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拢春腰—— by松松挽就
松松挽就  发于:2023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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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珑因担忧他,当下并未多想,带着一队侍卫急匆匆地上山寻他。
难怪交战时,他窥到凝检心不在焉的,似在寻一个适合的时机去做什么事。
事情脉络冠怀生已梳理清楚,只是他没料到,凝理的心肠竟如此狠毒,把亲爹当作牺牲品好把罪孽嫁祸给他。
这出戏到此结束了吗?
岑氏,凝玥,乃至其他凝珑在乎的人,会不会都被凝理打下水。
甚至是凝珑本人,会不会在无意间就深入进巫教的老巢中去。
冠怀生不敢想。
他默默看着凝珑失魂落魄地回了院,被云秀围住问东问西。
她要与他分房住。
俩人一有矛盾就分房住,已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
凝珑沐浴的时候,第一次把自己蜷缩起来。
她说:“云秀,我好冷。”
云秀看了眼外面闷热的天,又看了眼她额前闷出来的冷汗,“姑娘,你是心冷。”
她给凝珑把汗珠擦落,“或许,姑娘可以听一听世子的解释。方才我听侍卫说,姑娘收到的那封信是伪造的,是有人故意引姑娘去见世子。那人自然是巫教派的。”
凝珑依旧蜷着身,面目表情地盯着冒着热气的水波,“我知道信是伪造的。但舅舅撞剑这事你信么?舅舅一向聪明机警,甚至聪明过头成了老滑头。他渴望活下去,否则不会把我交上去作为出诏狱的筹码,不会甘愿被贬到章州安度晚年。难道他为挑拨我和世子的关系,竟舍得陪出一条命吗?”
云秀搬了把板凳,坐到浴桶边,与凝珑搭话:“我又听说,老爷早就跟巫教派勾结在一起了。否则他又怎么会出现在福州,山里又怎么会出现许多巫教派的尸体?或许老爷早已变了心,此刻主动撞剑想阴世子一把。”
有些话由冠怀生来解释,凝珑是听不进去的。此刻她对他带着天然的偏见,无论他说什么,就算他说的话是真,她也不愿相信。
可话被云秀说出来,她反倒愿意以一颗平常心去看待这件不简单的事。
云秀的说辞,比她心里的猜测更符合逻辑。
彼时待在山上,她看冠怀生是质疑、憎恨。冠怀生看她却是惊恐、无助、不可置信。
他完全没料到她会贸然出现,一如他所说的,完全没料到凝检会突然撞到他的剑上,被剑刺穿。
前者可以解释这封信是假,后者可以解释,凝检决心求死是真。
是了,她心里早已还原了事实。
但偏偏不肯低头,不肯承认冠怀生是对的。或者说,她不肯承认她很在意他,所以会冒险出门寻他,会因他的不解释感到失落。
仿佛被他看出她其实已经开始喜欢他,是种不可忍受的羞耻事。
热水把她苍白的皮肤烘出了几分粉红,她的脸蛋也是红扑扑的,妖艳又无辜。
凝珑悄悄把身子舒展一些,“我还是在意他对我的欺瞒。”
云秀以为她还怨是冠怀生杀死了凝检,便安慰道:“姑娘不如别跟世子分房住了吧,往常闹分房,越分开,矛盾就积得越深。要我说,不如回去把话说清楚。”
凝珑想的却不是这些。
此刻她是生另一种气,气冠怀生把她当傻子,什么都不告诉她,弄得她的气愤、不解与质疑都像一场幼稚的笑话。
她的尊严放在前,不允许任何人把她当傻子耍,即便她知道冠怀生是为她的安全着想。
所以俩人继续闹着矛盾。
冠怀生不是不想解释。
次日雨一停,他起早站在了她住的阁楼下,静静地站着,等她开窗,他便仰头望她,告诉她真相。
榉木窗“啪嗒”一开,她揉了揉惺忪的眼,打哈欠伸懒腰,呼吸新鲜空气。
像猫一样,很可爱。冠怀生抬起眼,默契地与她对视。
只一瞬,她便清醒过来,猛地把窗户一关。
“啪!”
