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决策众人都还算满意,于是萧、桓两位将军请命亲自前往,不日就会离开京兆,而她们两人不在,卫府中最大的武将官职就是都尉——当然,军府并不止薛玉霄一个都尉,论资排辈的话,她还只是初来乍到。
两人各有亲近的部署和幕僚,军府仍旧稳固。
两位将军离开京兆的数日后,薛司空营建的大菩提寺终于竣工。
佛教的信徒日益增多,皇帝特意拨款修建了大菩提寺作为国寺,其设计规模十分庞大,耗资甚巨。在竣工当日,谢馥会携带皇室成员,亲自前来为寺庙剪彩。
这是东齐的风俗,每当建筑物落成时,都要请当地的大人物剪断覆盖在牌匾上的绸带,以作庆贺和祝福。陪都之中岂有比皇帝还更大的人物?于是众人齐聚大菩提寺,文武百官、士族豪强,无不争先观看。
薛玉霄没有跟军府的人在一起,而是坐在母亲的马车上。众人先到,在等待皇帝亲临的这个空档里,薛司空抱着宝贝女儿好好地疼惜了一番,确认她外伤愈合,活蹦乱跳之后,才终于放心。
“……再也不可兵行险招。”这是薛泽姝第二次嘱咐她。
薛玉霄点头称是,一副乖巧模样。但她眼睛里透露的淡定还是被母亲大人看穿,薛泽姝担心生气、又无可奈何,伸手掐住女儿白嫩的脸颊,揉搓成一片微红的样子:“算我拿你没有办法,还是得给你找个贤良淑德、说话有分量的正君,好好地辅佐你、挟制你。”
薛玉霄被掐得脸都肿了:“母亲大人饶命,我一会儿还要下车去题字,给女儿留些颜面吧。”
薛泽姝这才松手,摸了摸她的头,道:“你的字说是能名动京城也不为过,在场大约只有一个人能媲美,那就是……”
话音未落,忽然传来宫侍通报拉长的声调。
“陛下到——”
众人下车静立,见到皇帝后拱手躬身行礼。谢馥穿了一件玄色的常服,衣服上绣着金色的龙凤。她戴着一顶淡金嵌珍珠的小冠,上面插着步摇、流苏、珠穗,华贵不凡。在谢馥身后,正是久居深宫的凤君薛明怀。
薛明怀衣着庄重,墨眉寒眸,即便举止翩翩如玉,也让人觉得这是一块触手发寒的冷玉,只可远观而不能亵玩。
谢馥抬手过去接他,薛明怀却没有抓着她的手臂下车,只低声说“谨守礼节,不必如此”,便沉默地跟在了谢馥身后,按规矩稍微落后她半步。
陛下与凤君进入寺庙中,百官随之而入。里面宽阔广大,美轮美奂,穹顶上全部是榫卯设计,互相嵌合,没有用到一枚钉子,上面一层层的彩色绘图随着斗拱向外延伸,上有“五趣生死轮”、“地狱变”、“引路菩萨图”等壁画。
大菩提寺的匾额上蒙着红色的绸缎,旁边有礼官递上一把绞金丝的剪刀。谢馥接过剪刀,伴随着乐师用洞箫吹奏的曲调,将红绸一一从中剪开,缎子向两侧滑落,露出她御笔亲书的“大菩提寺”四字。
这几个字笔走龙蛇,风骨峥嵘,有一股极为潇洒恣意的风流态度。
百官发出一阵阵恭贺道喜声。
在众人之间,薛泽姝慢慢续上之前的话:“只有陛下的字能胜过你。”
薛玉霄点头参详。她倒不觉得自己写得真有多好,更多地把母亲的赞美当成滤镜在发挥作用。她上前一步,准备按照接下来的流程去题字,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慵懒得像是没怎么睡醒的男声。
“司空大人营建的寺庙,是让薛三娘子题字么。我从未听说过三娘子在书道上很是精通,要是并不精于此道,岂不是毁坏了司空大人的辛苦,从锦上添花,变成了画蛇添足?”
