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向晚抬眸看向远处,路灯将两人一车的影子一会拉长、一会拉短。四处寂静,只有秋虫在草丛里细细簌簌地响着。
“也许您说得对,同样的境况下,心性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
说完这句话,两人再没有言语,空荡的马路上只有周巧秀踩自行车的声响。
终于到达公园后门,平时这里小摊小贩不少,但现在天色晚了什么都没有。周巧秀抬手看一眼手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大家都关灯睡觉了,到哪里去找宝宝?
赵向晚却没有气馁,指着眼前一大片住宅楼:“后门附近警察应该都询问过,我们穿过这个小区,先找到炒货店再说。”
周巧秀身上有着让赵向晚渴盼的母性,温柔、善良、慈爱,赵向晚愿意深夜陪她找孩子。或许……有一天自己也能找到亲生母亲,享受那迟来的爱。
周巧秀推着自行车,赵向晚走在她左侧,两人穿过小区,顺着一条巷道往里走,走到第三户临街商铺,看着店铺上方挂着的“小燕炒货店”招牌,两人对视一眼。
“是这家吗?”周巧秀问。
赵向晚不能确认,眉毛紧皱,没有点头。从梅梅的心声里她只知道是公园后门老小区后面巷子的炒瓜子店,但具体是哪一家并不清楚。
想到宝宝可能会在这家,周巧秀顾不得扰民就要上前敲门。
赵向晚拉住她,摇了摇头:“老师,先别急,我们把所有炒货店都找到再敲门。”
两个人快速走了一圈,小巷子里一共找到三家炒货店。
赵向晚指着最靠近街口的那家“吴记炒货店”说:“就这家吧。”店门口放着一个墩布拖把,凑近了散发出一股奶酸味,似乎是小娃娃身上的味道。
周巧秀心里焦急,听她说是这家,根本没有细想,直接上前敲门。
旧式店铺都是木板一片一片封门,前边是店铺,后边住家。先前敲门声音不大,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周巧秀不得不加重了敲门声。
“汪!汪!汪汪!”一阵狗吠声响起,巷道忽然就热闹起来。
“吱呀——”对面有人开了门,一个披着外套的男人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半夜三更的,吵什么吵!”
周巧秀没有理会旁人,继续重重地敲门。
终于,一丝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踢踢答答的拖鞋声从里面响了起来,隔着门板是个女人的声音:“已经关门了,有事明天再来吧。”
周巧秀的心跳越来越快,她闷声不响,单手握拳重重敲打木板。
木板被砸得哐哐地响,对面鞋店老板烦死了,扯开嗓子吼:“快点开门,有事说事,莫吵老子睡觉。”
门板终于卸下来一块,昏暗的灯光下一个披散头发的中年女人探出头来,打着呵欠问:“谁呀,什么事?”
赵向晚定睛看去,右手快速探出,一把扣住对方手腕,厉声呵斥:“孩子在哪里?!”
女人陡然被赵向晚抓住胳膊,心一慌,一边努力挣脱一边问:“你干什么!抢劫啊?!”
赵向晚从口袋里拿出学生证一亮:“我们是公安大学的,你今天带回家的小女孩呢?”
湘省公安大学的学生证绿底白字,中央的金色盾牌标志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耀眼,有一种天然的警示威慑力量。
女人只是个小商贩,哪里分得清公安大学与公安干警的区别,看到证件,瞳孔一缩,面色瞬间发白,哆嗦着嘴唇转过头冲着屋里喊:“老吴,老吴,你快出来。”
【该死,怎么被发现了?这小女孩长得漂亮是漂亮,就是太好哭,好不容易在牛奶里掺酒把她哄睡了,怎么公安就来人了?】
赵向晚心头一震,牛奶掺酒?三岁孩子沾酒对身体会有伤害,她怎么敢?
赵向晚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女人疼得龇牙咧嘴,惨叫起来:“疼疼疼……”
赵向晚农家出身,六岁开始踩着小板凳站灶台,家里几头猪都是她喂,每天两桶沉甸甸的猪食拎起来疾步如飞,练出一身好力气。
“你们收留的小女孩是我们公安子弟,再不交出来,按拐卖人口论处!”
