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那个人是韩信。
雕刻着雷云纹的黑檀木匣子被打开,里面放着一副与这个时代完全不同的沙盘。
说是沙盘,其实更像是棋盘,再瞧瞧周围小匣子里摆放着的各色圆玛瑙,棋盘的名字呼之欲出——跳棋。
自从上了中班,幼儿园的课程便越发密集,不仅要学各种浅显的知识,还要培养各种兴趣,画画唱歌五子棋,蹦蹦跳跳国际象棋,跳舞她不太行,但她喜欢象棋五子棋之类的东西,在梦里上完课,还会少府给她做出几副棋盘来,让她与身边的人一同玩。
作为她身边最为亲密的玩伴,王离虽大多数的时间在校场练骑射,但隔个三五日也会来宫里寻她玩,这种情况下,被她拉着一同下棋便再常见不过了。
或许棋局与排兵布阵有异曲同工之处,几乎不需要她过多讲解,王离便很快弄清了下棋规则,然后把她这位老师杀得片甲不留。
就很气!
气得她哭唧唧找章邯,让章邯教自己赢王离。
在章邯的教导她,她才勉强能跟王离战个平手。
“下五子棋吧。”
鹤华把里面装着各色玛瑙的小匣子拿出来,只留黑白两色,“跳棋围棋下得时间太久了,时间长了,韩信便能琢磨出规则了,五子棋不一样,结束得快,不等韩信反应过来,王离便能赢了他。”
嬴政瞧了眼棋盘,“有多快?”
“五六步就能赢,很快的!”
鹤华道。
“公主可还记得少将军在与公主下棋时的第几次赢了公主?”
章邯道。
鹤华想了一下,“好像是第三次?”
“这便是了。”
章邯声音缓缓,“少将军三次便能彻底摸清规则,且大赢特赢,那么韩信只会更快。”
“一局,或者不到一局,便能让他彻底掌握五子棋的规律。”
“……”
这还怎么比?
根本没得比。
鹤华头头大如斗,两只手捧着脸,心里直犯愁,“要不,咱们下跳棋?”
“你,我,还有王离,咱们四个人对韩信,不信赢了他。”
嬴政抬手捏了枚玛瑙棋子。
触之温润,手感极好,于是他两指夹着棋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里。
“韩信天生将才,但关中儿郎亦非庸才。”
嬴政声音懒懒,“十一,不必帮王离,只管让他与韩信比试。”
“可是韩信真的很厉害。”
鹤华心里忐忑得很,忍不住伸手扯了下嬴政衣袖,“而且,而且他真的不能再输了。”
嬴政伸手将小团子抱了过来,“十一,王离不仅是你的玩伴,更是未来代替王贲蒙恬的独当一面的大将。”
“终有一日,他会如他的祖辈一样亲临战场,战机瞬息万变,而他犹豫不决,他难道要向你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公主求援?”
“好吧,他是将军,他只能靠他自己。”
鹤华窝在嬴政怀里,眼睑慢慢垂下来,“可是,他才十岁,他——”
“韩信难道比他大很多?”
嬴政伸手戳了下鹤华小额头。
“没有。”
鹤华摇头,“韩信也很小,看上去跟章邯差不多。”
“这便是了。”
嬴政挑眉,“同是少年,年龄相仿,又同为大秦未来之将,你若太厚此薄彼,会寒了韩信的心。”
鹤华歪了下头。
她有点懂,但又不太懂,她抬头,看了又看嬴政没甚表情的脸,迟疑问出自己的疑问,“可是,如果王离输了,关中儿郎的锐气便没了。”
“便会被韩信踩在脚下,一辈子都翻不得身。”
“若关中儿郎的锐气可被一人所挫,那如此脆弱的关中儿郎不要也罢。”
嬴政轻嗤一笑,“关中子弟皆虎狼,你见过绵软如羊羔的虎狼吗?”
章邯眼皮狠狠一跳。
这句话鹤华听懂了,在嬴政注视下摇了摇头,“没有。”
“既没有,便打起精神好好看一眼虎狼。”
嬴政抬手,将怀里的鹤华抱正,让她面对高台之下的韩信与王离,而非看着自己。
“虎狼之所以是虎狼,是因为他们坚韧不屈,永不放弃。”
嬴政凤目轻眯,墨色瞳孔只余韩信王离。
“第三局,比沙盘推演。”
小寺人捧上鹤华的玛瑙棋盘,声音尖细,“此为公主特制的沙盘,两位小将军便用这个比吧。”
韩信伸手从里面捏了一枚玛瑙,“这是沙盘?”
