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为关中子弟,我愿为关中之地流尽最后一滴血。”
“我身为王氏子孙,我一生不做有污王氏贤名之事。”
“这便够了。”
“这个世界不止有能力挽狂澜的绝世将星,更有我这种愿为大秦赴汤蹈火的普通将军。”
“老头,将军心头至死不灭的热血,永远不会因为他的资质平平而消失。”
“嗖——”
箭若流星,飞驰而去。
——还别说, 厉风刮在脸上挺疼的。
但那支弩箭并非直冲他面门而来,呼啸而来的利箭携风而过,余风的威力足以让他的长须都断掉几根。
——骄纵的少将军被他气得不轻。
可尽管一点就炸受不得激, 尽管他的话字字戳在他心窝, 将门出身的少将军依旧继承了其父贵族风骨以及其祖父的在面对战场时的沉稳厚重,气头上的少将军在面对他时依旧保持了身为将军该有的风度风华, 他的箭破开原来弩箭的箭羽, 第一支弩箭被破成两半, 第二支箭死死钉在第一支弩箭原来的位置。
百步穿杨?
不, 这是比百步穿杨更漂亮的天秀。
且是在极度愤怒下完成的操作。
愤怒是本性。
没有人能听完他的那些话而保持心平气和。
但听完他的话依旧不影响自己的判断,拈弓搭箭手指不抖,是经年累月下以极高将军要求对己身才会有的厚积薄发。
他或许的确不如他的父辈与祖辈。
但他的心境, 他的坚韧不屈,他的大将之风绝不输王翦与王贲。
黄石公慢慢笑了起来。
“彩。”
苍老声音响在校场。
嬴政眼皮微抬。
蒙毅抿成一条的嘴角缓缓舒展开来。
鹤华眨了下眼。
章邯按剑而立。
李斯轻捋胡须。
刘季啧了一声。
——没意思。
韩信一言难尽。
——现在拍马屁是不是有点晚了?
王家少将军是什么人?是你能随意拿话刺的人吗?
挑衅这种人, 怕不是觉得自己的命太长。
你怕不是被吓傻了?
少将军轻嗤一笑, “老头, 现在知道怕了?”
“放心,只要你不对陛下不敬,我是不会要你性命的。”
“虽不会要你性命,可刀剑无眼, 伤着你或者吓到你了,那只能怪你运气不好。”
王离放下弓,挑眉瞧着黄石公, “谁叫本将军心胸远不如陛下宽广呢?”
战马哒哒而行。
不一会儿, 王离来到黄石公面前。
黄石公抬眉看着马背上的张扬少年。
趾高气昂的少将军连头发丝都透着一股儿跋扈味道, 拿着弓,敲着他乱如鸟巢的发, “老头,你记好,本将军生性顽劣且记仇,睚眦必报小肚鸡肠。”
“招惹了本将军,便该做好利剑悬于头顶的心理准备。”
嬴政眉头微动。
恍惚间,他看到当年陪他练箭却一不小心错杀吕不韦心腹的王贲。
那时的王贲不比现在的王离大几岁,一身傲气似骄阳,吕不韦的心腹倒地不起,吕不韦面沉如水,视线阴鸷如毒蛇,而王贲却依旧笑嘻嘻,慢腾腾把弓弩收起来,不甚在意向吕不韦赔礼。
“哎呀,手滑了,对不住。”
王贲道,“相国,校场之上刀剑无眼,您不会怪我吧?”
吕不韦当然不会怪他,只会把事情捅给王翦。
王翦头大如斗,压着王贲受军法,等他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打了三十军棍,鲜血染红军棍,王贲身上一片狼藉,一边鬼哭狼嚎,一边对他挤眉弄眼。
“不疼,真不疼。”
王贲的声音颤得厉害,却还在安慰他,“我是我阿父的最后一个儿子,他怎么舍得对我下死手?”
