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1月18日,秋意渐浓。
赵向晚收到从老家寄来的包裹,是一件艳绿色的圆领棒针毛衫。看到这熟悉的双股扭麻花针法、鲜艳的色彩、正好合身的毛衣,赵向晚的眼中闪着愉悦的光芒。
室友章亚岚凑近她身边,看着毛衣“啧啧”了两声,“这颜色……这款式……”虽然她没有把话说完,但赵向晚却听得清楚明白。
【这毛衣颜色鲜艳得要命、款式土得掉渣,能穿得出去?】
赵向晚转头看了章亚岚一眼。
章亚岚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举起双手:“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在心里批评这毛衣土,不过……这种艳得要命的绿色真的很刺眼。”
赵向晚将毛衣贴在脸颊旁,感受着毛衣那柔软的触感。
姑姑只会正反平针和双股麻花这两种针法,不过织得快,一个星期就能织好一件,每年都会织一件送给赵向晚。
虽然养父母一心只为他们的亲生女儿赵晨阳谋划,对赵向晚各种打压,但姑姑赵大翠却是赵向晚童年里最温暖的色彩。
农村人取名字直接简单,赵向晚的姑姑赵大翠和父亲赵二福是姐弟俩。赵大翠老实善良、做事勤快,嫁到邻村后生了三个女儿,长期不被公婆、丈夫待见。赵二福娶妻钱淑芬,生下二子一女,日子过得还不错。
同为女人,看到赵向晚和自己一样老实听话,可是在家中不受父母关爱,赵大翠心生怜悯,经常悄悄送吃的、用的、穿的给她。赵向晚第一次来例假心慌害怕,也是赵大翠带她买月经带、卫生纸,温柔地教她注意经期卫生,尽量不要沾凉水。
在赵向晚心目中,姑姑是最亲的亲人。
将毛衣收进衣柜,赵向晚脱下学校发的学员制服,穿一件朴素的白色碎花衬衫、一条蓝布裤子,梳两条辫子,收拾停当后准备出门。
章亚岚难得看到赵向晚穿便装,好奇地问:“你干嘛去?打扮得这么漂亮。”
赵向晚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同在一个宿舍生活了两个半月,大家慢慢熟悉起来。章亚岚是个大大咧咧的性格,伸出手想要拍拍赵向晚的肩膀,嘴里开着玩笑:“干嘛?还有秘密了?”
赵向晚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后退半步。
章亚岚的手悬在半空,有些悻悻然,不过她调整心态很快,收回手笑着给自己打圆场:“好了好了,我不问了。”
【肯定有情况!赵向晚平时在班上话很少,这么认真打扮不会是谈恋爱了吧?奇怪,是谁?她看我一眼,我都不敢说半句坏话,哪个男生这么有勇气?】
类似的心声,赵向晚听得太多。
脚步略微停顿片刻,她快步离开宿舍。
从宿舍楼出来,顺着香樟路朝教师住宅区走去,熟门熟路地走进一栋单元楼201,刚一敲门便听到门内传来周巧秀温柔而欢快的声音:“来了来了!”
自从救下许珍宝小朋友,周巧秀便对赵向晚格外关照,一早通知她今天到家里来吃饭。
公安大学的教师宿舍是七十年代盖起来的,五十几个平方米,两房一厅,客厅不大,只能靠窗摆下一张方桌。
一进门,一股甜腻腻的香味袭来,赵向晚抬眼看去,客厅小饭桌上摆着一个圆圆的奶油蛋糕,正散着勾人的香味。
周巧秀将最后一盘菜摆上桌,解下围裙,笑得灿烂无比:“寿星来了,今天我和你许叔叔,还有宝宝,一起为你庆祝生日!”
