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听得心惊肉跳,没顾上梳好头发,长发半散,随便披了件外衣过来,亲手给她倒茶:“娘,先顺顺气,身体才是本钱。”
薛泽姝仰头长叹,鬓边的发丝仿佛都又白了些:“让我去豫州铺路修桥,我去了,连通向四河的水渠、运河,全都一并办了,豫州的郡丞和长史庸碌无能,只知剥削民脂民膏,因为这些贪官的缘故,百姓活不了,修桥的徭役也征调不上来,我亲自提剑斩了足足四颗脑袋下来,犯了众怒!就这样,连明年三成的税赋她也不肯减,如今又要阻拦你的前途!”
她没说的是,斩掉那四颗脑袋后,地方官视她如洪水猛兽,恨不得处置而后快。如果不是薛泽姝狠辣善断,略微心软一些,她的命就会被留在豫州。
几件事挤压的怨气,就是泥人也该发火了。
薛玉霄道:“母亲宽心,女儿并不懊恼。”
薛母看着她的脸,见她确实没有伤心之色,当即抬手抱住她,拍着脊背:“我的闺女……你不伤心就好。兰台那地方倒是清闲,哪怕你照旧贪玩,娘也能送你进去,可如今你这么勤勉好学,却不能进军府成名,皇帝崽子的防备之心也太重了!”
能这么称呼皇帝的人,也就是这种顶尖的门阀士族了。
薛玉霄递茶给她。
薛母喝了口茶,静了静心,才平下气来:“兰台书院的人会来接你,剩下的事,为母想办法……对了,陛下将修建大菩提寺的工程交还给我,林卓说你在练字,练得如何了?”
林叔是薛母的下人,自然很多事都会禀告给她,薛玉霄对此心知肚明,又觉得自己的字练得有点提不上台面,便道:“……一般般吧……”
“妻主。”
话音未落,一道声音从铜镜边传来。裴饮雪衣衫整齐,看起来清肃温文,他捧着一卷黄麻纸,将笔和砚台拿了过来,放在案边,挽袖将一支辽尾狼毫递给薛玉霄。
辽尾狼毫是指产自东北地区的黄鼠狼之尾,那里是鲜卑所在之地,流入东齐的数量很少,所以也就十分昂贵。
薛玉霄用眼神跟他辩论:“干什么呀?我不是还没出师吗?”
裴饮雪不接招,云淡风轻地向岳母问好:“母亲大人早安。”
薛司空摆摆手:“坐吧。”随后看向薛玉霄,“小郎君都拿来了,你就写给娘看看。”
薛玉霄无奈道:“也好。”
幸好她伤到的不是右手。薛玉霄扯了扯袖口,将绷带缠着的伤处掩藏在衣袖里,按着纸边,写了一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薛母先是满怀慈爱,目光落到纸上突然定住,她探头过去,身体前倾,盯着她笔下行云流水的字迹。
薛玉霄刚抬头,她便严肃道:“继续写。”
……怎么这个表情?她承认最近太忙没怎么练字,但应该也没退步太多啊。
薛玉霄屏息凝神,继续写了下去。
不到片刻,一首《子衿》出于笔下。薛玉霄搁笔停手,用商量的语气道:“娘,我还没练多久呢……”
薛司空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她忽然起身,捧起墨痕未干的纸张,在室内踱步道:“好……好……卫姬之遗风,蔡琰之神髓……好……!我女儿嘛……我就知道是大器晚成,我就知道是惊才绝艳……她们真是太小瞧我的霄儿了!”
卫姬是指王羲之的老师卫铄,是东晋时代的大书法家,在现代被称为卫夫人。不过在此朝人们更喜欢称她为卫姬,还诞生了一个崭新的词语,赞扬别人书道惊人,便说有“卫姬遗风”。
薛母用力地一拍大腿,根本就没放下纸,也不多说,大笑着出门去了,连侍从都愣了愣才跟上去。
母亲大人来去如风,只剩下薛玉霄一个人独坐发呆,她转头看向裴饮雪,见他镇定如常,毫不意外。
过了半晌,薛玉霄道:“……娘亲很欣赏我的字?”
