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爸是我妈杀的。”
在所有警察惊诧的目光中,盛载中开始慢慢讲述,分明每一个字大家都听得懂,可是当这些字组成一句一句的话时,每个人心头都泛起寒意——这小子,够狠!
“22号下午,我到医院探望妈妈,告诉她我被爸骂了。妈妈听说我爸骂我不配当他儿子,气得整个人都在哆嗦。她催我带她回家,说要和爸理论,我劝不住她,只得带她回家。”
“到了别墅,她径直冲上二楼,我在楼下等着。”
“我听到她和父亲争吵,吵得很凶,其中提到了我的身世,我这才知道自己不是父亲的亲儿子,内心非常失落。”
“过了十几分钟吧,争吵声忽然停止,过了一会妈妈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奖杯,脸上、衣服都是血。她下来之后,抱着我哭泣,说失手把父亲打死了,很怕。”
“我也有点害怕,等她情绪稳定之后上楼看了一下,发现父亲一动不动趴在地板上。然后我发现自己身上沾了血,便到房间里冲了一下,换了一身衣服,这才下楼来。”
讲到这里,盛载中抬头看着高广强:“您刚才说,我的浴室里有我父亲的血液?那是我沾了我妈身上的血,洗澡的时候不小心留下来的。至于车上的血迹,那更好解释,我带着我妈回医院,奖杯也被随手带着,车上沾了血,很正常。”
赵向晚目光微敛,飞快思索着对策。
盛载中继续说:“回医院的路上,我妈说小天老实,只要她装出可怜的样子,小天一定会为她顶罪,她让我对好词,不要走漏了风声,我其实挺心疼小天的,可是……那是我妈啊。再说了,小天是未成年人,他顶罪的话罪不至死,是不是?所以我就同意了。”
说到这里,盛载中嘴角一勾:“不过,我也留了一个心眼。我原本想过几天就把我妈送去国外,然后等到小天自首之后检察院起诉、法院审理时,我会提交一件证据,证明是我妈杀人,那小天就能无罪释放。现在既然我妈反咬一口,说是我弑父,那就只能提前交出这件证据了。”
高广强咳嗽一声:“证据呢?”
盛载中将身体往椅后一靠,轻松道:“我妈杀人之后,把身上的血衣交给我,让我帮她扔掉。可是,我并没有扔掉,而是收了起来,放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你们去拿吧。”
血衣!盛载中竟然保留着谢纤云的血衣。
审讯被迫中断。
走出审讯室,高广强冷着指挥人去取新的证物。
血衣拿到之后,血迹取样检测,重案组对衣服上的血渍进行分析。
看到这件血衣,赵向晚松了一口气。
朱飞鹏一拍桌子:“这个孙子果然不是好东西!他妈妈一心想着替他顶罪,他却存着算计,把血衣留着。”
祝康哈哈一笑:“偷鸡不成蚀把米,这狗东西什么也不懂。他以为只要有血,就能证明谢纤云杀人?”
黄元德也笑了:“咱们读书的时候老师在课堂上就讲解过,犯罪现场的血迹形态包括四种类型,滴状血迹、抛射状血迹,撞击状血迹和接触状血迹。这血衣上的血迹,明显是接触状血迹,绝不是用重物击打盛承昊头部所造成的抛射状血迹。”
赵向晚凑近血衣,指着两处不同的印记:“后背这一块明显是接触转移状血迹,应该是盛载中手上血液沾染所致,靠近小腹的这一块是接触擦拭状血迹,应该是盛载中抱着谢纤云时,脸上血迹沾上之后又蹭了几下所造成,边缘模糊,成雾状。”
高广强看着这几个科班出身的刑侦人员,内心升腾起浓浓的自豪感:“多读点书,看来还是有用啊。”有这一批懂理论、敢实践的年轻刑警,公安力量将越来越强大,前景美好啊。
根本不必等待DNA检测结果,重案组重新提审盛载中。
刑警们举着血衣,现场给盛载中上了一堂关于血迹痕迹学的刑侦技术分析课。
盛载中听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不知道身在何处。
智商被碾压的痛苦,让盛载中那张讨喜的面孔不再讨喜。
他颈脖间青筋暴露,大叫起来:“闭嘴,闭嘴!”
