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们的爱人—— by明月满枝
明月满枝  发于:2023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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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禾铁青着脸,扭断的双腿钻心似的疼,双手手骨的程度要轻些,修养多日勉强能够被支配,但他接受不了后半辈子坐在轮椅的事实,恨不得把造成这一切的周青彦抽皮扒骨。
眼底涌出浓重的恨意,说话的语气却平静:“……是我眼睛瞎,竟然不知道身边的好兄弟竟然觊觎我的女朋友,就算你现在得到她又能怎样?我才是小姣最爱的男人,我陪伴她度过大学最快乐的时光,她马上就要和我步入婚姻殿堂,要不是你的出现,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余姣的大学时光是周青彦不愿意回忆的过去,那段时间他身处烈火焚烧,藏在阴暗的角落,目光粘在情侣亲昵的举动和温柔含笑的面庞,恨不得取而代之。
谈起大学时光,他便想起曾无数次撞见的,且被他深深藏在记忆里的情侣间的暧昧亲昵。
那时候的他是彻头彻尾的外人。
就连现在,哪怕和余姣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他心中仍然无法安稳。
他始终担心余姣不爱自己。
而是怕他。
苍白的面部骤然生出数条狰狞的猩红脉络,如同地面干裂生出的纹路盘踞露在外面的肌肤,刹那间,温馨的氛围驱散,阴凉的黑气充斥整间屋子。
余姣愣愣地缩在被窝。
周青彦垂眸看她,猩红的眼睛呈现出的癫狂,仿佛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唇瓣落在余姣颤抖的脸颊,嗓音沉且哑,开口便是冰冷的寒意。
“姣姣,你现在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
落在脸部的动作温柔,周青彦捧着她的脸,不停地蹭来蹭去,那张恐怖的面容倒没有那么恐怖,余姣喘口气,握住他的手腕:“别管程禾怎么说,他,他说的事情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不要纠结过去好吗?你别生气。”
周青彦仍旧沉着那张脸:“姣姣关心我呢,我不计较……我当然不计较。姣姣睡觉吧,不是困了吗?闭上眼睛,睡一觉。需要我讲故事哄你吗?”
余姣怎么可能睡觉,她扯着周青彦的手臂:“你想做什么?”
周青彦沉默片刻,如实相告:“程禾那里有你的东西,我要拿回来。姣姣的东西谁都不可以碰,更何况是程禾,你放心,我不会杀人的,他现在都已经成废人了,只会无能地骂几声……”
眼神转而哀怨:“姣姣大学时期的眼光真差劲,怎么看上这种男人呢?早知道这样的话,我就大胆地追求姣姣,平白浪费那么多的时间,想想就后悔。”
“……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要拿了。”
“不可以,姣姣的东西哪怕是用过的废纸也不能留在他的手里,我很快就回来,”周青彦叹息声:“我不在身边睡不着吗?那我把你哄睡再离开。”
他露出甜蜜满足的笑容。
余姣不想趟这趟浑水,可是心底又隐隐不安,扯着他的手臂,他赤着身子除了抓住手臂没有地方可以抓握,语气有些不容置疑的娇:“我也要去,我和你一起。”
不等周青彦回答,余姣戳戳他的手臂:“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周青彦沉默。
他不想余姣再见程禾。
余姣不停地戳他的手臂:“快去,把我衣服拿过来。”
周青彦抿唇:“……不可以看他不可以和他说话,更不可以旧情复燃!”
敞开衣柜,先把衣服穿好,故意选套和身上的衣服相同的色系,揽过余姣,亲力亲为地把衣服套好。大衣的扣子从头扣到脚,又拿条围巾罩住她的脸。
“姣姣,程禾背叛你的感情,和其他女人混在一起,他不仅脏还恶心,曾经大学发生的那些事情你都忘掉吧,别再想,最好立刻忘干净……你大学根本就没有和他谈过恋爱,那种脏人怎么配?”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余姣挣扎着想要下地,可周青彦紧紧抱着她,索性放弃自己行走的念头,敷衍地嗯嗯几声。
来到曾经的婚房。
周青彦直接用脚踹开,本就摇摇欲坠的房门轰然倒在地面,早在来到这里的时候,黑雾便把整栋楼罩起来,寂静的夜晚并没有因为这声响动惊动。
余姣震惊地盯着房间内部的变化,不敢相信在几个月前,这里还是温馨的婚房,墙壁贴着红色的囍字,而此刻墙壁沾满粘稠的黑夜,家具也都被恶意损坏。
程禾没有在里面。
房间空空荡荡。
周青彦阴戾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回荡:“哦,都怪我,来错地方,程禾双腿残疾,离不开轮椅,怎么可能住在这里,我不知道他父母的位置……姣姣知道吗?”
