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绝望大吼:“小樾死了,他死了啊!尸骨无存,我只想给他做副棺材……他是我的儿子,是我没能力保护他,害他……若不是他你早就死了,你心肠歹毒,小樾死掉都要咒骂他……怪我儿太善良!”
两人互相谴责。
骂声越来越难听。
与此同时,徐昭的房门被敲响。
林望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泪珠滚落,白皙腮颊是两道明显的泪痕,恍惚间,徐昭仿佛看到月影下少年孤寂的背影,和那汪落在锁骨积成的滚烫泪泊。
小男孩推开徐昭,扑到床上,抱住枕头,呜咽起来。
徐昭的推测再次成真。
这间屋子确实是林樾曾经住过的房间。
第117章 蜘蛛4
如果认真观察就会发现——黑水镇的居民除却面对镇长的时候态度敬重, 怀揣着祖辈流传下来的对待镇长的恭顺孝敬,在面对赵春红特别是林锦东的时候,有种异样的愧疚自责。
镇子远离城市, 加上远古遗留下来的习俗, 每户都有地窖储存食物,就算被蜘蛛困在黑水镇,依照镇民先前存下来的粮食, 起码能熬个两三年。
得益于落后的山路,他们有储存粮食的习惯。更因为山路崎岖, 出行困难,镇民被围困在黑水镇,看不到得救的希望。
在这种时候,粮食异常珍贵。徐昭亲眼看见有人端着热腾腾的粥饭和腌制的腊肠,递送到林锦东的怀里。满面愧疚。
接过食物的林锦东不似赵春红露出理所应得的满意神情, 而是悲痛欲绝、吞声忍泪,那瞬间, 正值壮年的中年男人仿佛苍老十岁,脊背越发弯折。
徐昭关闭房门,倚靠在墙壁,静静盯着趴在床上呜咽的小男孩,早就猜测过这间屋子是林家那位可能逝世的大儿子的卧房,当时她还惊讶, 竟然有母亲不喜孩子到这种地步, 原来这位叫林樾的男孩母亲早就去世, 留下病弱的孩子跟着父亲。
她想要了解更多的关于黑水镇的消息, 同时查证镇长话语的可信度。林望撞过来的正是时候。她就算没有哄骗小孩的经验,迫于形式, 也必须搜肠刮肚地学会。
“我听到你喊哥哥,这间房子是你哥哥曾经住过的地方吗?要是有我能够帮忙的地方,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林望号啕大哭:“……哥哥,这是我哥哥的房间,可是他再也回不来……我讨厌妈妈,她总是欺负哥哥,哥哥最懂事最温柔,他不像我调皮捣蛋……要是我早点长大保护他多好!”
“怎么了。”徐昭直白地询问。
林望抽噎着不出声。
小男孩的眼泪鼻涕流了满脸,脸蛋因生气憋得通红,徐昭拉开背包的拉链,掏出干净的毛巾,递过去林望不接,直勾勾盯着背包里塞着的衣服,那是林樾曾经穿过的,他想要拿回来,想起赵春红接过的一百元钱,顿时气得脸颊鼓起。
徐昭只好动手把他的脸擦干净。
不再拐弯抹角地套他的话:“……说起来这件事,要是从前的我听起来简直像是胡编乱造的故事,可是现实就是这么魔幻,竟然会有半人高的蜘蛛怪物,嗯……你的哥哥是被它抓走的吗?”
