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瞥了她一眼,心说你其实听过的。
等排完了戏,正好日暮西斜。崔明珠拉住她去眠花宿柳,要给她介绍什么什么花舫的倌人,还说什么美景无边、可以通宵达旦地欢饮作乐……薛玉霄再三拒绝才脱身,带着韦青燕骑马归园。
她的骑术已经很好,但因为是在城中,速度不快。
街巷上的百姓大多都已经回家,偶尔见到几个走街串巷的商贩背着竹篓竹筐。穿过两条街,路过放鹿园后门的时候,薛玉霄想起崔明珠跟她说的话,下意识地扫过去了一眼。
这一眼下去,薛玉霄突然拉住缰绳,马匹温顺地驻足不动。
“少主人,怎么了?”韦青燕问。
薛玉霄抬手指了指。
放鹿园种着很多粗壮树木,后门的院墙边就有一个大槐树,枝头上结着一串串槐树的果实。在婆娑的树影下面,有一个人影在树的枝芽之间,笨拙又努力地爬高,然后双手扒住院墙——
韦青燕愣愣道:“这是……”
薛玉霄感叹道:“清愁姐姐真是卓识远见,这种清奇的出门方式,原来不止她一个用。”
韦青燕想了想,悄声道:“您是不是开玩笑呢?”
薛玉霄道:“你居然听出来了。真不容易。”
少主人是不是骂我呢。韦青燕呆了呆。
不等韦青燕反应过来,她驱马上前,伸手拍了拍马头,然后贴墙踩在鞍上起身,双手撑着高高的院墙,一翻身就上去了,斜坐在墙砖上,一边掸掉衣服上的灰,一边道:“你别脚滑掉下去。”
“少主人——”韦青燕惊得差点大叫,但她马上意识到放鹿园可能有侍卫在里面巡视,声调硬生生压下去,好悬没把她给憋死。
薛玉霄一低头,跟王珩四目相对。
果然是他。放鹿园的仆役、侍奴,采办的家丁……所有人都能出门,只有他不行。
王珩真被吓了一跳。他身上是一件适合行动的便装,窄袖贴身,根本不符合世家公子的服装规范,他的身上被槐树的果实蹭着、挤着,弄得全都是树叶汁水的味道,额头也汗津津的,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因为过量的运动,反而衬托出了过分的、病态的红。
“玉霄……姐姐。”王珩只吐出来四个字,他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她,怀疑自己在做梦。
薛玉霄道:“你身体不好,耐力不足,脚下要是泄了力,这树准能摔死你。”
王珩喉结滚动,看着她道:“你为什么……”
“我正好回去。”薛玉霄伸出手,“是不是心情不好,想出去玩?”
王珩盯着她伸过来的手,目光在上面还没完全消尽的齿痕上顿了顿——能咬出这种伤痕,一定是个被娇惯得蛮横无理的小侍吧?会是她院里的裴郎君吗?
他的目光仅有一刹那的停顿,很快就把手交到她掌心。
薛玉霄也不含糊,抓着他的手,另一边揽住王珩的脊背,将他带着从墙头上轻盈地翻下来,正好稳稳跳坐到马鞍中。她伸手握住缰绳,双臂将王珩圈在身前,衣料与被树叶蹭过的衣衫挨在一起。
她身上的熏香馥郁芬芳。
王珩不会骑马,他的手紧张地扣着马具的边缘,但更紧张的是她身上的香气……她很有分寸地虚虚地护着,两人的身体其实没有贴合得很紧,但正是这种叛逆当中的守礼,让王珩更加心跳加速,难以呼吸。
薛玉霄道:“想去哪儿?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带着你跑一圈儿就想开了。”
她跟王公子的交情虽然不深,但好歹也有论曲之交、同车之谊,听到袁冰弄坏了秋杀琴,薛玉霄以朋友的身份代入了一下,都觉得有点儿窒息。
王珩道:“……去哪里都好,只要你握着缰绳,什么地方我都去。”
薛玉霄笑了笑:“你不怕我骑术有限,把你摔下去?”
