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主她为何那样(女尊)—— by道玄
道玄  发于:2023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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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青燕没敢说话,旁边的裴饮雪轻飘飘地道:“你喜欢她这样?”
“也不是。”薛玉霄不疑有他,“这样很有安全感嘛,我们回去。”
她说着起身,衣料上带起一阵不自然地振动,薛玉霄低头一看,见到绦带边的长裙被他抓皱了一块儿。
裴饮雪迅速地抽回手,又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长裙,沉默一息,默默地伸手把褶皱给抚平了。
薛玉霄抓住他的手。
掌中的手指微微僵硬了一瞬,很快反握住她。
薛玉霄带他走回主院,两人行过廊桥,园中鸟雀啁啾,几只白鹤在长满青苔的池边石板间踱步。
两人心思各异,片刻后,是薛玉霄先开口。
“我有事要问你。”
裴饮雪的脚步停了。
“你想不想去李清愁那里?如果你愿意,正可以重修旧好,我会想办法让你清清白白地过去。”薛玉霄看着他问。
裴饮雪与她四目相对,他能听到自己怦然的心跳声——在这片空荡荡的胸腔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攥住了他的心跳。
他的呼吸骤然变得很轻,所有情绪被压抑在眉眼里,不露一点痕迹:“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你们曾有婚约。”
“我们素未谋面。”
在两人长久的相对凝望当中,连薛玉霄的心绪都惊起波澜了,她伸手捂住胸口按了按,继续道:“我是问你的意愿。”
“你想让我走吗?”裴饮雪看起来格外平静道,“你如今已有名望,我并无用处,这样也好,我便收拾东西离开园中,所谓的完璧清名,我其实并不需要。”
“不是……”
她伸手拉住裴饮雪,隔着一层衣衫,猛地发现他的手在细微地发抖。
“我只是问问你。”薛玉霄的语气不自觉地温柔下来,“你也太急了,这么想走,难道你讨厌我?”
裴饮雪:“……”
他不说话,薛玉霄又道:“你还记恨强娶的事?”
“……”
“……十万钱太少?”
裴饮雪站立不动,他偏过头看向另一侧的风景,两人没有面对着面,情绪就变得好控制了很多。过了半晌,他呼出一口气,语气淡淡:“你让我去李清愁身边,是为了讨好她吗?你喜欢她。”
“我喜……啊?”薛玉霄一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薛婵娟,你不近男色。”
这次真的把薛玉霄吓到了,她呆滞半晌,感觉脑子都在冒烟:“啊?她?……不不,绝不可能,我直的。”
裴饮雪道:“直?”
“我近男色,我特别近。”薛玉霄赶紧道,她走过去绕到裴饮雪面前,挡住他的视线刚要辩解,话语微顿,突然道,“……眼睛怎么了?”
裴饮雪的眼角有点泛红。
这点红其实已经隐藏得很好,但怪这个人素日太冷淡,于是连一点倾泻出的眼尾微红,也变得分外旖旎和堪怜起来,就像是一捧鲜红的、揉得碎烂了的梅花,清疏而冶艳。
明明他是一个这样冰冷的人……
裴饮雪只是克制地解释:“风太大了,有沙砾吹进去。”
薛玉霄略微上前,她本来就已经很近,此刻在园中柳树依风摇动的遮蔽里、在被树叶隔成一片片的散落日光里,两人的影子就像依偎在了一起。
她抬手捧起裴饮雪的脸颊,神情认真地道:“我看看。”
这只手太柔和了,他生不出反抗的气力,只能感觉到万般温柔的、比柳风还缠绵的指尖,轻轻按住眼尾,她凑过来吹了吹他的眼睛,那股微弱的气流里,都比不过他雷鸣般的心跳。
“我没看到呀。”薛玉霄轻声问道,“是不是已经被眼泪洗出去了?”
