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离压低声音问鹤华,“赢得漂亮不漂亮?”
鹤华忍不住笑了一下,“想问自己能不能赢便问自己,何必拿着大秦做筏子?”
“那你给我算一下,我能赢吗?”
王离挠了挠头,“我命格如何,结局又如何?
“好,给我们的少将军算一算。”
鹤华转身回头,仔细端详着王离的脸。
王离见她转过身来,便也往她面前凑了凑,方便她看清自己的脸,“如何?”
“我的命格可好?”
好到极致,但也坏到极致。
前半生是躺在父辈们功劳上作威作福的二世祖,皇帝陛下心尖尖上的人,见到公子公主们都不虚,任谁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少将军。
后半生大秦遭遇滑铁卢,将军的命运也随之跌入深渊,前半生不曾吃过的苦,后半生全部尝了一遍,深恩尽负,死生师友,战死在尸堆如山的绞肉场,至死没能守住这个他父辈们浴血奋战才换来的万里江山。
“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恩,好面相,观你面相,必是出身富贵,显赫异常。”
鹤华看着男人的剑眉星目,有鼻子有眼道,“若无意外,你当继承父辈遗志,是镇守一方的绝世悍将,战功赫赫,生荣死哀。”
前半句让王离听得心花怒放,后半句让男人有些不满,“什么叫若无意外?”
“这次跟随陛下远征楚地算以外吗?”
“算,你的意外就是你这辈子不要碰到姓项的男人。”
鹤华伸手戳了下王离额头,“如果遇到了他,那你这辈子就完了。”
嬴政眼皮微抬。
王贲微微侧目。
“姓项的男人?楚国大将项燕?”
王离挑了下眉,“此人虽被我祖父所杀,但仍有子嗣流传后世,你说的可是他的后人?”
“是。”
鹤华点头。
事实上,王离也的确死在项燕后人的手上。
项燕被王翦所杀,王离作为王翦的孙子,死在项燕孙子项羽的手上,秦楚之战是宿命之战,更是后辈们卷土重来为先祖们报仇雪恨的雪耻之战。
那时的楚霸王正是巅峰之际,而王离背后是胡亥赵高,队友是面和心不和的章邯,粮草被切断,无人来救援,将门之后的光环加身,只为衬托楚霸王的英勇无比,死了还被人叹一句,将不过三,言他的祖辈们杀人过多,身上沾染的怨气太重,所以反噬到他身上,让他下场凄凉,战死疆场。
“哼,我才不信这种鬼话。”
王离被激起胜负欲,“我祖父统帅六军是上将军,我的父亲更是简在帝心的上将军,两人联手踏平五国,助陛下一统天下,我身为他们的后代,怎会被他们手下败将的后代所击败?”
“离儿,不可自骄。”
王贲看了一眼鹤华。
鹤华点头,“就是,不可骄傲自满,要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厉害,但总有人比你更厉害。”
“如果以后真的遇到了姓项的人,你一定要倍加小心,万不能成为别人复仇的工具。”
“我知道。”
王离剑眉微拧。
嬴政眸色淡淡,落在王离身上。
“十一,项燕的后人真的很厉害?”
犹豫片刻,王离试探出声。
鹤华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大概是身为主帅的政治素养,嘴上说着不重视,心里却会将那人与自己暗暗作比较。
这种行为叫什么?后世的一位军事天才也是她最高偶像给出了答案——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这有什么好笑的?”
王离奇怪问鹤华,“别笑了,快点告诉我,他到底有多厉害。”
“他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将帅之才。”
观看两人良久的嬴政突然出声。
王离有些意外,“陛下,您怎么知道他很厉害?”
顿了顿,他又问,“他有多厉害?有我阿父与祖父那么厉害吗?”
“王贲,你觉得呢?”
嬴政没有直接回答王离的问题,而是看向王离身后的王贲。
王贲笑了一下,“陛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王离剑眉微蹙。
——这人竟这般厉害,让踏平六国的阿父不敢在他面前自谦?
嬴政凤目轻眯。
鹤华看了一眼王贲。
官拜上将军的男人下巴微抬,星眸之中尽是骄矜之色,“话虽如此,但臣更知臣父一生戎马,从无败绩。”
“而臣踏平六国,攻城无数,所到之处,莫不臣服。”
王离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对,就是这样!