王珩摇头,因为他坐在身前,薛玉霄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他说:“你会跟我一起摔倒吗?要是你也摔下去,那摔了也无妨。”
“腿都会摔断的,什么无妨?”薛玉霄随口道,“这个时间,其他地方都已经闭市了,只有一个地方还热闹,有花灯可看……就是,不太适合你。”
王珩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去碰她攥着缰绳的手背,但他只是摸了摸她手中的缰绳,道:“没关系,你带我看看吧。”
夕阳残照,天际很快擦黑。
到了游船花舫边,已经能看到天空上的星星。在渡情桥的岸边,薛玉霄扶他下马,两人坐在岸边的凉亭里,放眼望去,就是连成片的七八艘花舫——那是烟花之地。
花舫下的池水中,到处都是燃着蜡烛的莲灯。莲花小灯顺流飘荡,压着一河星光。
两人看了很久,夜风徐来,谁都没有开口。
直到王珩说:“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薛玉霄愣了一下,看向他:“你不会每天都爬那棵树吧?”
王珩不好意思地低头,紧张地舔舐了一下干涩的唇,他的手纠结地蜷缩起来,唇上的红痣湿润艳丽:“我今天爬得最高。”
薛玉霄眨了眨眼,忽然间笑出声来,她笑眯眯地道:“哪有大家公子以爬树翻墙为己任的,你也太向往自由了,我看李清愁都没爬得这么频繁。”
“我不是向往自由,我……”王珩咽了下唾沫,转而问,“李娘子也这样行动受限吗?”
“差不多吧,我还得想个办法让她合理地从春水园搬出来。”薛玉霄思考着道,“得有才名……最好有事务要做……对了,我这几日在戏楼排戏,顺便做了几首词曲,雇了七八个珠玉楼的乐师,将你的琵琶曲《塞上血》交给了他们,等我填好词,就能够传唱了。”
她说完,见到王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眼眸里倒映着一池的莲灯,映着她的影子。
王珩道:“姐姐,多谢你。这京中没有能配得上你的正君。请……”
请你等我。
这句话声音很轻,薛玉霄几乎有点没听清。王珩也没有勇气完全说出来,他的勇气在对抗权威、对抗命运的过程中,几乎已经消耗殆尽,在秋杀琴被袁冰摔断的那一刻,王珩就清楚地知道——在别人眼里,他也没有比这架琴贵重多少。
哪怕他的才名相貌传遍陪都,哪怕他的母亲是当朝丞相……但他依旧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他一旦拒绝什么东西,就要像拒绝命运的安排一样付出某些代价,譬如出门的自由、譬如秋杀琴。那些人不相信他所说的“除知音外绝弦无声”,只会认为这是他抬高身价的方式。
“什么?”薛玉霄把耳朵凑过去。
王珩反而不敢说了。他虽然坦率,但在她面前又总是格外胆怯:“……没……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薛玉霄点头答应,随后把他送回放鹿园。在分别前,王珩忽然握住她的手,摸着她掌心的牙印说了一句:“他们连自己妻主的身体都敢毁伤,日后有机会,我替姐姐出气。”
说完,他立刻掉头就走,沿着月光进了园内,似乎再晚一点点,就会忍不住回望。
薛玉霄骑马回去,看了一眼手上的痕迹,心说谢不疑可不能叫我妻主,他咬几口无所谓,嫁给我才是灾难……那是四殿下,就算他知道了,能拿四殿下怎么样吗?
不过孩子有这份心是好的。薛玉霄宽容地想,起码她现在跟原著的几位角色关系都挺好的呀,这叫什么,叫消灭敌人,成为朋友,真是上上策。
有时候,上上策里也是有瑕疵的。
薛玉霄回来时,裴郎还没睡,他手中的棋谱已经有厚厚一卷,最上面还放着薛园的账簿,一条条复杂的度支陈列在纸上。薛司空回来后,园子里的账目便不能全由林叔管理,不然是他的失职。
裴饮雪抬手捏了捏眉心,见到眼前出现一袭玄色的袍角。
是薛玉霄出门时的装束。
他目光向上,看到她回来后,起身给她更衣,修长指节拉住她身上的腰带,看似平常地问:“晚了两个时辰,今日有事绊住吗?”
薛玉霄道:“带朋友去散散郁气。”
裴饮雪表面不语,神情很是镇定,薛玉霄想要伸手自己脱外衣时,他却按住她的手,手臂环过去卸除腰带。在两人身形几乎依偎的间隙,一股淡淡的、青草混着檀香的味道涌入鼻端。
裴饮雪的手顿了一下。
齐朝贵族女子多用甜香,像这种淡淡的檀木香气,是士族儿郎惯爱用的一种。
裴饮雪沉默一瞬,道:“还剑,把香炉搬过来。”
“公子,少主母明日的衣服已经熏好香、整理好了。”
“去搬。”裴饮雪淡淡地道。
还剑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转身出去了,不多时,他和另一个侍奴搬着一个熏衣的香笼进来,随后退到屏风外面。
裴饮雪捧着薛玉霄的外衣,并不多言,只是俯身打开笼盖,坐在一个梨花木的矮凳上,抱着衣服展平,在炉中加上梅花冰片,一股被火熏热的、缱绻的梅花香气渡上衣角。
薛玉霄跟着坐在旁边,用胳膊肘戳了戳他:“怎么了?这些事都是小事,今日有些晚了,别在这种事上费精神,还是先休息吧。”
裴饮雪的侧颊被烛火映着,笼上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沾上不好的味道了,你去了哪里?”