朱飞鹏原本还想卖弄一番,但看他情绪激动,也懒得再嘲讽他,收起血衣,坐在桌旁,哼了一声。
这货,自以为聪明,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盛载中毁掉了他身上血衣,但这件血衣却被他保留下来。
这件血衣,成功地证明了谢纤云的供述。
——当时别墅只有两个人,谢纤云、盛载中。谢纤云身上的接触式血迹从哪里来?只能是从盛载中身上蹭来的。盛载中的血迹又从何而来?只能是从盛承昊身上而来。
盛载中脸色发白,嘴唇紧闭,但内心却在翻腾。
【难道要认罪?我为公司呕心沥血,可是却换不来盛承昊一句肯定,只有不断的谩骂、苛责、嫌弃。我也是有自尊的,我也是个人!】
【难道就因为我不是亲生的,所以我不配姓盛?盛承昊把小天送去读计算机专业,又手把手教他编程,这是打算让小天将来接班吧?等到小天大学毕业回来,这个公司肯定会交给他,那我呢?我这么辛苦全是为小天做嫁衣裳吧?】
【原本计划得很好。故意激怒盛承昊,借机杀了他,在妈妈面前扮可怜,妈妈肯定会愿意顶罪。然后再和妈妈回到医院,小天看到妈妈这样,那个小傻子一定会主动跳出来自首。小天坐牢、盛承昊死掉,这个公司就是我的!】
听到这里,赵向晚心头火起。
盛载中,根本就不配做一个人!
什么嫉妒?什么不甘?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贪婪。
赵向晚开口说话,她眼神锐利,声音冷硬,整个人似一把锋利的宝剑,要劈开盛载中那颗自私、无耻的心。
“盛载中,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不是盛承昊的亲生儿子?”
一开口就揭开盛载中最隐秘的角落。
朱飞鹏与刘良驹对视一眼,暗暗比了一个大拇指:小师妹这揭伤疤的手法,越来越直接,越来越利落了。
盛载中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看着赵向晚。
赵向晚道:“一年前、两年前、三年前还是……”
一边观察盛载中的表情反应,赵向晚道:“很好,看来一年之前你就知道了。知道之后,你是怎么想的呢?是感谢盛承昊二十多年来的养育之恩,还是任嫉恨之心泛滥?”
盛载中依然没有说话。
赵向晚也不在乎他开不开口:“嫉恨吧?先前不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还能骗骗自己,虽然盛承昊更喜欢弟弟,但爹疼满崽,没办法,谁叫小天比你更像爸爸、更会读书呢。可是知道身世之后,你的内心便崩溃了吧?”
盛载中的眼睛眯了起来,咬着牙,仿佛要一口把赵向晚吞下去。
比他更凶残的敌手,赵向晚都面对过,岂会怕他?赵向晚丝毫不惧,目光径直迎向他。
一正一邪两道目光相遇,空气里弥散着火.药味。
赵向晚冷冷道:“崩溃吧?你根本就不是盛承昊的血脉,所以你没有小天优秀,所以你只配在公司打工,等将来小天长大,这个公司,盛家的产业,所有的家产,都会传给盛载天,而你……将一无所有。如果小天还认你这个哥哥,或许你能在公司里讨一口饭吃。如果小天知道真相,恐怕昊天集团公司里将没有你立足之地。”
赵向晚的话似尖刀,刺进盛载天的心脏,刀刀见血。
“昊天集团,盛承昊的昊,盛载天的天,有你盛载中一席之地吗?”
赵向晚的话成功撕开盛载中那平静的伪装。
他鼻翼一张一翕, 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眼睛瞪得很大,死死盯着赵向晚, 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闭嘴, 闭嘴……”
最后, 他的声音似乎终于冲破阻碍, 陡然变大:“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盛载中那凄厉的声音在审讯室里回响,朱飞鹏厉声喝斥:“不许大声喧哗,老实点!”
盛载中却根本不理不睬,大叫大喊, 到最后变成了呜咽。
“就算我不是亲生的,我也喊了他二十三年爸爸, 他怎么能这么偏心?小天放个屁都是香的, 可是我呢?我生日他连蛋糕都不肯吃一口。”
“小天的一点点进步,盛承昊都记在心上, 你们也看到了吧,书房是他最重视的地方, 书房的陈列柜里, 只有他和小天的荣誉和照片,我和妈妈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怎么能这样呢?如果不把我当儿子,那就和我妈离婚, 给点钱让我妈带着我滚, 不行吗?非要这样羞辱我!他打我妈, 他骂我, 他这是报复, 是虐待, 你们懂吗?”