林望好不容易擦干净的泪珠再次滚落,或许是徐昭轻柔的动作使他想起林樾照顾他的时候,那时候天寒地冻,家中早就升起煤炉取暖,赵春红嫌隔壁的楼房太多空间大,费煤炭,只允许林樾在家中待一小会儿,很快就会被赶回旅馆狭小阴冷的屋内。
林望偷跑到哥哥的房间。
林樾面颊苍白,冻得瑟瑟发抖,却用搓热的手捂住林望冰冷的脸,安慰他说哥哥没事,要林望回家别惹妈妈生气。
林望撇眼干净的床榻。
林樾体弱多病。却不像那些缠绵病榻的人,面上是痛苦和不甘。他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孱弱,哪怕林锦东暗地里要林望多照顾哥哥,总被林樾拒绝。
他是泡在药罐里长大的,但是几乎不需要周围的人费心,这间狭小的房间被他收拾得干净整洁,赵春红从来不进这间房间,嫌弃久病人晦气。床单被套是林樾刚洗过的,带着清新的皂角香,屋内的角角落落被他收拾得纤尘不染。
林望瞥见桌角窗台落下的灰尘。
记起林樾离世的现实,眼泪断线珠子般往下落。
墙壁那边的争斗暂时息鼓,林望正要说话的时候,赵春红推门而入,薅起林望的后脖往外拖,边拖边骂:“……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臭小子,我才是你亲娘!成天上赶着伺候病秧子,人死了还哭,哭哭哭,林锦东在家里做棺材,你们爷俩是想气死我吗?”
“……他该死,往后不许再来这里,多晦气!”
林望挣不脱赵春红的桎梏,红着眼睛盯着徐昭,像是憋着劲般在赵春红再次咒骂林樾的时候,放声大喊:“……是哥哥救的我们!要不是哥哥我们早就死了!不许你骂他!”
徐昭睡眠浅,走廊传来脚步声的时候,她睁开眼睛,手腕缠着蛛丝,另只手拿着在旅馆角落捡到的菜刀,不清楚菜刀和蜘蛛的背甲哪个更坚硬,起码有武器在手心里安定。
开门声响起。
蜘蛛不会拧动门把吧?
徐昭轻声:“谁?”
“……姐姐,是我,你快点开门,走廊太黑,我害怕……”
害怕还来?
不怕被蜘蛛抓走?
徐昭开门。
林望连忙钻进来。
徐昭不清楚蜘蛛会不会突然出现,更不知道林望来的路上有没有引起蜘蛛的注意,她屏住呼吸静静等待,没听到走廊有其他声音传来,压低声音询问:“这么晚你来这里做什么?”
林望:“我要在哥哥的房间睡觉,哥哥是英雄,在哥哥的房间里我才不会害怕蜘蛛,我要向哥哥学习……”
“姐姐,我哥哥不是妈妈说的那样,他是大英雄,是他救了我们所有人,要不是哥哥,我、妈妈,还有镇上好多叔叔阿姨都死掉了,你信不信我说的?”
徐昭把门栓栓上。
走过去,说:“哦?你哥哥这么厉害,能抵抗蜘蛛?”
林望重重点头,面容骄傲。
“妈妈总说我哥哥是病秧子,可是怪物出现的时候,我的爸爸,还有隔壁健身的叔叔,就连镇长都吓得屁滚尿流,大惊失色,不像个男人!只有我哥哥敢跟蜘蛛决斗,他救了好多人……”
在徐昭看似漫不经心的询问下,林望抱着给哥哥正名的想法,又或许是面前的姐姐穿着哥哥贯穿的洗得发白的长袖衣,面上是如出一辙的温柔神情,不,是比林樾还有温柔的模样。
林望总觉得林樾虽然接受孱弱的身体,和难以摆脱的疾病,可他人前温柔阳光,眼底总透露着易碎的波光。
眼前的姐姐则要更加强大、坚韧。
不知不觉,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
徐昭更相信孩子说的话。
在林望的回忆里,蜘蛛出现的时间和镇长说的时间相同,是在旅游团尖叫着逃下山的时候,镇子自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时候街道布满浓稠的血腥和断裂的肢体。人类依赖大脑建造出足以摧毁世间万物的武器,可人类本身却渺小脆弱,没有节肢动物刚硬的外壳,仅仅靠着家中的菜刀和木棍,在蜘蛛狰狞的口器对比下,显然是送上嘴的美味食物。
活着的人聚集在一起。老人幼童,男人女人……他们面黄肌瘦,同类的尸体在眼前被残忍啃噬,目睹的人无不肝胆俱裂、神魂皆失,街道蔓延的浓郁血腥使他们颓然抱在一起。