根本不容他解释。
冠怀生迈上阁楼,站在她屋前敲了敲门,“我想跟你说话。”
她正在卧榻看书,闻声,把书猛地扔在地上,冷冷斥了声“滚”。
他灰溜溜地下楼,忙着给凝检安葬的事。
作为亲眼目睹凝检犯下无数罪状的人,冠怀生其实觉得一剑刺死凝检反倒是让他死得轻了。
凝检值得五马分尸,凌迟车裂。
但在最初的计划里,无论是李昇,还是他,都想让凝检死得体面些。毕竟他奸是真,对国朝的贡献也是真。他没被腐蚀时,是皇帝的一条“好狗”,始终站在皇帝的立场上行事,从不惧会因此得罪多少同僚。
加上他是凝珑的舅舅,是她的养父,无论如何,都该死得体面些。
所以李昇把这追杀凝家的事交给冠怀生来办,只是冠怀生没想到,不等他前去缉拿凝检,凝检反倒自己主动牺牲了。
他把凝检安葬在一座山里,没有厚葬,对得起百姓;没有抛尸荒野,对得起凝珑与凝家。
不觉间又到了深夜,他敲响凝珑的屋门。
“出来,吃饭。”他道。
凝珑还舍得回他话:“不饿,不吃,不出来。”
就是因有这样求她赏脸的场合在,他才觉得无论他用哪张脸改哪个名,他始终与“冠怀生”割裂不开。
平时相安无事时,他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健康又正常。可一旦发生矛盾,这关系就在无形中变得畸形又扭曲。
当初那个小哑巴受尽屈辱,隐忍蛰伏,不想立刻挑明身份,所以不情不愿地跪在了她脚边,示弱、求情。
自此他便经常跪了。
仿佛是料定她吃这一套,所以谁拿捏了谁,一时说不准。
隔了几日,夜间又开始下暴雨。
凝珑出门上街买东西,可似乎这行为叫冠怀生以为她是冷心出走,往后再也不要他了。
她生气,他可以哄。她委屈,他可以倾听。
但她不能不要他啊。
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已经在灵魂里刻在了烙印,她不能不要他。
主人可以鞭笞、惩罚、羞辱她的奴,但她怎么可以抛弃奴呢。
冠怀生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一如那一日,浑身被雨淋湿。他没带伞,也不准备打伞,始终与凝珑保持着二三十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他看见她好似进了一个巷里,之后很长时间,她都没再出来。
大街小巷皆已收了摊,街道空旷无人,只有他失意地走着。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冠怀生脑里乱哄哄的,无力思考其他事情,无力保持理智。
腿脚一跌,跪在了地上。
他不知道为何要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他在乎的人。可现在,没有人会可怜、心软。
他又是在跪谁。
冠怀生想站起来,可突然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膝盖跟泥做的地面黏在一起,割舍不开。
忽地有两道热源把他烫得不轻,他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脸。
这是泪啊。
冠怀生眼眶一酸,喃喃自语:“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他想自己真是失败啊,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
现在她抛弃他了,他去追,还能追回她的心吗?
凝珑进了伞铺,指着一把能轻松容下两人的青绿伞:“我要这把。”
铺主看见她手边拿着一把伞:“小娘子这不是有伞么,怎的还要买更大的?”
凝珑只是笑笑,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金锭:“别问太多,我就是想要。”
过去她故步自封,只能接受一把狭窄的伞。这些日子来,慢慢发现他的真心,所以也就想开了,愿意撑一把更大的伞,把他迎到她的身边。
她擅长冷战,遇见问题总想逃避,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一旦闹了矛盾,永远冷眼看他,不理不睬。
她知道情况紧急,眼下已经不是容她继续闹小脾气的时候了。所以这把伞也算是赔罪礼吧,希望冠怀生能懂她口是心非下的致歉。
她把小伞丢在了伞铺里,因下雨路滑,所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耽误许久。
出了长巷,走到大街,待看清那团事物后,猛地被吓了一跳。
冠怀生跪得很好看,破碎感已经快要溢了出来。这种跪姿兼具美感与欲望,美得很客观,霪得很诱人。
雨水把他的宽肩窄腰与肌肉排布得当的长腿都勾勒得淋漓尽致。
那身蟹青圆领袍湿哒哒地贴在他身上,带了些欲诱未诱的意味。
气质潇洒不羁,平时一身贵胄气,如今红眼哭泣,反倒把脆弱的少年感也给带了出来。
他无意间凑出了一副凝珑最喜欢的模样。
他似在低喃着,再看过去,却又像什么都未说,嘴唇绷紧,极力忍耐着委屈。
他不知在委屈什么,也许什么都委屈。
他的心无比潮湿,拧干了还能啪嗒啪嗒地往下滴水。
突然在某一刻,天好像晴了。
有把巨大宽阔的伞撑了过来,眼前青衫裙微晃,这抹青是雨过天晴后纷纷冒出头的草芽,嫩嫩的,围着一朵花生长,越长越旺。
“砰——”
那朵花悄然绽放,盛开在漫山遍野的青翠之间。

她这个人的笑声多数时候分为两种:虚伪应付的笑与讥笑嘲笑。
眼下却是真心觉得可笑,“你是在跪我吗?”