裴饮雪喝了口茶:“可以拿出去吹嘘也不为过了。”
“你不是说我的水平不怎么样吗?”薛玉霄颇感意外,“你不是说——”
裴饮雪避而不答,他总不能说自己会被对方进步神速又过度谦虚的样子给气到吧?于是转移她的注意力:“你很快就要有新的大事要做了,大菩提寺需要题佛偈、壁画,还要将皇帝作的文章印刻在碑文上,这是能扬名天下之事。”
薛玉霄抵着笔杆,思考片刻,说道:“照你说的,我的字应当也还不错。正好我有个帖子犹豫了几天没下笔,今日正好写给她。”
“帖子?是请帖?”
“是给一个朋友的。”薛玉霄寻了一张空白请帖,琢磨着落笔,跟他介绍道,“一个很有趣的女郎,她……”
话语微顿,薛玉霄抬眼看了看一旁的裴饮雪,心中闪过一丝微妙的不愿意开口的感觉,但这种细微情绪转瞬即逝,随后便道:“你一定会很欣赏、很喜欢她的。”
裴饮雪的手拢在袖中,无意识地攥住了月白的细葛软衫,他抿了抿唇,神情淡漠如冰,反问道:“喜欢?”
“是啊。”薛玉霄专心写请帖,“世人都觉得她好,你怎么会例外呢?”
裴饮雪注视着她的侧脸,不动声色地问:“你也觉得她好吗?”
薛玉霄轻吹墨迹,随后道:“她的棋艺很好,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人就是她,如果她收帖登门,我就带你去见她。”
裴饮雪眉峰微锁,正欲开口,视线忽然扫到请帖上的字迹,见到她写:“谨订于七月十五日,请李氏清愁娘子入锦水街薛园会友,婵娟敬邀顿首。”
他的视线路过李清愁的名字,并没看出来这是谁,反而停留在“婵娟”两字上,心道,她们两人没有见过几次,称呼就这么亲密?婵娘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么个人的,还专程去寻访……
裴饮雪旁敲侧击地问:“这位棋友是否婚配,家中可有郎君?”
薛玉霄道:“她孑然一身,后院无人,你大可放心。”
裴饮雪:“……”
……更不放心了。
惊鱼掷浪声(2)
王秀虽然被迫捐钱救济灾民,但她并未有半分不满。
这份钱是皇帝逼着士族出的,薛三娘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既能让各大贵族出一份力,博得了美名,又能让众人将怨恨聚集在薛三娘子身上……一石三鸟。不得不说,这几年来,皇帝的谋略越来越缜密无情。
谢馥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她和薛泽姝牵着手过河的小皇女了。
时值七月一场难得小雨,放鹿园。
王秀坐在廊下,竹帘卷了上去,厅中挂着的名画长幡在风中窸窣微动。她捧着几张宴会请帖,一一过目。
这都是想要跟王氏儿郎相看的请柬。她家幼子名满陪都,如今也到了适婚年龄。
王秀略微看了看,让人去叫小公子。不多时,王珩穿着一身月白云纹薄衫,向母亲请安。
“给你看看。”王秀递给他请柬,“这是萧氏主君送来的,她家的孩子我看过,很英气。”
王珩扫了一眼,视线看向廊下被雨浸湿的密密湿痕:“萧氏行伍出身,武将之家,她也不显才名。”
王秀看了他一眼,并不意外:“汝南袁氏的小娘子你可见过?倒算得上诗书传家。”
王珩道:“她家中已有十几房小侍,就算侧君以下皆是奴仆,这样的后院调教起来,儿子怕有心无力。”
王秀又道:“吴郡陆氏去年入京,陆太守的小女儿今年已有十六岁了。”
王珩沉默片刻,刚要开口,王秀便道:“她家家学渊源,孩子的名声也很好,从不寻花问柳,家世……陆太守是个极有操守的人,她亲自抚养的小娘子,一定不会差。”
竹席边的茶炉翻出滚热的水泡声,一排排升腾的水泡像是破裂在他的胸腔。王珩只有深深的呼吸,才能从这样具有压迫力的问询中保持镇定和冷静。
他道:“母亲,儿子还不想婚配。”
王秀收回视线,她的手在请柬上轻敲,不疾不徐地道:“珩儿,你前几日出府去珠玉楼学琴、学琵琶和笙箫,是为了等什么人吗?”
王珩掩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紧。
“那是京中女郎常来常往的娱乐之地,就算你是为了音乐而去,也不该……”王秀顿了一下,“久候终日。”
就像叛乱那一夜凤将段妍所说,王丞相治家严谨,怎么会真的对王珩的小动作分毫不知呢?她知道王珩坐在珠玉楼的窗前终日相望,弹奏的琴曲绕梁三日,缠绵久绝。
王珩坐直身躯,他居然没有回避,而是道:“《诗经》有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王秀道:“四书五经,本来不是你该读的……是谁家的女郎有这样的本事,让你这样魂牵梦萦?”