周巧秀听赵向晚语气笃定,一想到女儿就在里面,哪里还按捺得住?不等屋里有反应,迅速卸下一块门板迈进店铺,协助赵向晚一把将女人制服,转身就往店铺后方冲去。
◎都是我的错◎
听到外面的动静,一个瘦弱的男人匆匆从里屋跑出来,迎面见周巧秀双眼冒火,以为她是便衣警察,吓得双腿直哆嗦,恨不得跪倒在地表忠心:“公安同志,我们不是拐子,我们是好人呐~”
看到瘦小男人做贼心虚的模样,周巧秀一脚将他踹倒,冲进店铺后面卧室。
小生意人节俭舍不得用电,白炽灯瓦数低,房间里光线很暗,杂乱的物品摆放在四周,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北面墙边用砖砌的床脚,上面搁一张木板、铺盖就是床。
角落里一床小花被里裹着个小娃娃,头顶梳着个冲天辫,绑着的草莓发圈红艳艳的特别显眼。
泪水喷涌而出,周巧秀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欢喜,扑过去一把抱住:“宝宝,我的宝宝!”
找了一天的时间,惊慌、恐惧、怀疑、愤怒……各种负面情绪将她包绕,周巧秀既痛恨梅梅贪心不足故意弄丢宝宝,又懊悔不该让宝宝离开自己视线,更多的却是一种深重的担忧,怕宝宝挨饿受苦,怕孩子被人虐待。
现在终于将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周巧秀感觉拥有了全世界,顾不得会吵醒孩子,紧紧贴着滑嫩的脸蛋,嘴里喃喃自语:“宝宝不怕,妈妈在,妈妈在这里。”
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周巧秀忽然觉得不对,低头一看,宝宝面颊泛着异样的潮红,呼吸声音粗重,双眼紧闭睡得死沉死沉。
哪怕孩子再贪睡,也不能这么大动静也吵醒不了她啊?周巧秀慌忙将额头抵在她额头,似乎没有发烧,再将一根手指头放到她鼻子下方,呼吸出来的气体很烫。
出于母亲的直觉,她凑近了使劲吸了吸鼻子,一股酒味袭入鼻端,周巧秀转过头看向趴在地上的瘦弱男人,声音因为愤怒变得异常高亢:“你们给宝宝喝酒?”
孩子才三岁,这么浓重的酒气,是给她喂了多少酒?!
那男人慌着胡乱摇头,急急地解释着:“娃娃太爱哭,吵得邻居们不安,生意也没办法做……只有一点,一点点。”
赵向晚将店铺女主人双手反扣在背后,找来一根麻绳捆了,快步走到卧室:“周老师,他们在牛奶里掺酒,我们赶紧带宝宝去医院。”
周巧秀气得浑身上下直哆嗦,才三岁的小娃娃,哪里经得起酒精的刺激?孩子昏迷不醒,显然是酒精中毒。她视若珍宝的孩子,竟然被两个生意人这样虐待!
“呸!”一口唾沫吐在男人脸上,周巧秀眼中闪过寒光,“赵向晚,你把他也捆了,让邻居报警,我们去医院。”
赵向晚点点头,利落捆了人,走出去对着看热闹的人群说:“麻烦哪位帮忙报警?炒货店老板涉嫌拐卖、虐待儿童。”
一句话将事件定了性,引来周边邻居们愤怒的声讨。
“太不像话了,没想到老吴两口子是这样的人。”
“先前这两口子总说老家三个儿子,就想要个女儿,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拐卖孩子。”
“虐待?难怪孩子不哭了,个砍脑壳的坏东西哦……”
立马有热心人敲开一家小卖部的门,用公用电话报了警,义愤填膺地保证:“你们放心吧,这两个人跑不了。”
安排好一切之后,赵向晚推出自行车,长腿一跨踩上:“周老师,走!”