“放心,我修养几天就好了。”
他眸色深深看着侍从忙前忙后给王贲冲洗伤口,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好好养伤,莫留下病根。”
他对王贲道,“寡人不需要一个爬不上战马的上将军。”
酒水泼在伤口处,王贲疼得龇牙咧嘴,脸上却还带着笑,“王上放心,不出一月,我便能生龙活虎陪王上骑马射箭。”
“到那时,莫说只是一个小小侍从,就连王上不喜欢的那个人,我也敢将他一箭射杀。”
这便是少年将军最直白的热烈模样,热血酬家国,傲气欺骄阳,意气风发,锐意凛然。
嬴政眼底浮现一抹极淡极淡笑意。
“今日这两箭,不过是给你的小小警告。”
少将军挑眉瞧着黄石公,“若再有下次,本将军的箭便不是落在你脚边。”
“或许是你的一只眼睛,或许是你的一只耳朵,又或许是你的心脏。”
“谁知道呢?”
“毕竟本将军的箭不长眼睛,万一落到那些地方,老头你千万别嫌疼。”
“这有什么好嫌疼的?”
弓弦敲人并不疼,但再怎么不疼也不能被人白敲,黄石公抬手,抵住王离往下敲的弓弦,“少将军方才说了,身为王氏子孙,不做有辱家风之事,欺辱我一个半截身体入土的老者的这种事情,少将军肯定做不来。”
“那当然。”
少将军理直气壮,“弓箭伤的人,跟我王离有什么关系?”
黄石公理了理衣袖,一向牙尖嘴利能把刘季骂得哑口无言的小老头难得没有开口呛少年,只抬眉瞧着意气风发的少将军,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
韩信叹为观止。
李斯抬了抬眼。
——好的,廷尉府可以添些人手来收拾收拾目无律法的贵族子弟了。
“彩!”
刘季脱口而出。
——对!就该这样治老头!
家世什么的,为什么要成为自己的负担?
为什么别人空口白牙说一句只会蒙祖辈庇荫,自己便要放弃大好家世不能去依靠?
投胎是个技术活,自己凭本事投的胎,凭本事有了战功赫赫的祖辈,凭本事嚣张跋扈!
关中子弟跟着反应过来。
“彩!”
“彩!”
喝彩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蒙毅嘴角微抽。
——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臭小子。
鹤华噗嗤一笑,“当心廷尉拿你们问罪。”
“王离,不可对黄石公不敬。”
蒙毅走下高台,按剑上前,挑开王离手中的弓弦。
这个距离足够让蒙毅把自己脑壳打爆,王离轻哼一声,收了弓弩,“我才没有对他不敬,是他自己先来招惹我的。”
“自己没心机,便别怪旁人拿你当枪使。”
蒙毅嫌弃看了眼王离。
“事关关中子弟,我怎么可能不出头?”
王离振振有词。
蒙毅斜睥王离。
锐利视线落在自己脸上,王离瞬间闭嘴,哒哒骑着马奔向校场。
——他可太讨厌能动手绝对不废话的蒙毅了!
蒙毅对黄石公做了个请的姿势,“黄石公,请上座。”
黄石公抬手锤了锤自己的背,“老了,爬不了那么高的台阶了。”
“来人,给黄石公看座。”
蒙毅吩咐左右。
“喏。”
亲卫迅速搬来食案与软垫,小寺人弓着腰在食案上摆上美酒与佳肴。
黄石公理了理衣袖,慢腾腾坐了下来。
李斯眼观鼻,鼻观心,对蒙毅将黄石公奉为上宾的事情不置一词。
刘季翻了个白眼。
王家小将军说得不错,这皇帝佬儿的心胸该宽广的时候的确宽广,这么遭人恨的人都能容得下,也难怪善于钻营如李斯都对他死心塌地。
真没意思。
他原本还想看王家小将军收拾这个糟老头来着。
吕家女郎漂亮能干又勤快,这样的女郎谁不喜欢?
他有事没事找吕家妹子说话怎么了?怎么就碍着糟老头了?至于看见他往吕家妹子身边凑便拿水泼他,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多管闲事欠收拾。
尤其欠王家少将军这种人的收拾。
可惜蒙毅与皇帝都在场,王家小将军需要顾及这俩人的面子,不能现在便让糟老头领教何为咸阳一霸。
——不着急,日子长着呢,王家小将军那一点就炸的性子有得折腾糟老头。
至于糟老头那些把心思写在脸上的小心思,他觉得会全部打水漂。
王家小将军可不是什么性情乖顺的人,那是一个比韩信更难相处的主儿,一个韩信都能让糟老头碰得满头包,在韩信之上的小将军更会折腾人。
以后有好戏看喽。
刘季对未来的鸡飞狗跳充满期待。
黄石公对面出现食案与小几。
蒙毅一撩衣摆,坐在黄石公面前,眼睛瞧着校场上张扬肆意的少年,漫不经心与黄石公说着话,“王离虽不够稳重,但心性单纯,勤奋悍勇,是个可塑之才。”
“可塑之才?”