王珩抿唇摇首。
王秀转过头,看向了这场七月中带不来丝毫清凉的小雨。细雨濡湿了她的华服裙摆,她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不说,就应该知道两家的门户并不相等,若是寒微之士,别再跟她来往了。”
寒微之士?要是说出来,恐怕比恋慕上寒门女子更让母亲心神震动。王珩再三犹豫,最终道:“是玉霄姐姐。”
这几个字在他的齿间酝酿了不知多久,脱口时足以让人牙关发战。但当他真的吐露心声之后,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充盈在胸口,这股“明知事不可为而为”的勇气,让他在母系社会里最为严厉尊敬的母亲面前,都得到了一丝自由抉择的喘息和快慰。
他当然可以掩藏下去,可以隐瞒、拖延下去。
但王珩不愿这么选择,他依旧是那个得不到自由婚姻,便决意守身孤老之人。
园中的落叶沉沉地坠入池水。
王丞相煮茶的背影半晌都没有动,她的手放在滚热的茶盖上,热雾传来烧灼的痛意时,王秀才缓缓收回手,转头看向自己的小儿子。
“薛玉霄。”她道,“薛三娘子?”
“是。”
“你们的婚约已经解除了。”王秀一字一顿地道,“你不记得吗?”
王珩沉默不语。
“你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吗?除了小时候见过几面,你跟我说很害怕她之外,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这些年都做过什么吗?”王秀冷冷地道,“她的名声是有一点改变,但进了兰台的年轻娘子,没有十年二十年是熬不出个名堂的,我将你娇贵地养了这么大,将你嫁给这样一个没有前途、不被皇帝喜欢的女郎,那你下半辈子的诰命又让谁给你争呢!”
“母亲……”
“她不行。而且只有她不行。”王秀并没有发火,但她的态度异常坚决,“我们已经退过薛家的婚了,退一步讲,哪怕我真能拉下老脸给薛泽姝赔罪,世人也会说我们王家出尔反尔,反复无常,一族的颜面都毁在你的手里。”
这是王珩能意料到的结果。
他闭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道:“那就请母亲不要为孩儿谈婚论嫁,我愿入道观清修,常伴三清座下,到玉霄姐姐迎娶正君那日,我便死心为止。”
“荒谬。”
回答他的只有这两个字,还有王秀起身离去时冷冷拂过的袖风。
比起王丞相的惊恼交加,收到请帖的李清愁更是被薛玉霄吓了一跳。
自从叛乱后,李芙蓉被李司农大骂了一顿,关在园中悔过读书,她的性情就变得愈发阴沉——如果说从前只是有些嫉贤妒能,那现在就是有点心理变态了……这是李清愁非常客观的评价。
她的社交被李芙蓉限制得很死,京中能够结交士族、清谈辩难的集会,她经常阻拦李清愁前往,要不是李清愁武艺高强,春水园的院墙拦不住她,那连婵娟娘的邀约也无法赴了。
她怀揣着一颗期待的小心脏,看着贴身仆役悄悄递进来的请帖,很是满意道:“我就知道她还没忘了我,陪都的人我虽然认识几个,都没有婵娟娘更有气质、更似知音……”
李清愁拆开请帖,对着薛玉霄的字欣赏了片刻,随后打开阅览,看向地址。
上面明晃晃地写着“锦水街薛园”。
李清愁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僵住。她翻过请帖,正反两面看了不下五遍,白纸黑字得都要看出花儿来了,这上面的字迹也没变化。
贴身仆役是千里迢迢跟她进京的一个少女,此刻也很兴奋地问道:“主人,婵娟娘子说什么?我不识字,您给我讲讲,她住哪儿啊?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李清愁:“……她……”
才吐出一个字,李清愁就出了一脑门的汗。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坐了下来,道:“红缨,你去打听一下京兆薛氏,薛三娘子的字,花点钱也没什么,最好去主院那边问一问。”
李芙蓉是嫡系贵女,她一定跟薛玉霄有来往,她院里的下人说不定就听过。
红缨领命而去,过了两刻钟,她匆匆赶回,表情跟李清愁一模一样。
主仆俩四目相对,面若死灰。
红缨哽了一下,道:“主人,要不我们别去了吧……她……不是,她,咱们还说过她的坏话呢!”