周巧秀扯过一床薄包被裹住孩子,牢牢抱在自己胸前,坐到自行车后座,两人快速离开炒货店,直奔最近的星市三医院。
等到把孩子送进急诊室,周巧秀坐在走廊长椅,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一丝力气都没有,双手抖得跟筛子一样。
赵向晚站在一旁,看着她的侧脸。
【万幸万幸,那对夫妻还没有把宝宝带走。宝宝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哪怕让我丢了命我都愿意。就算宝宝坏了脑子,只要活着就好,我养她一辈子。】
原来,真正的母爱是为了孩子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哪怕孩子傻了、残了也绝不放弃?听到周巧秀的内心自语,赵向晚感到内心有一丝阳光照了进来。
赵向晚的目光带着孩童般的渴望,渐渐平静下来的周巧秀转过头看着她,嘴角挂着微笑:“赵向晚,谢谢你。”
赵向晚轻轻摇头,抿着唇没有说话,狭长的眼睛在灯光下更显深邃。
周巧秀伸出手,温柔地握着赵向晚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边。长叹一声之后,周巧秀侧过头靠在她身上,另一只手环住她胳膊,微闭双眼:“赵向晚,幸好有你啊……”
手腕、胳膊处传来温热的触感,感受到周巧秀依然颤抖的身体,赵向晚被动地站着,有些不知所措。
面对坏人坏事,她敢直面相抗。但面对他人的赞美与信赖,她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读心术让她过早明白人类的虚伪,赵向晚一直非常排斥与人身体接触。但现在周巧秀刚刚经历过极大的心理冲击,整个人都在发抖,赵向晚不忍心推开,只能全身僵硬地站着,被动地看着老师的头顶。
医院急诊室走廊的日光灯闪着冷冷的白光,青灰色水磨石地面、深棕色长椅、雪白墙壁,安静而寂寞。
“周巧秀!”一道声音忽然打破了这份宁静。
赵向晚后退半步,与周巧秀拉开一点距离。周巧秀愣愣地抬起头,看着眼前面色不善的爱人。
许嵩岭压低声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你怎么才来?梅梅晕倒了,你这个做妈妈却这么晚才过来,多伤孩子的心啊。”
周巧秀半天才回过神来:“梅梅……晕倒?”
许嵩岭听她似乎半点都没有把梅梅放在心上,咬牙说:“宝宝丢了我也很着急,但你要相信公安的力量,我们一定能把宝宝找到。你不要迁怒梅梅,要保持冷静。”
周巧秀冷笑一声,转过脸没有说话。
面对周巧秀的冷淡,许嵩岭也无可奈何,将目光转向一直站在周巧秀身边的赵向晚,眉毛一皱:“你是谁?”
刑警大队队长自带一股煞气,赵向晚还没开口,周巧秀已经挡在她面前:“这是我的学生,一直陪着我找宝宝,怎么了?不允许吗?许队长你不要在这里耍威风!”
赵向晚不愿看到他们夫妻争吵,主动解释:“许警官,宝宝找到了,正在急诊室紧急处理。”
许嵩岭眼睛一亮,瞬间又一暗,踏前一步:“宝宝找到了?她怎么了?”
想到之前许嵩岭一味维护梅梅、根本不相信自己,周巧秀不想和他说话,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许嵩岭急得直跳脚:“周巧秀,周老师,你快说啊。”
赵向晚清晰而冷静地说出过程:“梅梅故意把宝宝丢在炒货店门口,被店老板收留。但他们害怕宝宝哭闹,在牛奶里掺酒令她昏睡,酒精中毒严重,医生正在治疗。”
周巧秀没好气地说:“赵向晚,你别跟他说,宝宝的死活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许嵩岭呆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话。
【梅梅是故意的?这怎么可能?她只有十岁,还是个孩子。我和巧秀把她从孤儿院领养出来,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她怎么会?她怎么敢!】
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对梅梅的信任与宠溺,许嵩岭茫然地盯着周巧秀:“巧秀,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宝宝找到了是好事,也许,也许不是梅梅故意,她还小……这个罪名太大。”
先前没有找到宝宝的时候,周巧秀虽说怀疑自己收养了一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但毕竟没有实际的证据,心底存着一丝期待。现在宝宝果然在炒货店找到,所有信息都缘自赵向晚询问梅梅的对话之中,她再无侥幸,确信宝宝就是梅梅故意丢弃。自己的孩子因为酒精中毒在医院救治,而爱人却还在为梅梅辩解,不由得怒火中烧,霍地站了起来。
“你还在为她狡辩!你知不知道我深夜冲进炒货店找孩子的时候有多紧张?你知不知道医生刚才告诉我宝宝酒精中毒可能会有后遗症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护着那只白眼儿狼!”
她的声音越说越响,在安静的医院走廊回响。
急诊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皱着眉显然不太高兴:“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吵架的地方。”
周巧秀慌忙闭嘴,跑到医生面前急急地问:“怎么样?孩子怎么样?”
