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疑道:“视我如洪水猛兽一般,我回去就要跟凤君禀告,说你趁我传讯之时轻薄我,请他为我做主。”
薛玉霄:“……谢不疑,是谁轻薄谁啊?”
欲饮琵琶马上催(1)
谢不疑闻言并不羞愧,他低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是我。是我为难你。”
隔着禅房内的一个蒲团,薛玉霄看到他闭上眼,合掌拜佛。
这个人如此放荡不羁、如此不顾礼法,却在这时似乎诚心诚意地敬拜起了佛陀,画像前的香燃烧过半,旃檀佛香缭绕不绝。
谢不疑背对着她,道:“我知道你惦记着凤君的消息……此后每月月末的那一日,我都会来大菩提寺焚香祷告,为国祈福。”
薛玉霄明白他的意思,考虑半晌,问:“你今日将题字的笔送还给我,回去难道不会受到苛责?”
谢不疑没有说话,只是说:“任何决定都是我自己所选,这与你无关。倒是你,不怕我假意向你透露凤君的消息,实际上是要请卿入瓮,骗你来此吗?”
“我要是真的那么怕,那我从一开始就不会过来。”薛玉霄的态度直截了当,“我不觉得你是什么良善之人,但也不觉得你坏到不可救药。天下之人绝不是非黑即白的,我能看到你欲挣脱的牢笼,也明白你只能困守其中……四殿下,你不想打破这道囚笼,从此天涯海角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么?”
因为两人并未相对,薛玉霄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说:“明月,拘束在人心里,不在宫墙之中。”
他不称呼她的名字,不叫她薛都尉、薛三娘子。他叫她的笔名明月,就如同薛玉霄在丹青馆与他见面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句“珊瑚”一般。
薛玉霄沿着他乌黑的长发向上移动,在缥缈的檀香之间见到一副坐南朝北的倒坐菩萨画像。
她想起在现代时,鸡鸣寺也有这样的菩萨塑像和楹联,写得是“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薛玉霄不再说下去,她明知谢不疑并未回头,但还是行了个对四殿下的礼,旋即掉头离去。
门扉响起短暂的吱嘎一声,秋风荡进禅房。
谢不疑站起身,没有回望她离去的身影,却伸出手,用自己的指尖摁灭了香火,火星子在指腹上灼烫出一个血色的水泡,他也只是神情不变地、低头看了看挟着痛感的伤痕。
至午后不久,佛学思辨的辩难谈论终于告一段落,很多才学疏浅的女郎早已听得昏昏欲睡、强打精神。直到皇帝谢馥亲口宣布结束、带着凤君和四殿下一同回宫。众人望着皇帝的车马仪仗远去后,才纷纷告辞离去。
薛玉霄随母亲归家,在太平园跟二哥用过晚饭后,带着身边的侍从近卫回了薛园。
时近中秋,她走上回廊时,正好见到几个小少年跪坐在外廊的屋檐下,用竹篾和彩色的纸来做花灯。几个年轻男孩儿十分投入,竟然没有发觉她接近。
旁边的侍从正要提醒,薛玉霄抬手止住。她回到薛园,就如倦鸟归巢,心情一下子放松起来,于是就立在窗外的廊上望着他们。几个小少年在花灯里放上猜谜的纸条,谜面的字写得不太工整,似乎才学了不久,有一种稚童习字的朴实和笨拙。
这是裴饮雪教导的。他管账时需要一些识字的助手,这些孩子都是薛氏所荫蔽的田户农家子,全家都依附着薛氏吃饭过活,身家清白,十分忠诚。
这时,一旁开了一道缝隙的窗子忽然打开,薛玉霄下意识地后退转头,与裴饮雪乍然间四目相对。
他长发半披,似乎才沐浴过,上面沾着半湿不干的潮气。秋风顺着窗子涌入进去,将两人漆黑的长发翩跹带起,裴郎正一边开窗晾头发、一边拿着一条色泽淡如霜雪的素色发带,他骤然一怔,手上的绸带便忽然飘起——
秋风作弄。薛玉霄下意识地伸手抓住绸缎,免得它真的飘走。
“你……”
“你……”
两人一同开口,又同时停下。
她一出声,旁边编花灯的少年猛地惊醒,见到居然是少主母在旁边,全都一齐跪下向薛玉霄行礼。
薛玉霄随手一挥,让他们起来,便进入主院,撩起半阖着的竹帘:“母亲留我吃饭,我遣人过来请你过去,你怎么没去?”