余姣知道。
但是看着眼前房子的惨状,她心底产生不忍,做错事情的是程禾,程禾的父母都是本分的老实人,在余姣和程禾交往的过程中,老两口待余姣像是亲生闺女,知道她从小和姐姐相依为命,但凡家里做好吃的都要送给余姣份。
她摇头:“我跟他分手很久,早就忘记了。”
周青彦没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轮椅滑过地面的声音。
程禾出现。
面容憔悴,眼下浓重的黑眼圈,坐着轮椅,搭在扶手的两只手存着轻微程度的弯折。
再不复从前温和俊秀的模样。
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位穿着奇装异服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看见满屋的黑气,和面色青白的周青彦,眼睛立马眯起来。
程禾:“大师,我没有骗你吧,真的有鬼。”
中年男人穿着道士服,手指夹着写满符咒的黄符:“难怪我路过青城,隐隐看到黑气缠绕,原来是有厉鬼!”
道士?余姣本来藏在周青彦的身后,看清楚门口人的穿着后,心立马提起来,下意识地挡在周青彦的面前,投过去担忧的视线。
小声地询问:“他能够伤害到你吗?”
周青彦攥着余姣的手腕,把她重新挡在身后,扬起抹狂傲自大的笑容:“就凭他?笑话。”
道士脸色发沉:“口出狂言,我今天就要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手中黄符飞出的瞬间,周青彦推开余姣,由着那些黄色的符纸洒在身边。
程禾充满恨意的目光直盯着周青彦,自然注意到余姣挡在他身前的举动,心口一缩,他扬起声喊:“余姣!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身边的周青彦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不是人,他已经死了,我和他从前是兄弟,他能对我下狠手,确保改日不对你下狠手吗?”
“让大师送走他才是最正确的路,你难道想要和一只鬼永远生活在一起!”
“他今天会杀我,明天就能杀你。”
“他是鬼,不是人。”
余姣心神一动,想要上前阻止的步伐停在原地,周青彦是鬼,他的性格恶劣,对她充满极端的占有欲,把他送走难道不好吗?
她可以恢复从前正常的生活。
没有周青彦的生活。
她定定地站在原地,周青彦的脸色随着余姣迟疑的动作,蓦地变得阴沉,黑气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吞噬掉飞来的黄符,黄符毕竟不是随便可以得来的,很快道士手中就只剩下一张,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对你造成不了伤害呢!”
不是没有伤害。
周青彦的胸膛破了口子,四肢出现不同程度的裂口,黑色的雾气从裂开的口子里冒出来,这样的伤口对于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的程禾和道士来说,显然是不够看的,但是余姣却看到周青彦额头因痛苦凸起的青筋,向来挺直的腰板微微弯曲,垂落的双手发抖。
他在疼。
余姣睫毛颤颤。
指甲掐进掌心。
没有周青彦的生活固然让她向往,可是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却让她留恋,哪怕他是鬼,没有正常人的思维和肚量,哪怕他经常性的胡言乱语。
可是——他会做很好吃的饭菜,他会在她受到欺负的时候维护她帮助她,甚至哄着他宠着她。
余姣何尝不想拥有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恋人?
她不想失去周青彦。
就在她思考的过程中,周青彦显然已经脑补出足以令他疯狂的事情,余姣在听到程禾的话后所表现出的迟疑的动作,使他陷入不可控制的癫狂。
身体很疼。
像是要裂开。
但是那又怎样?
源源不断的能量化为浓郁的黑气覆盖整间房子,程禾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学艺不精的道士,被黑气裹缠着晕死过去,而程禾的轮椅则被黑气侵蚀得只剩下零散的零件,他重重地跌落在地。
发出一声不甘的惨叫。
与此同时,周青彦的身体达到他所能承受的极限,被黄符触碰过的地方发出烤肉滋啦的声响,覆盖整间屋子的黑气骤然收回到他的体内。
他趴在黑色的血泊中,猩红眼眸盯着余姣。
“姣姣,过来,来我身边。”
程禾趴在碎裂满地的零件中喊道:“小姣,他是鬼,你和他相处几月,想必比我还要清楚他的本性是怎样的,你看看我的下场,他只是对你一时兴起,你能确保他的兴趣能够一直保持着吗?”
