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有些明白阿父为何这般问雉姐姐了。
这里是大秦,而不是另外一个世界。
在这里, 能够入仕为官的,只能是男人。
“公主说笑了。”
吕雉莞尔, “臣是大秦朝臣, 陛下金口玉言封的厂丞, 谁会给臣使绊子?”
鹤华垂了下眼。
不是这样的。
阳光之下也会有许多阴暗处,哪怕雉姐姐是阿父亲封的厂丞,也会遭到很多的人刁难与陷害。
雉姐姐因为她的举荐被阿父召见,又因为自身的能力被阿父委以重用, 将自己负责的厂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远高于其他厂子,有被她喜欢的机遇, 自身的能力又足够出色, 假以时日, 她必能位列九卿,甚至封侯拜相。
——当然, 前提是她是男人。
可惜她不是。
她是女人,她做厂丞已经足够吸引别人的注意,她太过出色的才干非但不能让她平步青云,反而会引起周围人的嫉妒鄙夷甚至陷害,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却做了超越女人的事情。
如果不是她的偏爱与阿父的重视,以及雉姐姐做事足够谨慎足够小心,躲过了无数明枪暗箭,否则只怕她所喜欢的雉姐姐早已是一具冰冷尸骨。
步步高升对于男人来讲是无上荣光,可对于雉姐姐来讲,却是催命符,所以她才会举荐萧何与张良,宁愿让别人在自己之上,也不愿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靶子。
鹤华慢慢松开手。
铜镜需要宫人长时间的打磨才能光可鉴人,但玻璃做成的镜子不一样,只需要在玻璃上涂上一层东西,便能如精心养护的铜镜一般,将面前的人照得一清二楚。
鹤华抬眼瞧着玻璃镜,镜子里有她,有阿父,有蒙上卿,有李斯,还有陪侍的官员与寺人,他们都是男人,而站在他们身后的雉姐姐虽然是女人,但她的穿着打扮却并不“女人”,她没有挽云鬓,更没有簪珠花,只简单把头发束起来,上面簪了一支简单的水晶做成的竹根簪子,没有垂半点流苏,而面上也是一点脂粉也无,素净得像是蒙上卿的脸,清水净面后,便能入宫当值。
鹤华眨了下眼。
——雉姐姐在刻意削减自己身上的女性特征,让自己变得与“男人”一样,干练,威严,一丝不苟。
“当然是那些瞧不起雉姐姐的人会给雉姐姐使绊子。”
鹤华转身,回头看向飒爽英姿的吕雉,“雉姐姐是很好很好的人,再高的官职雉姐姐也担得起。”
吕雉轻笑。
——小公主真的是一个很护短的人。
“不止雉姐姐,还有我。”
鹤华抬头看嬴政,尚未褪去稚气的小脸此时满是认真,“阿父,我会算账,会很多种语言,我也很厉害的。”
“我希望未来的我能帮得到阿父,而不是只会让阿父帮我簪珠花。”
鹤华抬手,拔下嬴政簪在她发间的水晶簪花,搁在玻璃台面上。
随行官员心头一凛。
——得亏小公主是女人,若公主是位公子,以公子之身说这种话,那便是僭越,是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足够让是小公主瞬间失宠的大不敬。
但幸好公主是公主,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娃,陛下心尖尖上的小公主,身份摆在这儿,能为陛下分忧的事情并不多,左不过是些陪陛下解解闷,或者逗陛下开心,而不像公子那般插手朝政,培养自己的势力,让陛下放心“荣养”。
短暂庆幸之后,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开了口,“公主乃纯孝之人。”
“公主承欢膝下,必解陛下烦忧之心。”
“是啊,陛下累了或者倦了,与公主说说话,便也不觉疲倦了。”
蒙毅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李斯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我能做的事情有很多,才不是只有陪阿父解闷这一种。”
鹤华蹙了蹙眉,有些不满,伸手去拽嬴政衣袖,“阿父,你说是不是?”
嬴政垂眸瞧着自己的小女儿,“是,十一能做很多事。”
“那当然,我可是阿父的女儿!”