赵向晚的脚步被钉在瓷砖地面,挪动不了半分。
客厅正中央的方桌上摆满各式各样的饭菜,正中央摆着一个缀满红红绿绿奶油花的大蛋糕,蛋糕中央插着白色巧克力做的装饰品:一个穿公主裙、戴皇冠的小姑娘。
无数次在梦中,赵向晚幻想过今天这个画面。
——亲生父母把自己接到身边,在生日这一天送上大大的奶油蛋糕,蛋糕上插着蜡烛和小公主,父母笑着说:“宝贝,祝你生日快乐!”
只可惜,直到十八岁,一丝消息也没有。
周巧秀拿出一红一绿两只蜡烛,一只蜡烛是个“1”字,另一只蜡烛是个“8”字,她笑眯眯地帮赵向晚插上蜡烛,许嵩岭拿出打火机点上,宝宝仰着小脸拖她的手:“姐姐,来,生日,快乐。”
酱板鸭、糖醋排骨、豆豉蒸鲫鱼、辣椒炒肉、小炒鸡、清炒莴苣……浓香扑鼻,混杂着奶油香、米饭香,这让从小就被养父母苛待的赵向晚眼睛一热,胸口热辣滚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向晚是湘省罗县黄田乡赵家沟人,那里邻近县城,以种植水稻为生,每年勤扒苦做也不过混个温饱。母亲钱淑芬为人节俭,舍不得花钱,哪怕过年家里的饭菜也从来如此丰富过,更不用说给赵向晚过生日、买昂贵的生日蛋糕。
她嘴上说:“家里穷,没钱。”
可是母亲心里想的却是:我亲生的女儿已经去城里享福,你就应该在乡下吃苦,有钱也不给你用。
赵晨阳,这个与赵向晚一起长大,十岁时进城享福当千金小姐的“双胞胎”妹妹,实际上才是钱淑芬与赵二福的亲生女儿,可是却因为羡慕赵向晚的亲生父母是城里有钱人,悄悄顶替赵向晚进了城。
在知道真相之后,被留在乡下的赵向晚隐忍了八年,终于在今年摆脱那对一直阻止她进步的养父母,考上湘省公安大学。
“快吹蜡烛吧,赵向晚。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你家人不在身边,老师和你一起过。”
周巧秀是班主任,看过学生进校时的档案,记得赵向晚是1973年11月18出生,今天是她十八岁生日。这个孩子沉默内向,从来不向任何人索取东西,周巧秀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谢,于是和爱人商量,在家中安排了这一场生日宴会。
看到赵向晚微红的眼圈,周巧秀很心疼。
作为一名资深班主任,她接触过很多农村孩子,因为家里条件差、没见过太多世面,刚进大学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太自信。
赵向晚如此灵秀聪慧,却因为家庭条件所限没办法享受到更好的对待,周巧秀替她感到委屈。她假装没看到赵向晚的感动,态度轻松地催促着她:“快闭上眼许愿,然后吹蜡烛,宝宝给你唱生日快乐歌。”
赵向晚依言闭上眼,听到周巧秀、许嵩岭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这孩子小时候肯定吃了不少苦,看到大蛋糕眼睛都红了。】
【贫穷的家庭往往能培养出特别有才华的人,像赵向晚这样的孩子,坚韧、隐忍,往往能成大事。】
冷硬的心田忽然碎裂,仿佛冰天雪地里开出一朵世间最圣洁美丽的雪莲花。赵向晚眉眼微弯,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双手合什置于唇边,在心里默默许下十八岁生日愿望。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耳边宝宝稚嫩的生日快乐歌响了起来。
呼!蜡烛灭了。
赵向晚看着周巧秀,用嘴型说了两个字:“谢谢!”