薛玉霄循声望去,在皇帝身边见到一袭醒目红衣,他对着佛陀合掌拜了拜,动作随意,并不太符合佛教礼节,谢不疑转身看她,眉目间的丹砂艳丽绝伦,唇角微扬:“要不然让我写吧?我对佛教经典还算熟通。”
“四郎。”谢馥皱起眉头,意思意思地阻拦了一下,“不可无礼。”
谢不疑挑了下眉,视线落在薛玉霄身上,口中却对皇帝道:“皇姐,不然我跟薛三娘子比试一番?要是我赢了,大菩提寺的题字就让我来写,如果我输了……”
薛玉霄心想,赌注什么都好,你可别说要嫁给我就行。
他琢磨了一会儿,没有想出合适的注,便道:“任凭三娘子处置。”
薛玉霄道:“处置不敢,四殿下想怎么比?”
谢不疑脱离了皇室范围,走了过来。他先是朝着薛司空致意,随后在薛玉霄面前来回踱步,仿佛思考,悄声道:“崔七郎的老师葛先生曾言:‘若纵情态欲,不能节宣,则伐年命’,以这个为题,辩难可好?”
薛玉霄额角青筋一跳,忍不住蹙眉低语道:“谢不疑,这是房中术!”
谢不疑笑出声来,旋即在众人面前高声宣布:“明月主人最擅长讲故事,我们就每人讲一个佛教故事,精彩者胜,如何?”
薛玉霄吐出一口气,她还真摸不准这人脑子里都在转什么、到底要出什么牌,但总比光天化日下开始讲房中术要好吧?她当即应允道:“好,请四殿下先。”
常恨人言太刻深(1)
第41章
谢不疑所说的话,令在场众人颇有微词。其一,大菩提寺乃薛司空营建,在石碑佛壁上题字者,本就属于司空大人抉择范围内,她让自己的女儿来做,合乎情理,无人不满。其二,四殿下素来放浪不羁,作为男子,这绝非当世之人心目中应有的皇室男子形象。
向来都是皇室与士族引领风气,他这样的做派,难免令人担忧让其他小郎君纷纷效仿,招致不宁。
也有人觉得,薛玉霄虽然文武双全、堪为奇才,但题字之事还是要专注钻研书道的大家来做,毕竟是留有痕迹、让信众们日日目睹的地方,若是庸碌平平,反而毁坏了司空大人的心血。
“要是没出那件事……”有人叹息道,“芙蓉娘子精研书法,这本是她扬名的好机会。”
这才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芙蓉向后望去,后方的几个书令史噤声不语,纷纷低下头去。一旁萧平雨凑过来安慰道:“你别伤心,起码此刻被四殿下为难的不是你……”
李芙蓉低哼一声以作回答,她的视线落在薛玉霄身上,透着冰凉的审视,似乎时刻准备着等她败下阵来开口讥讽,又仿佛随时都能上前去,代替她接下谢不疑的挑战。
在大菩提寺的壁画穹顶之下,谢不疑踱步思量片刻,开口道:“延州尚且保全之时,四海安宁,歌舞升平。坊间流传有一个传说,在河畔溪流的交汇之处,常常有一个年轻俊美的郎君踽踽独行,于河边漫步。”
他在薛玉霄面前徘徊,红衣的衣摆似有若无地拖曳轻扫过地上的砖石,如同他口中所提及的“独行郎君”。
“此君身量颀长,生得温润俊秀,眉目如画。河畔过路的旅人争先观看,到了夜晚,只要有妇人寻找过来,他便解开衣衫,布施一切人淫——”
“四殿下!”
“陛下!”