李清愁坐在院中石凳上,表情沉凝地思索着,她狠狠一咬牙,道:“不行,还是得去!我本就是为了救裴氏故人之子,要是连见她都不敢,何谈救人?就算她这是鸿门宴、是龙潭虎穴,我也得探一探!”
说着,她将房中的十八般武器都找了出来,在院中磨得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又把压箱底的革制软甲找出来晾晒。
次日赴宴前,李清愁将软甲穿在身上,戴了护腕护腿,又在身上藏了二十多把飞镖,腰间配剑,这才跟自家仆役翻出春水园的墙,雇马车去会见棋友。
薛玉霄也为这场会面筹备许久。
美酒、糕点,还有价值千金的金玉棋盘,每一个玉质的玲珑棋子都触手生温。她好不容易等来李清愁,见到她走来的身影,忽然诧异道:“青燕,李娘子的身形好像魁梧了很多。”
韦青燕跟着看过去,纳闷道:“是啊……少主人,她武艺高强,我不如她,这可能是一种练武法门。”
薛玉霄缓缓点头,李清愁的功夫在原著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她微笑着,很和善地跟李清愁打招呼,让她到亭中来。
面对她的微笑,李清愁的身形很明显地踉跄了一下。
她一走近,薛玉霄隐隐听到革制软甲和衣服间隙里挂着的暗器声,叮当作响,她上下扫视一番,在心里感叹道:“不愧是女主啊,看起来好似双开门冰箱,真是值得柔弱男子依偎的宽大臂膀。”
李清愁被她看得掌心出汗,她一路过来,四周风平浪静,不像埋伏着五十个刀斧手的样子。
薛玉霄道:“坐。几日没见你,愈发健壮了……可有什么养生之法吗?”
这个世界的女子既喜欢“健壮有力”之类的形容词,也同样喜欢“美丽端庄”这种词汇,对赞美这方面具有很宽广的包容度。
李清愁看着她的脸,道:“怕死。”
薛玉霄愣了愣:“……养生之法……”
“怕死。”她很认真地重复,眉目英气的脸上写满了坚毅。
薛玉霄:“……还挺幽默。”
薛玉霄只当自己没悟透这种幽默,她亲手给李清愁倒酒,态度很亲近随和:“来,我特地为你准备的。”
李清愁看了一眼酒,昂贵的杯具中散发着醇厚的酒水芳香,她道:“客随主便,这么好的酒,还是婵娟先喝。”
“我酒量不好……”
“你先喝。”李清愁面色郑重道。
薛玉霄:“……”
还挺谦让。
她举起酒杯,轻轻地啜饮了一口,然后放回桌上。
李清愁点了点头,不待薛玉霄反应,用她喝过的杯子一饮而尽,喝完了这杯非常安全的酒之后,她才把心放下。
与此同时,正对着园中小亭的石桥边。
还剑撑着一把伞,给他家郎主遮蔽日光,但身侧的寒意反而越来越重,凉飕飕地,让他心里跟着七上八下。
裴饮雪神情静默,薄唇微抿,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清冷,他整了整袖口,语气克制地道:“你看清她刚刚做什么了吗?”
还剑看看小亭:“这位娘子喝了酒。”
“不。”裴饮雪道,“她喝了薛玉霄喝过的酒。”
还剑连忙提醒道:“郎君,不能叫三娘子的大名,这样不尊敬。”
裴饮雪目不转睛,冷冷淡淡地更正:“桌上明明倒了两杯,她喝了我妻主喝过的酒。”
还剑仔细一想,还真是,赶紧给裴饮雪顺气,劝道:“郎君别急,女子相交尽兴,不分你我,这也是难免的。”
裴饮雪刚要说什么,脑海中忽然一醒,再三隐忍,慢慢解释道:“我没着急,你看我哪里急了。”
还剑不说话了。还说不急,大夏天的,他都要被自家郎主的冷气给冻死了。
惊鱼掷浪声(3)
第22章
李清愁喝完她的酒,一杯下肚,心也放下大半了,于是开门见山:“既然你就是薛三娘子,是京兆豪门之女,为何要隐藏身份?”
薛玉霄道:“我若不隐藏,你还能跟我平等相交,彼此知心吗?”
李清愁没有被轻易糊弄过去:“你跟我在外界听闻的不一样,那日在亭中下棋,我已说明了我的来意,你难道不忌惮气恼,不视我为敌?”