大家坐下来高高兴兴吃饭,赵向晚站起身,以茶当酒举到许嵩岭面前:“许警官,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帮忙。”
许嵩岭哈哈一笑,拿起面前酒杯:“赵同学不要客气,你是周老师的学生,又是我们宝宝的救命恩人,有什么事只管说。”
还有一句话许嵩岭没有说出来:谢谢你帮我们认清了梅梅的真实面目,消除掉一颗家中隐藏的毒瘤。
梅梅是许嵩岭与周巧秀正式领养的孩子,不可能把她退回孤儿院去。考虑到这孩子心思深沉、故意遗弃妹妹,许嵩岭自然不会将梅梅再留在家里。即使梅梅哭哭啼啼各种卖惨,许警官依然在警局严肃训诫过她,然后二话不说把她送去寄宿学校。
临别之时,许嵩岭对梅梅语重心长地说:“不是所有错误,都值得原谅。你敢做,那就得敢当!”
虽然法律上许珍梅依然是许嵩岭、周巧秀的孩子,但从情感上却已经断了关系。
赵向晚听得到许嵩岭的心声,暗赞一声许警官拿得起放得下,继续刚才的恳求:“我想请您在星市找一个人,她的名字叫赵晨阳,父亲赵青云、母亲魏美华。”
许嵩岭一听是这事,当下拍着胸脯打包票:“别的我不敢说,但是找人这件事是我们公安系统的长项。只要名字没有错误,只要人还在星市,我让户籍科的同事帮忙查找,最快一个星期,最慢一个月,就能给你找出来。”
赵向晚端着茶水的手一抖,心中一阵激荡,眼中是掩不住的欢喜。太好了,赵晨阳,你这个冒名顶替的假货,终于有机会把你揪出来了!
周巧秀心思细腻,看到赵向晚的模样忍不住多问一句:“向晚,这个赵晨阳是你什么人?”
其实也不算伙伴。
虽然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待遇却完全不同,很少一起玩。赵向晚六岁开始踩在板凳上站灶台,喂鸡、喂猪、打猪草、拾稻穗。可赵晨阳却优雅舒适地坐在屋里,拿着绣花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两针。
仇人吗?
或许是吧。
准确来说,赵晨阳是个小偷,偷走了原本应该属于赵向晚的人生。
赵向晚的思绪再一次被拉到十岁意外被雷劈、醒来后发现自己获得读心术的场景。
赵晨阳抱着她的胳膊哭得情真意切,内心却在诅咒:雷都劈不死你?真命贱!
赵晨阳六岁开始学绣花,撒娇说做不能让手指头变粗糙会刮丝。赵向晚心疼妹妹,帮她洗衣服、削铅笔、梳头发,但凡脏活、累活,像打猪草、喂猪、喂鸡、收拾鸡笼、扫地……这些农家活计都是她来做。
可是,她用心爱护的妹妹,内心却在诅咒她去死。
母亲坐在床边叹气,嘴里解释着家里穷,可内心却充满冷漠:有钱也不给你用!赵青云那个杀千刀的每个月十块钱只给了四年,哪里够你吃穿的。
老实巴交的父亲一脸和蔼,嘴里说着爸最疼你,心里却在感叹:不是亲生的,养不熟。
赵向晚感觉自己的世界突然崩塌。
不是亲生的!