群臣中响起几道制止的声音。
谢馥面带笑容,抬手向下压了压。这只是个小小的“玩笑”,就如同薛玉霄上一次在朝堂上认领笔名跟她开的那个“玩笑”一样,都不具备让彼此伤筋动骨的杀伤力,但没关系,她愿意陪薛卿下这一局棋,给薛玉霄出难题,这是为数不多可以引起她兴趣的事情。
谢不疑话语微顿,向四周扫视过去,他眉心的朱砂明艳非常,昭示着他还是个纯洁无瑕的处子之身,证明着他的“清白”,而他口中的故事——不过是佛教传说,是那些书籍经典描述出来的故事,从他口中说出来罢了。
“他以肉身安抚众人,与之交合者,很快就忘记了尘世的欢爱欲望,忘却了蓝颜男色,逐渐永绝其淫。”谢不疑望着薛玉霄的眼睛,“因他多年狎昵荐枕,来之不却,延州时人称颂纪念,将他当成一位发慈悲善心的倌人。所以此君死后,众人悲痛非常,合力将他埋葬起来。又过了几年……”
他身上染着淡淡的桃木香气,两人的距离保持在两性安全的社交距离当中。但他的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薛玉霄,他有一双那样狭长慵懒的凤眸,眼底盛着得却并非潇洒肆意,只有一股淡淡的悲悯和怜惜。
仿佛在菱花镜底,照见自己的模样。
他说到这里,在场的很多人都面露鄙夷和不屑。因为在大多数人眼中,谢不疑讲这个故事就完全是不公平的,这样带着生理的欲望、让人不由得遐思万千的传说,本身就占据了“精彩”的属性。而且他是皇子之尊,竟然能当众说出这番话,全无一点羞惭意——即便众人不在明面上说,也暗自贴上去一个生性放荡的标签。
一个放荡的处子,真是十足矛盾。
但谢不疑一直凝望着的这张脸却没有变化,薛玉霄只是轻轻地颔首,注视着他等候下文。
谢不疑本以为她会对自己的突然发难感到厌恶,但她表现得实在是太安静平和了,仿佛一顷无边无际的海,他不过是向下投了一枚微不足道的石子,只能惊起浅浅的涟漪,丝毫不足以撼动她的心。
她没有展现出对自己的厌恶,这在某种程度上给他说下去的决心。于是他道:“……几年后,当地来了一个修为有成的高僧,见到这位郎君的坟冢后,敬礼焚香,十分赞叹。当地人便说,大师,你拜错了墓穴,这里只葬着一个人尽可妻的倌人,葬着一个放浪形骸的荡夫。”
他咬重了字音。
这个称谓也是很多人背地里想他的。他是一个“纯洁的荡夫”、“下贱的皇子”,即便他今日不在众人面前讲述这个故事,对他的很多评价也不会改变。
他的声音传达出来时,很多人都下意识地回避过去,因为谢不疑正好说中了她们此刻所想。
“大师说,这是一位大善之士,为观音化身,不信者,掘其坟墓可见,里面的尸骨必然盘结如锁,并非常人。”谢不疑讲完这个传说,“众人掘坟启墓,果见如此,遂设坛供奉,后谓锁骨菩萨。”
四下静寂,没有人开口评价。
只有薛玉霄轻轻点头。她其实从对方开口的第一句就差不多猜到了。这个传说出自于《续玄怪录》卷五,确实是跟佛教有关的传说,不过多是后人编撰,在佛教经典里并无实录,在穿书前,她看的版本是“化身为延州妇人”,到了这里,自然化身为一位俊秀温柔的小郎君。
“世上不乏有沉迷欢爱,不加以节制者,倘若真有菩萨布施以绝人淫,能让人清心明性,向佛陀、向苍生,不失为一桩好事。”薛玉霄道。
两人对视得太久,谢不疑本想给她一点压力,此刻却自己率先移开了眼睛,他沉沉地呼吸,涌入肺腑的气息都带着如针刺般的痛感,挟着她身上馥郁不散的香气。