“他就是个心理变态。你们别以为盛承昊是什么好东西!他虽然学历高、能力强、眼光好, 但他就是个心理变态。他明明憎恨我妈欺骗,明明憎恨我这张根本不像他的脸,但他偏不放手,他就是要折磨我们,我受够了!”
盛承昊已死,他的内心所想到底如何,重案组成员不得而知。他是个好人也好,他是个坏人也罢,其他人都无法对他进行审判。
警察能做的,就是寻找真凶,找出证据,让法律来进行制裁。
赵向晚的情绪并没有受盛载中牵引:“你已经成年,你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如果你想,你完全可以离开昊天,打工也好、创业也罢,到哪里都能养活自己,为什么不走?你觉得他在折磨你,为什么你不走?”
盛载中垂下头,肩膀也垮了下来:“你不懂。我和我妈,都是被盛承昊圈养的废物。我们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我们早就不懂得反抗。只有顺从他,讨好他,我们才能活下去。”
赵向晚盯着盛载中低垂的头,后背有寒意升起。
如果盛载中所言属实,那盛承昊真的非常可怕。控制型人格、家暴妻子多年、故意养废养子,以此来衬托亲生儿子的优秀。
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盛载中的性格变得阴暗而扭曲。
如果盛承昊真的好好对待妻子、养子,或许他的死还值得同情,但情况真的是这样吗?
难怪洛丹枫说,盛家只有小天一个人是好的。
盛载中被赵向晚的语言刺激,话变得多了起来:“你以为我不想离开吗?我试过的。我学的是酒店管理,我曾经想找家酒店打工,可是盛承昊不同意,他打我妈,责怪我妈没有教育好我,明明家里有公司却不肯帮忙。所以你看,我只有杀了他,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赵向晚此刻终于明白一句话:这世上,唯太阳与人心,不可直视。
她总以为自己听得懂人心,就能看通透所有一切,可是这桩案子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她的相像。案子涉及到的人,人性叵测多变,令人琢磨不透。
她怒斥盛载中是只喂不熟的白眼儿儿狼,可是她并不知道盛承昊曾经对盛载中做过什么;她鄙视谢纤云自私自利,可是她并不知道谢纤云经历过什么。
永远不要低估人心的恶,也不要忽视人性的多变,更不要因为读心术的存在而自高自大。
——这是赵向晚调查这个案子到现在,对自己的一句忠告。
盛载中越说越激动:“都是他逼的,都是他们逼的!我亲爸被他们弄死了,是他们欠我的,是他们欠我的!”
想到从谢纤云的心声中听来的往事,赵向晚抬眸询问:“你亲爸被谁弄死了?谁欠你的?”
盛载中知道今天只要认了罪,那便离死不远,他肚子里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对人倾诉。
听到赵向晚的询问,盛载中抬头看着她,眼睛泛红,透着一种莫名的兴奋:“你们让我见见我妈,我问清楚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就把什么都告诉你们。”
高广强沉吟片刻,同意了他的请求。
谢纤云走进审讯室,看到戴着手铐坐在铁椅之中,被公安干警牢牢看守,隔着一道铁栅栏的盛载中,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小中……”
盛载中扯了扯嘴角,脸上挂着一抹嘲讽的笑容:“妈,是你告诉警察,我杀了盛承昊?”既然身世已经不是秘密,盛载中也懒得再表演父慈子孝,开始直呼其名。
谢纤云用手捂住嘴,哽咽着说:“对不起,小中,我也不想的。”又是愧疚,又是难过,内心十分复杂。
盛载中冷笑道:“当年眼睁睁看着我亲爸被枪毙,你是不是也像现在这个样子,一边流泪一边摇头,说:对不起,荆霄,我也不想的?”