祖父是与武安君白起齐名的绝世悍将,一生从无败绩的上将军,怎会轻易被旁人所败?
而他的阿父,更是将大秦的疆域扩张到另一个版图上的人,更不可能连那人的面都不曾见过,便说自己不是那人的敌手。
他虽远远不及祖父与阿父,但也是世代将门出身的王家少将军,是那人的敌手如何?不是那人的敌手又如何?
何为为将者?
受命忘家,临敌忘身方为为将者,当自己的目标出现,为将者的结果便只有两个,一个力战而亡,另一个是大获全胜,所以是不是那人的对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以身为剑,护大秦盛世安泰。
这是他身为将军的职责。
在他继承将门荣耀参军出征之际,他的结局便已被写好——为大秦战至最后一滴血。
“阿父,我知道了。”
王离道,“那人厉害也好,不厉害也罢,我都会全力以赴,不死不休。”
王贲斜了一眼自己斗志昂扬的好大儿。
有斗志是好事,但盲目的斗志不是好事,尤其是这种明知道对方很厉害,但还一头莽上去的斗志更是大错特错,父亲的稳扎稳打,他的机敏巧变,他的好大儿是半点不曾继承。
“全力以赴?不死不休?”
王贲一巴掌拍在王离后脑勺。
王离完全不曾防备,险些被自己阿父一巴掌拍下马,原本的斗志昂扬顷刻间变成声音拔高,“阿父?你干什么?”
“你在西南之地历练这么久,就历练出一个不死不休?”
王贲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拿脚踹王离。
刚被一巴掌拍在脑壳上,王离这次有了防备,王贲刚抬脚,他立刻往韩信身边躲,王贲眼皮微抬,顷刻间收了腿。
虽没被踹到,但感觉到自己身后一阵凉风扫过,韩信忍不住往身后看了一眼,官拜上将的将军施施然整理着自己的衣物,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儿子奇怪老子也奇怪。
韩信腹诽了一句,收回视线,把挨着的王离往一边推了推。
——这对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脾气,动辄上演父不慈子不孝,他还是离他们远点,省得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过来。”
王离被韩信推开,王贲手指微勾。
王离的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过去,过去你又揍我。”
“不揍你。”
王贲挑眉,“跟你讲讲的道理。”
王离仍跟自己并排走,韩信怕被王贲波及到,又把离得极近的王离推了推,“快去吧,听听你父亲的道理。”
“上将军打仗比你厉害多了,听听他的经验,兴许能让你胜了刘季与章邯。”
“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天赋异禀呢?刘季与章邯岂是那么容易便能嬴的?”
王离轻哼一声。
这话是大实话,他在收复西南之地时,便与刘季章邯一同作战,这两人一个滑不溜秋,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性格一个比一个更讨厌,性格虽不讨喜,可打仗却厉害得很,不声不响便打下大片疆域,让他浴血奋战才将目的地啃下的下大吃一惊。
打仗靠的是天赋与经验,天赋不行,便只能从别的地方找补,为了不让刘季章邯把他甩下来太多,他捏着鼻子叫了黄石公,不耻下问向黄石公学习打仗的本事,在黄石公耳提面命的一番恶补下。
正常情况下,按照他们三人的军事能力,刘季章邯争第一,他老老实实拿第三的军功,但刘季章邯何等精明的人?知道他家世着实显赫,是简在帝心的王家少将军,仗打到后期,便出工不出力,让原本在他们两个后面的他异军突起,一跃成为平定西南之地的首功之臣。
——十足的憋屈。
虽然西南之行大获全胜,但此次出征绝对是他打得最憋屈的战役,气得他连封赏都没要是,抱着酒坛子找十一絮叨了很久。
他天天在十一殿里喝得醉醺醺,从欧洲回来的阿父看不下去,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揪回家,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让他彻底认清自己的位置——
“身为将门之后,这是你的荣耀,不是你的耻辱!”
