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吟一声:“本朝皇室子孙没有设伴读的先例,你那个小玩伴,朕也不能给他什么身份。这样吧,下月太后寿辰,你把他带进宫来,一并给太后贺寿。”
荣贺喜出望外,起身替怀安谢恩。
太后寿辰可是大事,能进宫给太后贺寿的,不是皇室宗亲,就是公侯勋贵,皇帝特意召怀安入宫,是莫大的殊荣。到那时,怀安不用表现的多么出挑,只要在人群里混水摸鱼一圈,多大的人物也等闲不敢再动他。
荣贺离开大殿时已是酉时。皇帝看着那道尚未长成的身影,视线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懵懂无知被迎入宫中的少年。
他本该承继爵位做个庸庸碌碌的闲王,一道诏书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才知道,原来掌权天下带来的并不只有快意,更多的是冷枪暗箭、寝食难安,数十年的斗争使他变得孤独、怪异、自私,他终日沉溺于自己的茧房玩弄权术,苦求长生,他太怕韶华转瞬,黄粱一梦终将散场。他不想化成一抔土,一块冰冷的牌位,一只祭祀天地的刍狗,他想要凌驾于世间生灵之上,与天道恒在!
冯春进殿时,只见皇帝脸色惨白,呼吸艰难,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滚落,他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扶住皇帝吩咐左右:“快,快传太医!”
第89章
太医一番望闻问切, 才知道皇帝近日时常便血,皮肤灼热,指甲发黑。断定是丹毒所致, 行针、灌药排毒,太医院正折腾了半宿,才算把天子的这口气儿给续上。
冯春拉着太医问:“王院正,陛下这是……”
太医久慑于皇帝的淫威, 不敢直言丹药害人,只是说了一堆让人听不懂的术语,把个冯春绕的云里雾里。
罢了, 冯春心想, 陛下沉迷丹药日久, 满朝上下无人敢劝, 何况一个太医呢,还是甭难为人家了。
这样一折腾就到了寅时,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皇帝撑着憔悴的身子下了御榻, 信步走到门前, 打开殿门。
凄风冷雨瞬间涌入殿内,吹起他的袍袖猎猎作响,他微阖双目, 直面风雨。
“主子爷!祖宗呦……”冯春匆匆跑来, 关闭大敞的殿门:“太医说了,您不能见风不能见风!”
“啰嗦。”皇帝道:“太医院那些凡夫俗子, 哪里懂得修道之事。”
冯春跪在地上, 苦苦哀求:“主子, 求您了,您听太医一次, 先停了丹药吧,这金丹大道虽好,可您身子骨太弱怕经消不住,不如停上半年养养身子。”
冯春说着,竟堪堪掉下泪来:“太医院的太医,前朝的大臣,他们都不敢说,奴婢敢说。奴婢的一切都是主子给的,没有什么好怕!主子宽仁,横竖不会要了奴婢的命,最多就是厌恶了我,把我赶走……”
皇帝听得直皱眉头,倒也并不反感,只是轻斥一句:“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说哭就哭,让底下人看见笑话。”
冯春道:“奴婢的脸面是主子给的,奴婢怕什么笑话。”
皇帝道:“朕知道你忠心,不会怪罪你,只是道业未半,不原功亏一篑。如今正是修炼的关键时期,只要朕挺过这道难关,就算修炼有成了!”