医生沉下脸教训:“这么小的孩子你们大人为什么让她沾酒?太不负责了!等孩子醒来你们记得多喂水促进酒精排泄、代谢,在医院再观察两天。”
周巧秀忙不迭地保证,待医生让开一条路,她便碎步迈进急诊室,看着躺在病床上打点滴的宝宝掉眼泪。
许嵩岭心里牵挂小女儿,也跟着进来,站在周巧秀身后默默地看着孩子。
平时爱哭爱闹的宝宝现在安静地躺在床上,圆圆有脸蛋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雪白的床单衬得她虚弱而可怜。这是他的亲生骨肉啊,虽说有点恃宠而娇,不比梅梅乖巧懂事,但依然是他爱着的孩子。
转过头正看到周巧秀无声地流泪,泪水安静地滑过她憔悴的面颊,许嵩岭心中涌上来复杂的情绪,既有愧疚、也有疼惜,更多的则是对犯罪分子的愤怒。
“是人贩子干的?可恶!你们报警了吗?我亲自过问这件事,一定要把这些人贩子绳之于法,重判!”
周巧秀听到爱人在这个时候依然不愿意责怪梅梅,失望透顶。
【既然他这么护着那只白眼儿狼,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离婚!让他带着梅梅单过去。刑警工作忙,两个孩子都是我一手带大,家里原本就指望不上他。】
宝宝找到、周巧秀夫妻俩都守在医院,赵向晚见没自己什么事,原本打算离开。可是听到周巧秀内心计较着要和许嵩岭离婚,赵向晚驻足抬眸,看向站在老师身边那道高大威武的背影,想听听许警官是怎么想的。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因为市局临时通知有任务,我应该带着她们三个去公园,也就不会把宝宝弄丢,害得孩子在医院受罪。巧秀骂得对,我应该理解她的心情,不该在医院和她争执……
该死的人贩子,明天我就打报告要求市里专项整顿拐卖妇女儿童案,至于梅梅,如果真是她故意,必须严肃批评。她从小被父母抛弃,既然我们收养了她,就得负责任,是我没有教育好她,是我的错。】
身为公安大学的学生,赵向晚深知警察职责,对他们有着浓浓的同理心。许嵩岭虽然性格固执、偏心养女、对妻子缺乏信任,但他责任感强,工作负责尽职,对收养的女儿没有一丝偏见。
想到这里,原本打算功成身退的赵向晚停下脚步,看向走廊那头赤脚站立的梅梅。
梅梅穿一件单衣,赤脚站立在走廊青灰色水磨石地板上。
她的一双大眼睛里闪着泪光,声音虚弱而怯懦:“姐姐,你是和我妈妈一起来的吧,你看到我爸爸了吗?”
【死女人,臭婊子!你又不是警察,跑到我妈面前胡说八道,真是管得宽。我讨厌你,给我滚远点。】
嘴里发出的声音乖巧柔弱,内心冒出的声音却尖酸刻薄,当这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在耳边、脑海中响起时,赵向晚的唇角向下,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才十一岁,就如此善于伪装。
赵向晚眼神锐利,目光逼视之下梅梅有一种自己的小心思无所遁形的感觉,这令她开始紧张。
梅梅死死地捏着拳头,躲闪开赵向晚的眼神,透过急诊室的双扇平开门看到许嵩岭的背影,顿时像找到了主心骨,飞快地奔跑起来。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赤脚踩在水磨石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在走廊显得十分响亮,惊动了在急诊室陪伴孩子的夫妻俩。
许嵩岭转过身,梅梅飞一般地跑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腰,声音里满是委屈:“爸,你到哪里去了?梅梅害怕……”
许嵩岭看到孩子赤脚踩在地上,心疼地将她抱起。梅梅依偎在父亲怀中,仿佛要从他身上汲取能量。
周巧秀冷冷地盯着这个自己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养女,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如果没有赵向晚帮忙,宝宝说不定就被那对夫妻害了性命,或者带到乡下受苦受累。可是梅梅这个始作俑者却还有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堂而皇之地抢夺许嵩岭的关注与爱。
“妈妈……”一声微弱的呼唤打破了病房沉重的氛围。
周巧秀将所有爱恨都抛到脑后,扑到宝宝身边:“宝宝,你醒了?难受不难受?头疼不疼?来,喝点水。”
一看到妈妈的脸,宝宝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抬起胳膊搂住妈妈的脖子:“妈妈,宝宝听话,宝宝不乱跑,不要卖了我。”
