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在审讯室见面,黄玫瑰眼中满是急切:“找到了吗?找到了吗?”
赵向晚拿出一张照片,摆在黄玫瑰面前。
豪华别墅里,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坐在秋千架里玩耍,他眉眼灵动、神情很像黄玫瑰。
“黄玫瑰,这就是你的儿子,取名黄继宗。骗你的那个男人,真名黄伯伟,去年发生车祸,已然身亡,黄继宗现在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黄氏家族做服装生意,在港城有些名望,只是子嗣艰难,黄继宗是他们家唯一男丁,如果你想……”
“不,不用了。”黄玫瑰打断赵向晚的话,她眼神贪婪地拿着照片,久久舍不得离开。
良久,她摇摇头,找高广强要了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上一口,吐出两个烟圈。
烟雾缭绕之中,她看了高广强一眼,又看着赵向晚:“你,你们都是好人,只可惜……我黄玫瑰遇到你们的时候太晚。让你们奔走这么长时间,我无以为报,就送你们一份功劳吧。”
她长叹一声:“我肯定是活不成了。只希望,我黄玫瑰生的儿子,能够带着我这条性命,好好地活着,成为一个上等人,好好地活着。以后,你们也别打扰继宗,他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等到一支烟抽完,黄玫瑰情绪完全放松下来,不等赵向晚询问,她开始一五一十地交代。
黄玫瑰所说的,比缪春燕等人交代的更详细、更准确。
黄玫瑰美发厅开到哪一个城市,她都会找到辖区派出所,想办法勾搭上一名领导,为自己撑起一把保护伞。
星市五福路派出所所长高得胜,是她在星市的靠山。
如果不是这回吴义信被杀一案惊动了重案组,如果不是赵向晚横插一手,一旦缪春燕被黄毅带回五福路派出所,恐怕早已被高得胜处理得周周全全。
黄玫瑰手底下四朵金花,同时养猪仔、小刀,什么时候要什么礼物,什么时候吃饭营造气氛,这些黄玫瑰都有安排,到养肥宰杀之时,黄玫瑰会将时间错开,但基本都在年底收尾,然后以回老家为由退租、换地方重新开始。
随着她讲述的深入,负责做笔录的刘良驹额头有汗珠滴落。
好家伙,四年时间横跨四个城市作案,四个派出所副所长以上职务的公安系统领导被拖下水,每个城市三至四只猪仔、小刀,涉案人员多达三十多名。
十一条人命。
十一名在逃人员。
诈骗金额高达数百万。
毁掉了无数个家庭。
大案!特大案。
需要协同四地警方同时追查,对照名单一一寻找尸体、联系家人、确定金额,工作量十分巨大。
先前抓缪春燕的时候,赵向晚有预感这是一个诈骗团伙,却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夸张的特大案件。
死亡人数之多、诈骗金额之多,令人发指!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重案一组忙得天昏地暗。
但成绩斐然。
星市警方破获警方破获杀人诈骗案一起;
协助珠市警方破获杀人悬案三起;
协助江城警方破获杀人悬案三起;
协助乌县警方破获杀人悬案四起。
等到九月中旬,所有证据收集齐全,提交检方之后,重案一组终于大功告成。
下班之前,许嵩岭到重案一组,身后跟了一个人。
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人。
赵向晚一见到她,立马站了起来,来人身穿制服、眉眼温婉,是周如兰!
周如兰展颜一笑,冲她点了点头。
许嵩岭介绍道:“周如兰,大家都熟悉。经她本人申请、市局指示,现将她从金莲湖派出所调上来,安排进你们重案一组,大家欢迎!”
周如兰要来重案一组?赵向晚举双手赞成!
以前何明玉在重案组的时候没觉得,现在何明玉调去坐办公室,赵向晚一个女警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不方便。多一个心细如发的周如兰,出警就好多了。
许嵩岭看了一眼赵向晚:“向晚,周如兰这回打的请调报告里,专门提到了你,说要协助你完成微表情行为学的案例整理。”
赵向晚微笑:“多谢。”
周如兰,省厅刑事技术中心苗慧的女儿,金莲湖派出所档案管理组组长,一级警司,愿意来重案组工作,众人全都精神一振——来得好啊,又多一名虎将!