谢纤云被儿子这句话刺痛,痛得无法呼吸,开始大口喘息。
赵向晚熟练地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喷雾剂,往她嘴里喷了两下。
谢纤云终于缓过神来。
她满面泪痕,悲伤地看着儿子:“小中,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我,我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的父亲不是盛承昊,而是……”
这是压在谢纤云心中最大的秘密,就连盛承昊再三逼问她都没有说出来过。她只说自己被强.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她想彻底遗忘过去,不愿意回想那段往事。
盛载中突然笑了起来,露出那颗小虎牙:“妈,你还记得这颗虎牙吗?我的亲生父亲,就长着这么一颗小虎牙吧?你和他从十二岁开始就一起吃饭、一起练功、一起吊嗓子,明明感情深厚,明明是青梅竹马,怎么出了事,你就那么着急撇清,非要把他逼上绝路?”
谢纤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抖得连坐在一旁的朱飞鹏都看不下去了:“谢女士,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谢纤云定定地看着盛载中。这是她怀胎十月、拼尽全力才生下来的儿子啊,这是她哪怕被盛承昊打也咬牙支撑下来的动力源泉啊,怎么就这么护着荆霄?
荆霄为盛载中做了什么?除了贡献一颗小蝌蚪,他还做过什么?
盛载中连他一面都没有见过,怎么就一边倒地为他说话呢?
这难道就是血脉之力?
谢纤云缓缓抬起双手,哆嗦着搁在桌上,再借力站了起来:“小中,你这是要责怪我吗?怪我在被强.暴之后没有忍下来,然后装成没事人一样嫁给那个强.奸.犯?青梅竹马怎么了?感情深厚又怎么了?难道他就可以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和我发生关系吗?我是你妈妈!是生你、养你、疼你,差点为你顶罪,愿意牺牲掉你弟弟,替你隐瞒罪行的妈妈!”
谢纤云的声音从一开始的细若蚊吟,到后来声嘶力竭,配合着那一张惨白、满是泪痕的脸,在座的每一位公安干警都有些动容。
盛载中的反应却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哈哈哈哈……”
他突然仰面大笑起来。
“妈妈,你别自己骗自己了。明明是你和荆霄情到深处无法自拔,在后台苟合被人抓了个正着,你为了撇清自己谎称是荆霄强.奸,把自己的爱人推上了断头台之后,愧疚不?难受不?剜心一样地痛吧?所以你才得了病,所以你才得了那个什么社交恐惧症,那是你的报应,是你活该!”
谢纤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疼爱了二十三年的大儿子会这样说自己,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屁股坐了下来。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目光也呆滞起来。
【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我连自己都骗了过去,为什么他会知道?】
赵向晚不敢置信地看向谢纤云。
——她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读心术,最怕遇到这样的情况。如果谢纤云连自己都骗了过去,对过去进行加工、整理、掐头去尾,那赵向晚听到的心声,就是假的!
如果不是盛载中揭穿,赵向晚真以为谢纤云是个被强暴之后生下孩子的可怜女人。
现在想来,赵向晚当时听到谢纤云的心声之后,其实是有些违和感的。
被强奸之后生下的孩子,怎么会爱若珍宝?即便因为荆霄的去世有所愧疚,但也不至于爱到愿意为他顶罪,除非……谢纤云非常非常爱荆霄。
盛载中笑得很夸张,可是他的眼睛里却透着悲凉:“你看,你们都以为她可怜是不是?可是你们知道吗?她才二十岁,就害死了她青梅竹马的爱人,我的亲生父亲。”
谢纤云的后背渐渐挺直,眼中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你从哪里知道这些?”
盛载中道:“你以为这段往事只有你知道?从去年听到你和盛承昊吵架,知道了自己不是盛承昊亲生儿子之后,我就一直在探听,到底我的亲生父亲是谁。您还记得去年我曾经独自旅游过一段时间吗?我回到了你的老家,找到了当年县城花鼓戏剧团的老人,一个阿姨看到我就哭了。
她给我看了当年你们的照片,我看到了荆霄的模样。我的亲生父亲,虽然个子不高,但眼睛亮晶晶、身板笔笔直,是个非常俊俏的小伙子。他和你恋爱偷尝禁果,有什么错呢?你大大方方承认,和他结婚不行吗?为什么要告他强.奸?!”