蜘蛛的步足落在地面发出的沙沙声音,使他们以为末日来临,正是这个时候,林樾勇敢地站出来,拎起旁边放置的镰刀,用单薄的脊背给身后的人撑起希望的明天。
有人勇敢加入。
有人畏缩不前。
有人担惊受怕,有人习惯躲在人后被保护。
赵春红被抓住。
林樾上前,被蜘蛛坚硬的步足刺穿大腿,而他成功地用镰刀砍破蜘蛛坠在后面的大肚子,误打误撞刺破它的心脏。
他救下更多的人。
流的血越发多,那身洗得发白的长袖衣,最终变成刺目鲜红。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勇敢,不计后果。
很不幸的是,幸存的人中贪生怕死占据多数。
在林望的描述中,林樾最后成了血人。
徐昭蒙住林望发出呜咽声的嘴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她可不想惹来蜘蛛的注意,虽然曾经住在这里的主人很勇敢,可是她目前没有把握能够在蜘蛛的口器下逃生。
直到林望表示不会发出哭泣的声音,徐昭松开手,小男孩泪眼朦胧的样子实在可怜,敷衍性的摸了把他的头发。
“……你哥哥很勇敢,他是为大家战死的,是英雄。”
“不。”
林望摇头:“哥哥没有死,哥哥把蜘蛛赶跑,他活下来了。”
徐昭蒙住:“……他没死,那他去哪里了?”
难不成……和男孩相似却更加漂亮脆弱的脸蛋浮现脑海。
心底泛起猜测,还没有冒头就被林望接下来的话按下去。
“哥哥身体虚弱,砍杀蜘蛛耗费精力,确认大家安全后,他晕倒,”林望想起当时的画面,眼圈红起来:“……当时大家都感激他,镇长握着爸爸的手不肯松开,说哥哥是全镇人的救命恩人,后来……蜘蛛又来了,这次来的比先前的每只都要大,我们藏在一起,哥哥身受重伤,我负责照顾他……”
林望的眼泪越来越多:“我只是太累,睡了一觉,醒来哥哥就不见了……是我没有保护好哥哥,爸爸说蜘蛛闯进我们藏身的地方,当时大家都没有准备,抓走很多人,死掉很多人,哥哥也在里面……要是我没有睡着就好了,我可以拿起刀保护他,就算是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徐昭:“还有更大的蜘蛛?它出现过吗?”
林望摇头:“我没见过。”
徐昭继续询问:“旅游团的人都死了?”
林望迷茫:“我不认识他们,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第二天清晨,赵春红跑来旅馆放声大骂,连徐昭都受到牵连,林望却没有伤心难过,反而因为徐昭相信他说的话露出笑容,就算被赵春红捏着耳朵都不服软。
徐昭等赵春红骂完离开,朝着公厕走去,摆脱镇子居民仇恨愤怒的眼神,她沿着公厕后面的小道走向茅草屋。
破败的茅草屋。
没有人敢经过这里,连眼神都不敢落向此地。
白日明亮阳光照耀下,茅草屋外的草木覆盖粘稠的蛛丝,如同湖底疯长的霉菌,放眼望去,莹白蛛丝缠满所有能够缠满的地方,场面诡异恐怖。
屋顶破开大洞。
少年痛苦靠着墙壁。
下半身是狰狞恐怖的蜘蛛步足和硕大的后肚子。
阳光渗透屋顶缝隙落在少年柔软的发顶、精致的面颊、苍白单薄的胸膛,和发着莹蓝色光点的步足。
昔日倍感温暖亲切的阳光,在此刻以烈火般难以忍受的灼热撩在他的薄薄的肉皮上,被阳光触碰到的地方立刻凸起麻痒的水泡,那具在黑暗里显得瘦肉的人类骨架,在此刻再添几道狰狞疤痕。
有些早已经结痂发黑。有些却还冒着涓涓血泡。
少年目光空洞,柔软的碎发被痛苦的汗水打湿,紧贴在额头,露出两颗乌黑浑圆的眼珠,四只眼睛同样的没有感情,仿佛一颗石头、一根枯木、一汪死水……
非常饿。
闻到食物的香味。
那股香味越靠越近。
最后停留,遥远地观望。
再走近些。
再走近些。
少年转动头颅,紧紧盯着紧闭的木门。
捕食的本能占据上风。
他扶墙站直,最前面的步足往前迈,却滞留原地。
他茫然。
脖颈和手腕处绑缚着蛛丝。
把他牢牢固定在墙角。
可是为什么……
心底深处有声音在喊: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他们都该去死!
