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听到他问:“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她道,“我好着呢。”
“没想到你真的是为了救人。”他的低语如同叹息般,很近地在耳廓边响起,“没想到你不止是说说而已……”
薛玉霄露出笑意,说:“你现在才算认识我了?我可是很厉害的。”
“嗯,你可是……很厉害的。”
他居然这么乖乖地承认了。
薛玉霄愣了一下。她从来不吝啬夸奖自己,但这夸奖的话——尤其是裴饮雪嘴里说出来的真心夸奖,难度可比她自己夸自己要大多了。
薛玉霄正要扭头看他的表情,判断一下裴郎是不是真心的,就感觉里衣的带子全解开了,薄薄的衣衫落到他的怀里。
按照规矩,妻主的里衣当然也是当夫郎的来整理缝制,如果有正君的话,上面的绣活儿甚至只能交给正君去做,这是潜移默化出来的、对正室权益的一种维护。
裴饮雪像是被一把刀架在脖子上,动都不敢动,他沉默着把薛玉霄的里衣整理好,连指尖都透着一股烧熟了似得粉色,偏偏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看起来很冷静地道:“已经烧好了水,要去沐浴吗?”
冷静,冷静……只是她的……她的衣服……
怎么可能冷静?他感觉自己浑身往外冒热气,只是因为天生体温低,才没有一串轻烟从头顶上冒出来的……
薛玉霄也不好意思再让他帮忙:“我自己洗就行了,你坐一会儿,不用管我。”
她没那么习惯贴身服侍,这是薛玉霄迄今为止最大的破绽。
裴饮雪听到她进了隔间的声音,心绪逐渐安定下来,在脑海中回想。
薛三娘从小金贵娇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怎么可能会不习惯服侍?这是让裴饮雪觉得最不合理的地方……但如果是她人假扮,又如何做到让陪伴她长大的林叔都没发现问题的呢?总不能连身上的每一颗痣、每一个细节,都模仿得出神入化吧。
因为这一切的矛盾和不合理,裴饮雪甚至思考过不切实际的鬼神之说。但想到最后,事实却又告诉他,她现如今这样就是最好的答案,无论她的躯壳里装着一个怎么样的灵魂,无论她是人是鬼、来自何方,他都不必惊动。
他也不想惊动。
裴饮雪渐渐卸下防备的盔甲。
薛玉霄刚进去没多久,屏风外响起脚步和轻咳声,一个身穿深灰色绢衫的中年男人叩开门,先是朝着裴饮雪行了个礼,随后问道:“少主人沐浴,郎君怎么不进去伺候?”
“林爹爹。”裴饮雪的称谓很尊重。因为林叔名义上其实是薛司空的下人,资历很深,“妻主不许我服侍。”
林叔皱起眉头。他虽然年纪已经大了,但身形还保持得很好,肩宽腰细,胸口却很饱满宽阔,很像是现代人在健身房练出来的胸肌。他能被挑选去照顾薛玉霄、做过她的乳爹,在这方面当然是胜人一筹的。
陪都的风气使然,世家贵公子大多追求俊美病弱,对这样的特征常常回避,即便是生育后也要保持风度翩翩的仪态,所以不得不在家中养几个出身贫苦的乳爹——不要小看这些人,他们对贵重的小主子有吃奶抚养的情谊,还有很多爬过家中妻主的床,说是没有名分的小爹也不为过。
林叔一听这种话,委婉道:“或许是郎君手重,不够细心,以后还都改了吧。少主人是薛氏的千金小姐,怎么能像那些寒门庶族一样没人伺候?别说是我们这样的中等人家,就算是从北方迁过来的二等士族,谁不是五六个男孩儿伺候着……这让主母知道,我们下人受责不要紧,恐怕伤着郎君的颜面。”
在薛氏这么多年,哪怕当初是个贫苦出身,现在的口舌功夫也都磨炼出来了。
林爹爹口中的“主母”,是薛玉霄的亲生母亲,当今的司空大人薛泽姝,这的确是跺跺脚整个陪都都要震几下的人物。
裴饮雪再怎么深居简出,也是深宅后院里养大的,听得懂林叔的弦外之音,他正要起身,林叔却摆了摆手,跟一旁的侍奴道:“去叫西院的人来。少主人以前说青竹的手是最好用的,他不是巴巴地盼着呢吗?”