“当然是沙盘。”
小寺人笑眯眯解释比试规则,“用寻常沙盘有什么好比的?既然是两位天赋过人的小将军的比试,那便该上升点难度,用天书的沙盘比。”
“这是天书教授公主的沙盘,与咱们大秦的沙盘大不相同,您若是用这副沙盘赢了少将军,那才是用兵如神战无不胜呢。”
“……”
这位小公主比王家少将军聪明多了,为了不让他赢,着实煞费苦心。
韩信抬头瞧了眼高台之上的鹤华。
娇滴滴的小公主被帝王抱在怀里,粉嘟嘟的小脸此时并无方才的轻快笑意,眉眼敛着,嘴角抿着,有些许凝重味道。
——真的很紧张他与王离的第三场比试。
韩信笑了一下,搁下玛瑙棋子,“好,那便用公主的棋盘比。”
“少将军,您先请?”
“赢者先。”
王离这一次不敢再托大,抓了一把玛瑙棋子在手里,“你先来。”
韩信瞧了瞧被王离抓在手里的棋子,估摸着有十几枚,便也有样学样,抓了七八枚棋子拿在手里,“既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白子落入棋盘。
位置占得极好,有险可守,有路可退,完全不是第一次玩五子棋能玩出的操作。
王离眼皮跳了跳。
——韩信的兵法造诣绝对在他之上。
王离捏着棋子,掌心蒙上一层薄汗。
但越是这种情况,便越不能着急,他捏着棋子,并不着急下,只用另一只没有拿棋子的手端起案几上的茶,往嘴里送了一口。
茶水入肚,王离的心一点一点静了下来。
“啪嗒——”
黑子出现在棋盘。
韩信抬了下眼,紧跟着下第二枚棋子。
王离慢慢饮着茶。
蒙毅离得近,棋盘上的厮杀被他尽收眼底,作为陪伴在帝王左右的心腹上卿,他与公主鹤华极为熟悉,对公主让少府做来的各种棋盘也略有耳闻,知晓里面的规律与胜负,正是因为知道,他的眉头才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王离并不占上风。
“天赋就是这般不讲道理。”
黄石公摇了摇头,“韩信的下限,是许多人终其一生无法到达的上限。”
习武之人感官敏锐,听力与视力皆是一等一的好,黄石公的话被王离一字不落全部听到,骄傲的少将军耳朵微动,头便抬了起来,瞧着断定他必败无疑的黄石公,轻蔑笑了起来。
“老头,你们这种纸上谈兵的人永远不懂我的那句话。”
王离嗤笑,“将军之所以是将军,是因为将军至死不渝,视死如归。”
“啪——”
黑子稳稳落入棋盘。
韩信嘴角微抽。
——果然是王离的性格,竟然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赢他。
王离随手将掌心攥着的棋子仍回雕刻着雷云纹的黑檀木小匣子,对着黄石公笑出一口大白牙,“不止视死如归,更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黄石公险些拔掉自己的几根胡须。
——王离这小子居然赢了?
蒙毅动作微微一顿。
——王离竟然真的赢了?!
周围卫士鸦雀无声,无人开口喝彩。
倒不是他们被王离前两句输给韩信的事情打击怕了,觉得极善骑射的王离在骑射上都赢不了韩信,那么在韩信擅长的沙盘推演更不可能赢得了,而是因为有着上一次的弩箭掉落大半的惨败教训之后,在没有得到准确胜负答复后,他们着实不想弄巧成拙为一个外来户喝彩。
“彩!”
刘邦摸着下巴,喝出第一声彩。
——王家少将军有点东西啊。
鹤华离得远,看不清王离与韩信的对弈,听到刘邦喝彩,便连忙问章邯,“章邯章邯,王离是赢了嘛!”
章邯眉头一点一点蹙了起来,“赢了。”
“太好了!”
鹤华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他终于赢了!”
