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之读心神探—— by胡六月
胡六月  发于:2023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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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与港商勾搭的案子,没有引起阿强的注意力,他一直低着头,脑袋既没有往左、也没有往右,这证明他的女友并没有与港商来往,刚才那些话是他故意往女友身上泼的脏水。
赵向晚决定换一个案例。
“还有一个女孩,一心想要赚大钱,和同伙一起搞仙人跳,结果被人杀了,抛尸荒野。”
这个故事精准戳中阿强的内心。
他的额角有青筋浮现,双手紧紧捏住,没有说话,可是他的胸脯上下起伏,显然情绪有了波动。
【十几年前的事,】
【阿霞,莫怪我。】
【不,不会有人知道……】
零零散散的心声,却透出最真实的想法。
赵向晚看了他一眼,忽然冷笑一声:“你不会也把她给杀了吧?”
阿强的头猛地歪向右边,左耳抖了抖:“没有。”
这一刻,赵向晚终于锁定阿强的基线反应。
——情绪放松之时,他的头是正的。
——回忆、说真话时,他会歪向左侧。
——思考对策、说假话时,他的头会歪向右侧。
现在,阿强说没有杀人,头却歪向右侧,左耳开始抖动,这代表他情绪异常激动,而且在说谎!
赵向晚继续问:“她叫什么名字?”
阿强见她没有再追问是否杀人的细节,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脑袋回正:“阿霞。”
“没有大名吗?”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在一家饭馆当服务员,人人都叫她阿霞,我也没有问她大名。”
“她长得好看吗?”
“好看。”
“个子高吗?胖不胖?瓜子脸还是圆脸?眼睛大吗?”
回答这个问题时,阿强整个人是放松的:“阿霞长得很好看,个子高,屁股圆,胸大。圆脸,浓眉大眼,两条粗粗的大辫子,干起活来很利索,一看就是好生养的。我和她也算是好了半年,原本我是打算和她结婚的。”
赵向晚拿出一张白纸,递给季昭一支铅笔,给了他一个眼神。
季昭心领神会,右手执笔,安静倾听着阿强的描述。
赵向晚撇了撇嘴,一脸的不服气:“农村姑娘干多了农活,皮肤黑、手脚粗,能有多好看?”
赵向晚的语气像个爱娇的小女孩,这让阿强很享受,不由自主地话多了起来。
他低着头,嘴角微勾:“不啊,阿霞虽然皮肤有点黑,但是她腰很细,手很软,眼睫毛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的,她很健康、很美。”
随着阿强的讲述,季昭手中铅笔开始在纸上勾画。
沙沙声响中,一个娇艳似春花灿烂的纯朴女孩渐渐现于纸面。
赵向晚停下问话,祝康也停下做笔录的笔,好奇地凑到季昭身旁,看着这个漂亮的女孩,赞了一句:“哇哦,真漂亮。”
这一句话,成功唤醒沉浸在记忆之中的阿强,他缓缓抬起头,正与同样抬头的祝康。
四目相视,阿强瞳孔陡然一缩。
【他怎么在这里?】
【他不是死了吗?】
【不对,不是他,他要是活着,不会这么年轻。】
同样的,祝康的目光也被阿强所吸引,认真审视着阿强的面部表情。
【他为什么这样盯着我?他刚才连说话的时候都不看人。】
【他的表情很奇怪,好像认得我一样。】
【我没见过他……】
太阳穴一阵抽抽,微微发胀的感觉袭来,祝康赶紧深呼吸,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
【我在做笔录,我正在工作,不能头痛,绝对不能头痛。不要想,不要想,往事不要去想。】
祝康眉头紧锁,这让阿强警惕起来,心跳陡然加快。
【他是谁?】
【是他还魂了?】
【不对不对,不是他。】
只不过一对视、一皱眉,阿强、祝康两人的内心却涌上千言万语。
场上气氛忽然有些凝滞。
赵向晚皱眉沉思。
阿强见到祝康时,反应非常可疑。似乎祝康像他的某一个认识的人,并且这个人已经死了,极有可能这个人的死与阿强有关,不然阿强不会如此惊恐。
他要是活着,不会这么年轻——这代表此人已经死了很久。
祝康遗忘六岁前的记忆,是不是代表那是二十年前的往事?