吱嘎声响起。
有人背光站在门口。
有一条动态是他们的合影。
赵文清和朋友们组织了场毕业旅行, 黑水镇不在他们的计划内,来到这里纯属是旅游团的导游迷失方向,一行人暂且在黑水镇落脚, 黑水镇紧邻山林, 他们便决定在此地玩几天。
最后一条动态是几人在山林中搭建帐篷。
而警方带给赵家夫人的结果便是,失踪地点偏僻,他们在附近寻找多圈没有看到踪迹。最后只能认定死亡。
现在看来, 救援人员可能根本没有找到黑水镇的真正位置,否则就会像徐昭这样被困在这里。
不知道该感叹自己幸运还是倒霉。
回想起曾经看过的出现的旅游团的照片, 导游是年轻的姑娘,跟团的大部分是青春活力的学生,偶有几位中年夫妻,和带着小孩的年轻夫妻。
镇长和镇子的居民坚信,蜘蛛是旅游团带来的灾难, 导致他们痛恨外来人员,甚至无视徐昭的生死……这就不得不让徐昭多想, 旅游团真的都被蜘蛛吃掉了吗?
掌握的信息不对等,徐昭始终有种性命被攥在他人掌心的不安。更何况,镇子的居民对外来人怀有恶意,且不说其他人怎样,对面那家夫妻每每看见徐昭,都恨不得生吞了她。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思来想去, 目标锁在茅草屋。
徐昭在旅馆的角落里翻出本破旧的书籍, 是关于昆虫习性的, 她闲得无聊翻开几页, 蜘蛛占据的篇章很少,仅仅是几行字的介绍, 但是起码她知道蜘蛛是畏光的,更喜欢阴暗的环境。
难怪镇子里的蜘蛛只在晚上觅食。
趁着正午阳光毒辣的时候,徐昭来到茅草屋的外面,她不敢靠近,冰凉坚硬的触肢在她的腰部留下青紫痕迹,仍然没有消褪,尽管好奇蜘蛛少年和林樾的关系,但是这种好奇不足以消除惧意。
假设蜘蛛少年确实是林樾。
那失踪的旅游团的人会不会也变成半人半蜘的样子?
茅草屋外一片荒芜,被蛛网覆盖的草木因得不到阳光的抚慰,变得干黄枯萎。
什么东西都没有发现。只有蜘蛛尸体,徐昭眯起眼睛,看不清楚,忍着恶心走近,确认是那晚被蜘蛛少年啃噬的尸体,蜘蛛的内部脏腑化为养液吸食干净,只剩下僵硬的外部躯壳。
……附近没有人类的尸体。
徐昭正想着回到旅馆,茅草屋里传出阵阵微弱的呻,吟。
低微的声音宛若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在她的心湖,虽然荡起涟漪,但那细小的波动不足以让她做出不顾生命安全的事情,她转身离开。
下一刻,却推开草屋的木门。
和少年对视的那一眼。她知道自己又赌对了。少年痛苦地蜷缩在墙角,脖颈和手腕拴着麻绳粗细的蛛丝,另端黏连在木梁上,湿透的碎发半遮眉眼,那双深黑的眼睛流露出浓重的哀痛和悲伤。
是属于人类的情绪。
目光落在他赤着的胸膛上,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激起水泡,单薄的肩胛骨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贯穿,留下冒着血的巨洞。
场景凄惨,又透着诡异。
徐昭刻意避开少年的下肢,没在屋子里发现人类的尸体或者残留的肢体,往好的方面想,少年应该没有吃过人。
那股熟悉的,几乎伴着她入眠的草药苦香钻进鼻息。
徐昭抱着试探心态开口:“……你是林樾?”