吩咐完,林叔又向裴饮雪行了一礼:“郎君歇着,只管使唤这些通房下人就是了。”
说着退出了室内。
裴饮雪沉默良久,看着闭合的房门发了一会儿呆,随后抽回视线,在妆台旁边的小木箱里取出针线……薛玉霄外衣上的带子松了,她整日忙碌都没看到,上面的针线崩开了几根,像绒毛似地起了点边儿。
他要是不补的话,让林叔看见,又该说她一个千金小姐都没人照顾了……
裴饮雪在灯下穿过针线,听到外头走廊上二齿木屐的声音——那是青竹的脚步声,他忽然又更正了自己的想法:多得是人想要照顾她,薛三娘这样的身份,在世人眼中,养十几个小郎君都不算多。
青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走得有些急,到了门口才站定。在主院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推开了门。
裴饮雪扫了他一眼。
青竹穿了一身锦衣,衣袖和对襟上都绣着翠绿的竹叶,身形瘦削颀长。他把鞋脱在外面,穿着袜子进来跪他,态度比之前要好上十倍:“给裴郎君请安。”
裴饮雪盯着他,半晌都没有说话。
青竹脸上的喜色一点点收敛起来,把头压得更低,露出墨发下方白皙修长的颈项。
裴饮雪收回视线,淡淡地道:“进去吧。”
“是。”
青竹立即起身,进了隔间去伺候妻主。他这一个多月都没近薛玉霄的身,每天晚上都担心妻主被裴饮雪蛊惑,一两句话就把他打发到田庄上去了——那里的生活跟薛园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死也不要去。
生活在后院里的男人,哪一个不是千方百计套女人的心?虽然裴郎君表面上冷淡端正、看着能容人,说不定背地里都做了什么事,他可得小心些。
青竹没有穿木屐,脚步声就变得非常轻。
裴饮雪看着隔间的门被关上,低下头将针从布料里取出来,他精神不集中,手指一抖,针尖结结实实地戳在拇指上,冒出一个豆大的血珠。
“嘶……”
他抽回手,用方帕擦掉血迹,缓缓地叹了口气。
薛玉霄没想太多,她只是觉得裴饮雪该休息了,没必要再凑过来陪着她。
门声微响的时候,她以为是添水的侍奴,并没回头,只是偶尔摸一摸自己的耳根——裴郎的气息怎么这么凉,他不会哪里都是冷冰冰的吧,四肢,血液,也包括……
哎呀,冒犯,冒犯。
薛玉霄撩了一把头发,继续琢磨。要不怎么说他是男主,是纸片人呢?要是正常人跟他一样常年体温偏低,还低这么多,那都得进罕见病名录了,他看着还挺健康的。
水雾氤氲。
在雾色之中,忽然传来布巾浸透热水的声音。身侧响起一道温柔得能溢出水来的男声:“妻主,我来给您擦身吧。”
妻主……
妻……等一下,这谁啊?
薛玉霄的大脑有一瞬间的死机,就在她死机的这一瞬间,青竹的手拨弄出水声,热乎乎的布巾擦过她的肩头。
他边擦拭,边压低身躯,一只手从侧面绕过来,拢住薛玉霄的手背,长发顺着肩头滑落,跟她的湿发绞在一起:“妻主……您说过很喜欢我的手,还说我很好用,能好好伺候……”
薛玉霄猛地回过身,隔着一片薄雾,跟青竹那张含情的双眼对视,她眉心突突直跳,忽然后悔没叫裴郎进来。
青竹好不容易看见她的正脸,眼里的柔情都要溢出来了,他抓起薛玉霄的手,把脸凑过去靠近她的掌心,对着她道:“妻主怜悯,我……”
话没说完,一串眼泪从他眼眸中掉下来,断线珍珠似得:“我很想你,又不敢打搅妻主,裴郎君是侧君,我却无名无分、不算什么,您不知道我这几次的……那个,是怎么熬过去的。”
“出去”这俩字卡在喉咙里。薛玉霄把手抽回来,靠在浴桶边,头顶上冒出无数个问号:“什么叫‘那个’?”
青竹期期艾艾地看着她,苍白病弱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羞耻的红:“就是……男子的……那个。”
薛玉霄:“……”
……到底有什么遮遮掩掩的啊。
青竹凑过去,薄唇贴着她的耳畔,小声道:“就是……梦遗。”
薛玉霄愣了下:“……这有什么?”