馥郁。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词,天下皆以浓香为尊贵的代表,所以皇帝名馥,而他为郁,多年过去,皇帝依旧名姓未改,而他却已不能提及本名,承担着天下的揣测怀疑,成为了“谢不疑”。
薛玉霄思考片刻,她确实也意识到很难有比这个故事还引人眼球的了。她在腹中搜索一番,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在很久很久之前,年代不可考证,当时有一个巨盗,名为干达多,他生性邪恶非常,作恶多端,杀人放火,犯下了许多罪孽……所以死后坠落井中,那口井连接着地狱,因为身上所负的罪业甚重,而受到业火焚烧煎熬之苦。”
这很符合众人对佛教传说的印象,纷纷点头。
“他坠落其中,不得出井,受尽煎熬。有一日,佛陀路过,听到井中传来哀嚎惨叫,便前往一观。”
薛玉霄语气平静无波,谢不疑平复心情后,又忍不住转头过来看着她。
“佛陀张开双眼,在他的诸多罪孽当中找到一桩善事。原来干达多曾经走路时见到一只蜘蛛,马上就要踩死时,心中转念一动,想着,它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蜘蛛,何必伤了它的命,就抬起脚,放过了那只蜘蛛。”薛玉霄道,“于是,佛陀将那只蜘蛛放到井边,蜘蛛放出一道细细的丝,干达多便抓着这条纤细的蛛丝,从井中向上爬。”
她越是言辞平淡恳切,就越有一种能掀滔天波浪、沉默而坚实的力量。他忽然想起自己阻拦她出门的那一刹那,想起两人初见时的场面,他那么放荡、狼狈,只在陷害她时产生了那么短暂的迟疑——只要谢不疑当时没有犹豫,眼前的薛都尉已然前程尽毁。
而从他面前离开的“蜘蛛”,如今仿佛也成了井中唯一的丝线,满堂之中,唯有她一人对他的故事毫不讶异、没有任何异色,就把这当成一个很平淡、可以当面议论的故事。
薛玉霄啊……谢不疑沉默着,在心中慢慢地叹气。
她不是那只小小的蜘蛛,她是把蜘蛛放在井边的佛陀,是京中百姓供奉的玄衣菩萨。
“干达多抓着蛛丝,奋力地向上爬。爬到一半,他向下望去,见到地狱里众生都抓着蛛丝,在他身后爬了上来。干达多心想,‘这根蛛丝纤细孱弱,要是它断了,我不就得不到解脱了吗?’于是,他一脚将身后跟过来的恶鬼踢了下去,口中大骂道,‘这根蛛丝是我的,你们不许碰。’……他这么一踢,蛛丝立刻断裂,干达多重新跌入了地狱,再也没有了任何希望。”
薛玉霄讲述完毕,她自己觉得这故事确实没有“锁骨菩萨”的事听起来有趣,便笑了笑,对谢不疑道:“四殿下,其实题字之事于我,不过是锦上添花,我的名声天下已知。我讲这个给众人听,只是想说,你我虽然不是作恶多端的匪贼,但谁知今日一念之善,是否就是来日井边的那根蛛丝呢?”
她的目光掠过谢不疑的肩膀,看向皇帝,道:“自己抓着蛛丝,却没有丝毫慈悲之心,将其他一同悬在蛛丝上的人踹下深渊,终究也会堕入地狱,煎熬加身。”
皇帝无甚表情地看着她。
薛玉霄说完之后,众人都难以点评,只有皇帝身边的起居舍人嗫嚅着开口,称赞四殿下的故事精彩非常。
薛玉霄并无异议。于是宫侍取来笔墨,引着四殿下前去题字。谢不疑深深地望了薛玉霄一眼,拿起笔,伫立在佛壁边良久。他闭上眼,又重新睁开,忽然道:“我一介儿郎,即便卖弄才华,在书道上得到称赞,又能如何?世人见我依旧是成婚嫁人的命运。所谓男子无才便是德,众位娘子面前,何必争抢这个风头。”
他转过身,将笔递还给薛玉霄,道:“请都尉题字吧。薛都尉所说的‘干达多与蜘蛛’的故事,我很喜欢。”
薛玉霄微微一怔,低声道:“转了性不成?”