裴饮雪长发松散,穿着一身与发带同色的素衣。东齐对白色并无偏见,经常在服饰上大范围用白,他的这身衣服带着一点儿淡淡的银光,就像是大雪后映照在天地间的那一抹月光。
他道:“如你所见……我才沐浴后,衣衫不整,如何去见母亲。”
薛玉霄走到他面前,将发带还给他。裴饮雪便对镜低头束发,将上面已经干透的青丝束缚起来,让窗外的秋风带去发尾的湿意。
他一贯庄重矜持,与人保持距离,像这样衣冠不整的模样,多年来只有薛玉霄一人得见。她惦记着裴郎没有吃饭,便说:“厨房做了没有?我陪你吃一些。”
裴饮雪抬眸看她:“你又挑食。”
被他看穿,薛玉霄也只是无奈一笑:“我总不能在母亲面前还那么任性吧?人都有饮食喜好,不足为奇。”
裴饮雪早已预料到她不会在薛司空面前表现得挑剔精细,倒不是司空大人会说她,只是母亲大人待她太好,倘若她挑剔起来,又或是展现出了对某一道菜的偏爱,薛司空一定会耗费资材、想尽办法给她弄到最好的,薛玉霄不想这么麻烦奢侈。
“秋风起,是吃蟹时节。”裴饮雪道,他转头对还剑吩咐道,“让厨房传饭吧。”
“是。”还剑低声应答,转头出去了。
不多时,食案间便呈上中秋时节肥美的螃蟹,所用的礼仪器具一应俱全。裴饮雪挽袖洗手,用精细的工具剥落螃蟹的壳,他十分安静,两人之间只有金属器具轻轻撬开蟹壳的清脆裂响。
外面逐渐昏暗,侍奴点起烛火。在火光之下,薛玉霄支着下颔凝望他的脸颊,眼前忽然闪现出方才的那一瞬——秋风乍起,日暮窗前。他的发丝就像是绸缎一样飘拂而起……这样好的头发,怎么能放任它青丝成雪呢?
薛玉霄抬起手,触摸到他鬓边垂落的一缕发尾。
裴饮雪动作一顿,他的目光落在薛玉霄的指尖上,随后与她对视。薛玉霄怕他还是不喜欢亲近,碰了一下便收回,她喃喃道:“你还很年轻呢……”
“什么?”裴饮雪问。
“……没什么。”薛玉霄道,“难道世上天赋灵秀之人,都不免命途多舛么。”
裴饮雪道:“世上灵秀之人如此多,岂能每一个都过得称心如意。世人遭遇的苦楚何止万千……”
薛玉霄知道他在说什么,便随之颔首。她一贯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在拿到崔七郎开得药方之前,她就想过要收复故土,要从鲜卑、匈奴、乃至羌的手中夺回沦陷的州郡,看到那张药方后,薛玉霄忽然想,既然要归还故土,那再向终年不化的冰雪之地而去……也并不无可。
螃蟹性寒,裴饮雪并不多食。他投喂过薛玉霄,便令人撤下食案,洗手擦干,给她宽衣解带。他冰凉的手指摘下腰间玉坠时,忽然从浓郁佛香里嗅到一丝隐秘的血腥味。
裴饮雪神情一顿,手指覆盖上她的肩膀。布料已干,上面有一点非常浅淡、不易察觉的血迹,他解开薛玉霄交错的衣领,指腹慢慢地、沿着齿痕的边缘触碰在肌肤上。
薛玉霄意识到他发现了,刚想开口,便听他问:“四殿下?”