是巧合,还是这个死者是祝康的亲人?
看祝康眉头紧锁,赵向晚知道他又开始头疼。
正在审讯嫌疑人,此刻并不是唤醒祝康记忆的最好时刻,于是赵向晚主动打破了这份沉默。
她拿起季昭完成的画像,举到阿强眼前:“你说的阿霞,是不是她?”
阿强被动地抬起头。
他的瞳孔再一次有了变化。
已是夜深,审讯室的灯光并算明亮。
一管日光灯正在阿强头顶,将他笼进光影之中。
他这一抬头,光线投射下来,清清楚楚看到他瞳孔一缩,然后陡然放大。
随即眉心上提,眼睛瞪大,鼻翼扩张。
——这是惊恐。
赵向晚再一次逼问:“她,就是阿霞,对不对?”
阿强喉咙口发出一阵奇怪的咕噜咕噜声响。
阿强刚才一直低着头,根本没有注意审讯桌后坐着的警察做了些什么。哪怕眼睛余光扫到季昭拿着纸笔,他也以为和另外一个年轻警察一样,在记录着对话。
【他们怎么会有阿霞的照片?】
【阿霞早就死了。】
【怎么会有全身像?】
季昭画的,是一个端着菜盘的女服务员。
两条大辫子,碎花的小衬衫,腰间系一条白色围裙,细腰长腿丰臀,灵动的大眼睛,美而野,就像乡野间盛开的小雏菊。
虽然明知道阿霞已死,但阿强却根本挪不开视线,他的心神已经被眼前这个念叨了十几年的阿霞所夺。
他努力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张画,那双沉郁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他张了几次嘴,终于将那咕噜咕噜的声响化为话语。
“阿霞,阿霞!”
“是我的阿霞——”
“她回来了,是不是?她要来找我了,是不是?”
赵向晚轻声道:“她来找你做什么?索命吗?”
她的声音虽轻,却尖锐锋利,径直刺入阿强那颗早已烂透了的心。
“啊……”
一声惨叫之后,阿强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陡然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手肘抵住额头,做出一个类似祈祷的动作。
他试图缩起脚,但无奈脚也被束缚住,没办法抬起,只得努力弯下腰,将自己蜷缩起来。
阿强的身体开始颤抖,他嘴里不断地嘟囔着。
“天灵灵、地灵灵,各位神仙快显灵,提怪遍天逢历世,破瘟用岁吃金刚,降伏妖魔死者,化为吉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开始赵向晚不知道他嘟囔什么,等到听清楚之后,简直啼笑皆非。
这人是要现场作法驱鬼吗?
赵向晚厉声呵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卢富强,你到底做过什么?”
阿强却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赵向晚在说什么,他只知道抬起手遮住额头与脸,嘴里念念有词,越念越快。
咒语之中,还夹杂着一些赵向晚听得懂的的话。
“厉鬼退散,疾!”
“魂归故里,去!”
“所思所往皆是过去,散——”
其间夹杂着“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反复出现,审讯室里忽然变得有些神叨叨起来。
日光灯管随着电流的变化微微闪了闪,一明一暗之间,为审讯室增添了一丝阴森感,阿强念得更快了。
眼见得审讯进入胶着状态,赵向晚知道阿强已经进入自我封闭,根本问不出来什么,只得站起身,打算结束今天的审讯。
可是,祝康变得不一样。
祝康的目光死死盯着阿强的左手手肘。
因为抬起双手护住脑袋这个动作,阿强的衣袖滑落,露出微黑、精瘦的小臂。
小臂肘关节外侧,中央位置,有一个奇怪的花纹。
暗色的刺青,一个由三把刀构成的环。
祝康的脑袋里突然涌上来大量的记忆碎片。
——雨夜
——黑暗
——闪电
——雷声
光.裸的胳膊、小臂上的花纹,有刀光闪过!
惨叫声、血光。
小姑娘满头是血,却睁着大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唇边,嘘——
剧烈的头痛,令祝康闷哼一声。
赵向晚与季昭却迅速察觉到了异常,同时看向祝康。
赵向晚停止审讯,让阿强在笔录上签字,完成所有流程之后,快速把祝康带回办公室。
高广强、朱飞鹏等人还没有回来,另外两组的审讯还在进行。
赵向晚让祝康坐下,目光严肃:“怎么了?”