谢不疑轻语道:“我才不信你写得有多好,说不定是让你出丑呢。”
薛玉霄笑了一下,接过笔,道:“四殿下有才而内敛,终于做了一件堪为表率的事了。但郎君有才无需收敛,嫉贤妒能是小人所为,何必挂怀。”
谢不疑摇了摇头。
他并不是为这个挂怀,只是站在那面空白的墙壁面前,他闭上眼,脑海中纷繁而至的,全都是蛛丝断裂、坠入地狱的画面。他想着,在蛛丝断裂的那个刹那,井边的佛陀也一定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世间苦海无边,欲生唯有自渡。
薛玉霄看了一眼谢馥,皇帝的目光有一瞬间落在她身上,但很快又撤了回去,侧首跟身畔的凤君谈话。而薛明怀望过来看着三妹,只是合乎礼仪地回应陛下,并不太过亲近。
薛玉霄走上前题字,众人其实都对她的书道并没有太过期许,但她的字
迹显露时,其他人的目光聚集过来,明显都有些错愕,纷纷看向薛司空。
司空大人面带笑意,很是满意地端详着。
“天呐。”萧平雨愣住了,她一手扒住桓二的肩膀,嘀咕道,“老天不开眼啊,还有什么是她不会的?她是不是让什么附身了,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什么都会的能力,分我一半也成啊。”
桓二扯掉萧平雨的胳膊:“比不过就说比不过,还扯出什么附身之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萧平雨继续震惊地看向她:“你这个只会舞刀弄棒的鲁娘子竟然也说出一句《论语》了!”
桓二额角青筋凸起,真想一巴掌呼过去:“你好到哪儿去了!”
另一边不远处,李芙蓉也神色骤变,她瞥向李清愁,语气不善:“你知道?这是你教的?!”
她打听到李清愁教薛玉霄习武的事了。
李清愁眼皮陡然一跳,忍不住低声说了句脏话:“我知道个屁。她的笔风颇有卫姬神韵,兼顾蔡琰的苍凉纯净,我学得是薛涛笺,你又不是没见过!”
薛涛本是贵族,受到家族牵连连坐,罚没为乐籍。一般来说乐师伶人多为男子,她一个女子被罚为乐籍,可谓前途尽毁、从此低人一等。然而她才学思辨十分过人,名动四方,时人称其为“文妖”,虽是戴罪之身,但薛涛在众人的请命之下依旧破格做到了兰台校书使的位置。
薛校书有惊人的书法功底,她写诗的信笺被称为“薛涛笺”,同时代指她的书法。
李芙蓉瞥了一眼薛玉霄,又看向李清愁,阴阳怪气地讥讽道:“看着是比你的书道更大气,改日也让她教教你吧。”
李清愁对她这张嘴已经免疫了,语气不冷不热:“我们过命的交情,婵娟怎么会不愿意教我?倒是你,当日射杀水匪的时候,为何犹豫偏移了弓箭?别以为我没注意到。”
李芙蓉确实没想到那么危机的情况,她居然留意,冷笑着说:“自然是想着能不能一箭杀了薛玉霄,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不是真的菩萨金身,能够刀枪不入。”
李清愁攒起眉峰,英气美丽的脸庞上多了一份寒意,道:“你要是敢,我必取你头颅悬于闹市。”
两人两看生厌,各自分开,再也不交谈了。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时,薛玉霄已经写完佛偈,收笔端详。
她身后响起的第一道称赞来源于谢不疑。四殿下站得最近,看得也最清楚,不由得感叹道:“除皇姐之外,我所见者,无出其右。”
薛玉霄谦逊道:“不及陛下远矣。”
题字事毕,薛司空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了,她明显感觉王秀和其他几位大臣都投过来一种很复杂的目光——膝下有女就是不一样,何况她女儿这么聪慧能干,大器晚成,老来得一贤女,实在令人春风得意。
谢馥抬眼望去,也夸奖了几句。随后便是百官在大菩提寺用素斋,与寺庙内的住持讨论佛家经典。
薛玉霄挑食毛病不改,素菜吃得毫无趣味。她知道谢不疑当场让出资格,恐怕有些得罪皇帝的心意,于是抬眸看过去——没想到上首的皇室席位,竟然全无他的影子。
……人呢,又跑了?