冠怀生以为出现了幻觉。
他伸手试着揪住她的裙摆。她身上干燥温暖,裙褶都带着一股芳香。他摸到了,也闻到了, 原来这不是幻觉, 真的是她。
他出声说话, 声音是砂砾磨过的沙哑,“我以为你走了。”
又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凝珑尚还摸不着头脑, 却还是把伞朝他那边倾斜了一下:“你以为我逃了?”
这只是她的猜想,“我为什么要逃?”
冠怀生抓住她的裙摆不放,“你已经从我身边溜走两次了。”
很难不去想是不是还有下一次。
他宁愿说“走”, 不愿说“逃”。逃这个字总带点屈辱的意味, 他希望凝珑是自由的, 张扬的, 不必受任何礼节的拘束。
这个字分外刺耳,仿佛他们之间从未产生过真情, 只是饮食男女寻欢作乐,他让她不快,所以她会逃。
他更喜欢“走”,平淡中庸。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随时能走,也许不舍的只有他。
凝珑心想, 她倒是想逃, 只不过每次逃走都会被他抓来,惩罚一次比一次狠。
第一次出逃清风镇与新桥镇, 差点遇险, 回去后他贴在她身上发了三天三夜的疯。
饿了就喝水, 喝多了就想解手。他箍紧她的腰,不让她离床。
越是痛苦,解锁的新花式越多。
她舒服到麻木,全身被他那根铁锤敲酥,稍微一碰就化成一滩水。
第二次出逃苏州,尽管这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逃,但刺激感比先前更多。
她心脏扑通扑通跳,偶尔期待他会发觉她逃到了哪里,偶尔希望他永远不要发现。
那次回去不久就过了年,年假一过,师傅精心打造的各种玩具也都送到了宁园里。
关起门来,从午晌到天黑,她头晕眼花,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一句犟嘴话。
真是奇怪,偏偏他从不觉得累。
不见面的时候,身体发着寂寞的潮声。见面后,潮汐都被打散,她的手无力地垂在他的胸膛上面,眼前发黑。
作为惩罚,他不会用言语羞辱她,不会用刑具打骂她,不会故意摧毁她的人格,碾压她的自尊。作为惩罚,他从来会在这事上面下狠手。
她是怕了的。
也许她有心想走,但其实走了也没意思。何况走了一定会被他找到,何必自讨苦果吃。
凝珑抬起手,想安慰似的摸一摸他湿漉漉的脑袋,可又不愿把手掌拍湿。只好握紧伞柄,“起来吧,让人看见了再笑话你。”
冠怀生慢慢站起,同时手里被塞进了一个伞柄。他的心跳忽然快了几下,把伞柄握紧,撑着足够俩人躲雨的伞,把伞朝她那边倾斜了很多。
他问:“你刚才去哪里了?”
凝珑回:“去了伞铺,买了这把稍大些的伞。”
顿了顿,又反问他:“你是来找我的吗?”
冠怀生面露羞赧,迟疑地颔了颔首,“我见你走进一道巷里,之后很长时间内都未出来。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我又逃走了?”凝珑侧眼看他。
他好像无家可归的可怜流浪狗啊。
冠怀生知道自己误会她了,脸上莫名升起一股薄红,飞快地“嗯”了一声。
其实在这世间,男人的脸红也能造出一股心动。
凝珑郁闷的心稍微平静一些。
从这里到他们歇脚的院,还要走上很长一段距离。这段距离足够俩人把误会说开,把话说清楚。
凝珑主动开口说道:“把那晚在山里想说的都跟我说了吧。”
这是在主动问起真相。她说:“无论真相如何,我都能接受。”
冠怀生便如实相告。
他告诉凝珑,凝家作恶多端,绑架马云娘正是出自凝检凝理这对父子俩的手。
凝理是巫教教首,他问:“还记得先前我跟你说过的那几间莫名出现的院落吗?”