高广强带头鼓掌:“欢迎,欢迎。”
一片欢呼掌声中,周如兰立定、敬礼:“愿与诸位共同进退。”
许嵩岭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好了好了,听我说两句。”
他咳嗽两声,板着脸停顿了一下。
场面突然变得严肃。
朱飞鹏第一个没忍住:“许局,你莫吓我们,今天咱们重案组进新人,是好事,得庆贺,你这脸一板,我心脏病都要给你吓出来了。”
许嵩岭哈哈一笑:“开个玩笑。我今天过来呢,一是送人,二是表扬!”
表扬?所有人都兴奋起来。这回赵向晚从五福路派出所黄毅手里抢回来一个案子,没想到却是一个极大、极大的功劳!
案件涉及四个城市,十一条人命,数百万诈骗金额,啧啧啧,这样的大功劳,市局近两年都没有出现过。
哪怕放在公安部,也绝对是本年度最大案件,没有之一!
许嵩岭大手一挥:“本次7·12大案中,重案一组协助多地破案,表现突出,拟记集体一等功一次,报公安部审批。高广强、赵向晚成绩显著,及时发现问题、追查到底,在审讯中展示出极高的专业素养,对案件侦破有着重大贡献,记个人二等功,其余所有人,个人三等功。”
哇!集体一等功。
所有人再次欢呼起来。
高广强激动得满眼放光,他立了个人二等功!他当警察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也只拿过两次三等功。可是这个案子一破,他拿了二等功!
赵向晚也挺开心的,六月份来重案组报道,九月份就能拿到个人二等功,重案组拿集体一等功,这种感觉简直太棒了。
朱飞鹏、刘良驹、祝康、艾辉、黄元德也都咧开嘴,笑得春花灿烂。这个案子因为有黄玫瑰的供述,虽然涉及范围广、人员多,但也就是繁琐,难度并不大,个人三等功、集体一等功,太好了!
许嵩岭笑眯眯地说:“这一个案子,干得漂亮!今天给你们送了个新人来,希望你们再接再励,再立新功。”
所有人都抬头、挺胸、立定、敬礼。
“是!”
“继续努力!”
“再立新功。”
许嵩岭看着赵向晚,赞许点头:“向晚表现不错啊,继续。”
赵向晚微微一笑。
许嵩岭看她不骄不躁,愈发满意:“今天正常下班,我请大家好好吃一顿!”
一群小伙子们都嚷嚷了起来。
“哗,难得许局请客,必须吃顿好的。”
“火锅火锅,我要吃火锅。”
“不不不,我要到三医院门口的如意饭馆吃炒小菜、吃冰啤酒。”
“去四季大酒店……”喊出这句话的人,是朱飞鹏。
朱飞鹏话未说完,已经被祝康捂住了嘴:“太贵了,许局不会同意的。”
“哈哈哈哈……”一阵笑声之后,许嵩岭道:“行,启明小学对面新开了一家羊肉火锅店,那就去吃火锅吧。”
羊肉火锅?一群馋肉的小伙子都乐得嗷嗷叫。
启明小学距离市局大约要走十几分钟的路,正是下班之时,自行车如潮水一般向前涌去,场面很是壮观。
九月的星市,天气还有点热。傍晚阳光斜斜投射下来,引得赵向晚眯了眯眼。
周如兰与她并肩而行,贴心地从包包里取出一把折叠阳伞,撑开来帮她挡住西边映过来的阳光。
阴凉之下,赵向晚看着周如兰:“多谢。”
周如兰的笑容温柔而欢喜:“谢什么。我早就想调到一线,打过几次报告。这回能够能进重案组,我高兴得很。能够与你共事,是我的荣幸。我妈、我妹在家里总念叨你,要不是有你,我早就被人撞死了,哪里还能站在阳光下和你并肩站着。”
赵向晚问她:“说起来,武如欣现在怎么样?”
毕业之后,316寝室的四个女孩各奔东西,武如欣、章亚岚被分配到苗慧底下工作,成为刑事技术中心的技术员。
周如兰道:“公安大学刑侦专业的女生少,个个都是宝贝,你被市局抢走,我妈就下手抢了章亚岚和欣欣,她俩一入职就送到京都参加计算机培训,准备建犯罪人员DNA数据库。”
赵向晚眼睛一亮:“犯罪人员DNA数据库?这个好!”