不多时,众人在寺庙内探讨佛理。忽然有一个穿着宫装的侍奴悄然走来,将一张纸条递给薛玉霄。
她低头一看,见到上面写着:“遣人与你商谈,来菩提别苑。兄明怀。”
薛玉霄看了一眼上首的长兄,两人恰好眼神对视,她当即没有怀疑,跟母亲道“出去走走”,便起身悄然离席,在众人谈兴正浓时转出主院,独自前往别苑。
这是母亲大人所建,薛玉霄对其中的构造了解不少,并未迷路。别苑本是大菩提寺的和尚与比丘尼居住之处,此刻这些僧人都在接见皇帝百官,并不在这里。
四周寂静,薛玉霄走入院落中,才走了几步,旁边的禅房突然打开门,一股力道拉住她的手臂,将薛玉霄扯了进去——两人重心偏离,一同倒下,衣袂交缠。
薛玉霄瞥见一抹红衣:“你……”怎么又来这套!
“我受凤君所托。”谢不疑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声音,他倒在薛玉霄的身下,不仅没有起身,反而抬起手,用手臂环住了她的脖颈,轻声道,“向菩萨报个平安。”
薛玉霄环视四周,并没有放下警惕:“别苑离大殿有段距离,在你惊动众人之前,我就能让你说不出话。”
谢不疑笑道:“我知道。我也没有埋伏别人来抓我们两人的淫行,故技重施是下等手段,你路上不是仔细查看过了吗?”
薛玉霄确实仔细查看过了,她道:“什么淫行?松开我,好好说话。”
谢不疑却缠得更近,他凑过来,那股桃木的味道更加明显了,他贴在薛玉霄的耳畔道:“不要。你到底想不想听凤君的话了?菩萨娘子,干嘛对我避如蛇蝎呢?世间儿郎,也会渴望娘子以肉身布施的……”
薛玉霄头皮发麻,碍于长兄的消息,只好与他周旋:“兄长到底要你带什么话?”
谢不疑抬起手触碰她的脸颊,薛玉霄生得很温柔多情,但谢不疑并没有沉醉在这种柔情里,反而对她坚定平静、纯净近乎虚无的目光感到十分渴求。
他仿佛正攀着一根从井边垂下来的蛛丝,那么纤细、脆弱,但却吊着他被地狱之火焚烧的身躯和命运。谢不疑忽然想到,假如他是干达多,若有人来攀着他的蛛丝,他也会将那些脚下的恶鬼踹回井底。
“薛玉霄,”他叫她的全名,忽然翻过身,压着她坐着,“裴饮雪的滋味可好吗?”
薛玉霄愣了一下。
谢不疑看出她的怔愣,又俯身下去,手臂压着她的胸口:“还是跟崔小神医花前月下更有风情呢?”
薛玉霄下意识道:“你知道?”
“皇姐知道,我自然也知道。”谢不疑说,“京中种种,无不在十六卫的看顾保护之下,各大士族往来商谈甚密,要是皇室半点都不清楚,哪天被人反了也不知道。”
薛玉霄心思电转,立即问:“哪个卫府是陛下的心腹眼线?”
十六卫共有将近两万人,不可能全都效忠皇室,肯定只有一部分是谢馥的忠臣。
谢不疑却道:“这我也告诉你,你是想让皇姐杀了我吗?”他凑得更近些,嗅到薛玉霄鬓发间的香气,不由得轻轻叹息,低语,“裴氏子哪来这么好的福气?常伴你左右,想必日子过得十分舒坦吧。”
他轻轻抵着薛玉霄的下颔,指腹缓慢地摩挲片刻,自言自语般:“菩萨愿意渡他,怎么不愿意渡我?”