裴饮雪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不知眼泪为何而流。
薛玉霄的手指挪过去,仔细看了看他的双眼,刚要说“还是没找到”,裴饮雪便坚持不住,他的耳根烫的能烧起来,便维持仅剩的理智把她的手挪开,两人之间静止了三秒,他不顾形象地抽身转过去,闭上眼深深地调整了一下呼吸。
薛玉霄默默凑过去:“裴饮雪……”
“让我留下吧。”
他的语气很冷静,冷静中还带着一股寒冬腊月跳进冰层里发疯的微妙感。
“……好。”薛玉霄总觉得拒绝他会发生什么大事,“留在我身边也好,嗯……安全。”
惊鱼掷浪声(4)

几日后,薛玉霄依旨意进入兰台。
在其他士族女郎被中正官考察的这一阶段,她已经拿到了公服和配印,还有一些来自于皇帝的其他赐予,在表面上看,皇帝谢馥似乎极为宠爱她。
薛玉霄穿着淡蓝色公服,衣服上是青松白鷴的图样,袖口和衣襟都用金线细密地缝过。她下了马车,看到兰台馆阁后的一座宏伟书院——在官吏们的办公场所后方,就是大名鼎鼎、收藏有世间无数名篇的兰台书院。
而兰台的大部分官员,也同时负有讲学的责任。
薛玉霄从正门入,伸手推开了门扉。脚步才跨进去,听到里面传来生动的说书声。
“……再看那孙娘,拎起跨刀,向房屋那么高的黑熊冲去,孙娘心中道……”
薛玉霄脚步一顿,还以为来到了市井茶馆之类的地方,她倒退一步,抬头看了一眼牌匾——哦,没走错。
薛玉霄重新进门,见到里面只有几人穿着公服,其他闲散女郎则是各自装扮,并没有个办公的样子。除了角落里有几个衣装简朴的寒门浊吏在抄书记录外,大多数人都零散地坐在堂内,围绕着一个讲书说故事的娘子,几乎没有人发现她进来。
入乡随俗。她找了个宽松的地方坐下,旁边的女郎正抻着脖子听书,聚精会神。
薛玉霄听了片刻,悄悄道:“这是在讲什么?”
女郎不耐烦道:“这你还不知道,这是崔大人写的《孙娘传》,是一个姓孙的武娘子平定地方灾祸的故事。”
薛玉霄道:“你听过了?”
女郎道:“那当然?这里可是兰台,世上的故事我们全都听过,不止这些,连皇家戏园新排的本、流传天下的唱词和歌谣,哪一个不是由我们收藏评定,再散入天下的。”
她颇为自得,瞥了薛玉霄一眼,看她面生。这一眼只看到脖子为止,没有见到她身上的公服纹样:“你是从哪儿来的,瞧你这什么都不懂的模样,也是家里花钱捐的官吧?我姓赵,你叫我赵沁娘子就行了。”
在对女子的称呼中,“娘子”是尊称,而“女郎”则是比较谦虚和亲近的说法。
赵沁指了指说书人:“看见没有,这位是书院的讲师。故事名篇和唱词戏文,这可是中正官要考核的内容之一啊,咱们书院里教过的人要是日后考核得好,还要宴请讲师,拜谢她呢。今天你算来着了,还能沾光听她讲解《孙娘传》。”
薛玉霄点点头,看起来很谦虚温和地接受了她的说法,道:“赵沁娘子,这比之清谈如何?”
赵沁很满意她的上道。
其实她只是一个庸碌的底层小吏而已,是涿郡赵氏旁支的旁支,比李清愁跟李家的亲戚还远。她能花钱得到兰台的官职,实属不易,这回终于逮到机会在新来的小官面前显摆学识:“清谈辩难,听着高来高去的。可那都是文人彼此之间的吹捧,咱们要是能写出流传天下的故事,那才能教化万民呢!你让百姓来听贵族清谈,她们岂能听懂?要我说,能让百姓既高高兴兴的、又从中学到道理,比清谈强一百倍,这难道不有利于国家、有利于百姓?”
薛玉霄若有所思地点头。
“要说实干,我们才是实干一派。”赵沁拍着她的肩膀,自来熟地揽住薛玉霄,“王丞相不就是靠《金玉名篇》位极人臣的么?可惜啊,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寻常人耗费多年也想不出一篇荡气回肠的故事……还是得多读书啊!”
她口中所说的读书可不是四书五经之类的道理,而是齐朝各地诞生的风俗小说。
多读书?薛玉霄脑子里装着从学生时代开始阅读的上千本小说,里面的某些桥段经典到她能够倒背如流,根本不需要思考,就是现编,也能讲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令人潸然泪下。
薛玉霄问:“沁娘,要是……”
话音未落,说书的讲师猛地一顿,竖起眉毛,指着薛玉霄和赵沁的位置,冷声道:“讲师解析,你们二人却总是窃窃私语,难道对其中的情节已经悟透了?!对孙娘的心理已经揣摩明白了?!我看我也不必讲了,你二人给我滚上来讲讲!”