“拿起你手边的黄符,放在他的身上,他快要死掉了。小姣,把他杀掉,你就会恢复正常的生活……”
周青彦虚弱地咧着嘴笑起来:“杀掉我……哈哈,姣姣,你要杀掉我吗?来啊,对准心脏的位置,我就死掉啦,你就能摆脱我了。”
脸色蓦地沉下去。
“姣姣,就算你杀掉我,我也不会放过你,你永远别想甩开我!”
程禾催促的声音响起。
余姣的脑子被两人吵得嗡嗡响,她攥起落在脚边的黄符,在程禾惊喜期待的目光下,走向周青彦,周青彦使劲仰着头,眼底溢出浓烈的悲伤和痛苦,恨不得一口将她咬死,那样愤怒的情绪,在她靠近的时候却没有做出任何伤害她的行为,只是努力提起手臂,掌心攥住她的脚腕。
紧紧盯着她。
嘴中仍然说个不停:“姣姣姣姣姣姣别想摆脱我!”
余姣叹息一声。
到现在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说几句好话?
哪怕求求她,放软姿态,总比现在凶狠地威胁要好,要是把她激怒可怎么办?
她掰开周青彦攥着脚腕的手,废了好大的力气,把地面能够找到的黄符全都攥在掌心。
程禾:“把他杀掉!”
撕拉撕拉。
黄纸碎落。
程禾目眦欲裂。
鼻息哼哧哼哧喘着粗气,趴在地面,目光愤恨不甘。
余姣将黄符踩在脚底,伸出手:“安静一会儿吧。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嘴还硬,能站起来吗?我们回家。”
她想起周青彦说过,只有把她胸腔的心脏捅死,他才会死,担忧消了消,埋怨地瞪着他。
“跟你说不要出门,你不听,弄得浑身都是伤,现在满意了?”
周青彦果然把嘴巴闭起来,支撑身体的力量随着余姣丝碎黄纸的举动,竟然莫名其妙地全部消散,浑身骨头都软掉,趴在黑色的血泊里,沾染水雾的睫毛颤抖不止,好一会儿才发出撒娇般的呢喃:
“姣姣,好疼啊……哪里都疼,我的胸口又破了,要姣姣亲手缝起来才能好……姣姣摸摸我,摸摸我吧,我疼得好难受啊。”
余姣半扶半抱着周青彦,路过程禾的时候,脚腕被抓住,她丝毫没有留恋的把他甩开,在程禾痛苦的目光下,走远。
“那个道士万一找上门怎么办?”
周青彦享受着女朋友的服务,半边身子靠在她的怀里,不以为耻,反而依恋地蹭着她的脸颊:“我早跟姣姣说过的,只要你活着我就能活,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块死。”
“说正经的。”
“黑气侵入他的大脑,今晚上的事情不会想起来。”
“程禾呢?他还记得。”
“就该让他记得。”
知道周青彦不会因此受到生命威胁,余姣松心。
幸好是晚上,路上行人少。
回到家,余姣的本意是要周青彦躺在床上养身体,可他非要说自己身上沾染其他男人的气息,很脏,钻进浴室冲了足足半小时的水才肯出来。
实际上,他是不愿意余姣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浑身都是破开的裂缝,怕吓到余姣,直到瘆人的裂缝愈合大半,他拖着虚弱的身子倒在余姣的怀里。
“我好痛。”
“要姣姣的拥抱才能痊愈。”
“还有亲。”
周青彦仿佛没有骨头似的枕着她的腿,抱住她的腰,使劲往她怀里蹭,把她推到墙壁,后背靠着再没有空隙可以后退。
男人仰着脸,故意把留有血痕的半边脸展现在她眼底,眼睫眨几下,眼眶便蓄满泪珠,矫揉造作到余姣无奈又心疼。
指腹落在裂缝处,那里有生命般,冰凉的血肉裹住她的指尖,周青彦仔细观察,没发现她露出抗拒的神情,愈发胆大地把她的手指往脸颊里收,那里面有他的腮骨,给余姣一种触碰到坚硬骨头的错觉。
连忙抽回。
只敢沿着伤口轻轻抚摸。
周青彦的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叹息。
“还有胸口,那里有好大的伤口,也需要姣姣摸摸才能好……还有胳膊,腿也有。”
从前余姣不曾想过没有周青彦的生活,脑海里幻想过没有他的场景,竟然有些不能忍受,垂眼看此刻躺在怀里的男人,她的心口发出怦怦跳动的声音。
阴凉的气息隔着衣物渗入她的皮肤,长时间裹在这种气息种慢慢地竟也习惯。养成习惯的事情再想改变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余姣用唇代替指腹,落在破口的胸膛。
周青彦浑身一颤,脖颈微微扬起,眼底溢出欣喜和难以置信的羞涩,不自觉地捏住她垂落在面部的发丝,那缕乌黑柔顺的头发仿佛春日暖风拂过他的心口。
余姣不知所措地盯着被亲过后反而裂开巨缝的胸口:“……怎么回事啊,不是说没事了吗,怎么裂开的更大了,周青彦你不会要死了吧?”