“既然不想当靠父辈蒙荫的少将军,便自己去挣上将军的位置。”
阿父一脚把他踹在地上,微抬手,侍从便把盛着冷水的琉璃盏放在他手里,他拿着琉璃盏,把里面的水直接浇在他头上。
冷水透心凉,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混混沌沌的思绪慢慢恢复清明。
“我与你这般大的时候,也被人称为少将军。”
阿父道,“后来,他们便鲜少叫我少将军,将军与少将军的称呼虽只有一字之差,但却意味着我从祖辈庇佑成长为军士们值得以姓名相托的三军主将。”
“为父可以,你也可以。”
“世代将门的王家,养不出不被军士们信赖的纨绔!”
阿父之言犹在耳际。
而他在阿父一盆冷水的教育下,彻底走上与刘季章邯较真的将军路。
当然,天赋是最不讲道理的。
刘季当了大半辈子的游侠,章邯原本是少府的接班人,俩人都不是自幼往武将培养的人,却偏偏在军事上的造诣极高,让他哪怕在黄石公与阿父的双层教育下仍输多赢少。
——典型的人比人气死人。
王离道,“我要是有你们的天赋,你们这群人全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你骑射不行,刘季太过滑头,章邯不得人心,你们无论是骑射还是对待军士都远不及我,若我有了你们的天赋,你们休想嬴我一根指头!”
“天赋?是很难得的东西吗?”
韩信瞅了眼愤愤不平的王离。
王离心头瞬间怄出一盆血。
韩信继续道,“刘季章邯,是难嬴的人吗?”
“不难赢吗!”
王离气得要打韩信。
韩信立刻绕到王贲身后,杀人一定要诛心,“他俩很好赢的,稍微用点心就能嬴。”
“少将军,你输给他们,一定是你没用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输给他们是你没用心!”
鹤华会心一击,哈哈大笑,“王离,你可用点心吧,这是来自兵仙的评价!”
“……”
这日子是真的没法过了!
王离气结。
王贲补刀,“你若连刘季章邯都赢不了,那你连做项燕后人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那人比刘季章邯更要厉害?”
王离微微一怔。
“不错,刘季与章邯未必是他的对手。”
王贲颔首。
一瞬间,王离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阿父,我知道了。”
王离深吸一口气,“此人极为善战,我若遇到他,只怕九死一生,但请阿父放心,我绝不会——”
“停。”
王贲不耐打断王离的话,“我把你养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有朝一日去送死的。”
嬴政凤目轻眯,“既是必死的战局,便暂时避其锋芒,韬光养晦,待来日养精蓄锐,一击必杀。”
“阿父说得对!”
鹤华立刻道,“不要动不动便说死啊死的,人都没了,还谈什么报效国家?”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人活着,便一切都有可能,可人若死了,便是什么都没有了,你的国,你的家,全都被你辜负了。”
历史上的王离便是最好的例子,宁死不降,力战而亡,最后一个无条件忠诚的将军的战死,彻底敲向大秦王朝的丧钟,让这个因章邯平叛王离南下而形势一片大好的大秦走向深渊地狱。
也有人会说,如果当时王离投降项羽,其结果跟章邯一样,都是被项羽坑杀,所以他的死不死对战局不会有任何影响。
可王离不是少府出身在军中并无威望的章邯,他出身王家,祖父王翦,父亲王贲,父子俩联手灭五国,才有了如今驾驭海内的大秦万里江山,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能够保存实力,那么以王家在军中的威望,卷土重真的来未可知。
——当然,前提建立在皇帝不是胡亥的情况下。
有胡亥这种自灭满门残害重臣良将的君主,别说王离了,王离加章邯,两人凑一块都扛不住胡亥的杀伤力。
都说大秦亡于楚,亡于汉,但在她看来,能杀死大秦的只有秦,秦亡于胡,亡于内部的崩塌,而非外界力量的摧枯拉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王离剑眉微蹙,神色若有所思。
见他如此,鹤华伸手推了下嬴政。
——在王离心里,阿父是神祇一样的人,阿父若在这个时候开,必能加深他对这句话的印象,折一折这位宁折不弯的将军的性子,让他日后在面对项羽的时候不想着硬碰硬。
“王离,在年轻一代儿郎中,你是朕最喜欢的一个。”
嬴政缓缓开口,“你可知为什么?”
王离不假思索道,“是因为臣祖父与阿父的缘故?”