所有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赵向晚忽然明白过来,难怪父母总是偏爱赵晨阳,原来如此。
她为什么打雷下雨天往外跑,结果被雷劈?因为母亲说家里没有钱,两个孩子上小学供不起,要赵向晚辍学回来帮家里做事。赵向晚第一次和家里人发生争执,坚决不肯放弃读书。
赵向晚从小在家里都是被压制、贬低的那一个,不管她多么勤快、多么努力,都得不到半句夸奖。只有读书,能够给她正向反馈,只要用心学,就能拿到好成绩、得到老师的表扬、同学们的羡慕。别的事情赵向晚愿意谦让,唯有读书是她最大的坚持。
因此,当母亲要赵向晚辍学回家时,她不再隐忍,据理力争。钱淑芬气急抽了她两巴掌,把她赶出家门,没想到一个惊雷劈下,让她获得读心术。
赵向晚昏头昏脑地在床上躺了三天,等到彻底清醒,赵晨阳却从家里消失。
赵向晚默默倾听着养父母的心声,这才知道自己是下乡知青赵青云与魏美华的私生女,为了返乡一狠心将她送了人。
赵青云大学毕业之后官运亨通,家里有房有钱,和魏美华刚生下一个儿子。可能是因为儿子的出生激发出赵青云、魏美华的父母天性,两人终于想到还有一个女儿丢在乡下寄养,因此过来寻找。
赵青云衣着贵气、出手阔绰,一见到钱淑芬便将欠了多年的抚养费一次性付清,并再三保证,这回接女儿回去一定会精心抚养,将她培养成才。
赵晨阳起了艳羡之心,哪里愿意将这样的好事让给赵向晚?怂恿父母将她俩身份替换。正好赵向晚在床上昏睡,人事不知,钱淑芬与赵二福也从来没有透露过她的身世,三个人一合计,赵晨阳便走到赵青云面前,叫了一声:“爸。”
赵晨阳就这样代替赵向晚进了城,和赵青云、魏美华生活在一起,从此再没有消息。而赵向晚这个真千金则留在乡下,一边做农活一边努力读书,直到考进湘省公安大学。
回顾那段艰辛时光,赵向晚情感十分复杂。
她恨养父母为了让自己的女儿过上富贵生活不惜李代桃僵,鄙视他们拼命压制打击自己。她恨赵晨阳这个被她疼爱了十年的小妹,趁着她昏迷不醒进了城,半点没有愧疚。
可是,生命里偶尔也会有一丝一缕温暖的光。
生日时大姑送她精心准备的礼物,大哥赵伯文在农闲的时候到县城一中悄悄塞给她几块钱,放寒假时二哥赵叔武骑着自行车来接她回家,顶着寒风踩得满头是汗。
因为有这些温暖的光,赵向晚才能坚持走到现在。这些光,削弱了养父母给赵向晚造成的伤害,令内心的憎恨与鄙视没有吞没她的善良。
想到这里,赵向晚抬眸看着周巧秀:“赵晨阳和我一起长大,但十岁之后跟随她父母去了省城,从此再没有见到。”
或许是读心术让她见过太多虚伪,赵向晚很难完全信任旁人,并没有说出实情。
周巧秀笑了笑:“原来是童年小友,你们都姓赵,应该也是亲戚吧?”
赵向晚的回答避重就轻:“我在赵家沟长大,村里人大多数都姓赵。”
周巧秀看一眼许嵩岭,下了命令:“老许,向晚是个老实孩子,难得她开口,这是把我们当自己人,这事儿你得放在心上。”
许嵩岭敬了个礼:“是!保证完成任务。”
宝宝在一旁也学着敬了个礼,声音娇嫩:“保证完成任务。”
大家看到孩子像个应声虫一样地重复着大人的话,模样趣致可爱,都笑了起来。
欢乐的笑声里,赵向晚平生第一次分蛋糕、吃蛋糕,那软绵绵、香喷喷、甜腻腻的味道让她觉得世界真美好。
吃完饭之后,宝宝拉着赵向晚不让她走。
小孩子对人的善恶感知最为敏锐,宝宝对赵向晚十分依恋。
以前和梅梅相处的时候宝宝非常任性,抢玩具、摔东西,惹得周巧秀经常教训她。可是现在与赵向晚在一起,宝宝却乖巧听话,肯分享自己心爱的玩具。
周巧秀看在眼里,不由得反省自己在处理姐妹关系的时候是不是有错误,以前看梅梅总是谦让、被妹妹打骂也不还手,她会心疼梅梅、教训宝宝,可现在想来会不会是梅梅故意为之?