“……你在家占卜起卦算过吗?”薛玉霄道,“怎么能猜到?”
“纵使我机关算尽,也算不透多情无情之心。虽会起卦,何必用呢。”
裴饮雪发觉这齿痕不深,抽身取药过来,问的第二句是:“他为难你了?”
薛玉霄便将寺庙题字、锁骨菩萨和干达多与蜘蛛的故事全都告诉他,而后补充:“他在宫中能连通我与长兄的消息,此人虽然不甚可靠,但也并未半点不能相信。他在深宫备受钳制和侮辱,不过是在陛下的恩威之下苟活,我一向觉得也许可以拉拢。”
裴饮雪给她涂抹外伤药,虽然伤痕很浅,几乎已经愈合,但他的动作还是很轻:“他是半个疯子,与珊瑚宫打交道,恐怕常常生出变化多端的意外。”
“我明白。”薛玉霄沉思片刻,说,“他的心思一贯多变,一时恨我入骨、嘲笑讥讽,不假辞色,一时又亲密热情,变化多端,我不能预测他的行为。”
裴饮雪取出干净的素麻布,隔绝伤口与空气接触。他沉默了许久,才道:“你怎么总是带着伤回来?”
薛玉霄道:“水匪之事纯属意外,这个也不算什么。我……”
她话语未半,裴饮雪忽然贴近过来——他的呼吸扫到了薛玉霄的脖颈,冰凉而和缓,甚至透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薛玉霄微微一愣,对自己的感知产生了怀疑……从散荡过来的冰冷呼吸里,她居然能错觉出一种温柔之意吗?
隔着包裹伤口的素麻,他的指腹轻柔地落在她的肩上。裴饮雪垂下眼,几乎是情不自禁、无法克制地接近,他的唇抵落在薛玉霄的伤口上,轻如点水。
薛玉霄没有转头,她不知道这样柔软的触感究竟是裴郎的手、还是……
裴饮雪吻了吻她的伤痕,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完全不可预料之事,是占卜起卦不能算尽的,就像是冥冥当中的天意忽然诱导了他,让一个孤身多年、隐忍克制的人,涌现出无法收敛的不自持。
“裴饮雪……”薛玉霄低语道。
她的喉间忽然变得很干涩。薛玉霄在想他是用手摸了,还是真的亲了一下。在两人脖颈相错、近在咫尺的刹那间,她身边的裴郎就像是一块终年不化的冰雪融落在她怀中。
薛玉霄一成不变的胸口,猛地荡起一种无措。她失神了一瞬,偏过头道:“我不疼的。你为什么……”
她顿了顿,不知道该如何问下去。
裴饮雪仍然看着伤处,他低声说:“我不知道。”
这还真是个不算回答的回答。
薛玉霄听了,却没有追问。在裴饮雪望过来时,她都有点不自觉地挪开视线看着旁边的灯火,像是两人一旦视线对视,就会产生一些……不可预料,不能控制的事情。
这实在很荒诞。薛玉霄缜密至极、心细如发,裴饮雪精通事理、七窍玲珑,这样的两人之间,居然会有彼此都无法控制的感觉,这种脱出掌控的气氛一路滑落深渊、变得格外黏着。
谁也没有开口。外面报时的撞钟声响了,裴饮雪便起身,将烛台上的蜡烛剪灭了几个,只留下一根银烛,光华朦胧地笼罩在床头。
他背对着薛玉霄脱下外衣、解开发带。
往日里这声音并没有什么,薛玉霄心底澄澈,跟他以纯粹挚友相交,但此刻灯火蒙昧之下,她突然连一眼都不敢看过去,衣料摩挲的沙沙轻响,令人耳根泛着一股欲说还休的微痒。
床榻早已铺好。裴饮雪扶正枕头的位置,感觉到她走了过来,犹豫不决地道:“……我们就这样睡在一起,是不是……”
裴饮雪说:“四个月了,你不是一向清心寡欲,身正不怕影子斜么?”