第一次听到任性的宝宝说出这样的话,将孩子软绵绵的身体紧紧拥在怀中,周巧秀感觉内心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咬,细细密密的疼痛让她呼吸困难,喉咙口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梅梅从父亲怀里抬起头来,低头看着宝宝,眼中满是惊喜:“宝宝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宝宝没有回应。
因为惊吓过度抱着妈妈死不撒手的她,连许嵩岭都不肯叫,更不用说丢下她的姐姐。她没有指控姐姐,只是抱着妈妈央求她不要丢下自己。
周巧秀一边柔声哄孩子,一边牢记医嘱给她喂水,等到孩子好不容易安稳睡着,她这才转过身面对梅梅。
这个帐,必须现在算!周巧秀根本等不到过夜。哪怕现在已经两点,哪怕梅梅可怜兮兮地赤着脚,哪怕这里是医院。
“你们跟我出来。”
许嵩岭抱着梅梅站在一旁,因为被周巧秀、宝宝集体忽视而心中惴惴,听到周巧秀的吩咐,马上在妻子身后走到走廊。
出门之前,周巧秀看一眼赵向晚,眼中满是歉意:“向晚,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久,等我处理好家事再送你回学校。”
赵向晚向来稳得住,点了点头:“好。”
周巧秀站在走廊,深吸一口气:“梅梅,你知道我是在哪里找到宝宝的吗?还得感谢你和赵向晚提到的那些信息,公园后门、炒瓜子。公园后门人来人往,容易被人查到,所以你带着宝宝穿过一个旧小区,将她送到小巷子里。那里一共有三家炒货店,老吴炒货店最靠近街口。听邻居们说这对夫妻一直想要个女儿,你故意把宝宝丢在那里,是算准了他们会将她藏起来吧?
如此缜密的心思,我还真是小瞧你了。明明是你故意把宝宝带到公园后门丢弃,你却对我们、对警察说是在游乐场宝宝松开你的手,去了哪里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的心肠……真狠呐!”
周巧秀此刻声音非常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却酝酿着巨大的风暴。结婚十几年许嵩岭第一次见到宽容大度的妻子这般模样,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如果周巧秀说的话是真的,那他怀里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就是个魔鬼!
梅梅呆愣愣地看着母亲,眼睛里闪着泪花,哽咽着说:“妈妈,我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后门、炒货店,那些都是那个姐姐说的呀。宝宝走丢了我也害怕的,您相信我。”
梅梅挣扎着从父亲臂弯中下来,赤脚站在地面,冲到赵向晚面前,仰着小脸带着哭腔说。
“姐姐,你为什么要害我?你问我的那些问题我听都听不懂,你为什么说我是故意弄掉妹妹?爸爸妈妈把我从孤儿院领养出来的那一天,我真的非常感激,感谢老天在我被亲生父母抛弃之后又送来这么好的爸妈。我知道感恩,真的,我努力读书、用心带妹妹,我会好好报答爸妈,怎么可能做出故意丢掉妹妹这样的事?宝宝是我妈妈的命啊,我怎么可能这么坏!”
可是,赵向晚却听见她的内心在疯狂地尖叫。
【你这个坏女人!要不是你多嘴,宝宝这个爱哭鬼早就离开这个家了。妈妈伤心一阵子之后就会接受现实,她和爸爸会只爱我一个,永远只爱我一个!】
迎上梅梅一双泪眼,赵向晚不急不慢地说:“妹妹要是不在了,这个家里就只有你一个孩子,爸妈永远只爱你一个,是不是?”
梅梅觉得眼前纤瘦高挑的陌生姐姐实在太可怕,仿佛能够看透她阴暗的内心,说的每句话都让她感觉呼吸困难、心跳加速,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她瞪大了眼睛:“你乱讲!”
赵向晚没有与梅梅继续纠缠,抬头看着许嵩岭:“许警官,表情是人遇到有效刺激时的第一神经反应,先于理智思维产生,比语言更真实。我能通过人们表情的变化来判断他是否说谎,也能通过问题设置探寻到真相。我先前询问梅梅的问题,都是有意为之,能够迅速在炒货店找到宝宝就是证明。所以……请你相信周老师的判断,梅梅绝不是个天真的孩子。”
作为一名经常与罪犯打交道的刑警,许嵩岭自然也有一套辨别谎言的经验,他第一次听说还能通过面部表情、有意识的问题引导精准探寻出真相,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谭。如果有这样的人存在,那以前遇到难缠的罪犯直接让赵向晚一问不就真相大白,哪里还需要警察审讯?