凝珑说记得,“大哥跟着顾将军在外征战多年,可后来查出,其实他只不过在边疆待了两年,剩下六年都待在京里。那院落就是他六年里歇脚的地方。”
冠怀生说是啊,“六年前他就已经在那院里谋划将来要如何谋反了。也是在那时,巫教派初显雏形。他煽动人心无恶不作,一步步壮大教派,从无名小卒做到了巫教教首。”
凝珑:“当日在苏州,我用信鸽诈他一番。他以为我在信鸽腿上绑了什么重要的书信,想给你传递信息,所以情急之下直接甩出暗器把信鸽射落。他挽器花的方式我曾见过,新桥镇绑架云秀的教首正是使的这副姿势。”
又补充道:“我观察过,这个姿势只是教首会用,旁的教徒不会用。所以那时我对凝理就已起了疑,只是苦于手无实证不敢坐实。”
冠怀生:“他一向行事谨慎,但做事并非滴水不漏。你跟他打过几次交道,幸好他没伤过你。”
没伤的原因冠怀生与凝珑心里都清楚,此刻不必再说。
冠怀生接下来又说起凝检是如何上了凝理的贼船。
“最初凝检知道了他的身份后,并不愿与凝理同流合污。他劝过、骂过、威胁过,但凝理应对的招数更多。毕竟是亲儿子,一条船上的人,何况凝检有自己的考量,便默许了凝理的作为。”
“后来凝理要杀一个人,误打误撞地叫凝检给杀了。一开弓便再无回头路可走,凝检就这么一步步地上了贼船。那日山里的一切事都是凝理的计谋,他逼凝检主动寻死再栽赃给我,试图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好让我分心,他乘机而入。”
凝珑皱起眉头:“这计在苏州就已经布下。难怪他们一家坦然告诉我要搬到章州去,其实他们没去章州,反而来了福州,章州不过是堵嘴的一个幌子。”
冠怀生:“说是去章州,背地里又故意透露风声说是去平州,再混淆一层。福州是第三层,他们故意在此设下天罗地网,等着我们来投。所以这段时间我才会一遍一遍地告诉你,待在院里不要随意出去走动,外面危险。”
凝珑扯了扯嘴角,“假信都能送到院里了,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那边监视着,出去不出去没什么区别。”
言归正传,她问:“这些事舅母和凝玥都是知情的吧?”
冠怀生说自然,“他们知情,但不代表同意凝理的做法。献父手段狠毒无情,他们定接受不了,却也无力反抗。寡母弱女,如今再回头投靠京里已不大可能,只能窝在凝理手底下苟且偷生。然而这计还未做成……”
凝珑心头一紧,“难道他还会疯到把他的母亲和妹妹都牺牲了?”
冠怀生无法给个准数,只能说或许吧。
“或许”……
或许会,或许不会。
未知捉摸不透,像一根扎在心里的刺,不拔掉永远时不时把心扎得很疼。
剩下的路程里,俩人没再说话,自顾自地思考着。
话虽已说清,但事情并未解决。
回了院,凝珑让他先去沐浴,换身干净衣裳。
冠怀生收了伞,小心翼翼地问:“那今晚还要分房睡吗?”
凝珑不轻不重地瞥他一眼,“你说呢。”
随后便踩着楼梯,“蹬蹬蹬”地上了她的阁楼。
冠怀生会心一笑,朝云秀说:“把她的被褥搬来吧。”
随后转身去了浴屋。
夜深了,凝珑推屋进来,见他披发读书这副贤惠样子,不得不感慨一句真是人靠衣装啊。
方才他是落魄的狼狗,这时又是等待夫人归来的贤惠夫君。
他把淋身的雨水都冲刷掉了,可脸上那抹红意仍旧亘着,毫无消退迹象。
再观他眼神朦胧飘忽……
凝珑拂掉他的书,爽利且熟稔地跨坐在他的腰间。
冠怀生痴痴一笑,“你心情是不是好了些?”
凝珑拍掉他蠢蠢欲动的手,反把自己的手贴到他的额上。
“嘶——”
他被她的凉手冰出一口冷气。
她也被他的过分灼热烫得往回一缩。
怕手测的不准,她又把自己的额贴紧他的额,这才肯定地说道:“你发烧了!”
她如临大敌。冠怀生身子硬朗很少生病,定是刚才傻乎乎地跪在雨里给淋出发热病来了!