如果能够把犯罪人员的DNA数据录入电脑,将来在犯罪现场遇到DNA样本,如血液、精.液、唾液等,比对成功之后就能将罪犯抓获。像闻倩语案,如果没有赵向晚插手,十几年后悬案能够得以侦破,就是因为罪犯亲属DNA录入时比对预警。这样一来,就能大大提高办案效率,在侦破悬案、洗刷冤情方面做出巨大贡献。
周如兰道:“你也觉得好,是不是?我妈说计算机的发展趋势不可逆转,未来咱们公安系统技术都要升级,与其等待,不如主动更新。她还说年轻人学习能力强,女孩子心细沉得下来,等武如欣、章亚岚两个人回来,立马组建计算机中心。”
赵向晚冲她比了一个大拇指:“苗处这眼光!”
周如兰乐了:“这不是你上次到我家吃饭的时候,提起计算机的发展前景吗?你走了之后,我妈把你夸成了一朵花。你们俩,你夸她,她夸你,比起我和欣欣,你更像我妈的女儿。”
赵向晚不敢居功,数据库什么的,这得感谢赵晨阳。
她摇摇头:“我只是一句话而已,真正做实事、将这一切付诸于实践的人,是苗处、武如欣、章亚岚她们。”
周如兰看着赵向晚,那张漂亮的苹果小脸,被夕阳映照得光采照人,想到她才大学毕业就立了二等功,带领重案组立集体一等功,不由得佩服不已。周如兰的内心升腾起一股豪气——在这个女性一样可以发光发热的时代,她也要像赵向晚一样,做一个让母亲骄傲、夸赞的警察。
走近小学,一大群孩子们从校园里走出来,系着红领巾,背着书包,有说有笑。孩子们的笑容美得像花朵一样,跑跑跳跳的模样引来重案组的人内心都欢喜起来。
刘良驹家的刘栗子今年刚刚上小学,他看着这一群小学生,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感叹一句:“多好的孩子们呐。”
高广强点头道:“可不是?小孩子最幸福了,看到他们在阳光下奔跑,真是什么阴影都没有了。和那些犯罪份子打交道,真的心累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恶之人也许有伤心过往,虽说我们只管破案,不管判刑,但是……还是会累。现在看看这群小朋友,忽然就开心起来。”
朱飞鹏将来的宝宝离预产期还有两周,一看到小朋友更是兴致盎然,他现在纠结的是,到底女儿好还是儿子好:“儿子不怕摔打,女儿得娇养着,各有各的好。要是生一对双胞胎,该多好啊。”
刘良驹斜了他一眼:“别做梦了,我听你家明玉说过,产检只有一个胎心音。”
朱飞鹏哀嚎一声:“刘师兄,你就让我做个梦吧,别叫醒我。”
看到朱飞鹏那滑稽的模样,旁边听到的人都笑了起来。
许嵩岭摇摇头:“小朱都快当爸爸了,还是这个德性。”
高广强与他走在一起,笑着说:“男人成熟得晚,正常。”
艾辉突然冒出一句:“男人,至死仍是少年。”
这话一出,连赵向晚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如兰微笑:“重案组的氛围真好。”
赵向晚点头道:“是的,你来了之后就会知道,大家真的挺好。”有读心术的她,能够在重案一组安心待下来,真的是因为大家都单纯、正直、热情。一个好的团队氛围,才能让赵向晚的读心术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对面走过来一个喝得醉熏熏的男人。
黑T恤、黑裤子、黑皮鞋,左手拿着一件黑色外套,一身的黑。男人三十来岁模样,胡子拉碴,衣服皱巴巴的,走路跌跌撞撞,眼神有些涣散。
大下午的,就喝成这样,顿时引来路人嫌弃,一个个躲得远远的。
男人的行走方向与重案组这一群人的方向相反,越走越近。
对面相逢,周如兰拉着赵向晚向旁边避让。
【狗日的!】
【狗日的你不是人!】
【你让我怎么活得下去?】
【姑娘啊,我的姑娘啊……】
这个醉酒男人的心声里,透着强烈的情感,饱含心酸、愤怒与悲伤,赵向晚停下脚步,凝神望去。
朱飞鹏扶了他一把,男人警觉地让开,瞪大眼睛:“你干什么?”
刑警直觉,让朱飞鹏紧紧盯着他:“你喝了很多酒?”
男人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管我?”