她可不是寻常的市井说书人,而是兰台书院的讲师,既有官职、又有老师的身份尊严。
众人骤然静寂,一点儿声音都不出,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薛玉霄和赵沁,鸦雀无声中,大家的表情流露出一股“同学被班主任大骂的同情”。
赵沁被指着骂了一句,脸色唰得一下吓白了,当即顿首行礼,俯身道:“学生知错了……”
这句话发着抖吐出来一半,她身侧那个新来的小吏忽然掸了掸衣服,惊讶好奇地问:“真的可以吗?”
她、她她她说什么啊!!
赵沁感觉一口血都逼到嗓子眼了,她扭头看去,见到薛玉霄跃跃欲试的站起身。
她一时情急,想要伸手扯住她,结果掌心出汗一滑,没扯住对方。
众人也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但随着薛玉霄站起身来,完完整整地露出身上白鷴图样,看戏般的女郎们便不约而同地一愣,随后瞪大眼睛,起身行礼:“校书使大人。”
连台上的说书人都微微一怔,脸色变得稍微有点难堪,她行了个简单的礼节:“原来是薛三娘子,三娘子来到,怎么没人通传知会一声,就这么随意地坐在台下,岂不辱没了你的身份。”
这位讲师是兰台秘书使,两人的品级其实是一样的。
薛玉霄拱手还礼:“本想先拜会崔征月崔大人,听到讲师所讲的故事,觉得精彩绝伦,所以耽误了脚步。”
这是一句很明显的奉承了。秘书使脸色稍霁,觉得也没必要把一个贵族嫡女得罪狠了,只听过薛玉霄在清谈上有才华,从没听说她在故事编撰上文采出挑,于是道:“方才我一句玩笑罢了,娘子不必……”
然后薛玉霄就在众目睽睽下走过去了。
秘书使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她看着薛玉霄走到自己身边,像是第一次接触讲书一样摸了摸她案上的书卷,上面记载着《孙娘传》的诸多要点,还有一个助兴的檀板。
“我腹中正有一段故事,还未记录出版,流传出去。”薛玉霄不会用檀板,便干脆不拿起来,“请秘书使斧正指教。”
秘书使看着她一副新奇模样,就知道她是第一次接触——这不是胡闹吗?想必又是一段乏味无聊、自娱自乐的平庸之作,她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也能让众人看看差距在哪儿。
“指教不敢。”秘书使道,“三娘子请讲就是。”
她说着后退几步,坐在了人群当中。
薛玉霄在脑海中搜索片刻,轻咳一声,声音并不似寻常讲师抑扬顿挫、富有激情,而是温柔款款、娓娓道来。
“此事起于汉末晋初,在一个名为平安郡的地方,具体的地方人物已不可考,那时……”
薛玉霄入兰台的事,崔征月是第一个知道的。
她算准了日子,到自己的好友家中,将兰台中丞赵闻琴从软榻上薅了起来,催促道:“快走快走,我给你介绍一个奇人。”
赵闻琴睡眼朦胧,酒劲儿未醒,被她薅上马车,懒怠道:“我已有半年不去兰台,书院的事都是你们打理,什么人还要让我见见?”
崔征月道:“是薛家那位三娘子,她的清谈辩难举世无双。最近这一个月里,整理出的辩文就有十几篇,每一篇都另辟蹊径,真知灼见……如此一个有大才华的女郎,居然当了校书使!我还以为她必会被军府征召。”
赵闻琴摇首,道:“她是清谈辩才,与我们有何干系?”
崔征月跟着一怔,一时竟无言反驳,顿了顿,才道:“总比让那些酒囊饭袋空占位置得好。”
赵闻琴笑道:“她要是真有你说的那么绝代,军府岂能放过。可见她没有在辩文中写过真正的时务、写过治国之道。像这样阳春白雪高来高去的人才,与我们又有何益处呢?说不定在我看来,她薛三也是个酒囊饭袋。”
崔征月正欲再说什么,赵闻琴已经向后一靠:“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见见她。要是此人平平无奇,你也别打搅我了,新戏文的最后一折,我还没有想透……”
马车停在兰台馆阁门前。
赵闻琴被她拉起来,两人才走了几步,突然发现今日的气氛很不对劲——此处的管理虽然松散,但平时也有洒扫的仆役、伺候笔墨的小童,但这一路走来,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直到两人远远见到那道高高的门槛。
往来仆役,小童,甚至还有浣衣的男奴、厨房的帮工……他们都隔着这座高高的门槛,仔细入神地倾听着什么。这些人谨慎地守着这道门槛,被身份完全不同的“大人们”隔离在外,但此刻,却又仿佛与“大人们”相同,近乎平等无别地倾听着、想象着、沉浸其中。
崔征月和赵闻琴都是便装,连两人路过,他们也只是依依不舍地向两侧躲闪,没有离开。
崔征月惊诧不已,扭头一看,赵闻琴也是一脸茫然。她抬起眼,一眼看见被围在中间的薛玉霄——此刻周围已经不止是闲散的一些女郎们坐着了,听众比之前多了数倍。
堂中显得很是狭小,最近的人都能碰到薛玉霄的衣摆。
崔征月难以置信,她正要上前说话,忽然被好友抓着手在外围找了个地方,两人就这么坐下来。这位兰台中丞低声道:“听听。”
崔征月欲言又止,想跟赵闻琴介绍对方,还没开口,就听到薛玉霄那股不疾不徐的温柔嗓音飘进耳朵里。
“……李小郎君便道,嫂嫂,我已眷爱你多时……”
嫂……嫂嫂?