黄石公将王离嘲讽韩信的话学得惟妙惟肖,“他?”
“韩信乃千年难遇的将才,无师自通,天纵奇才。”
亲卫斟上一盏酒,蒙毅将酒水送到嘴边,“他这种天才,不需要拜任何人为师,让自己的天赋成为旁人事无巨细教授才有的结果。”
“而韩信骨子里的傲气,也不屑于拜旁人为师。”
“因为他清楚知道,无人比他更懂兵法,他足以自成一派,不需要任何人的指点与引导。”
黄石公夹了块鹿肉喂到嘴里。
上了年龄的人不太能吃有嚼劲的东西,而鹿肉却是颇有嚼劲的,并不适合他来吃。
但这些鹿肉显然被人特意交代过,被庖厨炖得软糯鲜嫩,不需他用力嚼,便能被他拆吃入腹。
“唔,多年不见,蒙上卿看人越发一针见血了。”
黄石公又夹了一块鹿肉,“但这跟老夫有什么关系?”
蒙毅笑了笑,“没什么关系。”
“只是一个他自己便是将才的极限,另外一个虽平庸但潜力无限,前者虽惊才绝艳但不需要任何人教授,后者给他些许机会,他能还你一个惊喜,两者各有利弊,全看黄石公如何选择。”
“蒙毅,我记得你与王离的关系并不好。”
黄石公眼皮微抬。
蒙毅轻笑出声,“十来岁的少年,总是人嫌狗厌的。”
“可这并不代表少年人的赤子之心会被他恶劣的性格所掩盖。”
“我喜欢少年人心头至死不灭的热血与豪情。”
蒙毅搁下酒盏,视线看向王离。
“韩信,你确定要跟我比?”
方才秀了一手博得满堂彩箭法的少将军骄傲得如同开着屏的绿孔雀,拿下巴瞧骑射皆平庸的韩信,“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韩信瞧了眼高台上的李斯。
很好,离得远,他说话李斯多半听不到。
“实不相瞒,我方才便想认输。”
韩信往王离身边凑了凑,委屈巴巴开了口,“廷尉不同意,压着我与少将军比。”
“……”
这种不战而降的人是怎么被那么多人寄予厚望觉得他是大秦未来最强之将的?
——他若连这种人都赢了不了,他还做什么大秦的将军王家的少将军?!
少将军瞬间起了火,“不行,你必须跟我比!”
“你若敢敷衍比试,我现在便敢要了你的性命!”
韩信心梗。
不是,这人翻脸的速度怎么比翻书还快呢?
叫他认输的人是他,不许他敷衍比试的人还是他,这种前倨后恭前后矛盾,怎么能做独当一面的大将?
韩信有些无奈,“我再怎么不敷衍,我的骑射也不是少将军的对手。”
“这样吧,少将军,骑射这种没什么悬念的事情就不要比了,咱们直接比第三项——”
“闭嘴!”
“必须比!”
王离最讨厌这种没甚血性的儿郎,“你若输给我,哼,韩信,你就等死吧!”
韩信皱了皱眉。
高官贵族有一个算一个,没有半个讲道理的。
廷尉李斯威胁他比试,这位少将军的威胁更是赤裸裸,他一个没名没姓的小郎将,不想比必败之试怎么了?
行吧,比就比。
骑射这东西他的确不擅长,但领兵作战靠的不是个人勇武,单兵作战再怎么厉害,弩箭足够多的情况下一样能被射成刺猬头。
“先比什么?”
韩信问王离。
“马术。”
王离瞧了瞧初习骑射的韩信,很有大将之风,“你不是自幼习骑射,跟你比马上动作太欺负你。”
“校场跑三圈,你若能追上我,此次比试便算作你赢。”
韩信有些意外,“这么简单?”