祝康一边与头痛对抗,一边挣扎着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见过,那个,刺青!”
季昭目光一凝,快速将刚才看到的那个图案画在纸上。
三把扭曲的尖刀,绕成一个放射状的环。
让人一看就觉得邪恶、阴森。
赵向晚正要找高广强汇报情况,却被祝康一把抓住胳膊,强忍着头痛:“向晚,帮我。”
赵向晚:“怎么帮?”
祝康道:“帮我想起来。”
赵向晚感觉心脏有些发紧:“可是……你这个样子,最好是请心理治疗师介入,不能操之过急。”
眼前还有无数散乱的画面在眼前闪过,祝康有一种感觉,他的记忆是被这个刺青所唤醒,那就必须要抓紧时间把记忆找回来。
阿强不同寻常的反应、记忆碎片里那个满头是血的小姑娘、闪电劈下时看到的刀光,这些都给了祝康非常、非常不好的感觉——他认得这个阿强,阿强杀了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他必须想起来,这一点非常、非常重要!
祝康摇头:“不,你就是最好的心理师,你来。”
【趁热打铁,我要想起来。】
【那个小姑娘,和双双一样,很乖很乖,可是她被杀死了。】
【不是梦,这是真的。这是我六岁前的记忆,是我害怕回想的记忆。】
【我现在长大了,我有能力保护自己,我不怕!我要想起来!】
祝康的眼睛通红,但一滴泪都没有,他目光坚毅,忍着苦痛道:“向晚,我要想起来,我必须想起来!”
赵向晚再无犹豫,重重点头:“好!”
她抬头看向季昭说“我引导他回忆,他说,你画。”
平时的赵向晚,越是遇到大案,越是冷静。
因为只有冷静,才能让自己的头脑清晰,才能听到嫌疑人心底最真实的声音,才能让自己的判断与决策更为准确。
可是今天,战友面临巨大的心理创伤,迎难而上,对自己无比信任,这种以性命交付的信任,让赵向晚的心开始痛,声音有些颤抖。
季昭看她面色发白,眼神焦灼,一只手拿起笔,另一只手在她头顶轻柔地揉了揉。他的眼神清澈、稳定,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
【别急,有我。】
【你慢慢引导。】
【他说,我来画。】
季昭的声音清润无比,仿佛炽热的夏天刮过凉风,有甘霖降下,干裂的大地顿时变得生机盎然。
赵向晚深吸一口气,再一次点了点头。
这一次,她的眼神冷静了下来。
祝康正在承认大量记忆碎片挤爆脑袋的胀痛,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气球,正在不断膨胀,明明手指并没有任何变化,但他就是觉得全身都在发胀,连血液的流动也变得粘稠起来。
“向晚,帮我!”
祝康再一次向赵向晚发出求助。
赵向晚双手扶住祝康头部两侧,温柔而有力,双手食指在他太阳穴按压,手掌定住他头部,手腕微动,祝康的脑袋微微向下,他的目光正对着桌上季昭所画的刺青图案。
“不要着急,这只是存在你脑子里的一段回忆,不管是好还是坏,都是属于你的东西。所以,不要怕,我和你一起去把它找回来。”
赵向晚的声音低沉而清冷,仿佛大海一样,平静、却充满力量感。
在这样的声音里,祝康大脑中的胀痛感变得弱了一些。
“接受它,不要与它对抗。把你的大脑放空,让这些记忆画面都出来,我们一起来拼图。”
“我们一起”这四个字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祝康感觉自己被帮助、被支持,无论是陷入泥潭、还是坠落冰窟,他的身旁永远都站着赵向晚这样的战友,共同进退。
祝康喃喃地重复着赵向晚的话:“好,不对抗,放空大脑。”
【这是我的大脑、我的记忆。】
【我们一起,一起拼图】
赵向晚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温暖:“对,这是你的大脑、你的记忆,所有的一切由你作主,由你安排。以前你小,承受不了那样的痛苦,所以你把那段记忆封存;现在你已经长大,你是警察,你有能力保护自己,那就让记忆出来吧。”
祝康顺从地说:“是,我能保护自己,记忆出来吧。”
赵向晚道:“你最害怕的画面是什么?我们先把它找出来。”
祝康打了个寒颤,不过他咬了咬牙:“好,找出来!”
