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这么毒,还能活到这么大年龄,此人不是有大才,就是大有来历招惹不起,他忍,不套麻袋揍老头。
——蒙毅李斯要算计的人不会是这个该死的糟老头吧!
刘季眼前一亮。
如果是这样,那可太好了!
“韩信?”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鹤华想起来了,“蒙上卿,是那个我跟阿父说过的韩信吗?”
“是。”
蒙毅点头,“公主要见吗?”
“要!”
鹤华十分期待,“他有哪方面的天赋?跟雉姐姐还有萧何他们一样吗?”
蒙毅笑着摇头,“不一样。”
“此人在兵法上颇有造诣,远在我之上。”
蒙毅离自己远,抬脚踹也踹不到自己,王离轻嗤一声,“你又不是领兵在外的将军,在你之上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等哪日你大兄回来了,叫他与你大兄过两招,他若能赢了你大兄,那才叫厉害。”
“少将军,您这话便有些孩子气了。”
李斯笑道,“大秦猛将如云,可蒙将军却只有一位,他若连蒙将军都赢了,那岂不是大秦第一将?”
嬴政懒懒抬眉。
“大秦第一将?他想得美!”
王离嗤笑,“与蒙将军齐名的还有我阿父,我阿父之下有屠睢,咱们大秦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武将,这大秦第一将的名头,他下辈子也别想拿到。”
李斯哑然失笑,“少将军又孩子气了。”
“蒙将军也好,上将军也罢,甚至屠国尉也无妨,这些将军们长韩信太多,等韩信初露头角的时候,他们已经卸甲荣养,根本无从比较。”
“故而这大秦第一将,也可说是韩信这个时代的称号,他的时代,他为——”
“他为大秦将军而非大秦第一将。”
王离冷冷打断李斯的话,“李廷尉,你真当关中子弟后继无人么?”
作为关中子弟,他最讨厌李斯这种外来者。
拿了九卿的位置还不够,现在竟想染指将军位,甚至明目张胆贬低关中将领抬高无名小辈。
简直可笑!
蒙毅难得与王离统一战线,斜了一眼李斯,“李廷尉,你失言了。”
“蒙上卿,并非我失言,而是韩信委实是绝世将才,不在少将军之下。”
李斯道。
“不在我之下?”
王离双手环胸,“你叫他过来,我倒想看看,他哪点能胜得了我。”
李斯立刻吩咐卫士,“少将军有命,快去叫韩信。”
嬴政懒懒挑眉,眸色变得玩味起来。
鹤华突然有种不好预感。
她自幼被阿父养在身边,耳濡目染下,对朝政也有一些了解,知道朝中现在分为几派,以王贲蒙氏兄弟为首的关中武将,以王琯为首的关中内臣,另外一种是李斯这种投奔大秦的外来户。
同为关中人,武将与内臣们虽政见不和,一个喜战一个厌战,但到了关键时刻,他们总会达成一致,而作为第三方的李斯这种外来户,当然看不惯关中人的一手遮天,寻到机会便会在朝政里安插自己的人,期待有朝一日能与关中人分庭抗衡。
内臣倒还好说,王琯年岁已长,李斯正当壮年,此消彼长下,迟早有一日会把王琯的位置瓜分干净。
但武将就不一样了,那是一颗人头一颗人头杀出来的战功,不是你三两句话或者办三两件漂亮事便能抵消的,在王琯荣养后内臣几乎一李斯马首是瞻的情况下,武将们仍是铁桶一块,李斯根本插不进手。
今日李斯终于寻到了可塑之才,有望在武将们的位置上撕下一块来?所以才敢这般挑衅王离,让王离当众与韩信当众斗一斗兵法?
——王离虽不及其父其祖父,可也是年轻一代武将里的佼佼者,若能胜了王离,那么关中子弟皆是韩信的手下败将。
鹤华伸手拉了下王离衣袖,“王离,别冲动。”
“我知道。”
王离瞪了一眼轻捋胡须胜券在握的李斯,压低声音与鹤华耳语,“那个韩信我见过,无论是骑射还是马术,都远在我之下,他不可能嬴我。”
章邯适时开口,“少将军,排兵布阵并非个人勇武,个人的一骑当千决定不了整场战局的胜负。”
“章邯说得对。”
鹤华不懂打仗,但她历史学得比王离好,“你看姜太公,他还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呢,不一样战无不胜?”
“韩信那小子也配跟姜太公比?”
王离伸手拍了拍鹤华手背,“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若不出头,关中子弟还有谁能出头?”
“关中子弟皆虎狼,何时连应战都不敢?”