青竹可怜道:“在您面前当然没什么,没有妻主在,我一到那时候就整夜睡不好觉,心跳得很厉害,妻主,您摸摸。”
说着就把薛玉霄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前。
薛玉霄心说男人又没什么手感,也怪她眼神太好,一下子就发现青竹没有穿里衣,他身上只有这一件松散的外衣,浴桶里的热水“偶然”溅到了他身上,把一大片缎子打得湿透。
薛玉霄当即一把就给他推开了,道:“你还是有点分寸才好。”
这招数她在电视剧里已经看过了。
青竹没想到她还是不为所动,表情都怔了怔,眼角泛红、带着忍不住的泣音道:“我只想照顾妻主,绝无他想,只要能天天见到您,就是让我给裴郎君为奴为侍,伺候他起居坐卧,也没有怨言。”
薛玉霄听他哭,觉得有点头疼,说:“出去,把裴郎换进来。”
青竹抿了抿唇,很不甘心:“您不喜欢我了吗?妻主嫌我跟着久了,是不是对我已经腻了。”
他抬起手,解开外衫上堪堪挂着的几个布扣,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身躯。薛玉霄被迫晃了一眼,别开视线,秉持着不动如山的态度,淡定道:“把衣服穿上,一会儿冻着你。”
青竹:“……”
他好像被关心了,但好像又被骂了。
薛玉霄继续道:“地上全是水,你看着点别滑了跤,走的时候让裴郎借你件衣服,这样出门没法见人。”
青竹:“……”
“还有……”薛玉霄顿了顿,蹙眉,“我关心关心你,你怎么又哭了。”
青竹眼圈红红,咬着唇闷声用力擦了一把眼泪,一边恼,一边还很委屈:“妻主自己欺负人,还怪我哭得厉害,是林爹爹叫我来伺候您的。”
薛玉霄道:“好好,我真是不懂男人。去叫裴饮雪进来。要是怕林叔责怪你,你坐旁边看着吧,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说的,不用你凑过来。”
青竹睁大眼睛看着她,气得胸口起伏,他拢上衣服,穿都没穿整齐,踉跄了几步走出去。他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就出来拜见裴饮雪,跪在地上,垂着头跟裴饮雪道:“郎君,妻主让您伺候。”
裴饮雪见他这么出来,也很诧异:“还说了什么吗?”
青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道:“还让我在旁边看着你们。”
裴饮雪:“……嗯?”
他险些又扎到手,听到这话之后默默放下针线,跟薛玉霄心有灵犀地扔了一件外衣给他,随后道:“我还是亲自问吧,总觉得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不太对。”
裴饮雪把青竹关在外头,没让他跟着进来。这时雾气稍微散了散,薛玉霄看到他来,很无奈地道:“没办法,看来你得在这儿保护我,不然会有小妖怪见到我就扑过来。”
裴饮雪唇角微勾,很快又克制地压了下去,看起来不喜不怒地道:“你太忙了,连伤都忘了涂药。”
“伤?我有什么……”
薛玉霄没有问完,就见到裴饮雪取出一小瓶伤药,他冰凉的指尖是最好的止痛剂,覆着一层薄薄的药霜落在她的脸颊上。
这是她被李清愁的飞镖误伤的痕迹,伤口很浅。
“已经结痂了吧……不至于……”
“不涂会留疤的。”
薛玉霄不动了。在冰凉指尖的涂药中,他袖间清浅的梅花香气徐徐地散进雾中,翻涌而来。
两日后的朝堂上,皇帝谢馥当面向大司农李静瑶问罪。
这样的问罪在众人意料当中,哪怕皇帝大发雷霆,众人也能按照“程序”为司农卿求情。李氏跟许多士族有姻亲往来,她们这一脉的仕宦之家基本同气连枝,都不想让自己的利益相关方受损。
众人照章办事,只有连夜入京、刚刚回到陪都的薛泽姝格外尴尬。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去看自己的宝贝女儿,就被皇帝派人请了过来。
皇帝发了一大通火,能摔的笔、砚台、书卷,散得到处都是,只差把御案上的玉玺扔下去了。谢馥看着没东西砸了,猛地坐回原位,脸色阴晴不定:“天女凤凰所居之处,紫薇笼罩之地,也能发生这种荒谬的事!你们跟朕不讲功劳,专讲苦劳,那让有功之臣又怎么办!”
她骂累了,扫了一圈地上跪着的几位重臣,知道处置不了李静瑶,便伸手拿起一盏半凉的茶,解渴似得喝了大半盏,转而看向薛泽姝。
“司空,豫州的事怎么样?”