“的确是因为你祖父与阿父的缘故,但也不仅仅是因为你祖父与阿父的缘故。”
嬴政微颔首,“朕喜欢你,不仅仅是因为你的父辈战功赫赫,更因为你自己。”
“你虽骄横跋扈,但敢打敢拼,无论任何时候,都不堕将门之风,大秦之志。”
“朕喜欢你身上的锐气。”
王离眼前一亮。
——果然,他就知道陛下欣赏他不止是因为祖父与父亲的缘故,抛开家世的光环,他自己也是值得陛下喜欢的儿郎!
“朕喜欢你一往无前的意气风发。”
嬴政目光落在王离身上,“但朕更希望,你不仅有意气风发的锐气,更有百折不挠的韧性。”
“你祖父与你阿父都是上将军,朕希望未来的你,也是上将军。”
嬴政声音缓缓。
王离心潮澎湃,“臣一定不会辜负陛下对臣的期望!”
祖父与阿父能做到的事情,他或许做不到,但他忠君爱国的心,却永远不会低于祖父阿父分毫。
嬴政微抬手,掌心落在王离肩膀,轻轻拍了下。
王离腰板挺得笔直,如同他手心里拿着的长枪。
鹤华轻轻笑了起来。
——大抵也只有这样的阿父,才值得那么多的忠臣良将誓死相报。
“去吧。”
嬴政收回手。
“喏!”
王离声音清朗。
王离俯身退下。
他是先锋军,是第一支直面楚军的军队,他转身离开,从甲板跳下,猩红色的披风划过长空,他稳稳落在小船上,小船速度飞快,载着他冲向属于他的战船。
嬴秦旗帜高高扬在风里。
王离登战船。
“升旗——”
亲卫高声唱喏。
猩红色王字将旗缓缓升起,与嬴秦旗帜下张牙舞爪,仿佛随时都会冲出囚笼的兽,顷刻间便会将眼前的猎物生吞活剥。
“快,告诉大王,来人是王离!”
藏身在山涧处的斥卫看到王离将旗,立刻向身后人道。
身后人颔首,飞速下山,一搜快艇划过水面,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离?”
一身玄甲的男人动作微微一顿,放下擦拭着长枪的布料,微抬头,眼底是迫人的凌厉与嗜血,“来得正好。”
“当年我祖父败于他祖父之手,而今我便用他项上人头来祭我祖父英灵!”
男人冷笑,提枪起身,“传我将令,布阵!”
“那,那是什么!”
训练有素的兵士们突然爆发一声惊喝。
下一刻,风平浪静的海面陡然生变,翻天巨浪冲天而起,顷刻间便能将一切吞噬。
平稳的战船颠簸不堪。
章邯冲进船舱,扶住抱着柱子才堪堪稳住身体的鹤华,“皇太女,您没事吧?”
“没事。”
鹤华摇头,“阿父呢?外面什么情况了?项羽打过来了?”
“陛下有上将军与蒙上卿护着。”
章邯道,“刘季在外面,外面乱不起来。”
“项羽此时应该在与王离交战,不可能绕过王离奇袭我们这里。”
章邯眼睛轻眯,撇了一眼在刘季的指挥下逐渐恢复平静的甲板上的将士们。
鹤华摇头,扶着章邯的手往外走,“不,他是项羽,一切都有可能。”
古往今来,王不过霸,能在历史上留下极为浓重一笔的楚霸王,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如果容易,开国皇帝里军事能力top的汉高祖刘邦也不至于被打得丢盔弃甲,甚至作出把一双儿女踹下车自己去跑路的狼狈事情。
第116章
很多人对刘邦的印象并不好, 觉得他就是一个坑蒙拐骗的渣男老流氓,靠着底下的人能打能抗,这才从与项羽的楚汉争霸中脱颖而出, 做了大汉王朝的开国皇帝。
这显然是对他的一种误解, 无论是领兵作战的能力,还是治国理政的能力, 刘邦在皇帝里都是TOP级的人物, 而且这个人的人格魅力也很好, 能让那么多精兵强将死心塌地跟着他, 本身就是一种对他人格魅力的肯定。
他之所以在项羽面前败得那么惨,除了项羽本身就是一种bug外,自己阵营里的猪队友也占很大因素——韩信的拒不救援。
是的, 韩信。
这位用兵如神的兵仙可以让刘邦赢得畅快淋漓,也可以让刘邦输得颜面尽失。
楚汉争霸到达白热化阶段时, 刘邦与韩信议定, 两人兵分两路, 一同合围项羽,项羽彼时意识到刘邦韩信两人一旦合围自己,自己凶多吉少,便派了使臣去劝说韩信, 与韩信分析利弊,一旦刘邦掌天下,则韩信必会兔死狗烹, 但自己不一样, 他许韩信荣华富贵, 让韩信倒向自己,与自己一起打刘邦。
韩信的确被说动, 他觉得刘邦容不下自己,自己应该投靠项羽,这样可以保全自己。
但他又觉得刘邦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在他没饭吃的时候给他饭吃,在他没衣服穿的时候给他衣服穿,这种知遇之恩他怎能背叛?