薛玉霄:“……”
这个正人淑女她是当定了的样子。
薛玉霄不好讲述这微妙的变化,只得像往常一样安寝。她像一根木头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觉得怎么想都不对劲——裴饮雪为什么突然亲了一下啊?他是摸的还是亲的……会不会他只是摸了摸,而自己却误会了呢……
裴饮雪也一动不动。他比薛玉霄还思绪烦杂,心乱如麻,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明知道她不开窍,她的心底只有仕途和天下事,没有分毫私情,但他还是无法抑制地流露出在意和仰慕的模样。
薛玉霄只想找一个稳定安全的伙伴。两人可以做朋友、做战友,做面对惊涛骇浪的同船之人,但唯独爱侣,她没有半分心思,裴饮雪想要留在她身边,便也不敢轻易惊动。
两人各怀心思,看起来却很平静,生理状况平稳,都像已经死掉了一样。
薛玉霄保持着木头脑袋思考:“……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这个回答到底有什么内涵……”
裴饮雪早已熟知她的迟钝,但还是心如擂鼓,连一个头发丝都不敢乱动,在心中想:“她要是感觉出来怎么办,会不会为了避免情爱之软肋,干脆舍弃?”
好大一张床,交给两人真是白费了。
费劲地熬到了后半夜。薛玉霄实在想不通,也不能确定,她听着裴饮雪呼吸平稳,没有动静,以为他已经睡了,便悄悄翻身睁开眼,盯着他的脸,心道:“裴郎一贯冷静体贴,心怀良善。他也许只是见我被谢不疑咬了一口,觉得我在外面受了伤很可怜,所以摸摸安慰我……”
正巧,裴饮雪这时也觉得薛玉霄睡着了,他想着还没有好好地看她一会儿,也转身过来,两人忽然间四目相对。
薛玉霄:“……没睡着么?”
裴饮雪:“……这就睡。”
啪,蜡烛烧尽,光线灭了。
被一吻纠缠着探出来的情爱触角,终于又小心翼翼地隐藏进黑暗中。
中秋后过了月余,宁州传来不容乐观的战报。
军府众人已经添了衣裳,此刻在深秋的清晨聚首,袖摆之间沾了浅浅的露痕。
薛玉霄披着一件孔雀毛的翠金披风,明艳鲜艳的颜色覆盖在她身上,愈发衬托得乌发墨眉、美丽温和。她低头看着被驳下来的奏折,开口问:“两位都尉有没有说其中的缘故?”
自萧、桓两位将军离去后,军府诸事都是由两位年长都尉、以及她们的幕僚属臣来代办公事。年轻一辈的女郎虽然也跟着处理,但大多时候是以学习为主。
“剿匪的困难比想象中还多。”萧平雨道,“本来地方军府名存实亡就已经够棘手的了,谁知道我母亲……将军到了那里,发现这些匪贼依附着易守难攻的险要地形,且在当地有许多眼线,只要将军麾下有什么动向,当地人就会马上报给土匪。”
“八千军,数倍于敌,居然不能将三千左右的匪贼拔寨而起。”李芙蓉面露寒意,“京中派军过去是解救她们的!这些人倒好,居然跟贼匪一流为伍。”
“恐怕也不能怪百姓。”李清愁想得倒是更全面,她早年混迹江湖,跟土匪、水匪之流经常打交道,“这些人将百姓膝下的幼儿绑在身边,表面上是教她们武艺,实际上和人质没有区别。如果谁家胆敢向着朝廷,就当即杀了孩子,这些手段我都是见过的,更残忍的也有。”
众人听到此言,不由得面露愤懑,许多单纯娇养长大的士族女郎,都没见识过人心竟能坏到如此。
薛玉霄坐在李清愁旁边,将驳回来的奏折看完,道:“那陛下为什么要否了这折子?既然宁州情况困难,自然应当军府再派人辅佐帮助,京中的十六卫府都是精兵,只拨一个卫府过去,并不动摇根本。”
奏折是两位年长都尉上表的,请求军府的长史、文掾携一千兵往宁州,加快进度,减少伤亡。
“很难说。”李清愁蹙眉,面露不解,“凤阁里的消息,说是陛下觉得两都尉应该在京主理军府和京兆防护,不应该放下整个陪都的安危前去支援,一旦军府人才尽空,要是有了什么意外,恐怕远水难解近火。”
薛玉霄摩挲着手指上的白玉戒指,指腹抵着下方的薛氏图样。她沉默良久,道:“听起来是有道理,合情合理。”
李清愁道:“情理虽合,时局却不允许。剿匪之事多拖延一日,就是户部大笔的支出,从来国朝怕战事。我很怕这样下去,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不了了之。”
桓二跟着道:“不了了之还在其次,到时候外面的人又会说是我们将军无用,是军府无能!可军府有军府的难处,难道粮饷、甲胄、兵刃,都是白来的吗?哪个将军出征,不想不计得失地痛快打一场?”