想到梅梅的心机,周巧秀不寒而栗,看赵向晚的眼神更加慈爱。幸好、幸好,好在没有酿成大错,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让梅梅得逞,自己这一辈子都会生活在悔恨之中。
周巧秀提了个建议:“向晚,你陪我和宝宝一起到友谊商场逛逛吧?难得今天周末,吃完饭又吃蛋糕我也吃撑了,正好转转消消食。”
赵向晚摇头拒绝:“我不逛商场,得回宿舍看书。”
周巧秀嗔怪地看着她:“这不是宝宝舍不得你走吗?你就陪陪宝宝嘛。”
宝宝扯住赵向晚的衣角撒娇:“姐姐,不走。”
脑海里同时响起软糯的童音
【姐姐,不走。】
小宝宝澄澈的眼神、天真的话语、表里如一的心声让赵向晚心软,她虽然排斥与人身体接触,但天真孩童却是例外。她弯腰抱起宝宝,柔声道:“好,姐姐不走。”
夜色微凉,空气里浮动着桂花的香味。
赵向晚跟在周巧秀身后走出学校大门。公安大学位于星市城南,距离友谊商场步行大约一刻钟。
友谊商场是八十年代新开的商场、城南最热闹的商业中心。晚上七点多钟正是人群最拥挤的时候,一路走过来路边小摊小贩不少,卖烤翅、卖袜子、卖衣服、卖玩具……
宝宝的目光忽然被前面一个小摊吸引,抬手指着那边喊:“娃娃、娃娃!”
十几个上过色的石膏娃娃摆在一块塑料布上,有小猪、小兔、小猫咪,还有金发碧眼的洋娃娃,颜色粉嫩、造型充满童趣,就连赵向晚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又好玩的东西,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
一盏充电小台灯锃亮,将摊位摆着的石膏娃娃映照得格外显眼,摊主笑着招揽客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美院学生设计的石膏娃娃,一个两块钱,便宜又好看呐~”
两块钱一个还算便宜?赵向晚愣了一下,学校一个月发三十二块钱饭菜票,两块钱够她两、三天的饭钱。
周巧秀看一眼赵向晚,扑哧一笑,弯腰挑选了两个:“向晚属牛,宝宝属兔,我买一只小牛、一只兔子。”
周巧秀付钱速度飞快,用透明塑料袋拎着两个石膏娃娃从摊位站起来。
赵向晚抱着宝宝阻拦不住,抿了抿唇,非常认真地对周巧秀说:“如果您再给我买东西,我现在就回学校去。”
周巧秀笑着点头:“好好好,只买一个,你的生日礼物嘛。”
摊主看到她们的互动,羡慕地说了一句:“大姐,你这女儿懂事哟,还能帮你带小的。”
周巧秀一听笑开了花,索性左手一伸揽过赵向晚的肩膀:“可不是,我这大姑娘又会读书、又懂事。”
赵向晚被她一把抱住,躲闪不及,温暖的呼吸声拂过耳畔,后背顿时变得僵直。
感觉到赵向晚身体的排斥,周巧秀心疼的感觉越发深刻,松开手温声说:“真希望你是我的女儿啊,赵向晚。”
【如果我一结婚就生孩子,差不多和赵向晚一样大,可惜我没有这么好的命啊。】
听到周巧秀内心的惆怅之语,赵向晚轻声道:“您是我的老师,也是一样的。”
曾经的遗憾被这一句话抚平,周巧秀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赵向晚与周巧秀保持一拳头的距离,顺着人流慢慢朝前走,浑然没有察觉到远处有一道异常炽热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后背烧化。
这道炽热目光的主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少女高马尾、瓜子脸、大眼睛,个子虽然不高,但很会打扮,鹅黄针织衫、浅棕色格子背带裙、带花边的白袜子、棕色宽口小皮鞋,再加上一个斜挎的藤编小包,让她看起来时尚而不失活泼,俏丽又可爱。
少女被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簇拥着逛夜市,人流中忽然看到赵向晚的身影,她整个人都呆住,愣愣地盯着赵向晚高挑纤瘦的背影,半天没有说话。
一个女孩子晃了晃她的胳膊:“赵晨阳,你在看什么?”