往事被戳穿,谢纤云没有再掩饰。
“你以为,我只要承认和荆霄在谈恋爱就会没事?你根本不懂那个时代!如果我那样说,我们俩都会打上流氓的烙印,会被剃光头发游街,我的脸面、我的人生将会被毁掉。是荆霄主动承认的,是他为了保护我,主动说是他强.暴,只有这样,我们俩才能保存一个下来。只是,我没有想到强.奸犯的判决会那么严!我眼睁睁看着他被绑卡车,眼睁睁看着他用口型对我说了一声:爱你,眼睁睁看着他冲我笑,我的心……从此就缺了一大块。如果不是因为怀了你,我也想去死的。”
字字含泪,情真意切。
盛载中却并没有被感动:“你总是这样!是,所有事情都是别人愿意,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装出一幅柔弱可怜的模样,让爱你的人当恶人,你却哭哭啼啼地装成受害者。让荆霄承担一切是这样,让你爸替你向盛承昊下跪求饶是这样,让小天替你顶罪也是这样!”
谢纤云感觉自己的脸面被儿子剥了个一干二净,冷嗖嗖的,很痛。
【我没有装,我没有装!本来我就是害怕,我只是害怕。荆霄爱我,宁可被枪毙也不愿意说出我们两情相悦,我那个时候才二十岁,什么也不懂。我爸爱我,看盛承昊知道真相只能下跪求情,我那个时候怀着小天,不能下跪不能激动。小天爱我,他刚刚失去父亲,不愿意再失去母亲,他是未成年人罪不致死,我有哮喘要是坐牢会死的。我错了吗?我没有做错啊……】
这个自私透顶的女人,终于坦露心声,让赵向晚大开眼界。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遇到困难,自己缩在一边,等待爱她的人主动站出来为她排忧解难,不管这些人是否会丢掉性命、是否会丢弃尊严,在她看来这都是人家自愿的,和她没有关系。享受着被保护、被关爱的她,一点一点地蚕食着身边亲人的能量,而她,永远是那个柔弱的、可怜的女人。
这一刻,赵向晚无比佩服洛丹枫的眼光。
——没人在身边的时候,她行事利落、身形矫健、眼神狠厉。
换而言之,谢纤云人前柔弱,人后狠辣,完全是两幅面孔。
谢纤云从来没有想到,顺风顺水了一辈子,竟然是她最爱的儿子,毫不容情地揭穿了她最真实的一面。
她闭了闭眼睛,没有再伪装,淡淡道:“可是,你在我的保护之下,享受了二十三年。这一点,你认不认?”
“你六岁之前,盛承昊根本不知道你不是他亲生的,带着你一起读书、一起做游戏,你跟在他屁股后头天天喊爸爸的时候,怎么不骂我?
78年盛承昊考进华夏科学院读研究生,把我们母子三人接到京都,你从一个乡里娃娃,一下子成为城里人,上最好的小学、初中、中专,那个时候,你怎么不骂我?
盛承昊创业成功,日子越过越好,他带着你应酬,手把手教你怎么管理人才,怎么运营公司,公司上下见到你,哪一个不尊你敬你?那个时候,你怎么不骂我?”
谢纤云冷笑一声:“一边享受我的无耻所带来的好处,一边指责我自私、伪装,盛载中,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
盛载中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嘲讽之意却丝毫不减:“这不是和你学的吗?我亲爱的妈妈。你看,我杀了盛承昊,只要装作害怕的样子,你就跳出来要为我顶罪;只可惜啊,你没有荆霄那么伟大,你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性命来维护我。
如果你能有我亲生父亲一半的良心,你就会安心认罪。砸一下,和砸两下、三下有什么区别,你吓坏了,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这还要人教吗?有家暴记录,有报警记录,有医院伤情报告,你罪不致死,我也会想办法让你在监狱里过得舒舒服服。
小天知道是你杀了父亲,一定会原谅你,也会与我一起齐心协力发展公司。再也不会有人质疑我的身份,小天这个傻子会成为我公司最得力的技术骨干,心甘情愿为我卖命,多好啊。”
盛载中的眼中喷射出愤怒、责备、鄙视的火焰:“可是,这一切都被你毁了!”
他怒视母亲,大声叫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把我供出来?为什么?小天顶罪顶不了,那就你认下罪名,不好吗?”
他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仿佛见到一条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你,你……”
你,你了半天,盛载中道:“难道,难道我杀盛承昊,也在你的算计之中?你早就恨他恨得要命吧?所以你巴不得他死掉。可是你不敢亲自动手,所以装作可怜的模样,又故意透露我的身世,就是想让我动手吧?”