她是桓成凤的二女儿,母亲在外,她自然着急。
薛玉霄放下奏折,双手交叉着思考片刻,回头跟身后的书令史道:“以我的名义草拟奏折,就写……玉霄虽不才,愿为分担,请其余两位都尉留在京中,我带左武卫府的一千精兵,往宁州辅佐将军。”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怔,望着薛玉霄呆了呆,恍然点头。
萧平雨凑过来:“连我一起写上吧,母亲有腿疼的旧疾,不能长久耽误在宁州,她在外,做女儿的终究不放心。”
桓二也连忙说:“还有我。”
其他人都觉得这是个办法,只有李清愁眉头未解,她低声跟薛玉霄道:“在外一路危险。以你的身份,亲自前往剿匪支援……恐怕让薛司空日夜悬心。”
薛玉霄面无表情地道:“不让母亲日夜悬心,陛下怎么肯立即增援呢?”
李清愁微微一怔,立即从中理解到皇权与士族的彼此倾轧,这个世上最难以测算的就是权力对人心的驾驭。
“谢馥难道不怕地方沦陷?”她跟薛玉霄私语,不由得直呼皇帝名讳。
薛玉霄看了她一眼,道:“沦陷的地方还少吗?这些边境之土,都是陪都人眼里的穷乡僻壤。要是几个富庶之地有反贼,谢不悔自然要急了。但这种只有人命,没有财帛宝物的土地,大齐也不知道失去多少个了。”
这样的失去不会动摇皇室的根基,只有被士族操控架空,才让皇室夜不能寐。
李清愁握紧手掌,指骨绷得泛白,她道:“早晚亡于内部自灭之手。”
薛玉霄听她这么评价东齐的时政,忍不住笑着道:“这话很剔透。但也只可对我说,否则你就成了别人眼里的乱臣贼子了。”
李清愁道:“我陪你去。”
薛玉霄轻轻颔首,说:“你跟我去,好啊,天命在我。”
李清愁不免疑惑:“什么天命?”