赵向晚问:“什么时候的事?白天,还是晚上?”
祝康脑的画面渐渐开始浮现。
“晚上,下雨的晚上,没有月亮。”
赵向晚温柔地鼓励他:“很好,然后呢?”
“我害怕打雷,躲到了床底下,姐姐打着赤脚站在床边,弯下腰哄我。”
“姐姐长什么样子?她叫什么名字?”
“姐姐叫龚柔,眼睛很大,两根小辫子,八岁,上小学,她穿着棉绸花睡衣,笑起来很像妈妈。”
“你和姐姐感情很好,是不是?”
“是的,我只要一哭,姐姐就会背着我,哄我。爸妈工作忙没时间管我,总是姐姐带着我玩。”
“你们住在哪里?”
“罗县、酒湾村、三队。”
难怪祝康一进入罗县就开始头疼,因为乡音亲切,唤醒了他那沉睡的记忆。
“你那个时候六岁吧?”
“是的。”
“家里还有谁?”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姐姐。”
“爸爸叫什么名字?”
“龚大壮。”
赵向晚又问了几个简单问题,舒缓祝康的紧张情绪。等到他渐渐放松下来,才继续刚才的回忆。
“好,晚上下雨了,打雷你害怕,你躲在床底下,姐姐站在床边哄你,然后呢?”
祝康的身体再一次颤抖起来,但他依然咬着牙继续回想。
“有三个人闯进来,男的,穿黑雨鞋。”
“他们手里有刀,刀在滴血。”
“一个说,这家还有个孩子,杀了吧。”
“一个说,是个女孩子,真可惜。”
“一个说,快点,拿了东西就走。”
“刀砍在姐姐头上,姐姐摔倒在床边,她一只手扒拉在床边,一只手放在嘴边,比了一个让我闭嘴的姿势。”
“三个穿雨鞋的人,听着年纪都不大,他们杀了姐姐,有一个想要弯腰看一下,结果被姐姐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再加上姐姐倒下的时候正好挡在我的前面,他们没有发现我。”
“那个人被绊倒、弯腰的时候,右手撑了一下地面。正好有闪电劈下,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胳膊上有一个刀组成的环,青色的,很丑,很可怕。”
祝康的声音突然变大:“对!就是这个刺青,我看到了。”

◎良心会不会痛?◎
祝康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响。先是喃喃低语, 渐渐地声音里多了一丝悲怆,最后变成愤怒的低吼。
“就是这个刺青,我看到了!”
“有三个人, 杀了我全家。”
“阿强杀了我姐!”
祝康记忆里封存的, 竟然是一桩灭门大案!
赵向晚内心的怒火在燃烧, 这个隐藏在刀具城里人阿强, 是个魔鬼!恶魔!犯下灭门大案的人,还有脸念驱鬼咒语?他就是个鬼!十恶不赦的恶鬼!
赵向晚的手背传来温暖的触感。
抬眸间,正对上祝康的眼睛。
祝康的眼神里,不再有惶恐、不安、莫名的焦躁, 而是多了伤感、眷恋与深沉的坚定。
祝康抬手覆上赵向晚的手背,将她的手从自己头上拉开。
祝康缓缓抬起头, 看着赵向晚:“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赵向晚收回手, 惊喜地看着他:“头还疼吗?”
祝康摇头:“不疼了,已经好了。”
他站起身:“向晚, 继续审吧,这一回, 我来主审, 你做笔录。”
赵向晚跟着他一起站起,毫不犹豫地说:“好,我来安排。”
夜深了, 审讯室的灯, 很亮。
卢富强再一次被带回审讯室, 整个人有点懞。
不是已经逃过一劫了吗?怎么又被带过来了?
他一抬头, 正与祝康那双燃烧着愤怒的眼睛正对上, 吓得一个激灵, 再一次将脑袋缩回手肘间, 继续念叨起“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来。
只是这一回,他念叨的咒语几近胡言乱语,内心慌得像煮开的油锅一样,咕噜咕噜往外冒泡泡。
【这个警察是谁?】
【和龚大壮好像!】
【不是说一家六口都杀了吗?怎么还剩下一个?!】
祝康定定地看着眼前装神弄鬼的阿强,冷声道:“卢富强!罗县、蔡旗乡、酒湾村,龚大壮一家六口灭门惨案,你还记得吗?”