王离随手扯了外衫,里面是锦衣祥云纹的箭袖戎衣,“纵然韩信是当世太公,我也要斗他一斗。”
“可是韩信是奇怪女人再三交代的人啊。”
理是这个理,可鹤华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她抬头瞧瞧阿父,不明白阿父为什么不阻止这件事,王离若是败在名不经传的韩信手里,阿父也是丢脸的。
可阿父不仅不阻止,甚至还有一种颇感兴致的意思在里面。
——阿父也希望王离与韩信比一比?借此看一下韩信的能力?
可是王离输了会好丢人的。
想了想,鹤华拉着王离压低声音道,“你与他比三样,一为骑术,二为箭术,三为兵法。”
“兵法么,沙盘演练便好了,不必动刀动枪的,见了血多吓人呀。”
“对,不见血。”
王离点头,“你胆子小,吓到你就不好了。”
“至于沙盘,我那有现成的。”
鹤华对章邯使了个眼色,“去,把我的玉石玛瑙沙盘拿过来。”
沙盘还有玉石玛瑙的?
少将军一头雾水。
章邯应诺而去。
“阿父,既然是将军之争,不如比这三样,骑术箭术和兵法,如何?”
鹤华笑眯眯对嬴政撒娇。
嬴政眼皮微抬,“可。”
韩信送马而来。
然而尚未走进院,便被一脸喜色的亲卫拦下,“韩信,你的出头之日来了!”
“李廷尉为你争取了与王家少将军当众比试的机会,你若能赢少将军,以后必能平步青云,扶摇而上!”
韩信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不是,他只是不善交际,但不至于看上去这么蠢笨如猪吧?
——当众胜了王翦之孙王贲之子,他以后还要不要在咸阳城待了?
韩信一言难尽,“我是刨了李廷尉家的祖坟吗?”
“他为什么这么害我?”
“咳,少年人血气方刚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说话分寸。”
李斯从亲卫身后走出,“韩信,本官是看重你,才举荐你与少将军比试。”
“……”
好的,他连廷尉李斯一并得罪了。
“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少将军报复,要么被我报复。”
李斯抄着手,笑得一脸法家人的和善,“韩信,你选哪一个?”
那么问题来了, 是选择法家代表人的李斯的报复,还是选择兵家的王离的报复?
——这是一个要死和还是要死的艰难抉择。
选择李斯的报复,便意味着以后他左脚踏进殿都是罪不可恕, 是值得株连九族甚至十族的大罪, 不等他开口辩白,作为被儒家培养出来的法家人的李斯便能让他知晓什么叫作辩无可辩, 等一切尘埃落地, 他“认罪伏诛”, 法家人能给他一个全尸都属于格外仁慈。
若是选择王离的报复, 那以后便不用走夜路了,因为你用不知道下一段的路程会有几个麻袋套自己。
——当然,依照王家少将军的嚣张跋扈性格, 极有可能不需要在他走夜路的时候套麻袋,当他在家里安生待着, 在床上惬意躺着时, 飞扬跋扈的少将军脾气上来时一样能将他从床上扯下来, 把他暴打一顿后,然后扬长而去。
这是王翦王贲联手灭五国给他的底气。
只要不是叛国谋逆,王少将军的那些罪便不是罪,便永远可以在咸阳城中横着走。
希望他的子孙后代以后也有这种底气。
谁不想过那种看谁不顺眼便飞起一脚将那人踹翻的日子?
他是不行了。
只能指望子孙后代了。
韩信长长叹气, “廷尉此言差矣,这怎能是廷尉的报复?”
“分明是廷尉赏识我,我才有与王少将军同台比试的机会。”
他选择王离的报复。
此人性烈如火, 是个一眼便能看到底的直肠子, 报复他也只会报复在明面, 只要他躲得快,还是有希望从王离手下保得性命的。
但李斯完全不同。
此人心机深沉, 不择手段,若是得罪了他,那才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与他不大对付的赵高处于极刑,连公子胡亥都被牵连,他可不想做下一个赵高与胡亥。
不知事实真相的韩信想想赵高与胡亥的下场,顷刻间做出了决定,“敢问少将军,我与少将军如何比试?”
“骑术,箭术,以及沙盘推演。”
李斯眼皮微抬,很是满意韩信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脑子这种东西,韩信偶尔还是会有的嘛。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韩信脸色微微一变,拱手向他辞行,“廷尉,此三样不必比试,我现在便能向少将军举手投降。”
“……”
这就是那位公主以及黄石公极为重视的人?
力挽狂澜没有,只手擎天更没有,有的只是不战而降,连与王离比试的胆量都没有?
李斯拉长了脸,“韩信,你这是什么意思?”
“廷尉,无论是骑术还是箭术,我都不是少将军的对手。”
韩信摊手,“三局两胜,少将军已胜两局,后面的沙盘推演纵然胜了少将军又能如何?”
“不一样还是输给少将军?”
李斯心梗,“你没试你怎么知道自己必输无疑?”
“既是必输之局,又何必浪费时间去比试?”