所以他选择——两不相帮。
兵仙的用兵能力从来异于常人,这样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自己带领的军队所向披靡,但当这种思维用在为人处世事情上时,那就很让人一言难尽了。
韩信爽约,放了刘邦的鸽子,刘邦腹背受敌却没有等到韩信的援军,打了人生中最为惨烈也最为丢人的一仗。
这一仗让他丢盔弃甲仓皇逃命,甚至在是敌军逐渐逼进的时候把自己的一双儿女踹下车,要不是夏侯恩几次把俩孩子捡回来,只怕鲁元公主与汉惠帝早就死在乱军之中。
这场战役让三人能力与性格尽显,刘邦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与其说输给项羽与韩信的失约,倒不如说输给自己的性格。
项羽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但也并非是完全的莽夫,在他情绪没有上头的时候,他听得进谋臣们的劝诫,也知晓如何用巧计让自己的优势更加扩大化,从而将小胜转而大胜。
至于韩信,这位只要他为三军主将便让所有人异常放心的兵仙,他的操作一如既往稳定,他可以是定海神针,只要他在,便只有大获全胜,也可以三两句话被别人说动,哪怕没有彻底倒向敌军,也可以让自己人在最关键的时候失去援军,从而一败涂地狼狈逃命。
扪心自问,鹤华不想成为时隔两千多年仍被人津津乐道的踹孩子跑路的汉高祖,所以这场战役中最大的变数韩信不能成为变数,而是要成为大秦水师的定海神针与压舱石。
鹤华扶着章邯的手往外走,“韩信呢?他在哪?”
“应该在他船舱里,方才没看到他出来。”
章邯抬眼看鹤华,“皇太女似乎很紧张韩信?”
“对,我的确紧张他。”
鹤华颔首,转身向韩信的船舱走,“他是这场战役的关键,不可能出丝毫意外,否则给大秦水师带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扶着她胳膊的手微微一紧。
下一刻,她听到章邯不辨喜怒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皇太女为何这般笃定,只有韩信才能赢楚人?”
鹤华回头看章邯。
男人神色淡淡,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唯有一双眸子黑得很,像是深渊地狱里探出的一抹墨色,盯着这双眼睛久了,自己会不知不觉随着这抹墨色坠入深渊。
鹤华眼皮微跳,收回视线,“楚人非一般人能敌。”
“所以在皇太女心里,韩信才是这个非一般人?”