敞开的胸膛里,露出被骨头和黑气环绕的心脏,那里是沉沉的暗红色,在余姣愣怔的眼神下,缓慢跳动两下。
这颗心脏,只为她跳动。
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柔软唇瓣贴在裂口的感觉犹在,周青彦按捺羞涩,搂住余姣的肩膀,翻个身,仰面躺床上,余姣整面对上裂口的胸膛,听他在耳边说:“……不死,怎么舍得死?我陪姣姣长久,谁都不能把我从你身边赶走,就算你晚年去世,变成鬼魂我也缠着你,永永远远缠着你。”
“姣姣,答应做我的女朋友,就别想甩开我。”
他沉声:“也甩不开。”
怎么总是患得患失的?
余姣伸手捂住他的嘴巴,不想听他絮叨,盯着胸口看得久,竟习惯这幕对从前的她来说冲击力颇大的场景。
此刻的周青彦看起来像是被风雨催折的娇花,嘴里说着凶狠的话,眼神却可怜兮兮的,想要得她句承诺。
那些向来缠着她就松开的黑气,蔫巴巴地散在他的后背,想来他受了很重的伤,要养上段日子。
看在他这么可怜的份上。
余姣亲亲他的唇角。
“哪里能找到像你这么帅气的男朋友?上得厅堂入得厨房,我傻了才会甩掉你……不要总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捧着周青彦的脸:“好好养伤,我喜欢你……嗯,漂漂亮亮的你,听明白了吗?”
周青彦的唇角高高翘起来。
听明白了。
姣姣喜欢他。
余姣害羞,他可不害羞。
睡意来临的时候,余姣躺在周青彦的怀里,被他用禁锢的姿势牢牢地抱着,耳边隔几分钟便响起男人躁动不安的告白:“我喜欢姣姣,最喜欢姣姣……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给你,哦,我已经给姣姣了,那时候你还很害怕……我当时又难过又悲伤,姣姣怎么就不喜欢我呢?”
“现在喜欢我了。”
看在他受伤的份上,余姣抿着唇没有打断他。
眼皮沉得厉害。
夜越深,周青彦放轻声音,他不需要睡眠,可心上人躺在身边,他感觉满足和放松,慢慢地闭上眼睛。
他的爱人。
感谢她能够接受他的爱。
爱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感情。
像燃烧的烈火。
他将永远热爱姣姣。
哪怕身体冰凉,不是活人。
谁也无法阻止他奔向他的爱人。

破碎的花岗岩, 白色笔墨歪歪斜斜地涂抹着“黑水镇”三个大字。
阴沉天幕泼洒连绵不绝的雨丝,石子小路两边种植的高大树木远看如同镀上粘腻的白色石蜡,这里只是黑水镇的镇口, 往前步行二十多分钟才能到达镇上。
徐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高举的伞面落下水幕般的雨丝,裤脚被泥泞道路的水痕打湿,鞋里面灌满泥水。她白着脸, 仰头看眼沉沉得不见半点日光的天空,裸露出的胳膊泛起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走过碎成两半的花岗岩。
手中高举的黑伞如同被不抗拒的力量往后拉锯, 顷刻间脱离她的手掌,重重地跌落在满地的泥水中,溅起的水花打湿徐昭还算干净的上半身。
她嘴里吐出声低骂。
皱紧眉头,只当是被风吹走的,弯腰捡拾雨伞。
然而, 看清楚伞面发生的变化,皱紧的眉头非但没能松开反而更深地夹起, 徐昭因愣怔微微睁大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宽大的伞面覆盖的密密麻麻的白丝。
“……是蛛丝吗?”