鹤华心中一喜,骄傲笑了起来,“我可以与雉姐姐一样,一起为阿父分忧的。”
随行官吏的吹捧话戛然而止。
偌大房间陡然安静。
嬴政眼皮微抬。
鹤华品出不对劲,抬头看向嬴政身后的随行官员。
那些都是阿父平日里所倚重的人,有关中贵族,也有外来户,还有经过考核晋升为秦吏的后起之秀。
他们跟在阿父身边巡视咸阳新城,巡视如今的工厂,更陪侍在阿父左右处理国政,他们个个都是大秦的栋梁,每个人的功绩都足以标榜史书流传后世。
似这样的一群人,他们的眼光与格局都远超常人,他们看得到当下的繁荣,更看得到百年后的大秦该是怎样的模样,可尽管如此,他们依旧因为她的话而陷入沉默。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无声的否定让她感觉很窒息。
“阿父,我说错了吗?”
鹤华抬头问嬴政,“我难道不能为阿父分忧?难道只能跟阿父养的鸟雀儿一样,给阿父解闷?”
嬴政懒懒抬眉。
“不,公主从不是被人豢养的精致鸟雀儿。”
蒙毅皱眉开口,“公主是大秦公主,更是当世奇女子,岂是鸟雀儿所能比拟?”
鹤华撇了撇嘴,“蒙上卿,我知道你偏心我,什么话都顺着我。”
“可是我在很多人眼里,就是阿父豢养的一只鸟雀儿。”
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呢?
大概是第一次在另外一个世界听到杨老师说她的未来有无限可能,她可以当农业科学家,可以当航天员,可以考古学家,也可以跟她一样,成为一名光荣的老师。
那时候的她太小,连话都不清楚,只呆呆看着杨老师,仿佛听到天外之音,然后心里想着,这里到底是天书的世界,与她的大秦完全不同,在大秦,她只是公主,也只能是公主。
又或许是当奇怪女人牵着她的手,走过繁华热闹的大街,她看到人来人往,男人女人都有,她笑眯眯看着周围的街景与人群,然后告诉奇怪女人,她很喜欢这样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女人真的有无限可能。
也有可能是她在幼儿园大班的最后一年,她的幼儿园老师杨思琪当上了主任,在她毕业的那一天,意气风发的杨老师站在学校广场的台子上,笑着祝毕业的学子们前程似锦,未来可期。
真好呀,她喜欢这样的前程似锦,未来可期。
可是,她不止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学子,更是大秦的公主。
身为公主,她享受大秦的供养,她有义务将大秦变得更好,粮食,造纸术,地球仪,水泥水晶与玻璃,她在努力改变着这个世界,想让大秦越来越繁荣,阿父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这是她的义务,她身为公主的本该如此。
这些本该如此改变了大秦与阿父,却让她依旧是公主,是别人眼里哄阿父开心的“孝顺乖巧”。
“与普通鸟雀儿不同的是,我能给阿父和大秦带来很多东西,改变大秦原本的样子。”
鹤华不开心,“鸟雀儿能改变大秦,那便是一只讨人喜欢的好鸟雀儿,并不会让这只鸟雀儿成为雄鹰与凤凰。”
吕雉手指微微一紧,面上得体笑意变得极淡,淡得几乎让人看不到。
——公主的这些话在说自己,但又何尝不是在说她?甚至每一个大秦女子?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鹤华道,“阿父是雄鹰,是九天之上翱翔的凤,那么身为阿父女儿的我,为什么要做一只供人观赏陪人解闷的雀儿?”
陪侍在嬴政身边的官员们呼吸陡然一紧。
——大秦最尊贵的公主已不满足锦衣玉食,她想要更多的东西。
可问题是,这些东西千年来从没有女人的位置,她在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根本不被允许的事情。
他们应该明辨是非敢于直谏的谏臣,大声斥责她,打消她的念头,让她安安分分做一位公主,但是他们没有。
因为他们清楚知道这位公主对大秦与陛下的贡献与改变,更清楚自己效忠的大秦从来不是墨守成规的国家,而自己誓死追随的帝王,更不是循规蹈矩的帝王,在大秦,在大秦君主面前,一切皆有可能。
孝公有商君变法,惠王有秦国用士“不唯秦人”,武王重武好战,以至于举鼎觉膑而亡,至于昭襄王,则更不必提,欺母驱舅杀白起,别的君主不敢干的事情他敢干,别的君主梦里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更敢干,有这几位君主做祖先,后面的大秦君主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身为臣子的他们都不会感到意外。
大秦因变法而强盛。
如果没有变法,没有几位不走寻常路的君主励精图治,那么现在的秦还是偏居一隅被人欺辱的弱秦,而不是现在一统九州傲视天下的强秦。
祖先们不故步自封,只要能让大秦强盛起来,他们什么事都会做,哪怕骇人听闻,不被世人所理解。
可时间是最好的老师,时间会告诉世人与后人,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正是因为他们不断探索,不断尝试,不断改变,才有今日虎狼之君虎狼之国的秦。
所以作为大秦如今君主的皇帝陛下,为了大秦的强盛再一次变法又如何?