薛泽姝回道:“回陛下,豫州四面的官道修整完毕,常年汛期闹洪灾的四条河修通了泄洪水渠。架桥铺路、修渠定道的工程都基本结束,幸而不辱使命。”
她一说完,皇帝的神情定了定:“徭役烦苦,没闹出什么乱子吧。”
像征调百姓进行徭役,来修建基础建设工程的事,往好处想,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往坏处想,就非常容易成为强权压迫的代名词,而负责建设的官员,也容易遭到辱骂和刺杀。
薛泽姝抬眼看向她,两人的视线有很短暂的一阵接触。薛泽姝道:“臣向豫州百姓许诺,减轻来年三成的税赋,如今正要向陛下请求此事。”
她拂起衣袍,向谢馥跪下:“陛下要是不允,臣与陛下俱都失信于民。”
皇帝骂道:“朕派人修建,又出了国库一笔钱。愚民不思感恩,反而要减明年的税赋,难道这些人以为,天下的钱都在朕这里吗?”
这话差一点儿就骂到薛泽姝脸上了,她抬袖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唾沫星子,总感觉皇帝今天的心情属实不佳——她也想找个好日子提起减轻税赋的事,谁知道一回京就撞上这么大的事儿。
她不在京的日子,也不知道玉霄有没有受委屈,明怀在后宫恐怕也过得不是那么舒坦……
薛泽姝统共娶过四任正君,前两任都没有生出个一女半儿,第三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薛明怀,就是当今皇帝的凤君,为后宫之首,是谢馥三书六礼正门迎娶过来的正君。次子薛明严,是永定侯府的侯爵正君,可惜永定侯英年早逝,他二十多岁就在侯府守寡。薛泽姝几次想要将次子接回来,都被永定侯府拦住了。
她的第三任正君生下两个儿子,没两年就撒手人寰。她这克夫的名声越来越响,形单影只过了几年,续娶了一个出身雍州的二等士族子弟,没想到他在生下薛玉霄的当天便血崩而亡……这克夫的名头是摁死了,薛泽姝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都不再娶夫纳侍,也断绝了寻花问柳之心。
皇帝骂完解了气,看向薛泽姝,摆了摆手:“要减除赋税,你上一道奏折给丞相看,朕管不了。”
“是凤阁尚书令。”旁边的近侍悄声提醒,“陛下,丞相之职已经废除半年了。”
谢馥瞟了她一眼,语气烦躁:“朕改不过口来又怎样。丞相,你跟司空大人说,豫州的赋税能不能减。”
全程没什么表示的王秀起身走出来,语调波澜不惊地道:“回陛下,我朝素来轻徭薄赋,赋税已经很低,再减下去,就连军府屯兵的粮草都不足发了。”
薛泽姝道:“屯兵的粮草不足发?那是军府的过错。连年打仗,连年输,就这样的兵还养着做什么?十几个郡都飘零在外,军府要是收得回来,也不会连这点钱都省不下。”
在军府任职的几个武将娘子面红耳赤,还有一些被塞进军府尸位素餐的士族女,听了这话并不羞耻,反而置若罔闻。
王秀道:“如今的国力不宜动兵。光是一个修路的徭役,就要薛大人你许诺减轻税赋,要是动了兵役,国库还不让薛大人捐出去?满朝文武和陛下,吃什么度日?”
满朝文武全是士族,光是家里的土地就一大把,还会为吃什么头疼?
薛泽姝懒得跟她吵。她知道皇帝不想批复,故意拉王秀出来阻挡她。王秀也故意跟她吵几句,两个权臣不合,对于谢馥来说,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果然,谢馥看了一会儿,又冒出来当和事佬,给王司徒、薛司空两人劝架,和颜悦色了不少:“你们常常讲究风度,怎么这会儿吵起来了?司空,王丞相既然不允,你再想想办法吧——”
薛泽姝握着笏板的手紧了紧,手背上青筋凸起,她道:“陛下,这次失信于民,以后再有桥梁营建之事,恐怕……”
皇帝的手向下压了压,道:“这次京兆叛乱,你家三娘子做的很好,她叫什么来着?”