冠怀生脑里乱哄哄的,看她的眼神飘忽不定,只觉他好像看到了几个幻影。
这里有一个她,那里也有一个她。她们满脸焦急,晃着他的肩膀在呼喊什么。
好像是一面喊“来人!煎药!”,一面喊他的名字。
冠怀生只是扯着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你有没有开心一些?”
之后两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大夫冲进屋,见屋里的一男一女衣衫都有些凌乱。男人似是用物过度,气虚晕了过去。
凝珑被大夫揣摩的眼神盯得发慌,忙开口解释道:“他淋了好久的雨,回来高烧不退,快给他熬点退烧药吧!”
大夫连着说了几声好,心叹自己未免想得太多。
送走大夫,凝珑便主动在屋里架起小火炉,扇着火星熬药汤。
须臾,屋里充斥着苦涩醇厚的药味。大夫说闻药味能尽快袪热发汗,所以凝珑便主动守起了小火炉。
后半夜冠怀生醒了一回,懵懵地喝完药汤又沉沉睡去。
凝珑收拾好后,鬼鬼祟祟、悄悄地爬上床榻。
无意间,俩人的腿肚产生了一次触碰。
凝珑身似过了一遍电,尾椎被电得酥酥麻麻,身子一下就软了下去,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没醒,却本能地伸出手去搂紧她,不让她磕着碰着。
闻着药味,她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外面狂风暴雨,有时打下一道银光似的闪电,把屋里短暂地照亮。
她居然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他睡得很沉,仿佛是默许她对他做任何事。
凝珑支起胳膊,亲了亲他的唇瓣,慢慢闭上了眼。
忽地,他的右手从她的腰间移到了她的脑后。摁着她的脑袋,回应了她的亲吻。
“唔……”
凝珑心跳落了半拍,他什么时候醒了!

他抿紧唇瓣,亲了亲她的手心,“为什么不能看?”
凝珑又测了测他的体温, 还在发热, 烧还没退下去。
“不能胡闹, 你还在生病。”
他慢悠悠地翻过身,把她压在柔软的床褥里, “那你为什么偷亲我?”
说得凝珑羞得反捂起她自己的眼,“你……你管我。”
“我又不是不让你亲。”
他拿略干的唇瓣磨她,从脖颈一直磨到她的侧脸。他的身比晕倒前要更热, 却只是环紧她的腰蹭了蹭, 什么都没做。
凝珑有些诧异, 听他说道:“你一定很累吧, 陪我好好睡一觉吧。”
这话其实是在表示他很累,带病在身不要做一些运动。
凝珑鬼使神差地揉了揉搁在她胸前白肉上的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发丝从她指节中间穿过, 滑溜溜的,像一条条跃动的鱼儿。发尾有些打结,她耐心地一遍遍捋开。
他用少许重量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
之后用尽全身力气, 抬了抬眼皮,瞥了眼床幔外的风景。
风雨交加, 雷电轰鸣, 青帐摇晃,烛火葳蕤。仿佛外面的残酷半点都进不了这间温馨小屋。
怀中即是天地。
冠怀生蹭了蹭, 此刻他更像一条护食的狼狗。又嗅了嗅她的发香, 她摸他的脑袋时, 她的发尾就似一丛芦苇荡,时不时划过他的侧脸。
之后不容多想,便沉入梦乡。
凝珑也陪他睡了一夜,次日起来发现他的烧退了,可自己心里反倒惆怅起来。
她的舅舅死了。
她心里那个吝啬精明,偶尔流露真情的舅舅,后来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冠怀生说,他帮着凝理拉皮.\\条,摧残无数幼女,滥用无数酷刑,只被剑刺了一下就死了,这惩罚于他而言实在太轻。
她心里震惊,但却无法对舅舅恨得那么深。
舅舅当真是这样吗?