薛玉霄仔细思考,她只去了渡情桥岸边,难道是沾到了往来欢客身上的催情香?于是老实道:“我去了柳河花舫——旁边的桥边。”
裴饮雪愣住了,他僵硬地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柳河?那里全都是……”
薛玉霄解释道:“我没进去,你别怕。地方虽然不正经,但我只是去看灯的。”
裴饮雪抓着她的外衣,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随后起身把衣服掸了掸,还真搁置在一旁的山水屏风上了,他看了薛玉霄一眼,转身自行洗漱上床,窝进被窝里一动不动。
薛玉霄:“……”
男人的情绪真是千变万化。
她虽然不知道裴饮雪在想什么,但觉还是要睡的。已是入睡的时候,薛玉霄不想惊动主院外守候的值夜下人,便独自解开发髻,洗漱熄灯,轻手轻脚地爬上床,绕过裴饮雪的位置。
她摸进另一床被子,刚把自己的被子掀开一个边儿,一只手忽然从他的被窝里伸出来,看也不看地抓住她的手腕,手指冰凉。
薛玉霄看了看这只手,看了看裴饮雪的方向。
黑漆漆地看不清楚,她伸出手指,轻轻把他的手掰开,没想到他的手跟个响尾蛇似得猛地缠紧了,然后整个人——应该说整团被子,都蠕动过来,张开一个角,把她吞没进去。
……被子妖怪把她吃掉了。
薛玉霄被卷进去,吸了一口凉沁沁的空气,满脑子问号地小声道:“你干嘛呀。”
对方沉默片刻,道:“……有正事跟你说。”
“哦。”薛玉霄把耳朵凑过去,提议,“要不咱们点灯说?”
“不行。”
“……那你说。”她服从判决。
裴饮雪整理了一下思路,低声道:“薛婵娟,林叔近来将园中的账目交给我看,其中有许多是你这几年奢靡铺张、为古董珍玩、为娈童倌人豪掷千金的花费。你知道未来迎娶侧君、正君,要花多少钱吗?母亲大人给的钱是修建园子的,很多工程都还没动,正是用钱的时候,这时候你去烟花柳巷,既对名声、身体不好,要是上了心给他们赎身,既要花钱买,又要养……”
薛玉霄一听钱的事,认真地道:“我真的没进去。你放心。”
裴饮雪顿了顿,又道:“除此之外,你养了这么多精兵,办了这么多赈灾善事,真金白银如流水,我觉得眼下还是不要轻易结亲得好,世家的关系错综复杂,你才入朝不久,动作要是太频繁,恐怕引人注目。”
他的语气虽淡,内容却让薛玉霄很上心,她小鸡啄米地点头:“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明白。”
她隐约听到裴饮雪如释重负的呼吸声,冷冰冰地扫在她的眼睫边。
薛玉霄在被子里蠕动,她能感觉到身旁很近就是一块凉飕飕的解暑空调,但她跟裴饮雪又不是那种关系,为了防止自己为了散热抱上去,便默默戳了戳他的肩膀,道:“太闷了,放我出去。”
裴饮雪语调无波地道:“不。”
薛玉霄:“……”
她挤了挤,从被子的缝隙钻出去,才回到自己的位置,就感觉身旁的冷气掉了好几度。
裴饮雪转过身,闭着眼背对着她,明明他什么都没说,薛玉霄却能感觉到裴饮雪整个人都在散发着未知的幽怨。她想了半天都没确定原因,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到薛玉霄的呼吸均匀后,裴饮雪转过身,悄悄睁眼,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
那么浓密柔软的发丝铺陈在粟米枕上,黑暗之中,只能窥见她的轮廓。但裴饮雪知道这是一张怎样温柔妩媚的脸庞,她不必笑,眼神便足够多情。
他的手探过去,轻轻地抚摸着她铺展的长发,手指陷进发丝中,那些绵绵温柔丝便一缕一缕地、纠缠着绕住他的手指,拂起细密的痒。