谢纤云拼命摇头:“不不不,我没有想过。”
盛载中却已经认定是谢纤云下的手,将身体往后一靠,笑容阴冷:“你放心,你会有报应的。我会把这一切告诉小天,让他彻底明白你的真实嘴脸。”
谢纤云身体如筛糠:“小中,我真的没有,我根本没有想过你会动手杀掉盛承昊。是!我恨盛承昊,他每打我一次,我就多恨他一次。他事业越做越大,可是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差。纵使我欺骗了他,算计了他,那又怎样呢?我生下了小天,我用心为他打理家务,做饭洗衣带孩子,哪一样他操过一分心?我为他稳住后方,这才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闯事业。只是一次错误,难道要用我的一生来还?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也没有想过要杀了他,更没想过要让你去杀他。”
只可惜,无论谢纤云再说什么,已经认定是她算计的盛载中不愿意再听她说话,他冷着脸对高广强说:“高警官,我认罪,让她走吧,以后,永远,我都不会再见她。”
谢纤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我是你的妈妈——”
盛载中冷冷道:“即使是死,我也不会原谅你。你害死荆霄,现在又算计我,我们父子俩一起栽在你手里,你够狠!活着吧,你继续活着吧,带着愧疚、带着悔恨,孤独地过完你这无耻、自私的一生吧。”
盛载中转过脸,不再理睬谢纤云。
那绝然的态度,刺伤了谢纤云的心。
她一步步往审讯室门口走去,可是却一步一回头。那是她养育、关爱了二十三年的儿子啊,哪怕她指认他杀人,也应该原谅她的,是不是?
盛载中说出了积压在内心的话,心愿已了,痛痛快快认了罪。
盛载天无罪释放,整个人有点懞。
他与哥哥见了面,了解到事情的全过程之后,沉默了很久。这个才十七岁的少年,一夜之间长大。
过来接他的谢纤云哀怨哭泣,盛载天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搂过她的肩膀安慰,而是像看陌生人一样审视着她。
盛载天的态度礼貌而克制:“妈,我爸已经走了,你也得到了想要的自由。别墅我会留给你,至于公司……我打算卖掉。”
“卖掉?”
谢纤云惊叫起来:“为什么要卖掉?让你舅舅他们继续打理,等你大学毕业之后你就能接手,为什么要卖掉?我听你爸说过,未来我们国家计算机行业还会有很大的发展呢。你爸虽然不在了,但你还在啊,咱们家日子会越来越好。”
盛载天看了母亲一眼:“抱歉,我已经决定。”
盛载天只是单纯,并不是傻。
母亲能够放任他自首认罪,这就说明她根本不在乎他。
——明明是哥哥杀了父亲,她却说是她杀的,还穿着血衣、抱着肩膀坐在床上哭泣。通过这样的方式,引得他心软,愿意为母亲放弃光明未来的前途。
这样的母爱,他要不起。
说完,盛载天毫不犹豫转身离开,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我为你自首,心甘情愿替你顶罪,这……就是我对你的爱。
阳光灿烂的六月,天空澄澈无比。
站在市局门口,赵向晚看着盛载天远去的背影,心情终于愉快了起来。
这个少年,善良勇敢、敢做敢当,摆脱家庭的束缚,他将走得很远很远。
——不枉我为你奔走一场。
谢纤云看到赵向晚,像见了亲人一样扑过来,想要抓住她的胳膊,从她那里汲取能量。
赵向晚迅速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她。
谢纤云被她的目光烫伤,哭泣起来:“赵警官,是你劝我的呀,趋利避害是人类的本性,我这样做,难道错了吗?为什么小中、小天他们都不要我了?”
赵向晚淡淡道:“谢女士,你可能忘记了,这个世界除了利字之外,还有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吧?”
说罢,踏着晚霞,赵向晚走出市局,回到自己温馨的小窝。
一进屋,就闻到饭菜的香味。
季昭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着。
“呲呲”爆锅的声音,混杂着“嗡嗡”排风扇的声音。
季昭略显笨拙的动作、高挑的侧影显得格外诱人。
赵向晚靠在厨房门边,静静地看着炒菜的季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