薛玉霄微微一笑:“我并没有与你争抢的意思,裴郎君是孤清雅正之人,我愿完璧相还。”
李清愁被震住了。她盯着薛玉霄纯然真诚的眼睛,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在心中出现一个荒诞的猜想——“裴家公子不会相貌丑陋吧?这世上难道还有这种守礼淑女?”
就是李清愁自己,她在求学习武、浪迹江湖的几年里,也不免有蓝颜知己挽袖添香。这些露水情缘对女人来说,不过是人生路途上的一些点缀……大多数女人最终还是会将目光放在舍身报国上面。
李清愁下意识是不信的,但看到薛玉霄的目光,她又犹豫了,继续问:“完璧相还?那你当初为何……”
当初是原著所为,和我有什么关系啊。薛玉霄幽幽叹气:“知好色而慕少艾,为好儿郎愿掷千金,也是风流美谈。但我不是他的良配,你才是。”
“打住。”李清愁更觉古怪了,抬手制止,“我与他未曾谋面,仅有先母先父的一纸婚约为媒,你怎么能如此笃定?”
薛玉霄怔了一下。这还要理由吗?你们不是官配吗?
李清愁看她愣住,继续道:“既然为友,我不能夺你所爱。不过请婵娟娘让他出来相见,我唯有看到他平安,以尽两家故交之情,昔日到了地下,才能有颜面见双亲。”
薛玉霄听得有点迷惑,她抵着下颔,眼神里全是探究地看着她:“你不怨我?”
李清愁道:“为何怨你?如果他在这里过得很好,说明这里才是他毕生归宿,这才是冥冥之中命运使然,岂是一纸婚约能作数的?我萍踪浪迹,报国无门,跟着我……还不知如何飘零。”
她说到这里,又严肃道:“婵娟,若来日,你厌烦嫌弃,尽可以将他交给我,请不要折辱一个孤身男子。还有一事我要提醒你,裴郎君不是物件,何来‘送还’之说?他是一个人,愿走愿留,你要问他啊。”
这句话虽然严肃镇定,但落在薛玉霄的耳朵里,忽然振聋发聩。
她的手握紧酒杯,指骨绷紧,不自觉地连呼吸都重了两分——对啊,她为什么会用这样的词?
她在潜意识里,根本没有承认裴饮雪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不曾认可他的独立人格,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心愿渴求。薛玉霄只是那样想当然地认为,他是一个书中的纸片人,是附庸于女主的挂件,是献身者、牺牲品。裴饮雪毁容残疾、戴着斗笠为女主指点清谈、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这些品格出现的意义,其实是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女主的配偶”。
薛玉霄突兀地有点不能呼吸,她匆忙喝了口茶,思绪第一次变得非常混乱,是那种几乎无法整理的混乱。
她觉得裴饮雪一定会喜欢女主,因为裴饮雪是“女主的男人”。但一个人,她接触的这个活生生的人,真的可以被冠以“谁谁的”这种前缀吗?
继而,薛玉霄突然有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到这一刻,她那条属于异世的灵魂终于落地了。她的手抚过石桌、棋盘,沉思了很久,才道:“清愁姐姐教训得是。”
李清愁又是大惊失色,表情比过去十天还精彩:“受不起,我可不敢教训你,再说我们又没算过年龄,你别叫我姐姐。”
姐姐有两个隐含的意义,如果是一个适龄儿郎叫,那就是“情姐姐”,如果是两个女子之间的称呼,则是向对方表达尊敬和钦佩。
李清愁自觉受不起她的钦佩。
薛玉霄摇了摇头,道:“我之前……有意无意之间,被成见所困,总有一种俯视众人的心态,这实在太傲慢了。”
李清愁顺理成章地理解成另一种含义:“不妨事,有才者大都如此,不然恃才傲物这个词怎么出来的呢……你……咦,你这是什么表情。”
薛玉霄拍了拍胸口,把那股作呕的感觉压下去,面无表情道:“突然想到前一阵子携家兵诛贼,尸横遍野,血光滔天,一时间恶心坏了。”
李清愁:“……这都过去好多天了吧。”
薛玉霄心道,没办法,我反射弧比较长,到现在才感觉你们都是活人。等到她顺过来气,便道:“我请裴郎出来跟你相见。”
说罢,她正要吩咐韦青燕去问问后院,扭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小桥边裴饮雪的身影,衣衫翩跹,凛若秋风。他站在伞下,因此看不清神色,只能见到立如松柏的挺拔身姿。
薛玉霄递了个眼神,便有一个随侍的少年前去,她远远看着两人说了几句话,侍奴行礼抬手,裴饮雪便随他穿过廊桥,走入亭内。
亭内收了伞,李清愁与裴饮雪才真正见面。
这是女主和男主的第一次会面。这一次,他不曾被风刀霜剑严相逼,不曾毁容、残疾,零落成泥,她也尚未受困险境,被薛氏针对得步履维艰。
风清日朗,无波无澜。
李清愁看清他的时候几乎有一瞬间的后悔——裴郎君容色无双,俊美瑰逸,更有一股清冽如霜的孤寒之质。感觉遗憾,这是人之常情。她很快恢复如初,在他身上端详了片刻,确认薛玉霄待他很好。
不过……这小郎君的冷气也太足了,他看过来的眼神怎么有点……
李清愁被看得心里打鼓。她没被薛玉霄刁难,怎么裴郎君看她的眼神,反倒像是她欠了裴家许多钱财似得……仔细一想,应该也没有啊!