太过玄幻,许嵩岭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
赵向晚往前踏出一步,与许嵩岭靠得近了一些:“许警官,今天你因为临时执行任务而没能带孩子们去公园,不如我们来猜一猜你执行的是什么任务?”
许嵩岭的心声在她脑海中响起。
【城北郊外发现两具无头女尸,现在城北派出所、市局刑侦支队已经成立专案小组,因为案件性质严重怕引起民众恐慌,要求严守秘密,目前除涉案人员外根本没有人知道此事,就不信这小丫头能猜得出来。】
“是恶性案件,对不对?”
许嵩岭上下打量了赵向晚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绑架、抢劫,还是人命案?”
听到人命案这三个字,许嵩岭的左眉明显地抖了抖。
“出了人命,要求严格保密,看来影响非常恶劣……死无全尸?分尸?断头?”许嵩岭的脸部肌肉开始变得僵硬。
“不只一个受害人?男人、女人?一个、两个、三个?”
问完这一句话,赵向晚双目微眯,琥珀色清淡眸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许警官,两名女性受害人、无头女尸,对不对?”
许嵩岭不敢置信地看着赵向晚:“我什么也没有说!”
赵向晚嘴唇微弯:“语言会骗人,可是表情、动作却不会。眉毛、眼睛、嘴、鼻子、面部肌肉,它们的变化组合出无数情绪的表达。因为过于细微,因此被称之为微表情、微反应,别人或许看不清、辨不明,可是……我可以。”
十岁开始获得读心术,提前知道真相之后再来观察对方的反应与表情,赵向晚渐渐摸索出一套独特的识人之术。这套方法可以将她的读心术掩藏起来,显得更为科学合理。
“老许,赵向晚是我的学生,我正是知道她的能力,所以才连夜找她来帮忙。我们能够这么快找到宝宝,还得感谢赵向晚。”周巧秀现在对赵向晚心服口服,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她的杰出能力。
眼见得父母都相信了赵向晚的话,梅梅知道大事不妙,赶紧跑到父亲身边拉着他的手,咬着嘴唇可怜兮兮地说:“爸爸,我好冷。”
许嵩岭松开了她的手,面色转得冷淡:“冷就回病床上躺着。”
卖惨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应,梅梅更慌了,转头看向母亲:“妈妈,我好饿,想吃你做的鸡蛋煎饼,我在孤儿院的时候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煎饼。”
这一句话成功击中周巧秀的内心。
想到当年在孤儿院第一次见到梅梅,她又瘦又小,睁着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怯怯地拉着自己衣角:“妈妈,你是我的妈妈吗?我好饿。”
善良的周巧秀最见不得孩子受苦,当即抱起她办理了领养手续,带回家给她做的第一顿饭就是鸡蛋煎饼。没想到,这孩子一直记到现在。
周巧秀的眼神明显柔和下来,许嵩岭却硬起了心肠:“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才十一岁就心思如此歹毒,害得宝宝酒精中毒。许珍梅,你这样的女儿,我们家养不起!等明早派出所提审那两个拐子,一切依法处理,该怎样就怎样。”
梅梅脸色变得惨白,呆呆地站在地上,眼泪都忘记了流,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
深夜,冰冷的地板,赤脚而立的小女孩,满是泪痕的脸,画面很凄惨。
赵向晚内心却没有一丝波澜。一个为了独占父母之爱故意丢弃妹妹的女孩子,不值得维护,更不应该被原谅。
眼前一道高大的身影将日光灯管发出的光线遮住,阴影中赵向晚看到严肃的许嵩岭走到自己面前,面容郑重而坚毅:“赵向晚同学,感谢你的帮助,多谢!”
说罢,许嵩岭右手五指并拢、手掌伸平,举至右眉处,然后放下。警察干脆利落、标准的举手礼,表达尊重与认可,这让赵向晚内心涌起浓浓的自豪与骄傲。
因为意外而获得的读心术,曾经让她的童年变得迷茫而痛苦,但是现在,她却能利用自己的能力帮助老师、帮助警察。
赵向晚回以同样标准的举手礼,挺起胸膛:“应该的。”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丝少女的稚嫩,宛如清澈的小溪流淌过幽静山谷,激打着山涧青石,泠泠作响。
许嵩岭与周巧秀对视一眼,这一刻两人都有一种感觉:沉稳、冷静、不骄不燥、能力卓绝,眼前这个女孩将来前途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