冯春也不好再劝,揩一把眼泪起身,将皇帝搀到御榻上去。
“传旨,今日免朝。”皇帝道。
“是。”冯春伺候皇帝躺下,命人下去交办。
“将中州巡按许钧的奏章拿来,不,直接拿去给吴阁老,你亲自去。”皇帝道。
冯春愣住了,那份奏疏是年前弹劾户部侍郎赵宥的,而赵宥是吴琦一手提拔的人,是吴浚的义子。
“怎么了?”皇帝问。
冯春不敢迟疑,出了东暖阁,从阁架上找出许钧被留中的奏疏,用特制防水的锦袋装好,匆匆赶往吴浚府上,身后两个小太监提起雨伞追在他的身后。
风里夹着雨星,东一头西一头的撞着。
皇帝病倒的消息是绝密,何况他经常罢朝,百官并没有察觉到不妥。
未至卯时,午门外等候上朝的官员就散尽了,唯有吴琦陪着吴浚来到乾清宫外求见圣驾,吴琦追在他身后打着伞,却被他一把推开,衣帽逐渐被打湿,也浑不在意。
太监打着伞出来,对吴浚道:“陛下已经入定了,阁老先请回吧。”
吴浚颤巍巍屈膝,跪在乾清宫外光滑的金砖之上。
“爹……”吴琦叫了一声。见老爹不理他,无奈的跪在一旁。
皇帝正在用汤药,用过一半,便任性的推开一边,并命人开窗通风,将药味散一散。
冯春拿他没办法,只好取一件毯子盖在他的身上,再去开窗。结果他一转身,皇帝便将毯子掀了,冯春默默的,转身回来再次帮他盖好。
窗户被撑开,吴浚苍老的身影进入他的视线之中。
“叫阁老进来。”皇帝说着,便见传命的太监扶起吴浚,吴琦刚想跟着起身,不知太监对他说了什么,又跪了回去。
吴浚进入大殿,浑身湿哒哒的往下滴水,左右没见到皇帝,正在原地踟蹰,便听壁板之后皇帝幽幽的说:“你的宝贝儿子,你不忍心管教,朕来替你管教。”
吴浚又慌忙跪在殿中。
吴阁老携独子在乾清宫跪着的消息,顷刻间传遍整个朝堂,官员们或惊惶,或窃喜,各揣心事,还要维持表面的平静,实在很辛苦。
唯独郑阁老和沈聿是真的平静,他们知道,一次小波折不足以致命,要想彻底摧毁吴浚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还需再添一把料才可以。
祁王府,沈聿正在授课,准确来说,他在听两个孩子聊天。
荣贺眉飞色舞的还原自己面圣的全过程。
沈聿淡笑听着,怀安则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御膳是真的好吃啊!重新添加到打卡清单。
不过想来要等到祁王登基才能实现的,所以祁王殿下一定要加油!
等荣贺说完,沈聿夸赞了一声:“世子机敏善察,表现的很好。只是要记得,谎言只是权宜之计,不能用在父母师长身上。”
“师傅不用说我也知道!”荣贺笑着,忽然想起一事:“哦对了!下个月太后寿辰,皇爷爷让我带怀安一起进宫贺寿。”
一想到可以带好兄弟进宫吃御宴,他就兴奋。
怀安刚刚提起的毛笔吧嗒一声掉在桌上,毁了写好的一篇字。
才说想打卡御膳,事到临头,却吓得双下巴都出来了。试探着问荣贺:“能不能不去?”
“你怎么这么怂啊。”荣贺一脸嫌弃。
怀安无语看天……他的人生目标是美美躺平,发点小财,等着老爹带他起飞才对,这么眼看着事情越搞越大呢?