嬴政伸手刮了下鹤华挺翘小鼻梁,眼底浮现一抹极淡极淡笑意,“开心了?”
“恩!开心!”
鹤华重重点头,抱着嬴政胳膊欢呼,“阿父,他没有让你失望!”
“关中子弟果然皆虎狼,连韩信都赢得了!”
“韩信,你输了。”
王离抬头瞧着手里仍捏着棋子的少年,声音骄矜又嚣张,“你虽在骑射上赢了我,但在沙盘推演之上,你不是我的对手。”
韩信松开棋子,忍俊不禁,“好吧,你的确赢了。”
“但是少将军,你不觉得你赢得并不高明吗?”
“我只需将棋子下在这儿,你便满盘皆输。”
韩信往棋盘里加了一枚棋子,“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地,以一时险而赢一时胜,此将便不可为三军主将。”
“什么主将不主将?”
王离不屑,“我只知道,若我连这局都赢不了,那我以后便连赢的资格都没有。”
黄石公摇头,“年轻气盛。”
“若不年轻气盛,又怎为少年?”
蒙毅道,“黄石公,老谋深算的有我们这群人便够了,不必让谨小微慎与机关算尽去荼毒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卫士宣布比赛结果,“第三局,少将军赢!”
“彩!”
“少将军彩!”
关中儿郎扯着嗓子为王离喝彩。
他们憋了太久,也忍了太久。
在刚才少将军起身时,他们便想高声喝彩,可想想第二局的惊天逆转,他们还是忍下了。
——他们才不想自己喝的彩彩的是外来户韩信。
事实证明关中子弟永远不会连败三场。
尤其是他们之中最为出色的少将军,哪怕他的对手是蒙上卿口中的天纵奇才,他们关中儿郎也能从惊世大才手里扳回一局来!
“彩!”
“彩!”
喝彩声如雷贯耳,连绵不绝。
“他们都在为你喝彩。”
韩信叹了口气,“方才我赢的时候,无一人为我喝彩。”
“……”
你一个外来户还想关中子弟给你喝彩?
来的时候喝了多少酒,醉成这样?
“当然不会为你喝彩。”
少将军道,“你又不是关中子弟。”
“不是关中子弟便不值得一声喝彩吗?”
韩信奇怪问王离,“如今天下一统,你们是大秦子民,我也是,同是大秦子民,凭什么他们能为你喝彩,却不能为我喝彩?”
“.....在怎么是大秦子民,也有个先来后到。”
这个话题没办法细细掰扯,王离含糊道,“我跟他们同为关中子弟,一同长大,一同骑射,他们当然向着我了。”
“现在分地域,以后上了战场,难道也要分地域么?”
韩信道,“评判一个将军要看他的军事能力,而不是看他是否是与自己同出一地。”
蒙毅饮茶动作微微一顿。
这人的军事天赋是用脑子来补的?
这种话里话外都在说王离不如自己的话也能当着王离的面来说?
是觉得王家少将军脾气没有传闻中那么暴戾,还是觉得皇帝陛下就在眼前,王家少将军哪怕暴戾也不会当着皇帝陛下的面一剑将自己戳死?
黄石公长长叹气,“虽然小将军们不必谨小微慎,肆意张扬方为少年将军们的本色。”
“但老夫还是觉得小将军们得注意点分寸,武安君的惨剧,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了。”
蒙毅深表认同,并且想收回自己方才的那句话。
——他们的皇帝陛下心胸宽广得很,哪怕报复人也只是往将军酒水里加点麻椒水,可韩信这厮年轻得很,等他功高盖主的时候,那时的皇帝陛下只怕早已不是现在的皇帝陛下,那是的皇帝陛下,容得下他这张屡出惊世之言的嘴么?
“嗐,一个彩罢了,你怎么还较上真了?”
王离嫌弃看了眼韩信,“彩,韩信彩,非常彩,够了吧?”
韩信嘴角微抽,比王离更嫌弃,“少将军,这种敷衍的彩还是不必喝了。”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招人讨厌呢?”
王离活动手腕,站了起来,“居然嫌我敷衍?”
看到这人手腕便想起这人惊人臂力,韩信心头一跳,立刻退避三舍,“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少年将军抬手一挥,号令周围关中子弟,“儿郎们,韩信兵法在我之上,值得一声彩。”
“来,为韩信喝彩——”
“彩!”