崔大人吸了口气。
她看向一脸正直的薛玉霄,没想到她的故事居然是这种情节。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却无情。他嫂子听闻,悲戚叹道,如今我已四十有八,你才十八岁,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弟弟何必痴恋……”
崔征月:“……”
多少?差三十岁?
“李小郎君又道,嫂子莫非嫌弃我是三嫁之身?嫂嫂若是弃我,腹中的孩子又当如何?”
……三嫁??谁的孩子??
崔征月完全忘了给赵闻琴介绍的事儿了,她的状态很快跟周围的听众趋同,都是聚精会神,单手托腮,顶着一张非常严肃的脸。
大约过了两刻钟。故事的进展迅猛至极,发展到小郎君给嫂嫂生下三个女儿,三个女儿全都英武非凡、才华出众,成了报国名将,此刻正讲到二女儿被举荐进了军府,将双亲接进京兆……眼看着就要到出人头地的高潮了!
薛玉霄觉得口渴,伸手倒了杯茶,顶着几十号人热切的视线,慢条斯理地道:“今天就讲到这里吧。”
众人没动,也没有诞生任何声音,但视线还是齐刷刷地看着她,像是巢穴里嗷嗷待哺的雏鸟。
薛玉霄道:“……后面的我还没想好。”
四周落针可闻,挨得近的书令史顶着她瞧,仿佛要把薛玉霄这张脸看出花儿来,她扯住薛玉霄的衣襟,流露出一种“饿饿、饭饭”的眼神。
薛玉霄:“呃……”
她默默地把自己的衣襟从对方手里扯出来,无情地道:“下面真的没有了。”
这一瞬间,巨大的嘈乱终于从堂内爆发出来,很多人拥挤地靠近过来,想要询问其中的细节,七嘴八舌地开始分析——
“如今民间休养生息,这一折过去,正可以鼓励生育,小郎君是寡夫,我们对寡夫改嫁太严苛了……要是世俗能因此变得宽容,寡夫不再因偏见而频频吊死,这对人丁兴旺也有贡献啊……”
“先前陛下让地方官移风易俗,督促寡夫改嫁以促生育,因为各州保守,总是不行,说不定这能起一些作用……”
“二女儿进入军府的几条方略,就是放在军府里也能用得上,里头对鲜卑骑兵那一条可以单独上书了。”
“他嫂嫂宋珍钻研实务,诸多工艺无所不通,可我朝现下这些有利民生的人才总是不得重用,朝廷轻视,民间自然跟着摒弃……”
在一片混乱当中,薛玉霄埋头钻了出去,她滑得像条鱼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堂内,一直走出去几十步,才松了口气,活动一下手指。
故事最大的忌讳就是无趣,恰巧,薛玉霄脑子里并不缺有趣的桥段。
她停在兰台馆阁里的水池旁边,掌心按着栏杆,水下的游鱼吐起一串水泡。薛玉霄把脑海里这些天关于朝政的建议,精准而切实地融入到了故事里,她正想着下半段要怎么编撰,身侧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薛玉霄转过头,看到崔征月含笑站在面前,她其实看到崔征月坐在边缘,只是没有开口罢了:“见过崔大人。”
“别。”崔征月道,“还是先见过这位大人吧。这是兰台中丞赵闻琴,也是涿郡赵氏的家主。”
两人四目相接。
赵闻琴的视线来回打量她片刻,说得第一句话是:“三娘子,后面真的没有了吗?”
