免的事。天下之乱不让女子平定,又能寄托给谁呢?三妹是有大志向的人……我知道你情深意重,所以相思牵绊,但还是多保重自身,待她回来。”
裴饮雪刚要说话,见薛二公子忽然想起什么,又安慰说:“何况母亲已经为她请动名医随军,那人医术通神,有他在,寻常的刀剑之伤,根本伤不到三妹性命。”
“……医术通神。”
裴饮雪脑内浮现出一个名字。
“这你可不要告诉别人。”二公子叮嘱,“崔府其实并不同意,是母亲连夜又到观自在台的医庐拜访,崔小神医才瞒着崔家人离京,以三妹随行军医的身份前往宁州……只留了一封书信,说是云游去了。”
裴饮雪先是心中一定,随后叹息:“……就知道是他。”
“是啊,若非如此,母亲怎么肯这么轻易就让霄儿领兵。”薛明严道,“不过崔七郎倒也痛快,一听是为了她,连酬金都没有细问,当即便同意了。”
裴饮雪边听边想,指尖在滚热的杯壁上烫得通红,在心中默默道:“这个拈花惹草的坏女人,连我也想咬你一口泄恨。”
薛明严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与他低声闲聊:“说起来母亲这几日也很奇怪,往日跟王丞相势如水火,怎么霄儿一离京,她反倒对丞相围追堵截、似乎有事要问,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丞相居然也频频退避……”
裴饮雪心道:“还能发生什么?不过是红叶山寺上一首《杨柳曲》名动京城。那道琴声之高妙,除了王郎以外不做他想。他前去送别,自然是送薛玉霄的……”
二公子又道:“四殿下的生辰宴这次不在宫中举行,他反而谢绝往来宾客,到大菩提寺清修。……怪哉,四殿下向来对佛寺道观不屑一顾,更别提清修了……”
裴饮雪喝了口茶,这口温热茶水过渡到喉咙里,反而跟带着碎刀片似得。他脑海里不时想起王珩的俊美病容、谢不疑的朱砂红衣……或是崔七郎一身清朗道袍,笑意盈盈。
半晌,他才喝完了这杯茶,忽然跟还剑道:“取信笺来,我写一封家书给妻主。”
还剑领命而去。一侧薛明严道:“是不是也太心急了些?她才离开数日……”
“妻主她……你三妹妹……”裴饮雪说到这里,挫败地轻叹一声,不循礼法直呼她姓名,幽然道,“薛玉霄温柔如水,唯恐引得狂蜂浪蝶不休,我怕书信迟了几日,她在外面连孩子都有人帮她生了。”
薛明严没有追究他的礼节不周,倒被这话惊得怔愣了一下:“什么?霄儿她……”
他看着裴饮雪挽袖写字,心道:“有这么严重么?霄儿正经又乖巧,怎么会做出没有迎娶正君,反而先弄出孩子来的事情,一定是裴郎君占有欲发作,担心太过。”
前往宁州的路上,虽然是轻骑快马,但还是经过了好几次的匪贼拦路、乱兵交织的局面。
在左武卫府精兵开道之下,很快平定混乱,一路到了宁州。
薛玉霄进入军营。左侧是桓将军的“桓氏军”人马,约四千人,如今剩三千五,右侧是萧妙萧将军的“西军”人马,约三千人,如今依旧三千。
剩余的就是一些后勤杂兵。
两侧分别扎寨,两方的军帐整整齐齐,泾渭分明,两不相犯。可以看出军士们各为其主,甚至有彼此敌视之意。
薛玉霄扫了一圈,心中大抵有了数。她跟众人进入主账,两位将军一站一坐,正在吵得唾沫横飞、不可开交。
“……该杀的人不杀!桓成凤,你想做什么!”萧将军怒道,“就应该搜检户籍,让邻里之间互相举报,把那些勾结水匪山匪的奸细全都揪出来,不然无论我们去哪个方向、攻哪个寨子,对方都提前知道,将咱们溜得团团转!”
桓成凤语调凛冽:“互相举报,加上咱们悬有赏金,错杀的人何止一二?要是人人为了赏金互相诬陷,你让人怎么证明清白,向来清白不可证!难道整个宁州城,你要屠空了才算平乱不成?”
萧妙眼神冷了下去:“我这是为军费着想。多耽误一日,后勤供给就要负担一日。你知道……”
军府援兵入帐,见到两位将军吵架,都不敢作声,只有桓二和萧平雨各自上前,到自家母亲面前劝阻、嘘寒问暖,这才堪堪压下剑拔弩张的气氛。
薛玉霄摩挲着护手上的金属薄甲,心道:“连主将都不曾下旨确定。表面上看,是皇室不想得罪萧家、也不想得罪桓家,实际上却是让两位将军鹬蚌相争,最好永远不要统一融合,威胁到谢氏皇族的地位……谢不悔,这也是你算计里的一环吗?”
她随众人落座。
争论暂止,两位将军压下怒火和分歧,在军府众人面前又变回了那个成熟可靠的长辈形象。两人各自清点着带来的粮草物资、军备马匹,又跟女儿说了几句话。
但终究绕不开城中有奸细的这个话题。
“……最大的水寨叫蛟龙盘,在宁州池郡入海之处。那里水路连通男蛮国,盛产男奴,蛟龙盘这个水匪集聚之地,就将宁州人口、以及男蛮国的奴隶一起掠夺劫走,卖向各个州郡。”
“陆路上最大的山寨名为憾天寨,里头的大当家是朝廷的通缉犯,属于江湖反贼一流。”一个当地的文掾将情况讲给众人,“自从宁州军府的郡尉被土匪射死后,府兵奔逃,有的投靠了憾天寨,有的做了小股流窜的土匪,以抢劫为业。”
“眼下情况就如两位将军所说,这两个寨子在城里安排了很多眼线,但凡我们稍稍挪动,就有人通风报信,很容易遭受算计……之前的伤亡就是这么损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