荣贺又劝道:“不要怕,我太祖母对小辈很和善的。”
怀安一脸为难:“我不是怕太后,我是怕我自己,万一我管不住自己闯出什么祸来,我爹兜不住啊。”
“噗——”正在喝茶的沈聿险些喷出来。
搁下茶杯用帕子擦净嘴角,刚想讽刺他几句,但看着儿子真诚的目光,又忽然觉得不无道理。
拿起书来,又放下。替他们想了个办法:“你们两个相互监督,谁有了什么坏主意,另外一个要及时劝阻。”
二人对视一眼,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问题是……他们从不觉得对方的主意是坏主意啊。
快乐的八卦时间总是十分短暂,沈聿看一眼天色,已是巳时了,便教他们拿出书本,各自来背功课。
从卯时到巳时正刻,吴琦在雨中足足跪了两个半时辰,这几日倒春寒,乍暖还寒来得一场雨,冷到了骨头里,冻得他嘴唇发紫,面色惨白,下半身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仅剩一丝意识在苦苦支撑。
就在将要昏倒的时候,两名太监跑出来,一柄打伞遮在了他的头顶。
“小阁老,陛下宣您进殿见驾。”
吴琦哪里起得来,他抬起沉重的脑袋,鬓角散落的头发从官帽里露出来,两根乌纱翅朝下耷拉着,狼狈极了。
两太监见状,只好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半搀半架的将他扶进殿内,几十步的距离,足足走了半盏茶功夫。
走进殿内,两太监一撒手,吴琦如烂泥一样的摊了下去,先是摔在地上,然后挣扎着爬起来,给皇帝磕头行礼。雨水顺着帽沿,一滴一滴,在地上聚成一小滩。
吴浚见皇帝久久不肯发话,微阖的双目倏然睁开,撑着冰冷的金砖起身,重重一脚踹在吴琦胸口,将人踹了个四脚朝天。事到临头,他只能代皇帝逼问吴琦:“你老实回话,到底是想绑架沈聿的儿子?还是想加害皇孙?”
吴琦挣扎从地上爬起:“陛下明鉴,臣没有指使任何人绑架什么孩子,更不可能加害皇孙。”
皇帝咬牙:“还敢嘴硬,真想让朕去查?!”
吴琦改口道:“绑架沈聿的儿子,是想戏弄他一下,可是臣……臣可以对天发誓……真的没有使人去加害皇孙,如有半句谎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皇帝没有说话。
吴琦接着道:“吴家两世受陛下恩德,一心忠于陛下忠于朝廷,怎么会加害皇孙呢……”
“是么?”皇帝蹲下来,眼底泛着森森冷意,打断他的话:“你贪污朕的那些银子,也算忠于朕的体现?”
吴琦惶然,俯身叩首。
“朕特许你出入文华殿陪伴老父,不是让你贪污纳贿,窃权罔利的。内阁里如今是盆朝天,碗着地,全都乱了套了……”皇帝站起身来道:“传旨下去,即日起,吴琦回工部恪守本职,不得再插手内阁事务。”
吴琦委屈的看了吴浚一眼。这些年,他贪污的同时,为皇帝填补了多少亏空,真当修道炼丹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真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看你爹有用吗?”皇帝陡然提高了声音,“还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事!”
吴琦悚然一震,俯身叩首:“臣,遵旨。”
怀安一下午都心不在焉的,因为荣贺告诉他,需要给太后准备寿礼——王妃和祁王准备了手抄《严华经》和《百仙祝寿图》,而荣贺似乎也有了想法。
怀安从午后想到申时,祖母去年过寿时家里还在治丧,不能大肆宴饮,他和两个姐姐在灶房里鼓捣了好几天,做出了栩栩如生的寿桃糕,全家人开开心心的分食。
可是太后不是自己家的祖母,又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见过,什么样的绫罗绸缎没穿过?
要给她送礼,论财力,他最近把自己的积蓄和赚来的钱七七八八投进了书坊,正闹饥荒呢;论才艺,他这狗爬的字也不适合抄什么佛经,画工也没有好到可以画贺寿图……
他苦思冥想,终于在晚饭前洗手时有了灵感。回房列了一张清单,交代长兴上街去买材料,然后拖着萌萌表哥不让人家读书,嘀嘀咕咕不知在研究什么。
许听澜见他行动诡异,一脸戒备地问沈聿:“你儿又在鼓捣什么呢?”
沈聿道:“给太后准备贺礼。”
许听澜道:“太后的贺礼,是他自己可以准备的吗?”