“只要能追上少将军,便能算我赢?”
“当然。”
王离挑眉,“你能追得上我?”
“试试吧。”
韩信拍了拍马脖子,跟观战的卫士再次确认一遍,“我若能追上少将军,便算我赢得比试?”
“算。”
卫士觉得韩信在做梦。
莫说骑射一般的韩信了,哪怕把校场里的人全部算上,比少将军骑射更厉害的人也找不出几个来。
——所以他一度很迷惑上将军对少将军的评价,这样的少将军也能算资质平平?若这叫资质平平,那么他们这群连十岁少将军都比不上的人是不是该一头碰死?
原谅真正资质平平的人不懂这些天赋异禀眼里的资质平平。
“开始!”
旗手发号施令。
王离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韩信尚未反应过来,被迫吃了一嘴黄尘。
“彩!”
关中子弟齐齐喝彩。
——这次倒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而是王离的马术的确出彩。
“咳咳咳咳!”
韩信抬手扇着黄尘,重重咳嗽着。
过了好一会儿,被马蹄扬起的黄尘终于落下去,少年才慢腾腾驱着战马追王离。
差距如此明显,高台之上的鹤华松了一口气,“阿父阿父,王离是不是赢定了?”
“不到最后一刻,胜负便是未知。”
嬴政伸手揉了下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
“可是差得这么远,韩信要怎么赢王离?”
鹤华有些不解。
嬴政眼皮微抬,“还记得王离方才说过的话吗?”
“王离方才说的话?”
鹤华想了一下,“他说只要韩信能追得上他——”
鹤华声音戛然而止。
——王离只说韩信追上他,但却没有说圈数,他跑两圈韩信跑一圈,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韩信说什么都能将他追上。
“这、这胜之不武。”
鹤华替王离鸣不平。
章邯看着又跑了一圈逐渐追上慢悠悠的韩信的王离,平静出声,“公主,兵者,诡道也。”
“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此为兵家之胜。”
这话有点深奥,鹤华不太听得懂,虽然听不懂,但她看得懂王离与韩信的距离越来越近,大抵是觉得胜利就在眼前,原本悠哉悠哉驱着战马踱步的韩信终于不再懒洋洋,而是回头瞧了瞧即将追上自己的王离。
“少将军,只要我能追上你,就算我赢?”
韩信问王离。
王离嗤笑,“你能追得上我?”
少年一夹马肚,战马即将超过韩信。
韩信等的就是这一刻。
“驾!”
韩信声音清朗。
战马与王离并驾齐驱。
然而下一刻瞬间,他以逸待劳的战马掠过王离。
“少将军,我赢了!”
韩信回头看王离,“我超过你了。”
“???”
“我跑了两圈,而你连一圈都没有——”
王离声音微微一顿。
——他方才并未说在同等圈数下韩信追上他才算赢,他只说了只要韩信追上他,此局便算韩信赢。
“第一局,韩信赢。”
卫士强忍笑意。
王离攥着马缰,恨不得掐死方才不够严谨的自己。
“第二局,比箭术。”
卫士道,“十支羽箭,中红心多者赢。”
侍从给二人分发羽箭。
韩信接下羽箭,有些意外。
这位少将军的肚量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大,输了就是输了,不找理由和借口,更不会来找他这个钻空子赢了的人的麻烦。
韩信松了口气,试了试弓弦,准备开始下一场的比试。
“少将军不可!”
弯腰试弓弦的他突然听到卫士急呼。
他下意识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入目的是王离拈弓搭箭,利箭直冲自己。
“……”
好的,这位小将军有肚量但不多。
“方才是我不够谨慎,但这一次,我不会再输给你。”
少将军捏着箭羽,声音恶狠狠。
“哦。”
韩信吃力给弓上弦,“少将军这么厉害,肯定能赢我。”
“你知道就好。”
少将军冷笑一声,手里的弩箭转了目标。
“嗖——”
利箭破空而去,正中红色靶心。
“彩!”