狂歌五柳前(2)
李清愁与李芙蓉两人一同被军府征召入内。
军府名义上的最高领袖是太尉,但齐朝已有十年不置太尉,这个身份渐渐成了虚职,没有极大的功勋都不会授予。
但功勋,恰恰又是军府最缺少的东西。
因李芙蓉身份贵重,即便李清愁才名渐显、被中正官赞赏,官职也还是略低她一筹,她成为了军府的二等文掾,是典军将军萧妙的属官。
但这并不代表李清愁可以随意搬出春水园——最起码也得有一个理由和借口。她为了不招惹李芙蓉的嫉妒,从不在她面前显山露水,抢夺她的风头,十几日过去,李芙蓉对她的监视逐渐放松,并不总是过问她的行踪。
这日,李芙蓉告假,随母亲前往观自在台的医馆求医问药,顾不上她。李清愁正想趁此机会去薛玉霄那里,她刚走出门槛,便瞧见两个身穿公服的庶族女郎,边走路边共看手中的一本书,前方正是军府院外巨大的盘龙石柱。
李清愁下意识提醒:“小心——”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两人一并撞在石柱的雕纹上,“哎哟”一声,捂着头龇牙咧嘴,等疼劲儿过去,才回头向她道谢:“多谢你好心,可还是没止住一场事故啊!”
李清愁笑道:“就算书中自有黄金屋,也不能一心二用啊?这是看什么书呢?”
她平易近人,人际关系比芙蓉娘更宽泛。
“这是兰台书坊刊印的新书。”一人道,“名为《求芳记》。”
兰台……李清愁想到薛玉霄在那里任职,便上前探问:“很好看吗?”
两人的脸色突然一同变化,从眼神中透露出一股兴致勃勃,递过去这本书时,仿佛从自家菜篮子里递出一把水汪汪嫩生生的青菜,脸上写着“买了不亏”四个字般。
“不瞒李娘子说,这书明明写得质朴,不知为何总让人挑灯夜读,恨不能立即见到下半篇,如今风靡陪都,连贵族郎君们那里说不定也已经传过去了。京兆的几家戏楼都新开辟了《求芳记》前两折的剧目……只是听闻戏文还未流传,所以像娘子这样的大家族,应该还没有在家中梨园听到。”
她说到最后,还奉承了李清愁一句。
豪族世家大都有自己的戏班,养于别苑。家族纨绔跟戏子牵扯不清并非罕事,但只有薛三娘狂悖无忌,毫不遮掩,将这种事捅在明面上。
不过最近提起薛玉霄,大家也只是感叹她的才华果决、惋惜她的前程,倒没有几人提起她曾经的恶行了。
李清愁颇感兴趣:“既然如此,我正要去锦水街,路过书坊时可以购得一套。”
两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神秘的微笑,道:“可惜,书坊刊印的《求芳记》已经被买空了,就连戏楼的新戏也早已人满为患,封园不再迎客,这一本的价格已高到了一千余钱,多是贵族郎君们请人代买,连这样都难以一求……”
“还是我速度快。”一人感叹道,“要是明月主人再有下半篇成书,或是书坊再度增印数目,我一定要多购得几本,说不定还能卖个好价钱。”
“也说不定。这里面的政见针砭时弊,颇有见地,越读越见精髓。要是传入宫中,陛下看了,可能像前朝皇帝聘请贤者隐士那样,许高官厚禄礼聘入朝……”
“那时就能看到明月主人的真容,当面催她续写了?”
李清愁笑着摇头,打断两人的幻想:“要是真有那一日,此人乃是你我的顶头上司,众人奉承都来不及,焉敢强催?”
两位庶族女郎一听也是,便止住话头,许诺读完后借给李清愁,便与她分别。
耽搁这么久,薛玉霄把李清愁教给她的要诀练了多日,这次终于等到她能来验收成果了。
清风徐来,天气极好。在薛园的练兵场一角,一道削薄、锋利,如同一道雪色飞线般的飞刀滑过半空,嗖地一声——
扎穿了纸靶。
薛玉霄沉默片刻,挽袖收手,道:“偏了一点。”
李清愁凝视着靶子,又扭头看向薛玉霄,道:“偏了一点吗?”