赵晨阳回过神来,内心却仿佛有一万匹野马在奔腾:赵向晚!她怎么来了星市?临走前不是再三交代过爸妈,让她留在乡下哪里也不去,绝不能让她有出息吗?
◎没有女性嫌疑人吗?◎
赵晨阳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前世让她羡慕嫉妒恨的赵向晚,哪怕扒了皮、烧成灰,她都不会认错。
比起小时候,赵向晚现在长高、长漂亮了,虽然衣着打扮没有前世记忆里那么洋气、富贵,但骨子里那股子坚韧自眉眼间透出,丝毫没有改变。
一起出来玩的女孩子嚷嚷着:“别发呆了,赶紧逛呀。难得周末有时间约了你们一起出来玩,得抓紧时间买个够。”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涌上来,赵晨阳此刻哪里还有心情逛街,扯了个理由匆匆回家。
走进省委大院,整齐的单元楼、开满各色月季的花坛、郁郁葱葱的大树,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美丽,这让赵晨阳不安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
在省委大院生活了六年时光,赵晨阳早已习惯这里的一切。
父亲赵青云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1981年分配到珠县建委工作,因为业务能力强很快调入省委工作,从此平步青云,一直做到了省委副秘书长职位。
母亲魏美华知青返乡之后找关系分配到湘省机械厂工会工作,结婚生子之后专心照顾家庭,因为赵青云的关系当上了机械厂办公室副主任。说是副主任,其实就是个闲职,平时也没什么工作,迟到早退是常事。
弟弟赵承祖1982年出生,今年读小学三年级,虽然任性霸道,但赵晨阳处处忍让讨好,和他相处还算愉快。
赵晨阳非常珍惜现在的生活。这里没有逼仄的土砖房、没有肮脏的夯土地、没有破旧的乡村学校。好不容易成为城里人,摇身一变当上官家千金小姐,她绝不允许这一切消失。
赵晨阳心肠冷硬,从十岁离家之后就没有再与亲生父母联系。但现在看到赵向晚出现在星市,心虚与恐惧感令赵晨阳一进门直奔客厅角落的电话机。
周末的晚上,家里从来都没有人。保姆晚上归家,母亲和牌友打麻将,父亲在外应酬,弟弟去了最疼爱他的外公外婆家,宽敞的四室一厅只有赵晨阳独自一个。
“嘟……嘟……嘟……”
留在记忆深处的电话号码拨了出去,这是赵家沟村委主任家的电话,前世赵晨阳在外面打工,想家了就会打这个电话让人叫母亲来接。
折腾了一阵,终于听到母亲钱淑芬的声音。
电话里钱淑芬的声音颤抖着,似乎激动得不敢相信:“四妹子,四妹子,是你吗?你还记得打电话过来啊……”
赵晨阳打断她的话,直接切入正题:“赵向晚现在在哪里?”
钱淑芬支支吾吾半天。
赵晨阳毫不客气地说:“我在星市看到她了,她为什么会进城?!”
钱淑芬心虚地解释:“小学毕业后原本我也不想送她上初中,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读书这件事她一直很坚持。她能闹啊,初中老师、小学校长、村委领导、村里老人都来家里和你爸谈心,我们实在没办法,只好继续送她上学。”
“我问你,她为什么会在星市?是打工还是……”
赵晨阳的心头忽然升起一个希望,也许赵向晚初中毕业到城里当小保姆呢?今晚看到她的时候,她抱着个小女孩和另一个中年女人走在一起,对!很有可能就是来星市打工当保姆的。
可是,钱淑芬的话却打碎了她的幻想:“那个,她在星市读大学。”
因为太过惊愕,赵晨阳的声音变得尖利而高亢:“怎么可能?我只读了个大专,她怎么就考上大学了!”