——性别或许重要,但在王朝的千秋鼎盛面前不值一提,只要能让大秦盛世永昌,他的继承人为女人又何妨?
能六合一统威加四海的帝王,眼里看的从来不是男女,而是千秋霸业。
官员们深吸一口气,谁也没有先开口,只不约而同把目光放在李斯身上。
李斯的女儿们皆嫁给了皇帝陛下膝下的公子们,其中还有一位长公子是扶苏,哪怕政见再怎样与陛下不和,也被陛下精心教养二十多年,一度当成继承人来培养的,这样一位“准继承人”成了自己的女婿,李斯可不就要牟足劲送这位公子上位吗?
当然,若是这位公子因为政见问题最终还是遭了陛下厌弃,那么还有其他公子呢,李斯大可放弃这位公子,转头支持另外一位公子,毕竟嫁给公子的女儿多,无论哪一位公子上位,他都受益颇多。
可若是上位的不是公子而是公主,那就完全不同了。
公主更喜吕雉章邯王离韩信刘季萧何这些人,而不是他李斯,且这些人能治国能打仗,一旦正式进入朝堂,便很快能取代他的位置,让原本权倾天下的廷尉挤兑得只能告老还乡。
这般恋权又爱权的廷尉李斯,根本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所以他们看李斯便够了,天塌下来有李斯扛着,他们跟在李斯后面摇旗呐喊便好了。
李斯瞧了瞧神色不辨喜怒的帝王,再轻轻眼睛轻眯的蒙毅,两人脸色落在他眼底,他眉梢微微一动,视线便被收回,安静站在嬴政身侧,一言不发。
“……”
你争权夺势的心呢!
官员们齐齐无语。
李斯不开口,官员们的目光却没有落在蒙毅身上,蒙毅与公主的关系世人皆知,那是一位看着公主长大的关中子弟,他们若说公主一个字的不好,那位行事妥帖的上卿有的是法子让他们以后的日子有苦说不出。
蒙氏兄弟与公子扶苏的关系好,可与公主的关系也不差,若不是蒙毅年长公主太多,蒙毅绝对会是公主丈夫的不二之选。
关系摆在这儿,他们兄弟二人不会参与任何夺位之争,他们是陛下心腹中的心腹,且与公子公主都交好,未来无论谁登基,他们的地位都不会改变,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去蹚浑水?
他们梦里都不敢指望蒙毅会打断公主的话,让公主安生做公主。
事实证明他们的判断没有错,在所有人都在沉默之际,蒙毅缓缓开口,打破一室平静,“公主不是,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以后更不是。”
“无论对于大秦还是陛下,公主极其重要的人物,绝不是供人观赏与解闷的玩意儿。”
官员心中毫无波澜。
——他们就知道蒙毅会护着公主!
“这只是蒙上卿一个人的看法,不是阿父的。”
鹤华依旧不开心,“我想要阿父的答案,想要阿父说不是。”
“阿父,在您心里,我应该是什么?”
鹤华抬头看着嬴政的眼。
嬴政挑眉。
“在朕心里,你是朕的女儿。”
帝王抬手,拿起方才被鹤华拔下的水晶珠花,重新簪在鹤华鬂间。
水晶珠花一点一点簪在鹤华鬂间,吕雉的心跟着一点一点提起来。
——似簪花这种取悦旁人的东西,不应该出现在掌权者的发间。
官员们睁大了眼。
不是吧不是吧?
陛下竟真的要固步自封,只要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公主?
李斯捋胡须的动作微微一顿。
蒙毅眼睛轻眯。
鹤华不悦皱眉,“阿父,我不喜欢。”
鹤华抬手,去摘嬴政簪在她发间的水晶珠花。
但她的手刚刚抬起来,便被嬴政按住手腕,帝王似是很满意她发间的珠花,簪完之后又细心调整位置,一定要她最好看之后才肯松手。
“别动。”
嬴政道,“动了就不好看了。”
鹤华有些生气,“我不想好看!”