“你啊。”薛玉霄笑眯眯地道,“李清愁,你就是天命。”
其他人还在旁边商量奏折怎么写,两人之间的对话唯有李芙蓉多加留意。她听到这种论调后,不由冷笑:“你倒是会给她灌迷魂汤,区区一个旁支之女,能有什么天命,你薛玉霄说自己身负天命,我倒是还会被唬住。”
薛玉霄不理她,继续跟李清愁道:“……这次谢不悔一定会同意……”
“薛都尉。”李芙蓉加重语气叫她。
薛玉霄还是不理会,视若无睹,她便登时气得豁然起身,一掌拍在桌子上,把萧平雨和桓二都吓了一跳。
“我要去射了水贼的脑袋!”李芙蓉语调阴冷。
众人呆滞片刻,书令史慌张地重新更改内容。
听着不像是□□水贼的头,反而像是要把薛玉霄的脑袋砍下来示众一样。李清愁正要起身,被薛玉霄一手摁了下来。
“别跟她吵。”她隐约察觉到李芙蓉的脾性了,很是淡然,“表演性人格。”
李清愁:“……没听懂,但直觉告诉我,你说得对。”
在众人的商讨之下,书令史草拟出一份新的奏请。薛玉霄看过之后,提笔稍加润色,随后便在次日呈上凤阁。
凤阁是丞相王秀为首,她收到这本奏章后未曾言语,一字未改地呈给了皇帝。大约在午后,玉玺的印章便落在了纸面上。
王秀端详片刻,她命人加盖了凤阁印章、以及她的私印,确保其拥有皇室和士族共同同意的效力,又忽然问道:“薛泽姝看过了吗?”
“还未。司空大人在山海渡修缮运河,严查水匪及往来不法事。”
袁氏用于敛财的最大渡口,也被薛泽姝插手了。她年过半百,所思只有身后事,现下将族人安插进各个要职的行为,恐怕只是为薛玉霄铺路。
王秀沉默片刻,道:“等她回来又要寻我吵架了。”
左曹掾是王氏族人,此刻小心翼翼地问:“丞相,这是军府共同拟奏,薛都尉自己也请命了。”
“抄一份给我。”王秀先是吩咐一句,随后道,“薛泽姝何时回凤阁?”
左曹掾快速地将奏折抄出一份,递给丞相。她望向日晷,禀报:“大约还有半个时辰。”
今日事务已毕,一听到时间甚急,王秀立即起身回放鹿园,闭门谢客。她将抄出来的奏折派人送给王珩,此外并无他话。
欲饮琵琶马上催(2)
奏折送到时,王珩正在喂鹿。
放鹿园豢养了两只罕见的白化梅花鹿,皮毛上有浅浅的梅花斑。王珩倚坐在栏杆上,一只鹿便跪在他身前,将头颅抵进他的怀抱,埋在一袭带着淡淡檀木香气的绢衫里。
王氏幕僚把奏折交给了他随身的侍奴,他的贴身侍奴比王珩要小一岁,还是少年,他被公子教的识字知礼,见是奏折文书之物,便立即送来。
鹿鸣呦呦。王珩抬手接过文书,他展开看了片刻,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将还算坚硬的纸面摁下去一个凹痕。
“公子?”
王珩缓缓回神。他知道母亲其实很欣赏玉霄姐姐,她在谈论到薛玉霄时,偶尔会流露出满意和遗憾的神情,但因为种种缘故,两家已经退亲,她不可能置颜面声名于不顾。
王珩站起身前往厅中。秋风霜夜,他一路匆促,连披风散了都没注意到,到了主厅里时,一张苍白秀润的脸已经被风吹得微红,呛得连连咳嗽。
他深吸了一口气,见到王秀在灯下修理琴弦的背影。王珩走过去几步,撩起袍角跪下,垂首道:“母亲……既已批示同意,玉霄姐姐……不知薛都尉何日离京。”
王秀将木制琴身脱落的朱漆填补上去,语气淡淡:“军机急情,快则明日,迟不过三四日。”
“我……”
“你被我关在园中已有多日。”王秀道,“我将她的消息告诉你,是想告诉你……珩儿,薛玉霄虽是一位天资奇秀的后辈,却不是你的良配。她受皇帝的忌惮、士族的嫉羡,身系薛氏满门荣耀,日后不乏有这样出征涉险、备受针对,甚至步履维艰之时。”
她顿了顿,言辞平静而悠长:“古来儿郎择妻主,贪慕富贵与柔情。但我们这样的人家,富贵已极,我想要你嫁给一个疼爱你、保护你,终生不离的良妻。人言高娶低嫁,日子才可顺遂,你觉得她身边……会有太平和顺遂吗?”