薛玉霄:“……”
在她震耳欲聋的沉默当中,赵闻琴毫无身为兰台长官的架子,凑近了几步,贴着她问:“你能不能悄悄把书稿给我看?我帮你校对。”
薛玉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校书使的公服。
赵闻琴也发现了,她避免尴尬似得咳嗽了几声,又道:“你脑子里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是从哪儿看来的?”
薛玉霄:“……杂书。”
狗血家庭伦理剧,还有《一胎三宝霸道妻主狠狠宠》。
当然,书是没这书的。薛玉霄就算想给自己编的小说起这个名字,那也几乎没有可能,兰台对书籍的名字修订有很严格的要求。
“你太过谦了。”赵闻琴感叹道,“我自问博览群书,也想不出这样惊世骇俗的开篇,这怎么会是杂书呢?我一直觉得,无论是文学还是艺术,都要以民众为主,以通俗好看为主,要是百姓不接受,何谈开启民智,涤荡思想……兰台这些年为了讨好陛下,尽是一些无趣的劝学之言,又有向纸上空谈靠拢的迹象……”
她说到这里,也觉得心中疲累,摆摆手不说了,直接握着薛玉霄的手,道:“三娘子,我要请你做书院的讲师,还会帮你将这篇故事出版成书,交给各郡的书坊戏楼……此前崔征月跟我提起你的时候,我就说你一定是个才学之士。”
崔大人听到这里,眉峰微皱地瞥了好友一眼,长长地“嗯”了一声:“是啊,中丞大人慧眼识珠,不像有些人,捧着蒙尘的宝物还当是瓦砾,真是长了一对鱼眼睛。”
赵闻琴面不改色地继续道:“三娘子,这里清闲虽好,可不过是年华空耗,这样名动天下的机会,你不愿一博吗?”
薛玉霄确有此意,但她提出了一个条件:“中丞大人,我会以笔名暂代我的真名,请中丞大人交给各州各郡时,暂时隐瞒我的真名。”
“这是为何?”
薛玉霄摇首不语,一言未发,两人的短暂对视中,赵闻琴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好。”
如果是她本人的名字,恐怕无论这是一个多么精彩的故事,都不会被改编成戏曲、唱段,也绝没有名动天下的机会。
当然……皇帝可能没有防她到这个地步,但薛玉霄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谢馥的宽容上。
狂歌五柳前(1)

赵闻琴的动作很快。
她不仅动作快,还充满对皇帝与臣子之间彼此权力倾轧的经验。兰台馆阁听过这半篇故事的人都被要求保守秘密,在成书之前不可泄露。
这倒也是成书的规矩,众人表示理解,都没有多想。大约五六日后,上半册《求芳记》脱胎于印刷, 第一本编制成的纸质《求芳记》到了薛玉霄手中。
她拿到时,正与赵闻琴在书坊的别苑喝茶手谈。纸张尚且散发着笔墨香气,薛玉霄看了一眼封面,道:“大人还是不肯让我用那个名字。你不觉得那个更引人注目,让人不得不看吗?”
赵闻琴一口茶水正在喉咙里,她差点被呛到,顺了顺气,道:“只要内容过关,也不必事事做到最极端,你这只顾着惊世骇俗夺人眼球的性子,到底是从哪里养出来的?”
要是放在互联网时代,不把标题起得泯灭人性,哪有那么多的流量和点击?薛玉霄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她其实不是真的为了吸引眼球,她只是有点不正经的恶趣味,想看到兰台书院讲学时,是用什么表情念出那个名字的。
“好了。”赵闻琴无奈道,“你要是真喜欢,我让她们给你单独做一本。打算什么时候写下半篇?你应该知道,要是你用笔名成名,一定很快就会引起轰动,说不定……”
“中丞大人。”薛玉霄道,“如果只是书,各州路途遥远,识字的讲书娘子也不够多,就算一时轰动,也是在社会上层、在读书人。能否排好戏文,再将戏文和书一起交给州郡?”
赵闻琴微微一怔,道:“这恐怕耗费时间不短。”
薛玉霄道:“京兆繁华,要是在京兆推行,依大人之见,排戏要多久时日?”