薛泽姝当即一愣,脑子里组织好的语言一瞬间被定住了,她转了转眼珠,看向王秀,眼神里写着“发生什么了?她是不是又惹祸了。”
王秀视若无睹。
薛泽姝不知道这话是真的夸赞、还是惹了祸谢馥在讽刺她,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回陛下,小女顽劣,名玉霄,字婵娟二字。”
“哦——”皇帝点点头,夸赞道,“你女儿真是让朕刮目相看啊,连凤君都不敢相信,你家三娘子居然能当机立断襄助官兵、平乱救人。朕听说她又开了义诊,不错,这才是好人家的娘子。”
她顿了顿,又道:“也奇怪,薛氏三娘子掏钱救人,济世安民,平常那些动嘴皮子跑在第一位的贵族女郎,这会儿都到哪儿去了?难道天底下的钱没在朕手里,没在你们手里,都在薛司空家里吗?!”
她都暗示到这儿了。
王秀沉默片刻,道:“臣膝下无女,代几个不成器的儿郎捐十万钱,赈济灾民。”
随即,李静瑶跟着道:“臣自知有罪,代小女芙蓉捐十五万钱,安定民心。”
按理来说,她是不能逾越超过王秀的数额的。但此事因她处理不当而起,应该更表明忠心。
她们两人一表态,其他官员也知道陛下是非要她们花点钱不可了,接连跟着附和。
“臣代小女……捐五万钱……”
“臣……”
皇帝的表情越来越柔和,最后一点儿怨气都没有了,她倒是一分没掏,指着起居舍人吩咐道:“给朕记下来。”
起居舍人是一个年轻娘子:“是。”
等到所有人都表态完毕,谢馥又跟薛泽姝道:“如今薛司空回京,朕的臂膀才算齐了。李卿,修寺庙的事还是交还给司空吧。”
李静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陛下圣明。”
两炷香后,奏事结束,谢馥临走前给薛泽姝下了道口谕,让她家三娘子择日进宫拜见凤君,随后便退朝。
众人相继离去,只有薛泽姝摸了摸额头,怀疑自己在做梦——皇帝说谁是好人家的娘子?她家三娘?
校武场。
薛玉霄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的第六感嗡嗡乱转,弓箭练到一半,还是放下箭矢,将护手脱下来,道:“好像忽略了什么事……”
“少主人。”韦青燕问,“不练了吗?刚刚那两箭正中靶心。”
薛玉霄道:“固定的靶子,射中也不稀奇。骑射是士族六艺,我只是生疏了,还没忘得太干净。”
韦青燕道:“正好趁热打铁。”
薛玉霄摇头,从其他近卫手里接过披风,翻身上马:“随我回园中看看。”
贵族讲究风度,所以出行多用马车,难以看到真实面容,但薛玉霄在练骑射,又是一身骑装便服,自然骑马回去。
她这样一个美丽英气,眉宇温和的贵族娘子,在路上立刻被人围观起来,很快引来许多人争相观看,把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薛玉霄没料到还有这事发生,旁边还有人喊道:“是黑衣菩萨,玉霄娘子!”
这下子涌过来的人就更多了,薛玉霄不想撞到人,被围观得骑马反而比走得还慢,还有胆大的未婚儿郎凑过来,把荷包跟手帕塞给她。
这些还不算,当一个小郎君扭扭捏捏地把里衣悄悄塞给她的时候,薛玉霄终于忍不住了:“青燕,去开路。”
韦青燕小声道:“少主人美丽,引人驻足观看……”
“快去。”
“哦。”韦青燕老老实实地上前开道,还纳闷地想,被人仰慕不是好事吗?怎么少主人还不享受享受?
有近卫开路,薛玉霄这才骑马回到薛园。她一眼看到园子前停着的一架马车——银顶四架,这起码也是三公九卿的规格,仔细一看图案,薛家的家徽……薛司空回来了?!
薛玉霄表情微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揉搓了两下,道:“你看我够纨绔吗?”