王珩顿首叩礼,脊背虽伏低,望之却如竹。他几乎没有迟疑:“士为知己者死,何况分离与艰险。”
王秀沉默地看着他,又过了半晌,忽笑了一声:“你跟你父亲真是同一个性子。”
王秀的结发正君英年早逝,只留下几个儿子,丞相终身没有续弦,因此膝下无女。她园中甚至连通房小侍都不曾有,唯一的一个通房乃是她年少时的贴身侍奴,如今在王氏祖陵为正君守陵。
她想起已故的亡夫。想起月下窗前,她写《金玉名篇》时身侧淡淡的研墨声,两人在灯下讨论故事里人物的命运。他也说过这种话,妻主,士为知己者死。
往事如沙,王秀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他了。
她重修琴弦,拨出一个铮鸣的音节。丞相道:“我派人将那棵槐树砍掉,你可怨我?”
她不允许王珩一个大家公子,居然做这种失礼之事。
王珩道:“是儿不孝,不能体谅母亲之心。可是……宁州路远艰险,若我不能相见嘱托,恐怕心中不安。”
他说到这里,脸颊已经因为呛到了冰冷的秋风而泛起一阵病态的红。王珩天生体弱,胎中不足,常年吃药,然而就是这样,医师却还说他郁郁多思,心事重重,有天不假年之兆。
王秀叹道:“我虽然已经料到,但还抱有一丝期待之意,然而尘世如网,网中人又怎么能轻易地解脱了悟?这些天你身边的人告诉我,你总是无法入眠,愈发清减消瘦了,我的儿,何苦如此……”
让母亲担心若此,王珩愈发愧疚。像他这样的士族儿郎,婚姻大事乃家中商定,像他这样明目张胆地抗衡安排,已经算是叛逆不驯了。
他咳嗽了几声,压下胸口的呼啸冷意,低声道:“只恨思卿如满月,难消夜夜减清辉。”
王秀终究心疼,她将这消息带给王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丞相大人低头调准弦音,说:“发兵离京时自然会有人相送,秋杀已断,你带这架琴去吧。我会派人保护你,大庭广众,只可说话。”
王珩怔了一下,他的眼睛慢慢地亮了一些,说:“母亲……”
“我与薛泽姝水火不容,你需戴斗笠掩藏身份前往,免得毁坏清誉。”王秀道,“我可不想让薛泽姝知道,我儿子这么殷勤地追过去送她女儿……”
她说着瞥了王珩一眼,“记得自己的身份。”
王珩得到这种允许,已是意外之喜,自然乖乖点头,他被侍从带回去服药,刚走出主厅,就听到园外传来急促地叩门声。
王秀身形一僵,眼皮狂跳,她催促道:“快回去,我们马上熄灯。你还属意她的女儿?薛家没有一个好脾气,我真是脑子不清楚才放你去看她,薛玉霄要是故态复萌对你动手……算了,还不如不嫁。”
王珩不敢反驳,只在心中默默想到,玉霄姐姐才不会呢。
送回王珩后,过了不久,放鹿园的灯火便已熄灭,今日睡得格外早。
眼前灯光一灭,薛泽姝放下马车的帘子,冷冰冰吐出来一句:“王丞相睡得真是恰到好处啊。”
一旁有工部的臣属,还有凤阁的其余文掾,她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都不敢出声。只有一位跟薛司空极亲近的文掾开口道:“大人,凤阁已盖下印章,事成难改,要不然……”
后面的话她都没听进去。薛泽姝抬手抵住额头,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这件事。要说心疼女儿,她肯定会心疼、会不同意,然而宁州陷于水火,她跟王秀这几日已经频频商讨,选拔军中可靠的凤将提议增援,没想到到头来这件事落在自家身上。
薛泽姝是个很有胸襟度量的人,不过士族大家,难免狂傲不驯,一碰到有关宝贝女儿的事,就会顿失方寸,有所退让。她理智上知道此事难改,而且如果不看人选的话,应该是个非常好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