听到声音的瞬间,仿佛死掉的少年撩起眼皮看她,额头两颗黑亮的眼珠同样盯着她,他没说话,紧接着垂下眼睛,白皙修长的脖颈微微低垂,藏起的喉结吞咽两口。
饥饿的烧灼感几乎淹没他的理智,被绑缚的手腕转动几圈,蛛丝断裂了一根,两根,三根……他停止动作,盯着凌乱脏污的地面,肮脏恐怖的蜘蛛步足和他的上肢相连。
“……唔,”少年无意识地吐出声呻,吟,泪珠落在地面。
草屋荒废许久,地面布满尘土,屋顶堆叠的茅草透过洞口落进来,前几天应该是下过场雨,白天观察屋子的构造,只觉得破败脏污。
徐昭站在阳光照耀到的地方,温暖日光拂过周身毛孔,只觉得周身舒畅,可是阳光对蜷缩在墙角的少年却是烈火般痛苦难熬。
衣服带着肥皂水洗不掉的草药苦香,来到黑水镇,住进旅馆,穿着被赵春红视为垃圾的衣服,她日日嗅闻这股味道。
渐渐地竟也习惯。
她想起在中学的时候,寒冷的冬日,周围的同学穿着暖和的羽绒服,只有她套着单薄校服,即使在教室里都暖不掉她周身的冷意。交接作业的时候,不经意地触碰到同学的手掌,温暖灼热的温度几乎暖到她的心脏。
她渴望着再停留久些。
但是同学的手很快离开,那股被她贪恋的温暖终究不是属于她的。
少年的胸膛浮起肿胀水泡。
徐昭仿佛看到在冬夜冻得瑟瑟发抖的自己,她咬着唇不喊冷不喊疼,兀自强撑。少年的唇同样被他咬住,破了皮出了血,还是压不住痛苦带来的煎熬,乳猫似的声音溢出来。
徐昭没再犹豫,走进木屋。
少年转头,幽暗视线紧紧盯着她:“……唔,”唇张开,先出口的是声虚弱的呻,吟,旋即是生硬的略显磕巴的冷意:“……别过来,出去。”
“我确实应该离开……”
“但是,你的状态看起来很糟糕。蛛丝绑不住你,要是想杀我,我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徐昭无奈叹口气:“就当我是不要命了吧,衣服还给你……”
她站在中央,脱下罩在外面的长袖衣服,对准林樾扔过去,准确地盖在暴露在阳光里的胸膛上。
林樾再次发出痛苦的哼声。
眼底水雾弥漫,慢慢地像是定格般,落在她的身上。
衣服接触到布满伤口的胸膛,林樾疼得蜷缩起来,凸起的骨骼贴着墙壁,仰着脖颈,粘稠的蛛丝绑住纤细脆弱的脖子,淡青色的脉络在他苍白的脸部浮现。
他咬着唇,仍然有申吟溢出。
头顶阴影笼罩。
食物的香味钻进鼻息,安静垂落的步足躁动起来,和地面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蛛丝韧性极大,远超同质量的钢丝,带有熟悉气息的衣服没能平复混乱的思绪,如同热油浇在烈火上。
少年的脖颈被蛛丝勒出青紫伤痕,他只是轻轻地皱起眉头,血液渗出,蛛丝断裂,后背离开墙壁。
如果徐昭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少年的眼珠呈现铁锈般混乱不堪的深黑,仿佛在里面掺杂脏污的杂质,整张漂亮精致的脸蛋浮现诡异的渴望……张开的唇瓣,两颗尖锐的牙齿露出,底部有黑色液体聚集,随时都可能滴落。
里面蓄藏着的神经毒素可以瞬间麻痹神经系统。
再强壮的人类都会在这种毒素的影响下,变成案板宰割的鱼肉。
沦为蜘蛛的猎物,不仅要忍受毒素侵入神经系统的痛苦,还有螯牙啃噬血肉的酷刑。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消亡,却无能为力。
蜘蛛慢慢站起来,强壮的四对步足撑起孱弱的人类肢体,崩断的蛛丝猛地向上弹起,被蛛丝扯着的房梁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后面步足的肌肉紧缩,为了能够锁定猎物,一击即中,四颗眼珠牢牢地盯着她。
“哎……怎么回事?”