两人前方十丈外,是被薛玉霄扎烂的四个纸靶,左右的两个都被扎的破破烂烂、密密麻麻,连靶心都中了好几个,只有最中央的那个——空空如也,完璧无损。
李清愁抬脚踩了踩演兵场的武器架,转过身,用拇指定了一下距离和方位,不解道:“这应该吗?要不是你真的打不中,我还以为中间的标靶远在千里之外,是我产生幻觉才看到它就在那儿的。”
薛玉霄:“……你骂人骂得真高级。”
李清愁是真的不理解,她又从左边绕回来,走到薛玉霄的右手旁,抓起她的手仔细看了看,手上有握笔练字的薄茧,很新,可见是最近几个月开始用工的,还有抓弓箭的痕迹,更新,不过能看得出进展飞快、由于多次更换弓的大小和拉力,磨损的地方不太相同,并没有产生茧子。
“你射术如何?”她问。
薛玉霄叹道:“说出来你都不信,我的骑射进展很快,绝不会脱靶。”
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场上卷起一阵风,把远处被扎成筛子的纸靶吹得瑟瑟发抖,然后啪得一声——扎烂的掉了下来,只有中间毫发无损的靶子昂首挺胸,向薛玉霄展示着它的英姿。
两人一同转过去看了一眼,然后又再度对视,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无语凝噎”这四个字。
李清愁真得很害怕她用于实践,到时候遇上贼人,她一个飞刀过去,嗖的一声,沿着贼人的身形扎出一串儿标记……她真能当薛玉霄的暗器老师吗?
“人都有不擅长的东西。”薛玉霄也有点惆怅,“难道这是你的独门绝技,传授不了别人,这种好东西加持不到我身上吗?”
李清愁宽慰她:“怎么会呢,凡是能学的东西,必然会有进展。你只是……咳,你有没有听过《求芳记》?”
她宽慰不下去了,生硬地把话转了个弯儿,扯到另一个话题上。
薛玉霄取飞刀,用她所教导的手势和发力技巧,“嗖”地一声,又是一道疾光而去,她眼都不眨地道:“听过。”
“此书近日风靡陪都,我从军府过来,路上的茶馆酒楼门口都写着求书的匾,斥资不菲。”李清愁道,“我上次跟你说想借《金玉名篇简释》,要是你这里有多余的,可否把《求芳记》也借给我,等到此书完本,京中的文人一定会兴起为之注释的风气,机遇难得。”
她还不忘嘱托:“你也要试一试,如果才名过盛,说不定……”
“如果是二等士族、或是庶族寒门,才名是加持。”薛玉霄又拿了一把飞刀,“对我来说嘛……则是一柄双刃剑,内外皆是锋芒。”
李清愁叹息颔首,深深为之不平。随后便见薛玉霄叫了个侍从吩咐几句,不多时,侍从抱着一个小木箱过来。
薛玉霄从箱中拿出:“《金玉名篇》的四版注释,金线那一版是陛下所注。最下面是《求芳记》。”
两人的关系飞速进展,已经不必太客气。李清愁便道:“婵娟娘真是神通广大,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对了,你知道明月主人究竟是谁么?兰台那边并没有消息,只说是赵中丞的好友,我想,既然是中丞的好友,应该是位年过半百的前辈,要写注释,理应去拜会一下。”
“明月主人啊……”薛玉霄重新定了一下位置,看向靶心,转而道,“你看我的飞刀……”
两人转移话题的技术可以说是相差无几。
李清愁一点儿也不想看她的飞刀,连忙提起:“这可是近几年来,除了珊瑚主人外最为神秘的撰书者。我在街上见到了一张私人悬赏的文书,署名便是珊瑚主人。”
珊瑚主人是一个产出很高的撰书人,五年四部,文辞出众,以风格大胆著称,在京中有相当一部分的拥趸。此人的书都会在卷首标一句“掌上珊瑚怜不得”为记。
薛玉霄终于有些兴趣了:“文书上怎么写?”
“写得也是寻人。”李清愁简明扼要,“看起来对这本书很有见解,说不定目的是跟我一样的。”
一直说到此处,她收好几本书,这才转过头看向薛玉霄前方……不出所料,她该打中的标靶依旧英气勃发,在刀光剑雨里依旧完好如初。
李清愁真的想叹气了。
她一口气卡在喉咙里,还没叹出去,就见到靶后四五丈的槐树树干上全是刀把寒光四射的形状,那里被削掉了一大块树皮,远远看去跟个刺猬趴上去似得。
两人望了一会儿,薛玉霄道:“……有进步吗?”