朱飞鹏向他出示警官证。
醉酒男人一看到那闪亮的警徽,立马端正了态度,鞠躬、假笑:“是是是,喝了点酒,我来接孩子。”
听他是来接孩子,朱飞鹏放松了警惕,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注意点,你这身上酒味太浓,莫把孩子熏到了。”
醉酒男人连连点头,抬起右手抹了一把脸,让自己看上去清醒了一些:“好好好,多谢提醒。”
朱飞鹏放他离开,赵向晚看着他略带沉重的步伐,僵硬的左手,遮住左手手掌的外套,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违和感。
【警察?警察总是这样,不去抓坏人,一天到晚拦着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
小老百姓?听到他对自己的评价,赵向晚的警惕感也随之消失。
也许,只是一个普通的、醉酒的男人吧。
只是,依然有一种直觉,牵动着赵向晚的心,让她即使与他错身而过,依然关注着他的内心所想。
【孩子们,对不住了。】
【不活了,谁也别活了!】
【老子的姑娘活不下去,谁家孩子也别活着——】
随着这一声内心的呐喊,赵向晚心跳陡然加速,肾上腺素飙升,头皮发炸,她快速转身,朝着那男人的背影大叫一声:“站住!”
赵向晚这一声喊,让那个醉酒男人一惊,整个人像草地上的兔子一样飞奔起来,他左手外套一甩,寒光一闪,那竟是把钢刀!
男人这一奔,重案组所有人都行动起来。
赵向晚反应最快,看着那男人像疯了一样,见到一个孩子便挥刀劈砍下去,急得银牙紧咬,像离弦的箭一般飞扑而去。
钢刀在阳光下闪着锐利寒光,带着凌厉风声,霍地劈向一个奔跑而来的、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
女孩子笑嘻嘻地躲避跑来抓她的同伴,嘴里娇声叫着:“来呀,来呀,来抓我呀。”浑然没有察觉危险正在降临。
电光火石之间,赵向晚最先到达。
她左手扣住男人左手手腕,右手成掌砍向他手肘处。
男人下刀速度放缓,但他喝了酒力气变大,竟然挣脱了赵向晚的手。他一拧身,挥刀直下,霍霍风声中,重重砍向小女孩。
眼见到小女孩的脑袋就在刀口之下,赵向晚顾不得危险,以虎扑之势,揉身向前,一把抱住小女孩。
她个子高挑,一抬手间正迎上那把钢刀的下落之势。
“呲!”地一声响,赵向晚感觉到肌肉火辣辣的。
兔起鹘落之间,赵向晚抱着女孩滚到一旁,迅速远离那个男人。
随后而来的刑警们一扑、一掀,醉酒男人手中钢刀被击落,整个人被朱飞鹏、艾辉扑倒在地,他双手反扭在身后,被铐上手铐。
危险解除,赵向晚抱着孩子从地上站了起来。
周如兰飞奔而来,拉着赵向晚的胳膊,眼睛红通通的:“向晚,你……”
赵向晚笑笑:“我没事。”
高广强也跑过来,急得满头是汗,一把抓住赵向晚的胳膊:“快,去医院。”
许嵩岭的眼中也闪着焦灼,一把抱过吓傻了的小女孩,送到周如兰怀里,搂过赵向晚的肩膀:“走!去医院。”
迎上众人关切、紧张、担忧的卡尔,赵向晚后知后觉,这才感觉到左边胳膊完全麻木。
剧烈的疼痛感袭来,她低下头,看到左边胳膊有一道长长的刀口,汩汩鲜血自撕裂的衬衫不断渗出,她受伤了?
难怪这么多人都围过来,原来自己竟然受伤了。
尽管赵向晚一再保证:受伤不重,我没事。
但重案组所有人都不放心,强行给她办了住院手续,安排病床休息,又让医生检查再检查,确定骨头没有受伤,只是胳膊被砍了道口子,缝针、消炎就可,这才松了一口气。
赵向晚靠在病床上,周如兰在旁边照顾她,温柔地在她背上垫了个枕头,让她坐得更舒服一些。
许嵩岭气得脸色发白:“歹徒太猖狂了!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执刀袭击小学生。”
高广强眼睁睁看着手底下的兵被砍伤,心疼得要命,赵向晚六月份正式到重案组报到,没想到才三个月就受了伤,这让他怎么向领导、向她家里人交代?
高广强咬着牙向赵向晚保证:“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放过那个砍人的小子。你安心养伤,我们会好好审,好好审!”