骄傲明快的少年声音清朗。
“彩!”
有人跟着王离喊出声,“彩!”
韩信微微一愣。
喝彩声排山倒海而来。
方才是为王离,而现在,是为他。
输得起,赢得下。
虎狼之地的关中子弟永远热烈张扬。
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中,韩信手指微微一抖。
“这下高兴了?”
有人掌心拍在他肩膀,“不就一声彩吗?关中儿郎虽不喜外来人,但不至于吝啬一声喝彩。”
韩信吸了吸鼻子,“恩,高兴了。”
刘季往嘴里喂了一口酒,余光偷偷瞧了眼主位上的嬴政。
——啧,这才是这位帝王真正想要的结果。
九州能一统,靠的是关中子弟一颗人头一颗人口杀出来的尸骨如山。
六国势力被消灭殆尽,战乱百年的华夏大地终于迎来久违的和平。
可和平之后呢?
是关中子弟与“外来户”的朝堂之争,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你瞧我居功自傲,我瞧你什么都不做,便能享太平。
一个优秀的执政者显然不会让朝堂陷入这种无畏之争。
关中子弟也好,外来户也罢,只要能效忠大秦,那么都是大秦王朝的忠臣良将。
所以今日发生的一切再正常不过。
骄矜自傲但又心性单纯的少将军,天赋异禀却同样没甚心机的绝世将才,一个关中,一个外来,他们两个太适合作为关中与外来的破冰人选。
“咦,他们在为韩信喝彩?”
鹤华有些意外。
嬴政颔首,“关中子弟皆豪迈,不会因为一时输赢而仇视有才之士。”
章邯眉梢微动。
李斯讶然。
——他一直防备着的、厌恶着的关中子弟,竟是这般心胸宽广的人么?
似乎是,似乎又不是。
军士们最重战功,若的确是擎天之将,那么很容易博得军士们的好感,这种好感无关地域,更不是关中儿郎的独有品质,而是刀口舔血的将士们的本能,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只有跟着有能力的将军,他们才有可□□,才有可能活着回来。
但他不是将军,他是廷尉。
想要在关中子弟那里获得与韩信一样的待遇,怕是比登天还难。
可是,万一呢?
万一他不必再与关中人勾心斗角,不必再事事防着关中人一手,他与关中人可以亲密无间,互通有无,那该是多么省心的事情啊!
“恩,这倒是的。”
鹤华点头,“无论是蒙将军蒙上卿,还是上将军王离与章邯,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嬴政微微一笑,“他们的确很好。”
“正因为他们足够好,朕今年便想将西南之地纳入大秦版图。”
“西南之地?”
鹤华想起来了,“白杆杆,红伞伞的地方?”
鹤华一脸兴奋,“阿父想派谁去?能不能让我一同去?”
“老师说了,那个地方的蘑菇特别好吃!”
“喔,是吃完全部躺板板。”
鹤华大声答道, “躺板板, 埋山山,埋山山, 哭喊喊, 亲朋都来吃饭饭.....”
鹤华声音微微一顿。
寒酥抿唇轻笑。
“吃饭饭, 有伞伞, 全村一起埋板板,来年长满红伞伞。”
嬴政抬手戳了下鹤华小额头,“躺板板的红伞伞, 要吃吗?”
“我,我不会乱吃的!”
鹤华伸手抱着嬴政胳膊, 可怜巴巴保证, “什么白杆杆红伞伞, 我都不会吃的!”
“阿父,我会很乖的,您就让我去吧。”
“打仗不是儿戏,你若同去, 只会成为军队的累赘。”
嬴政把人抱在怀里。
“不会的,我很能吃苦的,我也不会乱跑的。”
鹤华摇头, 小手手揪着嬴政衣襟撒娇, “阿父, 我想去,我真的好想去。”
“我去的最远的地方是这里, 是上林苑,我长这么大,还没出关中呢。”
寒酥莞尔,“公主,外面哪有关中好?”
“关中乃天下最繁华之地,吃的,玩的,看的,各种东西比外面强多了,您若出了关中,只怕还不习惯外面的贫苦破旧呢。”
“可是再好的地方待久了也会腻的。”
鹤华抬头看嬴政,“阿父,您在咸阳待了这么久,您不会腻吗?”