关中儿郎高声喝彩。
韩信艰难拉开弓弦。
不知是不是见惯了王贲蒙恬又或者王离蒙毅这种骑射无双的人,上林苑的卫士默认他既然在兵法上颇有造诣,那么他也是这种人,给他拿的是与王离一样的硬弓,这种硬弓在王离手里如弹弓,在他手里叫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拉得动。
——就他这种臂力,能赢极善骑射的人才有鬼。
但,如果对象是王离的话,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韩信拉着弓弦,抬头瞧一旁的少年。
少年显然想一雪前耻,这次没有秀自己比百步穿杨更夸张的箭术,什么第二支箭破开第一支箭的箭羽,然后钉在第一支箭的位置上,而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一箭一箭射出去,让每一支羽箭都留在靶心上。
且少年对靶心的掌控力极强,为了防止弩箭相互挤压,他还贴心将羽箭射得很分散,避免箭头太密集会将靶心直接射掉。
韩信眸光微动。
——这把稳了。
黄石公轻捋胡须。
虽然性子又焦又躁,但难得可贵的是这人的脾气不影响他对战局的掌控,暴跳如雷时思路也很清晰,知道吸取教训,不重蹈覆辙,大将之风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鹤华有些紧张,“阿父,王离这下能赢了吧?”
“十支箭他已经中了九支,只剩最后一支箭没有射出了。”
再瞧瞧韩信,很好,十支箭同样射出了九支,不同的是有六支不曾中靶心,只有三支勉强挂在靶心上。
嬴政眼皮微抬,“此局要看韩信。”
韩信笑眯眯,“少将军,你九支箭皆落在靶心上,这最后一支箭,你要小心了。”
“此弓乃硬弓,而你又以力气见长,这靶心只怕未必能受得住你连射十支箭的重量。”
“如此浅显的道理,你以为我会不知?”
王离两指搭箭,“我从第一支箭开始,便一直收着力气。”
“莫说只是十支箭,纵然二十支三十支,这里的靶心也能承受得起。”
搬来靶心的卫士微微一愣,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蒙毅抬手扶额。
“嗖——”
最后一支箭从王离手中射出。
鹤华紧紧攥着小拳头,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不能再输了!
三局两胜,若这局再输了,便是彻底输了。
“砰——”
弩箭正中红心。
“赢了!”
“少将军彩!”
关中儿郎连声喝彩。
王离抬眉,冲台上的鹤华骄矜一笑。
“王离赢了!”
鹤华拍着小手手,“太好了!他终于赢了!”
嬴政凤目轻眯,视线落在脸色有些古怪的卫士上。
黄石公忍俊不禁,“蒙上卿,你多此一举。”
“我的确不该插手。”
蒙毅掐了下眉心,“他比我想象中要机警。”
“哗——”
下一刻,钉在靶心的羽箭哗啦啦掉落,不一会儿,原本挂着十支弩箭的靶心只剩两支弩|箭在上面,弩|箭摇摇欲坠着,只需来一阵微风,便能将它们全部刮下来。
“!!!”
“怎么回事!”
周围关中子弟目瞪口呆。
韩信慢悠悠射出最后一箭。
准头不太好,有点偏离靶心,但尽管如此,他的靶心上仍有三支弩箭。
——他赢了。
“怎么回事?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韩信放下弓弩,“卫士与少将军极为熟悉,知晓少将军臂力过人,怕少将军将靶心射穿,特意给少将军换成比平时更为坚硬的靶子。”
“而少将军呢,同样知晓自己力气大,若用平时的力气来射箭,不出十箭,便会将靶心射穿。”
“所以咱们的少将军特意收了力气,防止自己射穿靶心之后一支弩箭也不中,然后再度被我赢了去。”
“卫士有心,少将军同样有心,这本是好事。”
“可惜有心遇有心,便是收了力气的弩箭遇到坚硬的靶心,哪怕一时射中靶心,但经过接二连三的震动,也足以将上面堪堪挂着靶心的弩箭震落在地。”
吵闹不休的关中子弟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齐全部落在清瘦少年身上, 脑海里只剩一个问题——
莫说与少将军统一阵营的他们不知道靶心被换的事情,甚至就连少将军自己都不知道,这种除了换靶心与吩咐换靶心的人才知道的事情, 是怎么让韩信知道的?
难道说他们关中子弟并不是铁板一块?他们内部早就出现了外来户李斯安插的暗桩?