刚刚出现一个阿霞,现在又冒出个龚大壮,饶是心理素质再好、心机再深沉,阿强也感觉到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阿强浑身颤抖,将双手一举,脑袋藏在手肘之后,嘴里又开始念叨“天灵灵、地灵灵,各位神仙快显灵……”
祝康转过头,看一眼赵向晚。
赵向晚点点头,示意他继续,低下开始做笔录。
祝康拿起季昭刚刚画的图画,仔细端详。
即使心中悲痛,眼里含泪,祝康依然认真审视着眼前这一幅雨夜杀人的画面。
就是这个画面,藏在心底二十年。
就是这份记忆,困扰了他多年。
就是画上的这个小女孩,一直在他梦境里出现。
祝康伸出手,轻轻抚过那个睁着大眼睛、头上一道深深刀伤、鲜血流过眼睛与面颊,却还记得示意自己藏起来不要出声的小姑娘,在内心轻轻呼唤:“姐——”
龚柔比弟弟龚勇大两岁,被杀时年仅九岁。
现在站在审讯室里、成为警察祝康其实是龚勇,1969年出生。
祝康,是龚勇的表弟,舅舅唯一的儿子。
灭门惨案发生在1975年3月,春雨淅沥,春寒料峭。
那个晚上,除了龚勇一家六口,还有一个六岁的表弟祝康。舅舅、舅妈春节期间来家里住过一段时间,祝康与龚勇、龚柔玩得开心,回到家后总是念叨,于是舅舅前几天把他送到酒湾村和表哥、表姐一起玩耍。
原本三个孩子住一个屋,睡一张床,但那一天恰好祝康有点受凉,龚勇的妈妈便将祝康抱过去照顾,和大人睡一张床。
凶手闯进袭家,杀了一家六口,误将祝康当成了龚勇,数数尸体正好是六具,以为灭了门,扬长而去。
等到第二天村民发现一家人死光,报了警,警察这才找到躲在床底下的龚勇。
龚勇惊吓过度,失忆了。
舅舅、舅妈在珠市城郊,种菜为生,发现独子惨死,伤心之下,害怕凶手报复,将龚勇抱回家中抚养,祝康与龚勇本就是表兄弟,模样相似,再加上孩子越长越大,旁边人也就没有察觉换了个人。
七十年代刑侦手段有限,雨夜消弭了所有痕迹,龚家灭门惨案并没有侦破,成为当地一综悬案。
至今记得这件事的村民,都摇头叹息:唉!好惨,一家人全死光了,都是好人呐。
也有迷信的老人至今心有余悸:恶鬼索命,一家六口,阿弥陀佛~
祝康想起来了一切。
他缓缓走到铁栅栏边,将图画举起,对缩坐在椅中的阿强道:“卢富强,你也是蔡旗乡的人吧?乡里乡亲的,为什么呢?二十年前,你也才十六岁,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龚大壮一家六口?!”
藏在心底二十年的往事,陡然被祝康喊破,卢富强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他被迫放下手,怔怔地抬起头来。
正对上一张与龚大壮有六、七分像的面孔,卢富强狂叫起来:“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是他们逼的!他们说,入伙得交投名状,要杀人证道。我们建了三刀会,刺了纹身,就得杀几个人来证明自己。”
杀人证道?
祝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杀人证道?为什么要建三刀会?为什么选龚大壮一家六口?”
卢富强刚才神神叨叨折腾了半天,整个人精神已经几近崩溃,再加上祝康那张酷似龚大壮的脸、那瘦小却似小树一样韧性十足的身材,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垮塌,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骨脑倒了出来。
“我们初中毕业之后没得事做,一天到晚拿闲书打发时间,那一阵子我和龚四春、卢尚武看水浒,忽然来了兴致,打算拜把子、歃血为盟。尚武脑子活,给我们这个帮派取了个名字叫三刀会,四春爱画画,就拿来蓝墨水和针,刺了个图案纹在胳膊上。水浒传里不是有个九纹龙史进吗?那一身刺青很漂亮咧。”
“有了帮会名字,又有了刺青,接下来就得干一票江湖大案。”
“尚武说水浒传里上梁山当好汉必须得有投名状,当年林冲落草为寇都得杀人证道,那我们也得拿着三把刀练练胆。我其实是怕的,可是架不住他们俩积极,就商量着到底杀谁。”
“四春说,杀他堂叔龚大壮一家。我问为什么,那不是他家亲戚吗?”