赵闻琴用手指算了算时间:“起码要二十日。”
“好。”薛玉霄道,“二十日而已。笔名就叫做……明月主人。”
婵娟二字,就有月的别称之意。
赵闻琴盯着她道:“三娘子,我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但凡事如果锋芒太过,会让很多人生起嫉妒、忌惮之心,不是所有人都心胸宽广,有容人雅量的。”
薛玉霄不疾不徐地道:“中丞大人,收敛锋芒、韬光养晦,这固然很好,但我是薛家的女儿,难道我名不见经传,就不会有人嫉妒、有人忌惮了吗?人不遭妒是庸才,我会让这些人容下我的,是高高兴兴地接受,还是如鲠在喉地接受,那是她们自己的事。”
她说这话的语气很平和。
恰恰是这种平和,却让赵闻琴觉得眼前乍起一点寒芒,在这个眉目温和的薛三娘子身上,仿佛看到一把寒凛出鞘的利剑,锋刃未曾试。
年轻人的意气啊……
赵闻琴自觉文心已老,半是叹息半是欣赏地道:“看来你的狂妄之名,也不全是世人道听途说的,只是大彻大悟,表面内敛许多。”
“是。”薛玉霄承认,“学生大彻大悟了。”
赵闻琴是兰台中丞,书院的院长,也身为考核通俗文学的中正官,凡是在朝、在书院的士族女郎,都可以称呼她为老师,自谦为学生。
赵闻琴道:“去吧,像你这样的人,路要向前看。往后陪都的街头巷尾,都将在你悬照的彻夜清辉里。”
接下来的十几日,薛玉霄忙碌在书坊戏楼之间。
在外人眼里,她这样的行为几乎是自暴自弃了——进入兰台后十几年都会停滞在这个位置,就算赵中丞过几年殁了,论资排辈也轮不到她升迁,即便清贵闲官品级高、俸禄厚、颇有颜面,但实际上抛开薛氏,她薛玉霄本人其实已经失去了很多政治价值。
相比之下,受到打击后的李芙蓉反而发奋读书。李芙蓉此前的错误被她的母亲一手压下,消息并未外传。就算她没有大菩提寺的题字扬名,也因勤奋刻苦得到了中正官的欣赏,不日将会被军府征召。
薛玉霄连续多日泡在戏楼,这种好地方,崔明珠那个纨绔女自然愿意相陪。
崔明珠一身丝绸红衣,她不爱戴花冠,只用一对步摇压住了鬓发,发丝依旧懒散地溜出来两缕,肩膀贴着薛玉霄的肩:“……这段是不是太单调了。”
“单调?”薛玉霄第一次看人排戏。
“是啊。”崔明珠是个中常客,“既然是李郎君向嫂子宋珍示好,这会儿,那个戏子就该快步走上去抓住她的手,李郎君得走个碎步,两人按这个方向……”
她抬起手指,在半空中一转,“情意绵绵地走半圈。”
崔明珠是品戏的行家。薛玉霄当即叫来戏楼的管事,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管事早被吩咐过,这出戏一切都听薛三娘子指教,连连答应,回去马上改了。
“我还以为你过得什么好日子。”管事走后,崔明珠埋怨道,“这戏还没排成呢,你就来看,这不会是兰台交给你的活儿吧?也奇了,你一个校书使大人,兰台馆阁谁能指使你干这种杂活儿,是赵中丞为难你,还是我姨母……”
“都不是。”薛玉霄道。
“嘁。我还以为你在戏楼有美郎君研墨添香,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呢!”崔明珠畅想道,“正想着这里有什么美人,能不能叫金兰姐妹也看看。”
“你真是本性不改。”薛玉霄叹道。
“这有什么呀。”崔明珠浑不在意,跟她聊天,“王郎的事,你听说没有?”
王珩?薛玉霄没有听到半点风声:“什么事?”
“就两日前。”崔明珠随手扒了颗花生米,“王丞相的弟弟、也就是他的舅父带王珩去参加宴会,那其实是相看的宴会,汝南袁氏的小娘子袁冰遥遥看见他,一见钟情,便请王珩弹琴给她听,王珩说琴曲只为知音的妙赏而奏,除此外绝弦无声。袁冰觉得他目中无人,便恼了,不小心摔坏了王郎的秋杀琴。”
秋杀琴是齐朝闻名的一架名琴,琴音铮铮如秋风扫落叶。传说春秋时有奇人异士为国献曲,在城楼上弹奏琴音,正值深秋,琴音摧破了敌军的胆气,于是获得大胜,所以名为“秋杀”。
不过薛玉霄的注意点是:“不小心?”
“只能这么说呗,不然呢?”崔明珠道,“袁氏把袁冰绑起来抽了几鞭子,跟王丞相赔罪,面子给尽了,但王珩还是闭门不出……啧,也不知道谁有幸能听到王郎的乐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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