章邯问道。
鹤华脚步停了下来。
像是第一次认识章邯,她转身回眸,上下打量着这个从未忤逆过自己的男人,与王离的一眼望去尽是阳光不同,章邯气质偏阴郁,像是蛰伏在黑暗里的兽,在人最放松最不曾防备的时候突然给人来一口,一击必杀,干净利落。
这样的危险气质会让人不由自主与他保持距离,能不招惹他便不去招惹他,以至于让鹤华一度以为他入仕为官这么多年,朋友还是那几个,格格不入到去哪都是孑然一身。
然而搞笑的事情是这种只是她以为,章邯的八面玲珑不比善于邀买人心的刘邦差,哪怕是嚣张跋扈看谁都是瞧不上的王离,对章邯印象也很好,说章邯沉稳可靠,说章邯有大将之风,若能生在他们王家,定然是一位不弱于他阿父的绝世悍将。
可惜章邯并没有那么好的家世。
他的父亲只是少府里的一位小小的工匠,因偶然被人怀疑得罪了王贲,所以稀里糊涂送了命。
最早章邯出现在她视线时,王贲便觉得面熟,能让上将军觉得面熟的人,不是极危险,便是极安全,本着对她负责的心理,王贲动用人手查了章邯的身世,稍微一查,便把章邯的底细查得底朝天。
——章邯与王贲之间隔着“杀父之仇”。
章邯父亲得罪王贲的事情,王贲并未放在心上,但上位者的喜怒哀乐不用自己开口,也有大把的人去替人做,就比如失手弄脏他盔甲的章邯的父亲。
这本是一件极小的事情,小到王贲几乎已经忘记这件事的存在,某夜从上林苑回来,看到有半大孩子冒雨跪在他府门,他府上的侍从正将那人拖走,以免脏了他的地方。
官拜上将军的男人便问了一句,是半大孩子说自己叫章邯,大雨如注下,半大孩子对他不住磕头,求他绕过自己父亲的性命。
王贲想了好一会儿,自己结识的并无章姓的男人,便随手从身上扯了块装着金银馃子的锦囊,丢到还是孩子的章邯手里,声音懒懒道,“你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你父亲。”
章邯的父亲死了。
死于他弄脏了王贲的盔甲,死于临到死的时候王贲都不认识他,简在帝心的上将军与卑微如尘的少府麾下的一名小小工匠,他们之间是云泥之别,上位者的一个哈欠,落在底下人身上就是尸首分离。
“你想做这个非一般人?”
鹤华看了看面前的章邯,“你想与王离一样主动请缨,直面楚人?”
“章邯,那不是普通的楚人,是项羽。”
鹤华彻底侧过身,正色道,“他是历史上的楚霸王,王不过霸的霸王项羽,而不是你随手便能捏死的西南之地的蛮夷。”
“我知道。”
章邯直视着鹤华的眼,凌厉视线不躲不避,“正是因为他是楚霸王,所以我才想主动请缨。”
“皇太女,没有什么比赢了楚霸王更能证明我的事情。”
男人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或许终我一生,我都无法达到上将军的高度,但我可以为皇太女赢了楚霸王,除去皇太女与陛下的心头大患。”
鹤华眼皮跳了跳。
嬴过项羽,的确是最好的证明自己实力的事情。
可问题是,历史上的王离遇到项羽被打出破釜沉舟,章邯见王离惨死,自己无援军无粮草,且自己的的队友又是胡亥这种绝世昏君,权衡利弊后,男人直接投降。
是的,他甚至没有与项羽直面硬抗,便选择率众投降,事实证明他的投降并不明智,身为楚人的项羽对秦人有着刻骨恨意,在章邯投降之后,项羽坑杀二十万秦军。
二十万的尸骨累累让章邯彻底失了秦人之心,也让这位出身低微却心比天高的将军彻底失了棱角与心气,以至于让他在后来与刘邦的对阵中甚至没发挥出自己以往实力的一半,刘邦用计韩信,以水攻城,章邯便战死废丘,是赎罪,也是厌倦了这个从来薄待于他的世界。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这句话出自于三国演义的诸葛丞相,诸葛武侯的人品与章邯的人品是天差地别,可这句话用在章邯身上也丝毫没有违和感——他这一生,从来被辜负,被薄待,被千夫所指,被万人唾弃。
性格决定命运。
他的出身让他注定不可能像王离那样无条件忠诚,但二十万秦军的确因他而死,让他在余生岁月里终日难安,直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刻,他才真正解脱。
王离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一生坦坦荡荡,是忠臣良将,更是关中好儿郎。
章邯一生都在证明自己,从修筑秦皇陵的少府,到临危受命领着一群囚徒平叛天下,声势浩大的起义军遇到他之后节节败退,那时候的章邯恍若天神,没有人怀疑他是大秦的救世主,是一位继白起王翦王贲蒙恬之后的大秦的又一位绝世悍将。
与这些出身将门的将军不同,他从未被按照将军的路子所培养,也并不曾被人寄予厚望,是战火烧到关中之地,胡亥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他召回,让从未上过战场的他去打占领大秦大半江山的起义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