上辈子赵向晚考上全国排名第一的京都大学,毕业后在父母安排下嫁入豪门,贵气十足、幸福美满。可是赵晨阳呢?初中辍学外出打工、二十岁回乡嫁人生子,姐妹俩站在一起,高下立分。
赵向晚被赵青云接回城里之后并没有忘记养育之恩,逢年过节回来看望父母和大姑,对兄长、妹妹处处关照,村里人都夸赵向晚有良心,只有赵晨阳满心不忿,觉得她故意在自己面前显摆。
六岁重生,赵晨阳欣喜若狂,决定狠狠赢回这一局。平时占着妹妹的身份故意让赵向晚多干活、不让她好好读书,看她受委屈、抹眼泪就感觉隐隐快意。又在赵青云过来找人时,怂恿父母将两人身份替换。
赵晨阳抢占赵向晚的资源,顺利进城,上最好的小学、初中、高中,原以为可以和赵向晚一样考上全国第一的大学,可是没想到她读书天份不够,哪怕再读一遍也感觉那是天书,高考失利,托关系才以委培生的名义进湘省财经学校读大专。
原本赵晨阳还喜滋滋,觉得重来一回,自己肯定比赵向晚强——她在城里当千金小姐、考上大专、前途无量;赵向晚在乡下受磋磨,条件艰苦,一辈子进不了城。
谁知道,赵向晚竟然凭本事考上了大学!
赵晨阳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比不过赵向晚,便将这份压力与嫉恨发泄到八年没有联系的亲生母亲身上:“你们到底是怎么搞的!明知道我在星市,还让她考到星市,是不是巴不得她发现真相找到这里来?你们真是猪脑壳,到时候谁也落不着好!”
钱淑芬被女儿一骂,急得差点掉下眼泪来。
“你,你这个死妹子,一走八年一封信都没有,好不容易打个电话联系上你张嘴就骂人,太没良心了!谁是猪脑壳?我看你才是猪脑壳!赵向晚会读书,我有什么办法?她小学成绩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读初中的时候班主任出钱帮她付学费,年年都是第一名,中考考了个全县第一被县城一中特招,学校不仅不收一分钱学费,还发钱发米发奖金,今年高考又是全县第一考进公安大学,你让我怎么办?那是公安大学咧,通知书上那么大的警徽刺得我眼睛痛,我不敢撕啊。我……我总不能拿刀逼她不上大学吧?”
赵晨阳呆若木鸡,一时之间不知道身在何处。
竟然有这么多人帮助她读书。中考第一、高考第一,以优异成绩考进湘省公安大学!怎么重来一世,抢了她的爸妈和资源,赵向晚在那重男轻女、贫穷愚昧的乡下依然能披荆斩棘走出一条光明大道?
“四妹子、四妹子?”
听得话筒那头突然没了声音,钱淑芬连声呼唤。母子连心,钱淑芬有无数话想要和女儿说。她想问问女儿,赵青云和魏美华对她怎么样,在城里吃得饱穿得暖不,有没有人欺负她,为什么这么久不和家里人联系……
可是赵晨阳却没有了再交流下去的兴致,“啪!”地一声响挂断电话,坐在沙发上发呆,脑子里飞速地思考着对策。
几天之后,许嵩岭将一份关于赵晨阳的户籍信息交给赵向晚。
果然只要找对人,公安系统好办事。许警官不仅托户籍科的同事找到赵晨阳的档案,还特地抄录下来她的学籍资料、父母单位、家庭住址。
“赵向晚,你要找的这个赵晨阳和你是同一天生日啊。”
赵向晚接过资料认真查看,头也没抬:“嗯。十岁前我一直以为我和她是双胞胎,十岁后才知道我们并不是亲姐妹。”
看过资料的许警官听得一头雾水:“赵晨阳的父亲赵青云现在是省委领导,当年怎么会把孩子送到乡下养?”
赵向晚抬眸看了他一眼,许嵩岭总觉得她心里藏了很多事。十八岁的花季少女,正应该是爱笑爱闹毫无机心的时候,偏偏这个丫头一双眼睛深邃幽静,仿佛经历了许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