李清愁看着她没说话。
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而是这种欲言又止的沉默。
珊瑚宫。
殿内熏着很浓的香,来遮盖里面没有散去的沸酒味道。
侍奴低头往来,安静无声。在内殿的软席上,谢不疑披着一件朱红的外衣,倚坐在翻沸的酒炉一侧。
他的发冠松了,发丝有些凌乱慵懒地流泻而出,荡在肩膀与身前。殿内到处都是书,都是纸和笔墨,也到处都是空了的酒杯,置物的博古架上空了一半,上面的陈设被谢不疑摔碎了很多。
众人皆知,四殿下的脾气算不上好。
他垂着手,把沸过头的沫子撇出去,把杯中剩下的一饮而尽。不远处传来一阵下跪行礼的声音,还有一道稳健的脚步。
片刻后,一袭同样赤色的衣摆出现在他面前。
谢馥穿了一件赤金常服,脚步不意间踩脏了地上的书卷,她伸手拿起书案上被涂得黑漆漆的一张纸,瞥了他一眼,单刀直入:“你发文书,求见明月主人?”
谢不疑仰头看向她。
“好。”谢馥道,“你的出行,我一向不设限制。如果她见你,你立即将此人的身份告诉我。”
谢不疑道:“皇姐很在意么?”
“朝中请求征召明月主人的奏折上了有几道。”皇帝说,“今日军府也在奏请,说这本书堪比王秀当年的《金玉名篇》。”
谢不疑知道她担心什么。她担心如果轻易表态,以礼聘的姿态聘请贤士,她反而会受到更多的掣肘。自古忠言逆耳,谢馥不仅不满足于跟士族共天下,而且还想让自己的决定推行无阻——
像王秀、薛泽姝那样的名臣,有一两个彰显皇帝的圣明就行了,并不需要太多。多了,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要知道她是谁,还要知道她的性格、为人。”谢馥居高临下,垂眼看他,“上次的事也不能全怪你,我就不追究了。”
谢不疑低低地笑了几声,他把滚烫的酒舀起来,不在乎地一口饮尽,酒水顺着喉管而下,一路燎下胸口,他道:“上次?上次是什么事,是皇姐要我主动设下圈套,以皇子之尊倒贴臣子的女儿,下贱鄙陋如发情野狗的事么?”
“还是……皇姐要我写尊崇皇室的书,丑化士族,伪造功勋,编织罪名,为您愚弄百姓?”谢不疑继续问,他凤眼微眯,在醉态里挟着一抹堕落的笑意,“臣弟真是您最忠的笔墨喉舌,皇姐给忠臣的奖励,是不是把我赐婚给薛玉霄,物尽其用呢?”
谢馥并不生气,也跟着笑起来。她道:“赐婚太明显,朕怕会逼反薛泽姝。何况,圣旨有鸾台审核,一则未必能下达,二则又不是不能拒绝,你这样一个……”
她顿了顿,“浣衣奴的儿子,能跟我称姐道弟,是你命中的福分。你所拥有的东西,全是因为我的宽容——不思感恩,也确实是下贱血脉会有的想法。”
谢不疑没什么反应,因为这种话他听过很多、很多次。谢馥并不常说,但在珊瑚宫、内帷之中,在这座庞大而寂寥的宫殿里,他早就成为了所有人议论的谈资,是整个京兆揣摩观赏的对象。
“比起你的笔墨喉舌,你自己的这张嘴,可不会说话得多了。”
谢不疑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懒怠地撑着下颔:“多谢皇姐饶命,你吩咐,臣弟一定尽力去办。”
片刻后,两人议事毕,谢馥离开珊瑚宫。
她离去时没看脚下,靴子不小心把红泥小炉带倒在一边。
水迹顷刻蔓延,炉盖滴溜溜地在地上转动,下方的炭火迸出一个火星儿,灼在谢不疑红色的衣衫上。
他却没在意,只是独自蜷在榻上,慢慢地缩成一团,好像醉过就能睡着了。
狂歌五柳前(3)
朝臣的上表一本接着一本。
皇帝虽然没有表态,但也承担着不小的压力。在盛名的蛊惑之下,竟然出现了冒认笔名、想要鱼目混珠的大胆之徒——都不需要面见皇帝,这些人连兰台书坊的那一关都过不了,经过赵闻琴拷问后,便将冒认之人以欺上之罪按律格杀。
京中的气氛变得愈加火热和焦灼。“明月主人”究竟是何许人也?这个问题萦绕在每个人的脑海中,成为了近期最风行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