“四春说,他爷爷与龚大壮的父亲是亲兄弟,不是关系一直不亲近,因为土改时分田地的事闹得分了家。龚大壮的父母身体好,能挣工分,只生了龚大壮一个儿子,高中毕业后想办法把他送到城里当了工人,日子越过越好。可是龚四春他家却因为老人身体不好、家里六个孩子,日子越过越糟糕。去年龚四春想继续读高中,家里没钱,到龚大壮家里借,可是他不肯借。”
“就因为这些事吧,四春讨厌龚大壮一家,决定动手。他还说了,因为是亲戚,所以谁也不会怀疑是他动的手。我们仨先在小湾村我家住几天,让大家都知道我们仨在一块,不在酒湾村。找一个下雨天,等到两点多大家都睡着了,拿上三把菜刀,沿着土路走过桥,到酒湾村龚大壮家里,先杀两个老的,再杀两个大的,最后杀两个小的。顺手把他们家的财物劫走,让警察以为是入室抢劫。”
“龚四春熟悉环境,熟悉房间,从厨房后门进去,带着我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杀过去。龚四春下手真狠,他提刀就砍,朝着脑壳砍。第一个房间是两个老的,只两分钟,连声音都没有,就杀了;第二个房间是两个大的,砍死龚大壮之后,他老婆惊醒了,护着怀里的孩子,龚四春杀了他堂嫂,又把那个小的扔给卢尚武,尚武哆哆嗦嗦地把他捅死了。
然后,龚四春说,他家还有个孩子,找出来杀了。
我们一起走到第三个房间。天很黑,没有光,一道闪电劈过来,正看到一个小姑娘打着赤脚站在床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我们。
卢尚武说,是个女孩子?可惜。
龚四春没好气地催促:快点,拿了东西就走。
他看了我一眼,将我往前一推:傻站着做什么?快点把她杀了!你一直不动手,到底还要不要入伙?
我没办法,只能走上前,对着她的脑袋砍了好多刀,慌乱中差点被她绊倒,又被龚四春骂了两句。我吓得不行,我真的吓坏了,那么多血!那么多死人!
我们都穿了雨衣、雨鞋,悄悄回到我家,换下衣服鞋子,连夜清洗干净,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警察一个村一个村上门调查的时候,我们先前还有点怕,可是看他们查过来查过去,根本没有怀疑我们这一帮半大不小的孩子,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我这才放心。”
其实还是怕的,真的,很怕。闭上眼睛就是刀砍在头骨上的声音,刀陷进肉里拔出来的时候鲜血四溅的场景,我做了两年的噩梦,每天一到晚上就拎把菜刀满屋子游荡,瘦得脱了形,后来离家出走,四处飘荡,我吃了很多苦,也赚了一些钱,可是再多的钱,也没办法让我摆脱那个噩梦。我根本没办法晚上和人睡同一张床,只要一躺下就感觉毛骨悚然。我试过的,我真的试过,可是……我错手把阿霞杀了。”
“那一天,我们俩终于好上了,阿霞躺在我身边,我搂着她感觉拥抱了整个世界。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床上都是血,阿霞头上、身上被砍了十几刀,我的手上,还拿着一把菜刀。”
“我知道,我完了。”
“我就这样,像个游魂一样地活着,像只老鼠一样地活着。我窝在那个刀具城,只有看着那满屋子的刀,我才不再那么害怕。我到处吹牛,说自己杀了很多很多人,其实……我手底下只有两条人命,一条阿霞,一条是龚家那个小姑娘。”
说到这里,阿强忽然神情急切,身体前倾:“警察同志,你们把我抓走吧。你们知道吗?我刚才在看守所的椅子上打了个盹,睡得很香很香。这里到处都是铁栏杆,很安全,很安全。”
祝康冷冷地看着他:“十六岁犯罪,杀人留下心理阴影了吧?”
阿强没有说话,而是缓缓侧过头去,用右耳朝向祝康。
这代表,他在倾听,在回忆。
“那时候年少无知,看到书上说什么打家劫舍、落草为寇,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多有男子气,多么风光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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