也许有些事只有自己亲眼看见、亲身经历才会选择相信,才会恨得真切。
外面暴雨将歇,冠怀生尚未睡醒,她带着一队侍卫,悄悄爬了一座山。
凝检就葬在半山腰。
台阶高而陡,每道阶面都布满青苔。凝珑庆幸她换了双雨靴过来,否则定会摔得不轻。
这座山头是冠怀生的地盘,离他们所住的院又近,所以凝珑并不担心会再遭遇不测。
守灵出殡万事没有,只是简单寻了张棺材,把凝检的尸身搬了进去。又找来一块木头,削成长片,扎在坟头前面。
这看起来像是一座野墓,仿佛埋着一个乞丐。
凝珑烧了一盆纸钱,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眼下她支支吾吾,当日在苏州时,凝检把她叫到身边,也是支支吾吾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他是想求助吧,他知道一旦上了巫教的贼船,就再无回头的可能,最终会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让凝珑坐船回京时多添些厚衣裳,免得生病。
他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路上注意安全”。
今日的风刮得令她头疼,她摁稳鬓边摇摇欲坠的步摇,只觉经历的许多事都不真切。
凝检因贪污受贿,挪用国库公款被捕诏狱,后来虽在明面上是被冠怀生所救,实则是陛下想再给他一个机会。可惜凝检最终没把握好这个机会,白白失了陛下的信任,让陛下一步步对他死心。
天上又开始飘起小雨,侍卫把伞稳稳地打在她头上。
凝珑站起身,环视着眼前的一片青绿。头顶的青纸伞,她的青衫,青绿的山野,到处都是绿盈盈的,仿佛燃着数不尽的希望。
明明看到了希望,可凝珑心里还是无限怅惘,闷闷的,如同福州的天气,始终放不了晴。
同样感到怅惘的还有岑氏与凝玥。
凝理虽故意瞒着凝检牺牲的消息,可在母女俩的不断打探下,她们最终还是得知了这个重大消息。
岑氏眼前发黑,一下病了五日。凝玥日日伺候着这个失去夫君的娘,自己也憔悴不少。
福州两方交战,局面渐渐陷入了僵局。
冠怀生穷追不舍,砍了凝理一个又一个左膀右臂。如今凝理想光明正大地撤离福州到其他的大后方稍作歇息,已是不大可能。他无心去关心亲人的心情,苦心冥想要怎么寻个正当理由逃出去。
自凝检死后,冠怀生带着几万精兵疯一般地剿灭巫教余孽,巫教损伤不少。如今福州沦陷大半,局势愈发不利,凝理本就头疼。现在好不容易腾出空闲时间去关心一下亲人,又见她们俩哭天抢地。
凝理更加头疼。
他穿着一身髹黑的教袍,身上唯一的白色是胸前别着的一朵白花。走进屋,一面慢条斯理地解下手套,一面轻声安慰道:“娘不要太伤心。爹是死有余辜,谁叫他当初贪了不该贪的,否则儿子后面行事也不用这般受限。”
岑氏面如死灰:“你爹死了,你连泪都不滴一滴吗?”
“伤心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凝理坐到桌边,倒了盏热茶小口呷着。
岑氏无比绝望,宁肯把头瞥过去看窗外风景,也不愿给凝理半个眼神。
她道:“家门不幸啊,我怎么养出个你这样不孝顺的儿子。”
凝理声音清冷:“娘现在后悔了?当初把我送给顾将军做交易的时候怎么不后悔?”
凝玥正待在一旁熬着药汤,闻言,望着岑氏:“娘,这是怎么回事?当初大哥不是自愿跟着顾将军到外历练的吗?”
凝理不屑地冷哼一声,“好一个‘自愿’!”
他陷入过去那段黑暗的回忆里。
凝检不是第一次把手伸向国库。十几年前,前朝幼帝即位,初期凝检遭宰相尤无庸拉拢,尤无庸给他个参知政事的官职,位同副相。凝检嫌月俸太少,贪了一些救灾的金银,导致地方闹灾不断,死了好些平民。
大理寺奉命查贪污案,凝检为自保,不得不拿出更多金银贿赂当时辅助查案的顾将军。顾将军是尤无庸老家的外甥,当时程家尚未崛起,朝里尤家独大,只要关系够硬,事情自然能解决。
后来把贪污罪推给了旁人,凝检得以自保,却也被贬到御史台当官。
顾将军疼爱凝理,偏偏他膝下无儿,凝检便主动提出把凝理过继给顾将军。事情未成,但凝理却认了顾将军做干爹,后来随他在外征战学习。
顾将军是个忠厚好人,但被当作工具一样送来送去的阴影却深深地亘在了凝理心里。从那时开始,他便发现凝家都是冷血自私的人,包括他自己。为达目的,连亲人都能舍弃,这样的亲人就是留着又有何用?
从那时开始,他开始想争权,不再受人控制,所以慢慢建立了“巫教”。从那时开始,他开始对凝珑产生了扭曲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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