官宦之家走礼诸事,按品秩、亲疏、爵禄和场所不同,各有各的讲究,过高或过低都是大忌讳。这么小的孩子出席宴会,自然是要家里备好贺礼,何况是太后寿宴这样要紧的场合,哪能由着孩子自己瞎折腾?
沈聿嗤嗤笑道:“你儿子万事不求人,求人必坑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由他折腾吧,你最后把一把关,别太夸张就行。”
自从怀安种出了大棚菜,沈聿就不太干涉他自己鼓捣什么“不合常理”的东西了,干涉多了容易打脸。
许听澜也明白,他们是清流文官,不是勋爵宗亲,按例只需上贺表,备礼上的太刻意了,会有攀附之嫌,损害官声。
可她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我还是事先备好一份,免得到时抓瞎。”
“还是娘子想得周到!”沈聿一记马屁奉上。
风停雨歇,云苓撑开窗户透气。只听厢房里一阵窸窸窣窣,夜色之下,小小的身影抱着一堆东西贼溜溜地钻进了灶房。
许听澜看一眼萧萧肃肃的丈夫,再看看妆奁镜子里螓首蛾眉的自己,发出疑惑良久的疑问:“你儿子做事,怎么总是鬼鬼祟祟的?”
沈聿回头, 只见另一个高一些的身影,趁着夜色也溜进了灶房。
他不禁蹙眉:“甍儿最近也这么鬼鬼祟祟吗?”
许听澜摘下耳环,摇头叹气:“还不是你儿带的。”
这就有些麻烦了……怀安再没气质, 那也是自己家的孩子,陈甍的父母祖父尽丧倭寇之手,已是无比凄惨,还指望这孩子将来有出息挑起这一支的宗祧呢, 好歹是亲戚一场,要是把这孩子养坏了,以后去了底下如何向人家父母交代?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甍儿也大了, 改天搬到前院跟怀远住去。”
沈聿话音刚落, 只见一个更小的人儿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蹑手蹑脚的溜过——她以为自己个头小, 就不会被发现。
夫妻俩谁都没有吭声,眼睁睁看着女儿抱着一只虎头枕溜出卧房,堂屋门吱呀一声, 便见她从窗户底下溜过, 也钻进了灶房。
沈聿长长叹出一口气,手捻着佛珠:“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
不就是嫁不出去娶不上媳妇考不上功名吗?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不是大问题。
灶房里, 怀安和陈甍正在切割各种香料, 研磨茶叶、花片等,忙的热火朝天。
芃姐儿也没闲着, 她被哥哥们忽悠着去掏炉灰, 小小一只还没有炉膛洞口大, 拿着一柄小铲子努力的挖呀挖,将草木灰挖进一个陶盆里, 弄得灰头土脸。
是的,怀安打算尝试一下穿越者入门技能——做肥皂,而且还是带着香味,造型好看的香皂。
这个时代的肥皂其实是一种植物,它与常用的胰子不同,是将肥皂荚放在锅里蒸,去除难闻的气味,然后加入其他香料炒制,最后搓成丸状,用来洗脸和清洁身体。
而怀安要做的是不含皂荚的、用碱皂化油脂所制成的香皂。
原理其实并不复杂,只需要将草木灰拌入水中充分搅拌,慢慢熬煮,反复过滤得到碱液,再添加少量的生石灰水,静置分层,得到清澈的碱水。
然后将香料浸泡在猪油中,加入碱水和食盐,再不断搅拌,使其发生皂化反应。
这个方法,怀安只在后世的化学公开课上听了个大概,并不清楚每个步骤的配比,又或许可以通过化学方程式推算出来,但显然超出了他小学渣的能力范围。因此只能在不断试错中摸索。
幸而萌萌表哥又聪明又好研究,而且动手能力超强,可以做他的得力助手。
起先陈甍对做香皂没有任何兴趣,香皂里没有皂荚,这个想法听起来就十分滑稽。再说了,家里有肥皂也有胰子,何必去研究如此复杂的香皂?