由于雨水的遮掩,横挂在道路两旁树木中间的蛛丝完美隐身,徐昭眯起眼睛仔细地观察,细密的蛛丝搭建的蛛网罩住整个道路的中央,韧性极好的蛛丝非但没能因雨伞断裂, 反而坠在阴潮的泥水中, 把两边连接的枝丫拽得弯下腰。
徐昭收回触碰到伞柄的手指, 谨慎地避开蛛丝往后倒退两步, 背在身后的背包放到怀里抱住。因紧张剧烈跳动的心脏仍然没能回归正常水平。
她缓慢地眨动两下眼睫。
脸色在连绵的雨水中显得苍白莹亮。
正常情况下,就算蛛丝的韧性再好, 怎么可能把两边高大的枝丫拽得弯腰低背,伞面裹缠着的密密麻麻的蛛丝粘腻得仿佛融化的糖浆,黑水镇的地理位置在隐蔽的山林。
气候湿热,毒虫多也是难免的。
根据蛛丝推断出的蜘蛛的体型和毒性,怎么都让人放不下心。
徐昭阵阵后怕。
要是方才没有雨伞的遮挡,撞向蛛网的是她的面部,很难想象被密度和韧性超出认知范围的蛛丝缠住,她能成功逃脱的几率是多少?人烟稀少,路上行人除了她没有看到别人,很可能就此憋死在这里。
徐昭收回思绪,双臂遮挡在背包的上面,顶着阴凉的雨水继续往前走,值得庆幸的是,雨水很快停下来,乌云消褪,温暖的日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她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
街道旁是自建的二层小楼。
每家每户门窗紧闭,青天白日拉着窗帘。
如同一副副宽敞阴暗的巨型棺材。
黑水镇虽然以“镇”命名,实际上更像是远古留存下来的隐居在荒野山林的村落,镇子的管理由镇长全权代理,更像是旧社会大家族里有声望的长老。
镇长的家在镇子的最外面,徐昭走到镇子的第一时间就被镇长发现,他热情地请徐昭来到家中,像个慈祥的长辈那样嘘寒问暖,还把妻子的干净衣服拿出来要徐昭换上。
真热情啊。
徐昭笑起来的样子乖巧得像是绵软的羊羔,她的脸色苍白,多了点令人怜惜的病弱,镇长和镇长妻子说看到她站在街道的时候像是要被风吹倒。
这让他们想起远嫁的女儿。
夫妻俩流下心疼想念的泪水。
徐昭捧着灌满热水的玻璃瓶,安慰道:“嫁得虽然远,逢年过节有时间家人还是能够聚在一起的,叔叔阿姨养好身体,好好生活,儿女在外面才能放心啊。”
闲聊几句,徐昭若无其事地盯着厅堂掉落的墙皮,回答镇长妻子的话:“……我在家里看到新闻,有很多来山林旅游的旅客因为不熟悉环境,被林间的毒虫咬到,就此去世。我的哥哥在两个月前来到附近,很久没有他的消息,我担心他……叔叔阿姨有见过他吗?”
她伸手比划:“大概这么高,这么壮,笑起来有酒窝……”
夫妻俩对视一眼。
“年纪大了,有很多事情记不太清楚,一个月前的话确实有很多年轻的小伙子小姑娘在附近游玩,山林茂盛,毒虫咬到不会致命。你的哥哥或许在山间迷路,或者去到其他偏远的地方,信号不好,联系不上是正常的事情。”
“你要是实在不放心,留在这里住几天,我和镇上的人打听打听,等过几天雨停安排人进山林瞧瞧,说不定就能找到你的哥哥……真是好孩子,担心哥哥特意来找,路上辛苦吧?”
徐昭回答几句。
婉拒镇长要她留下吃饭的好意,根据镇长提示的信息,准备到街道尽头的旅店住下,临出门口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站在萧瑟的冷风中,如同生错季节在冬日盛放的花朵,单薄、羸弱,冷风吹来便簌簌败落。
“……还要麻烦镇长告诉我,你们这里有什么需要避讳的事情?街道看不见人,家家都关着房门,最近是有什么盛大的节日吗?”