“身为大秦公主,怎能不好看?”
嬴政调整好位置,手便放了下来,落在鹤华肩膀,将人转过去。
鹤华面对水晶镜子,两眼不耐看着镜中的自己。
帝王声音在她头顶缓缓响起,“好看与为朕分忧解难从不相斥。”
鹤华微微一愣。
镜子里映着两张脸,一张是她,一张是阿父。
她的眉眼仍稚嫩青涩,而阿父已是帝王威严,高深莫测。
而今帝王端详着镜子里的她,指腹从水晶珠花滑到她发间,“朕的公主发间既能簪珠花,又能戴其他东西。”
鹤华回神。——所以,这是阿父承认了她可以为阿父排忧解难的意思吗?
吕雉呼吸一短。
紧接着,是心跳犹如鼓擂,叫嚣着想要冲出胸腔。
——这才是真正的千古一帝。
蒙毅脸色慢慢恢复正常。
李斯眉头动了动,对帝王的这句话没有太多的意外。
官员们睁大的眼睛缩回原来位置。
——恩,这才是他们所熟悉的皇帝陛下能说出来的话。
“这支珠花很衬你,戴着吧。”
嬴政揉了揉鹤华鬓发。
得到嬴政的默许,鹤华开心了,“好!”
“我会一直戴好看的簪花珠钗,直到阿父给我戴上新的东西。”
“你还小,先戴簪花。”
嬴政啧了一声,“待你长大了,再问朕讨其他东西。”
“我会的。”
鹤华笑眼弯弯,抬头摸着被嬴政簪在自己发间的珠钗,“不止我的,还有其他的人,阿父都要给。”
“章校尉,咱们的公主又问陛下讨东西了,这一次不是衣服首饰,而是其他东西。”
章邯快步从外面走进来,刘季胳膊一抬,把手里的信递给章邯,“啧,到底是自幼被陛下带在身边养大的,胆子就是大,若是换了其他人说这样的话,只怕这会儿坟头草都长出来。”
章邯接过信,一目十行迅速往下看。
待看完信,少年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微收紧,嘴角不由自主抿成一条线。
刘季瞧了一眼章邯脸色,吊儿郎当掰着手指算,“老丞相王琯虽然不问世事,但多年为相,树大根深,他若想阻止这件事,必能一呼百应,让公主极为难受。”
“廷尉李斯么,几个女儿都嫁给了公子,自己又与公主关系一般,老丞相王琯出手之后,他必添柴加火,让事情的发展更不利于公主。”
章邯眼睛轻眯。
“上卿蒙毅,他虽与公主关系极为亲密,但他更是陛下的人,在陛下没有吐口之前,他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刘季的声音仍在继续,“吕雉张良倒是跟公主一条心,可他俩一个俸禄六百石,一个四百石,朝堂之上人微言轻,左右不了局势。”
刘季抬手,拿胳膊撞章邯,“章校尉,回不回?”
“你要是不回去,公主便是孤立无援,只能被盘根错节的老臣们欺负喽。”
“你觉得陛下会让人欺负公主?”
章邯斜了一眼刘季。
“作为一位父亲,陛下当然不会。”
刘季啧了一声,“但作为一位帝王,那就不好说喽。”
“公主执意要做盘旋九天的凤,便得凭自己的本事飞上天,否则百鸟不会臣服这位新王。”
章邯眸色微深。
“蒙将军,匈奴已灭,其他部落全部臣服大秦,无论是漠北还是燕山之外,日光所及皆是大秦领土。”
韩信又往嘴里送了一口酒,大着舌头与蒙恬道,“我们可以班师回朝了。”
蒙恬忍俊不禁,瞧着这位让自己极为头疼但又极为欣赏的天选将才,“时隔多年,韩将军终于可以衣锦还乡了。”
“恩,衣锦还乡!”
韩信摇摇晃晃站起来,手里提着一坛酒,踉踉跄跄来到蒙恬身边,“不、不止衣锦还乡,我,我还要满朝文武都出城来接我。”
怕将才摔着,蒙恬伸手扶了一把,“这是自然。”
“陛下已在信中透露,若我们还朝,必让朝臣出城相迎。”
“不,不止这个。”
韩信摇头,“我要、要公主出来接我!”