怀安他神色恹恹,透露给他一个冷知识——草木灰水经过过滤,静置,会析出白色粉末,这种白色粉末可以用来做火药。至于具体怎么做,就要表哥自己研究了。
只见斯文俊俏的小少年猛然两眼放光,像被下了降头似的,二话没说就跟着怀安进了灶房。
灶房里点起几支蜡烛,陈甍用菜刀将买来的香檀料子剁碎,泡入熬好的猪油中,一边忙碌,一边奇怪的问:“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方子?”
“梦里,跟我下飞行棋的那个老爷爷告诉我的。”怀安搪塞道。
陈甍疑惑的问:“他为什么不能说清楚一点,比如放多少猪油,多少草木灰,多少生石灰?还有那个白色粉末,具体怎样用在火药里……”
怀安搪塞道:“人家肯告诉我这个法子,已经很够意思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陈甍想了想:“也对。”
一小团芃姐儿蹲在地上,闷头奋力掏灰,掏了整整一盆,得到哥哥的夸奖,兴奋的围着灶台转。
怀安知道这么小的娃视野有限,便找了个板凳让她站上去,两手扒着灶台,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两个哥哥搅和草木灰泡成的水,然后用细纱布一遍一遍的过滤。
她有点失望,还以为要做什么好吃的,这黑乎乎的渣子看着也不好吃啊……
怀安将过滤好的液体盛在陶盆里,搁在角落静置,并拿硬质纸用朱砂写了一个醒目的标语——禁止挪动。
归置好一应材料,把妹妹抱下凳子,交还给老爹娘亲。
爹娘目瞪口呆,刚刚洗干净的芃姐儿像从灰里刨出来的一样,浑身脏兮兮的,白净的小脸也成了花猫。
“沈怀安!”许听澜连名带姓一喊。
怀安脚底抹油,扭头就跑,转眼消失在卧房门外。
各院儿里的早饭时间不一,都是在小灶房里做出来的。
次日一早,王妈妈去灶房煮粥,乍看上去整齐干净,空气中甚至夹杂着混乱的香气。
她心里一阵感动:“谁家少爷小姐能有这家的懂事,用完灶房还能收拾的这样干净,太感人了!”
可真正用起来才发觉不对劲——菜刀卷了刃,陶盆里都是灰,碟碟碗碗瓶瓶罐罐装满了各样奇怪的粉末和碎屑,整齐的码放在灶台上,用瓷白的碟子倒扣着。
至于上面写的“请勿挪动”四字,王妈妈只认得“勿”,大概知道是不让动的意思。总之锅碗瓢盆被霍霍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全都不能碰。
她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回堂屋告状去——老爷!太太!快来看啊,祖宗们拆家拆的多别致啊!
许听澜跟着她来到灶房,扑面迎来一股香料味,许家有香料铺,她对这种味道很熟悉,可怀安弄这些东西做什么呢?
她陪着丈夫儿子早起本来已经很烦躁了,看到这些东西更是血压飙升,可她知道这些香料价格昂贵,全给他掀了着实是暴殄天物,只得暂时忍耐。
看着儿子顶着一头鸡窝被丈夫从床上薅起来,睡眼惺忪的晃来晃去,暗暗咬牙切齿:要是捣鼓不出什么名堂,就把这熊娃连同他那些瓶瓶罐罐一起扔出去。
云苓给怀安梳好了头,许听澜将灶房里唯一没被占用的一口锅往怀安怀里一塞,支使他到老太太院儿里要饭去,要不回来就不用回来了。
沈聿不说话,只是幸灾乐祸的把他看着。
怀安眼见娘亲脸色不好,不敢有二话,抱着锅跑着找祖母去了……
“你怎么这么皮呀?”老太太哭笑不得,忙令李环媳妇带上半锅鸡茸粥,咸口的小酥皮,松软的蜜枣甄糕等等,送他回去。
吃过早饭,人也清醒了不少,先去灶房看他的草木灰水,果然已经分层,只需再沉淀一个白天,第一步进行的很顺利,晚上就可以继续下一步操作了。
他交代王妈妈务必不要碰他的东西,背着小书包跟老爹出门去了。
王妈妈摇头叹气,喃喃自语:“看来这几天都得靠打秋风过活喽。”
怀安一整天都在惦记他的实验,晚上跟着老爹散衙回家,怀安发现娘亲心情不错的样子。盛放杂物的西厢房也被腾出来一间,打扫的整洁干净,靠窗摆放两张大桌案拼成的长桌,搁了两把椅子,靠墙是两个空书架和一整排货架,没错,就是店铺里淘汰下来的货架,墙根还摆着两个小陶炉。
许听澜掐腰对他说:“把你们的家伙事儿都搬到这边来,别碍着伙房做饭。”
怀安激动的无以复加,娘亲居然给他腾出一间实验室!