被蛛丝绑缚着的木头从中间发生断裂,即将掉落。
徐昭完全是倚靠本能反应,这种时候她早已忘记面前的是可怕的怪物,或许林望的叙述占据很大原因,那个温柔善良,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帮助大家的孱弱少年,即使如今是诡异恐怖的半人半蛛的形态,仍然会勾起徐昭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躺在旅馆的小床上,她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林樾还活着的话,当她来到黑水镇的第一天,他也会像镇民们那样置她的生死不顾吗?他也认为她是该死的吗?
答案无解。
但是在房梁断裂砸落的瞬间,她倚靠本能揽住少年的肩背,带离房梁砸落的位置,两人倒在地面,溅起满屋尘土。
林樾被她护在怀里,徐昭的后背生疼,除却少年温热的手臂的触感,还有属于蜘蛛冷硬的触感,贴着她腿面的蜘蛛步足泛着幽蓝色的光点,遍布的刚毛刺破薄薄的长裤。
徐昭后脊生寒,她胳膊腿尚且健康,跌倒在地不算什么,林樾伤痕累累奄奄一息,要是被房梁砸中,估计就会死掉。
……奇怪,林樾死了又怎样?
徐昭推林樾:“房子不牢固,幸亏发现及时没有被砸中,你起来吧……”
少年稳稳地维持身形,徐昭怎么推都推不开,脑中警铃大响,迟疑抬眼,撞进少年那双明显泛着垂涎的非人眼瞳。
忘记他此刻算不上是正常的人。
事实上,迄今为止,徐昭都不清楚眼前的少年到底算是人类,还是蜘蛛。说他是蜘蛛,那天晚上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杀死,他没有那样做,反而流下滚烫的泪珠,仿佛徐昭对他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若说是人类,他的状态很不正常,没有半点属于人类的情绪,只有面对猎物产生的饥渴。
“林樾。”
徐昭喊他的名字。
林樾充耳不闻。
步足将徐昭牢牢地钳制,下肢的最前部,还有对不显眼的黑色触肢,平时的时候它们充当步足,在捕捉到猎物的时候,两条触肢更像是手,抓住她的腰,属于人类的双臂则钳住她的肩膀。
徐昭被屈辱地按在地面。
她并不后悔救下他的举动,毕竟要她眼睁睁看着林樾被砸死,她做不到,但是此刻的林樾充满压迫感,四颗乌黑的眼珠迫近她,浓密睫毛眨动的瞬间,再没有泪珠留下,反而有道晶亮的诞液滴落,裹着浓郁的苦香落在她的嘴角。
这还是徐昭看见,偏头躲开的。
蜘蛛的唇瓣动了动,仍旧是那句生疏的字音:“饿,我好饿……”
双手使劲抵住他的胸膛,尖锐的毒牙距离她的脖颈只有将近半拳的距离,不得不说林樾的样貌实在优越,徐昭和他对视的瞬间,总有股被蛊惑的错觉,他说饿,心底竟然产生那就把自己献给他要他填饱肚子吧!徐昭低骂声,美色的杀伤力实在太强……
人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说点他从前的经历,有很大的可能把他混乱的思绪拉回到正常的水平。
对于林樾来说最重要的经历是什么?