朱飞鹏后悔得要命:“明明我已经拦住了他,怎么就被他几句话给骗了呢?他左手拿刀,用衣服遮掩着,我竟然没有看出来,可恶!”
赵向晚是农村娃,不娇气,在学校参加体能训练的时候不怕苦不怕累,摔、打、滚、爬,哪怕一身脏泥也勇往直前。这一回胳膊虽然受了伤,但救下一个孩子,她心里很是安慰,微笑道:“我没事,真没事。只是小小砍伤,那刀也不锋利,缝了几针,流了点血。”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飞一般地冲进病房。
赵向晚定睛一看,正是季昭。
赵向晚在这个城市的亲人,只有季昭。
通知季昭的人,是朱飞鹏。说实话,一开始朱飞鹏有点不敢通知季昭,怕他见血就发疯。可是想来想去,他不敢不通知。
季昭听说赵向晚受伤,飞速赶来。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让季昭的心一阵刺痛。他飞奔进了病房,看到赵向晚好端端地坐在床头,身边围着一大群同事,急跳的心脏这才稍微平静下来。
同事们让出一条路来,季昭放缓了脚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赵向晚。
他不能说话,但一双眼睛却似碧潭,深沉得可怕。
季昭的眼睛里似乎有一道漩涡在形成,把所有的光线都吸引了过去,周围突然变得暗了下来。
季昭抿着唇缓缓靠近。
曾经占据了季昭近二十年时光的白茫茫内心世界,再一次出现。
风卷走地面白雪,世界变成灰蒙蒙一片。
重新看到季昭这个孤寂的世界,赵向晚柔肠百结。
做刑警,哪有不受伤的?
追缉凶犯,甚至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这一次,真的是个意外。
只不过是一次寻常受伤,没有想到引来季昭如此难过、伤心,赵向晚既感动,又不舍。
从来没有人,如此在意自己。
从来没有人,如此把自己放在心上。
从小到大,哪怕亲生父母都只考虑她是否有利用价值。
可是在季昭眼里,赵向晚是他的光,是他在乎的唯一存在。
赵向晚长叹一声,朝着季昭伸出那只完好无损的右手,笑着安抚:“我没事。”
季昭抿着唇缓缓靠近。
走到触手可及的位置,他右手紧握赵向晚的手,左手轻轻盖在她头顶,怔怔地落下泪来。
季昭现在心思越来越通透,看到赵向晚自己受了伤,却还要安抚他的情绪,心疼得无法呼吸。
【没事,就好。】
【你不用这么懂事。】
不用这么懂事?
这一回,轮到赵向晚出神。
好像,她的确一直在安抚旁人的情绪。
明明受伤的是她,可是面对同事们的关心、担忧,她丝毫不敢表露出害怕,不断微笑着说:我没事,没关系,伤不重。
她真的不怕吗?
还是怕的。
面对钢刀落下,她下意识地抬手抵挡,以肉身对抗凶器,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勇敢,而是担心伤到孩子。
那是一个才七、八岁的小女孩,圆圆的脸蛋,灿烂的笑容,漂亮的蝴蝶结,背着的书包是粉红色的,一看就是个被父母疼爱着的孩子。
这一刀砍下去,砍到脑袋怎么办?
时间根本容不得赵向晚害怕。
她必须护这孩子周全。
刀砍下来,火辣辣地痛。
好在她经过训练,迅速收手、下沉、扑倒,卸了那下砍之势,抱着女孩翻滚,这才保护了自己,胳膊只拉了一道长长刀口,肌肉受伤,没有殃及骨头。
现在想起来,依然紧张得喉头发涩,浑身肌肉僵直无比。
季昭的到来,忽然唤醒赵向晚的记忆。
十岁时被雷劈,头顶一麻,电流穿过,一股焦糊味传来,眼前一阵黑暗,什么都不知道。
等到她醒来,躺在一张门板上,全身酸麻无力,头脑昏沉。
那个时候,赵向晚以为自己要死了。
读心术告诉她,父母也好,妹妹也罢,根本没有人关心她的死活。
可是,现在的赵向晚,有季昭。
他在乎她的生死,在乎她的感受,在乎她的所有一切。
一颗心,忽然就软成一滩泥。
在这一滩泥里,生出一朵花来。
这朵花,名为眷恋。
迎上季昭那双落泪的眼睛,赵向晚轻声道:“胳膊好疼。”
季昭内心世界里的风,渐渐停下。
他的手从赵向晚的头顶往下轻抚,托住她后背,将她搂进怀里,轻柔地拍打着,像哄孩子一样。
【不疼,不怕。】
【不疼,不怕。】
【我家向晚,是最好、最好的。】
反反复复的呢喃里,赵向晚闭上眼,唇角微弯。曾经童年不愉快的记忆画面退却,剩下的只有季昭这温暖的怀抱、母亲一般的爱抚。
第一次见到赵向晚喊疼,许嵩岭眼眶有些湿润,转过脸去,不忍心再看。
重案组的其他人也像看稀奇一样,盯着眼前这一幕。审讯室里赵向晚英明神威,目光所到之处,没有人敢对她说谎。可是今天,她竟然一见到季昭就像个孩子一样,不仅喊疼,还会撒娇?