“谢谢娘!”怀安扑上去抱住娘亲,又跑去拉陈甍参观他们的新实验室。这样一来,萌萌表哥研究的东西就不用塞在床下了。
陈甍看着空荡的屋子愣了好半晌,才有些腼腆的对许听澜道:“谢谢婶婶。”
许听澜只是笑着点头。寄人篱下的孩子难免拘谨,过度的关心只会让他更窘迫,因此夫妻二人对他从不会过分热情。
沈聿在前院换过官服才回来,对陈甍说:“还是要多把心思放在经史文章上,叔父知道你喜欢钻研经世济用的学问,早日登科,早日摆脱四书五经,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陈甍点点头,他知道叔父婶婶是真的对他好。
沈聿点到即止,打发他们去玩儿。看着两人欢欣雀跃的背影,对妻子道:“你还真是疼他们,还给腾了间屋子。”
许听澜挽着丈夫,一边往堂屋里走,一边说:“我今日上街闲逛,看上一套上好的碗碟,薄胎薄壁甜白釉的官窑瓷,人家的镇店之宝,我心想,咱院儿里的碗碟不是被你儿子霍霍干净了吗?正好……呃,是正巧,正巧换一套。”
沈聿:……
“我想有了碗碟总要开伙呀,便叫他们买了新的锅碗瓢盆,收拾一间空屋子出来。哦对了,我还买了本新的食谱,上头说‘药补不如食补’,我看怀铭怀远读书辛苦,最近都清减了,秋闱九天六夜可有的熬呢,把身体调养好才是正办。”
许听澜今天买到了心仪的瓷器,心情大好,话也多了起来。
沈聿心头不是滋味,自从回到京城,置身波诡云谲的权利中心,就极少见妻子这样轻快了,虽然听上去她仍没有放弃厨艺……
晚饭后,怀安和陈甍将清澈的碱水倒进另一个罐子里,然后开始了繁琐的搬家工作。
待瓶瓶罐罐全都摆上架子,归置整齐,云苓进来帮他们点灯,顺便给老爷太太做卧底,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只见两人将浸泡了香料的猪油倒进陶盆里。
陈甍看着清单,问怀安:“猪油多少?”
“若干。”
“碱水多少?”
“适量。”
“食盐多少?”
“少许。”
“说了等于没说。”陈甍抱怨一句。
只好蒙头往里倒,边倒边记录。这是他的一个好习惯,一边称量,一边实验,一边记录,如果出现问题,纠正的时候也好有个参照。
接着就是不停的搅拌,搅拌,搅拌……
一边搅拌,一边加入少许食盐。
按照怀安的说法,应该搅至粘稠而不失流动性,才算成功。
幸好昨天熬制了足够的猪油和碱水,他足足试了五次,才终于有了成功的苗头。只是这个法子太废人了,他又搅了小半个时辰,依旧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手臂酸的好像义肢,甩一甩酸疼的小臂,忽然闻到一阵肉香。
一回头,怀安正坐在大门口通风的地方,坐着小板凳,守着两个小炉子炙肉……
所谓炙,就是用竹签将肉串起来烤,也就是烧烤。
“表哥,累了吧?快来坐下吃点。”怀安狡黠一笑,一边穿串儿,一边开始摇人:“云苓姐姐,天冬姐姐,夏浅姐姐,快来帮忙呀,请你们撸串儿!”