韦青燕道:“少主人英明神武,天女下凡。”
“……”薛玉霄道,“好了,我懂。”
只能走大器晚成、厚积薄发的路子了。
她进入园中,脚步越走越急。因为她不在园中,主院里只有裴饮雪一个人,这个世界的岳母可不好伺候,裴郎要是说错一句话……
薛玉霄急步穿过院落,走进廊下,门口的侍奴还来不及通传,她就一把拉开门。
门扉吱嘎一响,室内两人全都转头看过来。
薛玉霄表情一凝,看了看端庄危坐的裴饮雪,又看了看他对面年过五十却依旧精气神十足的薛泽姝。岳母和女婿坐在一起,小案上是……呃,她的画像。
薛玉霄从五岁到十五岁,每一年都会请人画像。薛泽姝视若珍宝,连去豫州都带在身边,睹物思人。
她一进来,空气都跟着暂停了一瞬。薛泽姝看着她的脸,当即起身快步过来,将薛玉霄猛地抱进怀里:“霄儿!你可算回来了,我看看,我看看。”
她捧着薛玉霄的脸,仔细地端详了一下,眼眶都红了:“为母不在京的日子,那些小人肯定为难你了,这都瘦了。”
薛玉霄:“……”
没瘦,还胖了两斤。
薛司空认定她受苦了,死死地抱着她,眼泪在眸间打转:“霄儿怎么变得这么懂事了,你看看你,那么危险还带着人出去,你要是伤着碰着,让娘怎么办?我们薛家这一脉可就绝了后啊!以后这么危险的事不要做了,让娘一想就心疼。”
薛玉霄本以为叫不出口,但薛泽姝跟大多严厉母亲的形象并不相同,她的发鬓染上了些许白,脸上全都是疼爱,跟薛玉霄印象里的亲生母亲形象缓慢地重合。
她继承她的基因,她的姓氏。
她继承现代的高等教育,来自后世的历史观,继承现代的道德、同情、人文关怀。
但她也继承了穿书者对剧情发展的冷酷,这些时日,薛玉霄一直在想,如果在现代她有这样的权力,能否像那一晚一样肃清贼匪,对尸体保持一种可怕的镇定。
这个答案是未知的。
薛玉霄怔了片刻,被她的拥抱挤得有点喘不过气,小声道:“……娘,憋得慌。”
薛司空不舍地放开她,摸摸她的头发:“我的霄儿真是长大了,眼光也好,我就说嘛,纳侧室要以容色为先,那些俗物怎么配伺候你,裴家这孩子倒不错,听说是你抢来的?”
薛玉霄以为她要数落自己,刚要回答,就听薛泽姝皱着眉道:“李家的人也忒不懂事儿了,不过就是定了亲!霄儿能看上跟她定亲的人,那是她的造化!”
“呃……”
“霄儿你别怕,看上谁跟为母说,天底下还没有你配不上的人。……王秀那个老贼,她儿子怎么就高人一等,一家子不识抬举的东西,迟早让她后悔!”
“其实……”
“放心,娘已经帮你物色正君了,秋天的时候就给你办个宴会……”
什么物色正君啊!她还没准备好。薛玉霄把目光投向裴饮雪,眼神里写着:“裴郎你说句话啊”。
裴饮雪微笑摇头,伸手拿起她小时候的画像,在薛司空身后轻轻晃了一下,薄唇微动,无声道:“真可爱。”
薛玉霄:“……”
隔着薛母的肩膀,薛玉霄无奈地在他手上瞟了一眼,控诉他一点儿都不帮忙。
裴饮雪这才起身:“母亲大人,她在外面练了半日的射术,让妻主更衣休息吧。”
薛司空慢慢放开她:“也对,霄儿,你去把衣服换了。”
母爱如洪水倾泻,薛玉霄这才从她紧密的拥抱里呼出来一口气,她应了一声,拉着裴饮雪的袖子绕进屏风。
裴饮雪取出熏好香的衣裙,伸手给她解开腰上的玄色革带,两人的距离贴得极近。
薛玉霄低声道:“我娘是什么时候来的?她跟你说什么了吗?”
裴饮雪同样压低声音,以防被屏外的薛大人听见,两人借着更衣的距离窃窃私语:“你走后一个时辰。她问了问你的近况,还说……嗯……”
薛玉霄追问:“什么啊?”
裴饮雪轻咳一声,精准复述:“还说我家玉霄是雏凤,脾气虽然差了些,也是贵族娘子难免的通病,跟着你,是我的福气,让我不要不知好歹,别惦记着从前的婚约。”
薛玉霄尴尬得整个人都被定在了原地。她的新任妈咪——剧情给发的娘亲,是个彻彻底底的毒唯女儿奴。薛三娘从小就会闹事,薛母为了保护女儿,一步步地往上爬,越爬越高,权势也越来越盛,到最后甚至不得不篡位谋反来保住她的小命。
真是感天动地啊……
薛玉霄抬手穿进袖中,看着裴郎给自己整理绦带和腰坠,小声道:“你别听她的,敷衍两句就算了,你是君子,怎么能弃婚约于不顾,世人不明白你的,我都知道。”
裴饮雪动作一僵,给她系玉佩的手悬在半空,他浑身的松弛气息忽然收敛了,眉宇凝冰,语气强制着没有波澜地道:“你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