他善良诚恳,救赎镇民对他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徐昭使劲偏头,躲避越来越多的诞液:“……林樾,我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是怎么回事,但至少你还是活着的。要不是你挺身而出,镇民早就沦为蜘蛛的食物,你是他们的英雄……”
怎么跟想象中的不一样?
林樾确实因她的话产生情感波动,但是这股波动的朝向似乎不是好的方面。
徐昭停顿片刻:“……黑水镇的居民感激你,你的父亲和弟弟都很想念你,如果你还保留着人类意识的话,就算……形体发生变化,他们是能够理解的……”
林樾的毒牙猛地刺进她的肩膀。
破开皮肉。
剧痛袭来。
徐昭把赞美的话咽进肚子,低骂一声。
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
在她提起黑水镇的时候,腰间的触肢猛地收紧,携带着要把她捏死的架势,这股强烈的情绪在她提起镇民的时候,不,在她提起他是英雄的时候,潮水般的怨念涌出来,表现在林樾的动作上的,就是他狠狠刺进血肉的毒牙。
林樾藏身的茅草屋距离镇子不足十分钟的路程。目前为止徐昭观察到的信息,他在大部分的时候能够保持理智,否则他不会用蛛丝把自己绑起来。
这是他保留在内心深处的善良。
就算变成怪物,都尽可能的阻止自己有伤害他人的行为。
正是因为推出的这个结论,徐昭才敢贸然来到茅草屋,在房梁坠落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地推开他。
但是她忽略了一件事情,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林樾有能力杀死巨型蜘蛛。
那些在徐昭,在镇民看来恐怖血腥的巨型蜘蛛,在林樾的眼中,是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或许,他根本就没把它们放在眼底,带有林樾气息的蛛丝,使巨型蜘蛛畏惧。
或许可以理解为,半人半蛛的林樾是比蜘蛛更可怕的存在。
那么按照常理来说,林樾变成这样强大到足以震慑巨型蜘蛛的存在,在夜晚巨型蜘蛛觅食的时候,在镇民惶恐不安发出惨叫的时候,破败的茅草屋挡不住镇民求救的无助哀嚎……林樾完全可以吓退巨型蜘蛛,救镇民于水火。
可是他没有那样做。
他把自己绑在屋子里,只是为了确保自己不伤人。
但是他选择无视镇民的求助。
为什么?
徐昭的思绪渐渐地变得沉重,仿佛被注射麻醉剂,浑身轻飘飘,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她想起捡到的那张科普书籍上说的,蜘蛛的神经毒素麻痹神经系统,使猎物失去应对危机的反应,同时它还会在猎物的身上注射能够液化内脏的液体,等待猎物的内脏转换完成,便是它进食的时候。
她也会那样吗?
脖颈刺痛的尖牙离开,在徐昭飘渺茫然的视线中,林樾褪去疯狂的眼睛弥漫水雾,软滑温热的仿佛果冻般的舌头舔舐被毒牙咬出的血口,同时,颗颗如同珍珠般泛着暖意的泪珠,啪嗒啪嗒滴落。
徐昭眨眨眼睛。
尝到泪珠的味道。是酸涩的。
她听到林樾生疏地带着歉疚的声音:“……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很饿……你的味道太香了,”
林樾眼尾通红,面容泛着引人怜惜的愧疚自责,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的眼睛恢复成正常的样子,不再是铁锈般的深黑,而是黑白分明,睫毛半遮,晶莹剔透的泪珠被眼眶框住。
暂时失去对身体掌控的徐昭,被他抱起来,放到草屋里还算干净柔软的草堆上,林樾放下她,始终不敢和她对视,捡拾更多的茅草盖在她身上,掩盖住那股引他垂涎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