“……”
你知道公主领着朝臣贵族出城来接你的含义吗?
——领着朝臣贵族出城接功臣还朝,不亚于代替皇帝陛下祭祀天地,这是继承人或者准继承人才会有的待遇。
第62章
想想韩信用脑子换来的将帅之才, 蒙恬自动忽略醉鬼的胡言乱语,伸手拍了拍醉鬼肩膀,“朝臣来接已是十分荣耀, 不必强求公主亲自相迎。”
那不是要公主相迎, 是以军功来逼宫。
但凡君主换个人来做,等待他们的便是兔死狗烹。
“不, 要公主接, 一定要公主接。”
韩信醉醺醺。
蒙恬摇头轻笑。
——此人清醒时的政治眼光便不高, 还指望他在醉酒后有什么高深领悟?
且哄着吧。
这个世道上精于算计的人太多太多, 这种情况下,赤子之心便显得极为可贵。
“放心,公主一定会来接你的。”
蒙恬一边哄着韩信, 一边吩咐亲卫,“去, 取醒酒汤来。”
“喏。”
亲卫看了眼把自己整个人挂在蒙恬身上的韩信, 摇头叹了一声, 转身去取醒酒汤。
也就是他们将军脾气好,才能容得下韩信的没大没小,若换成上将军或者屠国尉,只怕韩信的脑壳早就做了下酒菜, 这大抵是陛下没有将韩信派给屠国尉或者上将军的最重要的原因,没有之一。
——只有行事滴水不漏且宽和仁厚的蒙将军才能与韩信相处良好。
“不,我没醉, 我不喝醒酒汤!”
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的韩将军连连摇头, “我一定要公主来接我!”
韩信胳膊搭在蒙恬胳膊上, 顺势一压,手便搭在蒙恬肩膀上, 与自己的上峰勾肩搭背诉衷肠,“如果没有公主,我,我还是吃不饱肚子的普通黔首。”
“纵然,纵然侥幸参军,但,但我非勇猛之人,哪怕上了战场,只怕也砍不了几颗人头,只会让匈奴将我人头砍了去。”
这话是大实话,这个动作也明显没有把上峰当上峰,蒙恬点点头,丝毫没因韩信的动作而不耐烦。
“你是战无不胜的智将,而非一骑当千的悍将。”
蒙恬应了一声,“若让你上阵杀敌,便是避长扬短,自寻死路。”
“对,就是这个道理!”
韩信慷慨激昂,“幸好我遇到了公主!”
“公主说我有大才,将我从故土召到咸阳,让我入了陛下之眼,被陛下派到将军这边,立下不世战功。”
韩信指了下自己胸口,“别人都说我不通人情世故,可,可我心里清楚着呢,李斯才不是我的伯乐,公主才是。”
“所以,所以我想让公主来接我!”
“恩,让公主看看,她选中的人很不错!”
“公主有一双识人慧眼。”
醉酒后的人没有理智可言,蒙恬笑着附和着韩信的话。
“将军,醒酒汤。”
亲卫挑帘而入,奉上醒酒汤。
蒙恬颔首,稍稍让了个位置,自己揽着韩信肩膀,让亲卫更方便喂韩信醒酒汤。
蒙恬道,“公主眼光不错,为大秦选了一位战无不胜的韩将军。”
“来,韩将军,把醒酒汤喝了。”
“哦。”
韩信张嘴喝汤。
喝完醒酒汤,韩信越发迷糊,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精神不再像刚才那般亢奋,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公主肯定会来接我的。”
“我,我十日前已经给陛下上书,请奏让公主来接。”
蒙恬眼皮一跳。
亲卫放碗的动作微微一抖,差点把碗打翻。
“韩将军,你方才说什么?”
亲卫抬手拍韩信的脸,跟在蒙恬身边多年养出来的稳重妥帖此时变成了声音急促,“你给陛下上书,让公主来接你?!”
——这跟挟军功逼陛下立公主为继承人有什么区别?
但凡陛下心胸稍稍狭隘一点,等待他们的便不是赐爵封赏,而是兔死狗烹!
“对、对啊!”