嬴政颔首,“会。”
“那阿父为什么不出去走走?”
鹤华有些奇怪。
“因为朕不能出去。”
嬴政道,“大秦如今的国库不足以支撑朕巡视四海。”
这句话很浅显,鹤华明白了,巡视四海要花很多很多的钱,现在的大秦没钱,阿父不能巡视四海。
还有打仗,以前的打仗动辄五六十万大军,现在不会超过五万,蒙恬将军远征匈奴,其人数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四五万,一切的一切,只因为太穷。
要是能有好多钱就好了。
有钱了,直道驰道便能修起来,轮船也能建起来,还有阿父一直想扩建但一直没钱扩建的咸阳城,只要有了钱,这些东西便不再是梦里能想的东西,而是实实在在可以动工的东西。
——那么问题来了,要到哪去弄到这么多的钱呢?
鹤华蹙了蹙眉。
嬴政眸光微动,并起两指,指腹抹开鹤华微蹙眉尖,“不能出去玩,不开心了?”
“恩,不开心。”
鹤华点点头,“想到阿父比我更不自由,我就更不开心了。”
嬴政抬了下眼。
“公主不必不开心。”
章邯斟酌片刻,犹豫开口,“下一批前来咸阳做生意的胡人商队很快便到了,这支商队比以前的商队规模更大,所售商品也更为珍贵——”
嬴政瞧了眼章邯。
察觉到嬴政视线,章邯声音微顿,瞬间闭嘴。
“说下去。”
嬴政声色淡淡。
“我们新一轮的关税,已从最初的税率提升为十之□□,按照这个税率来算,我们这次能征收的赋税会比上次多一倍有余。”
章邯谨慎开口,将自己算出来的赋税清楚报给嬴政。
嬴政懒懒挑眉,“不错,的确是这个数字,你很细心。”
“你很细心。”
“臣知罪。”
章邯心头一跳,连忙跪下请罪。
突然间的举动让鹤华有些疑惑。
——只是算出了下批胡人商队的货物与赋税,这有什么罪?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了,“治粟内史掌天下粮草与赋税,胡人商队所交的赋税也在他们的管辖范围之内。你说的这个数字是治粟内史与心腹们忙上几个昼夜才能算出来的,是极其机密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你自己算出来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这话是给章邯递台阶。
章邯手指微紧,声音里透着几分小心,“是臣自己算出来的。”
“怎么算的?”
鹤华追问。
章邯抿了下唇,“能被治粟内史递给陛下的赋税,自然是极机密之事,臣无法探知。”
“但胡人商队却是有迹可循,他们的行走路线,花费的时间,雇佣了多少人,又向大鸿胪处报备了多少人,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东西,却能推断出他们的货物价值几何,知道了他们的货物,便不难推断出他们下次所教的赋税。”
“这、单凭这些东西便能推断出他们的货物?”
鹤华讶然。
章邯颔首,“手工做品重量轻,走得快,若为金银珠宝,则笨重难行,且需要请更多的人来保护商队。”
“他们请了多少人,又走的哪条路线,都被上将军整理成册,上书陛下,知道了这些东西,便不难知道他们此次的货物与价值。”
“原来这样。”
鹤华明白了,回头问嬴政,“阿父,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
嬴政颔首,“知道。”
“好厉害!”
鹤华轻呼出声,“阿父也好厉害!知道这些东西便能知晓商队的赋税!”
这话若由旁人说出来,则十足的谄媚讨好,可这话由一个五岁小孩子说出来时,便是十足的天真儒慕,乌湛湛的眼眸里闪着光,满满都是对面前之人的崇拜,嬴政眉头微动,伸手捏了下小孩粉嘟嘟的小脸。
“莫学王离的油嘴滑舌。”
嬴政道。
——虽然听着让人很开心。
“哎呀,别捏脸,我今天有涂香香,捏脸会弄脏的。”
鹤华连忙去抱嬴政胳膊,阻止帝王的揉脸动作,“我才没有学王离,他有什么好学的?”