两人相对不语。
薛玉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有点怪,便拉着裴郎坐到身侧,开始给两人彼此介绍。
裴饮雪的神情依旧淡淡的,只有在听闻她就是“前婚约对象”时,忽然目光闪动,转头看着薛玉霄。
她是不是说过要把自己送回去之类的话?
这一瞬间,一种极为含糊、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和困惑涌上了他的心头,裴饮雪表面上跟李清愁相识,手心却沁出了冷汗,他垂下袖子,在袖摆的遮掩下轻轻地抓住了薛玉霄的衣摆,似乎这样能得到一些令他镇定的安慰。
“看来这个棋道老师我是当不了了。”李清愁对他的现状很满意,“我亲眼见到,全了老一辈的托付,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薛玉霄道:“不如我问问……”
“嘶。”李清愁抽了口气,马上打断她,“你这么厉害,怎么读不懂半点与郎君的相处之道,有些事,当着外人的面怎么能问。”
薛玉霄听劝,立马把话头掖了回去,转而道:“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等,等你的名声传进薛园,不过空等了很多日。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在清谈宴会上大放异彩才是。”
辩难,这是士族女郎扬名的最快通道。最好是名声大振之后归隐山林,立马就有“名士”之风了,不出三年,皇帝必派人求贤,这是众人津津乐道的“终南捷径”,指隐居反而成了做官的捷径。
李清愁叹了口气:“芙蓉娘看管我,如同猫儿看管老鼠,我连出那个鼠洞都要爬墙……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最可怕的是我没有钱买书,书籍贵重,不看书,我就不知道京中时兴的辩题和风气。”
薛玉霄笑眯眯地道:“这有何难。我家藏书万卷,只要你肯教我武功,这里的书你随便借,什么孤本名篇,我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李清愁看着她的笑容,总感觉对方像是在鼠洞面前放了点吃的,然后另有盘算地招招手——薛玉霄可比李芙蓉那种坏在脸上的人难揣测多了,她立马又谨慎起来:“你不会要说我偷你家的书,告我偷盗,把我打死吧。”
薛玉霄:“……”
李清愁思虑周全,仍很紧张:“你不会有什么别的要求没说吧?就只教你武功吗?”
薛玉霄默默地喝了口酒,依然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李清愁小心翼翼地转头问裴郎君:“我没欠你家钱吧。”
裴饮雪:“……没有。”
她缓缓出了口气,伸手握住薛玉霄的手,高兴道:“虽然你一个字都没说,但我从婵娟你的表情里看到了无语凝噎,你这样正直,一定不会害我。”
薛玉霄道:“现在才知道我正直。”
李清愁还要跟她亲热交谈几句,突然感觉芒刺在背。她看向杀气的来源,见到裴饮雪用那双漂亮清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握住薛玉霄的手。
李清愁愣了愣,把手挪开,杀气消失了。
她咽了下口水,心道这小郎君俊美倒是很俊美,就是善妒得严重,她才碰了一点肉皮儿啊。
李清愁压下亲热词语,郑重地向她表达谢意,随后两人约定好习武和借书的时间,李清愁便马不停蹄地告辞了。
薛玉霄望着她离去的魁梧身影,托着下颔,有点儿走神地问:“我什么时候能练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