第91章
丫鬟们个个看起来行事稳重, 可毕竟是十来岁爱玩儿的年纪,早就好奇怀安他们在鼓捣的东西了。闻言陆续进来,发现他居然在烧烤。
怀安已经烤完一小盘, 炉子上的也已经熟了,冒着出滋滋的响声,撒上孜然、十三香,浓郁的香味直飘到院子里。
他将炉子上的肉串分给大家, 拿着盘子里的去了正房——作为一个孝顺的孩子,第一盘当然要孝敬爹娘啦。
沈聿看他还挺乐呵,就差烫一盅小酒喝了, 正想着, 只见他的好儿子从背后变出一个小酒盅……
爹娘登时变了脸色。
怀安狗腿子似的赔笑:“给爹娘助助兴, 我不喝, 我真不喝!”
这还差不多,沈聿接过酒盅,取出两只酒杯, 给妻子和自己一人斟上一杯。
芃姐儿还是人生第一次吃烧烤, 没有任何经验,抱着签子转圈啃,无从下口。
可把怀安急坏了, 将签子一横放进她的嘴里, 拿手将她的小嘴上下一阖,签子一撸, 香嫩的羊肉瞬间入口。
芃姐儿好吃的眯起眼来。
西厢房里热热闹闹的, 陈甍一边吃着烧烤, 一边盯着丫鬟们轮流搅拌混合液,渐渐的, 半透明的猪油变成乳白色,质感有点像厚重的酸奶。
“成了!”陈甍兴奋的说着,用漏斗将皂液灌入一个个竹筒。
到这一步就算成功了大半,只要将皂液冷却几天,就能得到基础的肥皂了!然后再将肥皂刨成碎屑,加入檀香粉、茶粉、艾粉或干花粉等配料或香料,反复捶打使其充分皂化,揉捏成型,就是冷制研磨香皂了。
这还不够,毕竟是送给太后的东西,不需要真的很贵,但一定要做成买不起的样子。
怀安跟爹娘请示,明天想去一趟书坊,让郝师傅帮忙做一套模具,保证去去就回,绝不乱跑。
吃人嘴短,夫妻俩总不好吃着美食打厨子,当即答应下来,反复叮嘱,让他带足人手,乘马车去,免得再发生上次的事。
虽说正常人受到皇帝的申斥警告,总会夹着尾巴收敛一阵子,可吴琦多少有点疯病,不能以常人推之。
怀安欢天喜地的回西厢房去继续烧烤,许听澜叫郝妈妈和王妈妈一起去西厢房瞧热闹去,连带芃姐儿也带走。
沈聿知道妻子将人屏退,必定是有事要对他说。
烛光黯淡下去,满室昏黄,许听澜起身去摘下灯罩,剪断过长的灯芯。
“你可知道太医院的王太医?”她问。
“知道,太医院院正。”沈聿道。
“我今日去的那家瓷器铺子就是王家的产业。”许听澜压低了声音说:“我从旁人那里得知,王太医的小儿子与人掷骰子欠了笔债,王夫人溺爱幼子,瞒着王太医收拾烂摊子,急需一笔现银填补窟窿,这套极品的碗碟原是她的陪嫁,无奈之下也只好拿到铺子里去变卖。”
“实话说,她那套瓷器虽好,却太过素净,等闲人家买不起,买得起的又未必看得上,我听说了这件事,只好急人之所急了。”
沈聿恍然大悟,他就说妻子做事,一向是有的放矢,怎会突然花费巨额买一套碗碟?原来背后还有这层关系。他搁下酒盅,等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