“我值得公主学的地方多了去了。”
王离走上高台,听到鹤华埋汰自己,忍不住替自己辩解,“骑射,兵法,公主都可学一学。”
韩信跟在王离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来,俯身向嬴政见礼。
嬴政眸光微动,动作停了下来,单手拎着小公主,让人坐在他身边。
鹤华察觉到韩信一同过来了,便不再与嬴政玩闹,轻哼一声与王离道,“我才不要跟你学。”
“你的骑射输给韩信,兵法在章邯之下,骑射兵法皆不拔尖,我何必跟你学?”
王离瞬间心梗。
——他就知道输了骑射会被十一埋怨!
韩信环视周围,目光落在立在鹤华身后的章邯身上,“章郎将的兵法造诣在少将军之上?”
“对呀。”
鹤华重重点头,“章邯特别厉害,不止兵法,还有骑射,都比王离厉害很多。”
这话是大实话。
当初王离看不惯鹤华亲近章邯,曾私下不少寻章邯的麻烦,章邯虽谨小微慎,可被逼急了也是会反抗的,两人较量一番后,骄傲的少将军勉为其难接受了章邯的存在。
——人长得漂亮,骑射兵法也漂亮,这样一个人待在十一身边,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咳,过去的事提它作甚?”
王离曲拳轻咳,显然不愿意让鹤华把自己的老底揭给韩信。
韩信目光在章邯脸上停留。
章邯眼皮微抬,态度不卑不亢。
“好吧,不提就不提。”
鹤华笑眯眯,“不过章邯不止骑射兵法比你厉害,就连算账都很厉害!”
“恩,跟治粟内史一样厉害!”
她险些忘了章邯并非传统武将出身,他原来的职位是少府,是九卿之一,专门打理阿父私库的官员,似这样重要的官职,算账怎么可能不厉害?
“章郎将这般厉害,只在公主身边当个郎将?”
韩信看了又看安静侍立在鹤华身后的章邯,有些一言难尽。
不是说大秦的选官制度是最完善的吗?
现在看起来似乎不比六国好太多,有才之士一样被埋没。
——尽管上位者知晓他的才华与能力。
鹤华被噎了一下,“啊,这个,他,他只是暂时在我身边。”
“他这么厉害,肯定不会长久守着我的。”
章邯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他本来是要随上将军一同出使西域的,是因为他身受重伤,不能远行,这才被迫留了下来。”
鹤华连忙解释,“如果不是因为受伤,他这会儿已经随上将军立下赫赫战功了。”
“哦,这样啊。”
这个理由韩信勉强接受,“看来章郎将的运气不大好,明明可立不世战功,却因为伤重留在咸阳城。”
刘季眼前一黑。
——韩信的这张破嘴什么时候能改改!
“……”
这都什么话?
咸阳城是见不得人的地方吗?公主是洪水猛兽吗?
至于这么唏嘘叹谓替章邯惋惜吗?
王离皱了皱眉,抬脚踢在韩信小腿肚。
韩信完全没有防备,被王离踢了个趔趄。
“哎呦,郎将,您当心点。”
离得近的小寺人声音尖细嘘寒问暖,却没有伸出手扶一把。
——这张嘴欠收拾,莫说只是趔趄,纵然摔个狗啃泥他也受得起。
嬴政手指微动,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嘶——”
韩信揉了下自己小腿,回头看王离,“少将军,你做什么?”
王离瞪了一眼此时仍一头雾水的韩信,“章邯若运气不好,世界上便没有运气好的人。”
“他已经得到公主宠信,运气难道还不够好?”
韩信有些嫌弃,“这算什么——”
“少将军此言甚是。”
章邯蹙眉打断韩信的话,“能得公主青睐,是我三生有幸。”
“……”
见识浅薄。
为将者当以军功立世,而不是指望别人的宠信。
话不投机半句多,韩信不再对章邯发表任何意见,只抬着手肘撞了下王离胳膊,压着声音提醒这位与自己颇为投机的少将军,“少将军,你千万不要如此。”
“……你可闭嘴吧!”
王离恨不得去捂韩信的嘴。
用兵如神,然接人待物却是一塌糊涂。
这人的脑子呢?全部用来换兵法上的天赋了?
一瞬间,王离对韩信兵法造诣上的羡慕瞬间归零。
“王离当然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