韩信昏昏沉沉,“我,我都说过了,一定,一定要公主来接我的。”
“恩,一定要公主来接。”
“得,得让她瞧瞧,她选的人,没有错。”
韩信打了个酒嗝儿,沉沉睡去。
“十日前的请奏?”
蒙恬放下睡着的韩信,抬手掐了下眉心。
亲卫万念俱灰,瘫坐在软垫上,“燕山与咸阳设立的有飞马驿站,十天前的请奏,此时多半已呈到陛下面前,由陛下裁定了。”
咸阳宫,章台殿。
嬴政抬手将奏折合上,丢在御案一旁,“蒙毅与韩信不日便会班师还朝,丞相以为当以何礼迎接二人?”
“蒙将军与韩将军踏平匈奴,让北地领土尽数归我大秦,臣以为,当出城相迎。”
久未上朝的丞相王琯撑着精神上了朝,须发虽皆白,但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抬头看着主位上的帝王,一边说话,一边虚虚咳嗽着,“只是不知,陛下准备派何人迎接两位将军?”
李斯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蒙毅低头研究着案几上的地图。
今日是内朝,只有几位心腹在殿,嬴政比往日随意些,王琯问,他便随口一答,“韩信八百里加急奏请,要朕命十一领你们出城相迎。”
王琯咳嗽声戛然而止。
“咳咳!”
李斯被茶水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蒙毅研究地图的手指微微一顿。
偌大章台殿,三人目光整齐划一落在嬴政身上。
端坐主位的帝王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话石破天惊,仍是一脸平静模样,见三人目光齐齐落在自己身上,便将自己方才搁在一旁的韩信的奏折拿起来。
“你们不信?”
嬴政挑了下眉。
“……信。”
王琯从嗓子里挤出来一个字。
韩信在战场上有多无往不利,他的政治素养便有多一言难尽。
无论是战场还是政治,他在让人意外的事情上永远不会让人意外。
这个时候不得不庆幸他们的君主是陛下,否则大秦根本不会拥有百战百胜的韩信。
——武安君白起的例子还在眼前摆着呢,但凡陛下继承了昭襄王的丁点小肚鸡肠,现在的韩信便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当然,不止是韩信,还有被韩信提起的公主鹤华。
——让公主鹤华领朝臣相迎,这跟逼宫立储有什么区别?!
简直是胡闹!
王琯深吸一口气,调整自己被这个旷世奇才折腾得略显暴躁的心,“陛下,公主太小,只怕担不起这样的担子。”
“长公子不日即将回城,这率领朝臣迎接蒙将军与韩将军的事情,便由长公子来做吧。”
嬴政眼皮微抬。
“若按大秦以往的惯例,当先去宗庙告知天地鬼神与祖先,待礼成之后,再领朝臣去迎两位将军。”
李斯轻捋胡须,“这一来一往耗时极久,且要在烈阳之下暴晒与等候,公主身体娇弱,受得了这样的苦吗?”
蒙毅蹙了下眉。
若说娇弱,公主身体的确娇弱,怕疼又娇气,还有些跛脚,稍微远一点的路程,便要坐轿撵,似这样上告天地鬼神与祖先迎接大兄韩信的事情,的确不适合她做。
可公主的娇弱并非矫情。
哪怕跛了脚,也敢在烈马上驰骋,甚至还学人拈弓搭箭,去射百步之外的靶心,结果虽然是没有射中,但这种勇气与胆气却不是一个娇滴滴且腿脚不便利的人所拥有的。
她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所有人,她是一个健全的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
——陛下可以做到的事情,她也可以。
她以陛下为目标,笨拙却也认真追随着陛下的脚步。
蒙毅没有接话。
寺人殷勤在添水,他端起茶盏,胡乱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茶是蜀地的新茶,近日里公主颇为喜欢的茶。
吃完小点心饮上一口,不仅能解腻,还有静心凝神之效,公主喜欢,便也让人给他送去不少,如今正摆在他府上,闲来没事便会尝两口。
对于一个饮惯关中茶的关中子弟来讲,蜀地的茶其实并不合他的口味,可当这个茶是公主送来的茶时,每日饮上几盏便也成了习惯,就好比他在公主面前是臣,但也是父兄,习惯性将她庇佑在羽翼之下,不想让她为前路的未知而神伤。
可终有一日,雏鸟会远飞,幼儿会长大,他这位不是她父兄的父兄,便该退出她的生活,重新回到臣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