周如兰第一次见到季昭,以前听说是个自闭症画家,她曾腹诽过,想着赵向晚这么优秀的女孩子,怎么就找了个不如她的男人?可是今天真正见到,看到他俩的相处模式,顿时就放下心来。
——就冲赵向晚肯对着她展现出软弱的一面,周如兰投赞成票。
季昭守在赵向晚身旁,寸步不离。
柴鱼汤、龙骨汤、猪肝汤、牛奶、新鲜水果……
各种各样的食物,流水一样地送过来。
季昭的奶奶周芳溪不放心,不断地嘱咐着:不要吃酱油,免得留疤;不要吃鸡、羊,免得上火;葱、姜这些也要少吃,辛辣更不行。
季锦茂、洛丹枫也来到医院,心疼地劝她:虽然说警察职责,但你是女孩子,不要太拼了。打打杀杀这些事情,让那些男的上,你别太逞能。
赵向晚这一次住院,不仅享受了特级护理,还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
虽然养父母、亲生父母都不行,但因为季昭的原因,赵向晚有了新的家。
虽然黄玫瑰说,每个男人都有一个后宫梦,婚姻要求忠诚完全是反人性的,但冲着这份家庭温暖,赵向晚愿意试一试。
毕竟,这个世界虽然有那么多黑暗、欺骗,但因为有爱、有信任,我们才愿意活下去,是不是?
在医院住满一周, 赵向晚感觉自己胖了一圈。
看着渐渐圆润的胳膊,虽然洛丹枫、周芳溪一再要求她趁机休息,便赵向晚实在是躺不下去了, 要求出院。
拆了线, 伤口愈合很好。
赵向晚回归工作岗位, 得到掌声一片。
“英雄归来!”
“今年局里的先进个人, 必须给向晚。”
“孩子家长送来了一面锦旗,挂在你桌子后头了,怎么样?欢喜不?”
赵向晚抬头转向自己的办公桌,身后白墙上新添了一面锦旗, 上面写着“见义勇为”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那个小姑娘安然无恙,一个家庭幸福完整, 这种成就感蛮浓的。
现在想想, 其实还是有些后怕的。
如果不是正好撞上案组的人,这人将钢刀砍向无辜的孩子, 正是放学的时候,人群密集那么大, 挥刀下去、血流成河, 多少家庭会为之流泪?多少父母会伤心痛苦?后果堪忧。
感谢过各位关心之后,赵向晚还是忘记不了那个醉酒男子砍人之前的心声,问道:“他交代了没?为什么砍杀孩子?”
高广强笑着摇头:“你呀你呀, 感觉越来越像个工作狂。吃饭路上和歹徒搏斗, 拼死救下一个孩子。这刚一出院, 每一句话又是工作。”
朱飞鹏知道她闲不住:“审了几回, 只说喝醉了酒一时冲动。我们调查了他的社会关系, 是个不得志的银行职员, 最近因为错了几笔帐被领导骂, 就喝了酒,拿把刀出来见人就砍,神经病吧。”
赵向晚问:“他有老婆孩子吗?”
朱飞鹏点头:“有。你说他是不是有病?自己也有个八岁的女儿,偏偏还要砍杀孩子们,真是败类!”
赵向晚再问:“你们见到他老婆、孩子吗?”
朱飞鹏皱眉回答:“没。他说老婆带着孩子回老家去了,具体原因他没有说。他老婆没有工作,一直在家里养病,女儿刚上小学三年级,据班主任说开学才一周,他就匆匆跑到学校,说女儿有事要和她妈妈回老家,要请一个月的假。”
再具体问下去,周如兰将几次审讯笔录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