薛玉霄正想着从他嘴里撬出点消息,便见谢不疑抓起她的手,两人的手指交错,他望着薛玉霄掌心的齿痕,露出十分满意的神情。
“……痕迹未消,我那一口咬得不错。”
薛玉霄道:“……还得意上了,我……嘶。”
她声音顿止,因为谢不疑忽然又埋在她肩膀上,隔着衣衫咬了一口。他的口中生着尖尖的犬牙,像一只狐狸,尖齿明显刺破了肌肤。
但很快,他就松口抬首,面露遗憾地舔掉她肩膀上渗出衣料的血迹,低声道:“想到你会痛,恐怕再也咬不出那么深的齿痕了。”
薛玉霄:“……你、你有毛病吧。”
谢不疑眯眼笑道:“有一点点吧,你要是嫌疼,脱下来我给你上药。”
薛玉霄道:“这是寺庙,佛门清净之地,别太放肆无忌了。”
谢不疑听到这句训斥,居然真的起身让开,拉薛玉霄起来。他转身将供桌上的香续上,对禅房里的画像行了个佛礼,随后道:“凤君想让我转告你,他在宫中一切无虞,只是多年来常饮避子汤,恐不能生育,请司空大人不必再寄望有皇女诞生。”
薛玉霄起身的动作一僵:“不能生育?”
谢不疑道:“此事他本来早就想告诉你们,但多年来司空大人身边备受监视,你又……嗯,娇生惯养,恶名昭著,他怕你泄露消息来源,牵连到我,所以隐忍不发。”
薛玉霄问:“你们关系很好?”
“好?”谢不疑思考了一下这个形容,“算是吧。深宫寂寞,我偶尔会去椒房殿陪他下棋弹琴,姐夫为人孤傲,与后宫的君侍往来不密,皇姐并不允许他生育,你是外戚,原因你应该知道……两人之间的感情早就名存实亡,仅剩关系挟制。而且后宫的男人……没有几个是好打交道的。”
东齐仍有人殉的传统。如果后宫的诸君无所出,那么在皇帝谢馥驾崩后,就会一同为天女殉葬。因此后宫争斗争得并非宠爱,而是命运。
薛玉霄在香案前沉默半晌,又问:“长兄身体可好?”
谢不疑回首道:“已向玄衣菩萨报过了,姐夫身体康健,还算平安。他嘱托我,让你慢慢地将此事告诉薛司空,不急于一时,免得她一怒之下行差踏错,很多事都需要从长计议……”
这话分明是暗指母亲大人不将谢氏皇族放在眼里,唯恐她谋事不成,反而做了乱臣贼子。薛玉霄蹙眉道:“你居然会跟我说这种话,你是皇子。”
“我啊。”谢不疑仰着头,看向神佛的画像,他道,“我不过是一株无人照看的病海棠,大齐以香为贵,可惜海棠无香,徒有艳丽耳。”
薛玉霄沉默片刻,她已不再计较谢不疑咬她的事了——人都有怪癖,何况他看起来郁郁寡欢。看在长兄的面子上,她也不能为难冒着风险来传话的人,便安慰道:“这是蜀地名花,一枝气可压千林,所谓无香之讥,是那群文人太刻薄,人言也太刁钻了。”
她说到这里,见谢不疑盯着她的脸许久不动,便下意识地停下话语,听他忽然感叹:“……菩萨娘子,我好想钻进你怀里哭一场啊。”
薛玉霄:“……”
“若是泪沾衣襟,裴郎君夜晚得见,恐不能安寝。”他又笑了,觉得自己推测得很对,“哎呀,无怪乎王郎日思夜想,即便是我,也想舍下身段给你做小了,哪怕真让裴郎为正也可以。”
他毫不顾忌所言。
薛玉霄连忙道:“……这关王珩什么事?我好心安慰你,你可不要恩将仇报。别过来,我们现在就保持距离,只能说话,你再碰我一下,我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