且这枚暗桩身份神秘, 地位超然,所以才有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成这件事?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偷瞒着所有人, 将这件事单独告诉韩信?
不, 绝对不可能。
——从韩信入场到现在, 他所接触的人便只有少将军与李斯, 少将军若是知晓这件事便不会输得这般惨,而李斯,那就就不用说, 关中子弟防他跟防贼似的,怎会允许他把他的手伸到军营来?
相信李斯插手军营跟相信关中子弟集体叛国一样, 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
那么问题来了, 所有设想都不可能发生, 那么韩信是如何知晓少将军的靶心被人换下的事情?
——还是说李斯之言并非夸张,假以时日,韩信必能成为大秦最强之将?
这件事情跟天方夜谭似的,鹤华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这,韩信是怎么知道的?”
嬴政从卫士身上收回视线,“因为人心。”
“人心?”
鹤华不懂。
“知彼知己, 百战不殆。”
章邯目光落在韩信身上, 眼底有一瞬的凝重, “公主,此人极善战, 也极懂用兵。”
“当他出现在校场之上,当他知道这场比试对于关中子弟的重要性,当他知道少将军臂力惊人且其他关中子弟同样知道时,这场比试的胜负他已经知晓。”
章邯声音缓缓,将事情真相掰碎了告诉鹤华,“公主,李廷尉所言不虚,韩信天纵奇才,前途不可限量。”
这话说得很详细,鹤华听懂了大半,“好厉害。”
“怪不得他是奇怪女人再三交代的人,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还没开始打就已经知道胜负的人。”
“少将军输给他并不丢人。”
章邯目光在韩信身上停留,“莫说是上将军,只怕整个大秦能赢他的人都不多。”
“难道上将军与蒙将军都赢不了他吗?”
鹤华讶然。
那可是如今的大秦最厉害的将军,一个随父亲灭五国,身经百战,从无败绩,另一个是领着五千精骑千里奔袭,打得匈奴没处躲,如果连上将军与蒙将军都赢不了他,那么这个世界上,便不存在能在战局中赢韩信的人。
章邯轻摇头,“不好说。”
“原来韩信这么厉害?”
惊讶到极致,鹤华张了张嘴,“那,那这第三局——”
嬴政眼皮微抬。
“王离不可再输。”
章邯眯了眯眼。
关中子弟是大秦精锐,更是大秦立国的根本。
王离是下一代将军里的佼佼者,纵然韩信为当世兵仙,作为关中子弟的王离也不能输得这般难看。
寒酥叹了口气,“郎将说得轻巧。”
“韩信是上将军与蒙将军都未必能赢的人,少将军又如何赢他?”
“在沙盘之上赢。”
章邯道。
鹤华轻呼出声,“这不可能。”
“他最擅长的是兵法而不是骑射,骑射都赢不了他,又怎么在他最擅长的事情上赢他?”
“要的便是在他最擅长的事情将他赢了去。”
章邯眸色微深,“唯有这样,才能挫其锐气,让其收敛。”
嬴政瞥了眼章邯。
章邯手按佩剑,视线仍在校场上的韩信之上,“似这种惊才绝艳之将,其性情必桀骜不驯,若不能杀杀他的威风,让他不敢小觑关中子弟,否则日后他若得势,必不会将关中之地放在眼里。”
“甚至不止关中子弟,就连上将军与蒙将军也未必能驾驭得了他。”
“我明白了。”
鹤华粉嘟嘟的小脸跟着凝重起来,“不能让他赢,一定要在沙盘上赢了他!”
“沙盘……对!我的沙盘!”
鹤华眼睛一亮,转身打开章邯拿过来放在她座位旁边的黑檀木大匣子,“用这个沙盘,肯定能赢他!”
在她的认知里,王离骑射无双,莫说是同年龄段的人,哪怕必王离大上许多岁的人也未必能赢王离,韩信虽是奇怪女人再三强调的人,但骑射如此厉害的王离未必没有一战之力,谁曾想王离竟输得这般离谱,让她看了都忍不住掩面摇头。
这种情况下,原本拿来逗乐的“沙盘”便变得至关重要了。
——王离不能输。
作为关中子弟的佼佼者,作为下一代冉冉升起的将星,他不能输得这般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