偏僻的地方总有些不为人知的习俗。
镇长回答:“瞧我的脑子,忘记跟你说这么重要的事情,最近几月是我们这里特别重要的日子,家家户户要关闭房门以示对于天地神灵的敬重,避免制造剧烈的声响惊动,安安静静过完这几个月,来年可保镇子平安……”
徐昭点头道谢,抱着背包走向旅馆。
镇长和镇长妻子目送她的背影离开,相互搀扶回到屋子。
街道寂静只有风吹来的呜呜声,和徐昭踏在地面发出的脚步声。
旅馆的老板娘不是很情愿,但是镇长给她打来电话要她好好款待徐昭,赵春红吊着眉梢,怀里抱着七八岁大的孩子,男孩子想要脱离她的怀抱,被她狠狠地教训:“……不听话,想被怪物抓走吃掉吗!”
男孩立马老实。
徐昭的唇边始终挂着浅浅的礼貌的笑容。
赵春红领着她往二楼走:“……既然是镇长要我照顾你,我不多收你的钱,其他的房间要价高,最近没来得及收拾,屋里乱糟糟的,只有一间还算干净的房间,空间小点,我看你瘦瘦小小的,住在这里正好,价钱好商量。”
二楼走廊昏暗。
徐昭:“其他的房间有人住吗?”
赵春红:“没有。”
赵春红推开走廊尽头的房间,空间逼仄,窗口狭小,只有一架看起来就不结实的木板床和紧挨着的木桌,敞开房门的瞬间,一股浓浓的中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
赵春红捂紧口鼻:“……你就住在这儿!”
徐昭环视四周,有床有墙壁不算特别差劲,她待过比这里还要艰难的环境,那时候冷风吹来只能抱紧身体汲取体内本就不多的热量,何况房价确实很低。
她将背包放到桌子上:“请问,浴室和厕所在哪里?”
赵春红肥硕的身躯,抱着有她半身高的孩子,每走一步都要喘息几声,怀里的孩子显然被怪物抓走那句话吓到,瞪大惊惶的眼睛缩在母亲的怀中。
赵春红看向徐昭。
徐昭弯着唇角。
赵春红收回视线:“……这里没有。”
实际,她家住在隔壁的二层小楼,当初建造旅馆为了多赚点钱,旅馆一楼二楼的房间全都换成客房,徐昭入住的小房间,按照规划是要建成厕所和浴室的。
赵春红嫌费钱,统统改成客房,旅馆的客人要是有沐浴和厕所的需求,要么多交钱在隔壁她的家中洗漱,要么到镇口的公共卫生间,那里是用土砖垒成的旱厕。
“前面有公共卫生间。”
赵春红丢下这句话就离开。
徐昭在原地站了会儿,捡起背包跟在赵春红的身后。
“你跟着我干什么?”
徐昭停下脚步:“我来的时候被雨水淋湿,想要借你家的浴室换身衣服,公共厕所离这里太远,要是收费的话你尽管开口……阿姨,开门做生意哪里有拒绝的,更何况旅馆没有浴室太不方便。”
“没必要。”赵春红嘟囔声。
徐昭觉得她的眼神很怪异。
像是看将死之人。
她脸上仍旧维持礼貌的笑容。
赵春红开门要她进来:“算啦算啦,要洗就洗。”
徐昭道谢。
背包带来的只有夏季的衣服,没想到黑水镇的气候阴冷,她问赵春红借几件秋季的旧衣服,镇上的衣服店关门,想买买不到,赵春红从徐昭这里要了一百块钱,像是扔垃圾把一堆衣服塞到她的背包。
晃眼的瞬间,她仿佛看到那些衣服上滴落的殷红血迹。
徐昭收拾干净,贴身穿自己带来的短袖,外面套上赵春红给她的旧衣服,白色棉布长袖衣,领口有洗得掉色的殷红痕迹,像是咳出来的鲜血,衣尾裹住她的臀部。
衣服的主人应该是年轻的瘦高男孩。
离开浴室的时候,她和迎面走进来的中年男人对视一眼,男人高大的身躯微微弯起,面容英俊,明显老态,赵春红的呵斥使他的脊背越发弯曲,一言不发地蹲在角落敲打长长的木板。
没看到其他人。
这是三口之家。
爸爸妈妈和年幼的孩子。
按照常理推测,赵春红和中年男人的年纪在五十岁左右,这样的年纪不可能只有一位七八岁的孩子,家里应该还有位年纪在二十岁左右的男孩,正是徐昭身上穿的这件衣服的主人。
体弱多病,不受重视。
最终凄惨地去世。
这是徐昭的推论。
她毫不介意此刻穿着的衣服是否是去世之人穿过的。顶着湿淋淋的头发,回到旅馆。
临近夜晚。街道寂静无声,诡异的感觉越发强烈。她仰面躺在床上,嗅着淡淡的皂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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