韩信奇怪看了眼李斯,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而坚持。
李斯同样不理解韩信的坚持,“你的排兵布阵远在王离之上,至于骑术与箭术,若你舍命一搏,未必不能将王离击败马下。”
“既然有胜的希望,那便应该去尽力一试,而不是如你这般,听到王离的名字便吓破了胆,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有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为将者若是连应对的勇气都没有,那么这个将军便不是一个优秀的将军!”
“他是一个懦夫,一个遇到困难只会不战而降的败军之将!”
“廷尉,您还懂兵呢?”
韩信看了又看滔滔不绝的李斯,“您说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的,您对兵法的见解肯定在我之上,要不,您跟少将军比试比试?”
李斯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韩信的上峰是怎么忍他到现在的?!
这人说话并不阴阳怪气,也不是故意刺人,他说话很真诚,带着这个年龄的少年人独有的青春懵懂,以一种极为诚恳的态度表明自己的意见——廷尉,你这么牛,你肯定能赢王离那个小瓜皮。
这种不是故意气人的气人才是最气人的。
因为你清楚知道,此人此话并无恶意,你跟他一般见识,那是你心胸狭窄,你不跟他一般见识,那是你活该气死。
但作为一个被没事便狂骂儒家人的儒家荀子教出的法家人,李斯从不做委屈自己成全别人,如果别人气到他了,那就报复回去好了,要不然他的身居高位不就成了一个摆设?
李斯微微一笑,“我不懂兵,但我知道我此时官拜廷尉,是陛下身边一等得用之人。”
“至于你,虽在兵法上略有天赋,可大秦最不缺的便是将军,猛将如云的情况下,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不过如此,不会有人在你身上倾注太多的心思。”
韩信皱了皱眉。
“所以,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情况下,你要不要与少将军比试一场?”
李斯十分有礼貌征询韩信的意见。
韩信扯了下嘴角。
他可不想顶着王离的手下败将的名头出去打仗,多丢人啊。
韩信道,“我不太想——”
“恩?”
李斯轻捋胡须,一脸和善。
“……”
法家人什么时候能讲讲道理╭(╯^╰)╮
“行吧,我去。”
人在屋檐下,韩信不得不低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李斯眼皮微抬。
——该说这人有眼色还是没眼色呢?
眼下什么情况了,还有心思跟他谈条件?
“说说看。”
李斯心平气和。
韩信一脸忧色,“若我侥幸得胜,少将军必会记恨于我,日后百般刁难我。”
“然后呢?”
李斯道。
韩信长长叹气,“还请廷尉护我一护,莫叫少将军取了我性命。”
“少将军比你想象中的有雅量。”
李斯道,“你若输了,他会瞧不起你,但你若赢了他,他非但不会报复你,还会高看你一眼。”
“武将总是这么别扭的。”
李斯看了眼韩信,“同为武将,你难道不知道?”
他还真不知道。
因为他不是那种别人赢了他,他就会高看别人一眼的人。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有人在排兵布阵的事情上赢他?
“不知道。”
韩信实话实说,“我只知道我怕少将军报复我。”
“不会。”
李斯摇头,“你只管大胆去比试,报着必胜的决心去比试,不要给自己留半点退路。”
“少将军眼高于顶,自视甚高,若是让他知晓你故意让着他,以他脾气,他在校场上便会拈弓搭箭送你见他祖父。”
“……好的,我记下了。”
韩信视死如归,“我不会让他的。”
可问题是,他的骑射功夫根本不及王离,他拿什么去让王离?
根本就没有的东西,谈不上让。
韩信跟着李斯走进校场。
“陛下,此人便是韩信。”
李斯将韩信引荐给嬴政,“韩信虽年少,但对于打仗一事天赋极高,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大秦的擎天之将。”
“拜见陛下与公主。”
韩信俯身见礼,“陛下万年,公主千岁。”
嬴政眼皮微抬,“免。”
鹤华看了又看面前清瘦少年。
与章邯精瘦不同,与王离的虽年少但强壮更不同,韩信很瘦,竹竿似的瘦,郎将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像是薄甲包裹着几根竹竿,有种风刮过来便能将他吹跑的错觉。
可就是这么一个看着弱不经风的少年,他的眼睛却很亮,又亮又黑,哪怕在没精打采的状态下也如黑珍珠一般熠熠生辉,叫人忍不住去瞧他眼睛。
——确认过眼神,这位定是奇怪女人极为重视的少年了。
王离嗤笑,“擎天之将?”
“他?”
不是他瞧不起韩信,韩信的文书刚送到咸阳时,他心里好奇,跟着瞄了几眼,那是一个连一日之餐都没有的普通黔首,天天蹭吃蹭喝,在当地的名声极为不好,他被召到咸阳时,还有不少人长舒一口气,终于不用再被他蹭饭。
——一个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普通黔首,拿什么去学习兵法?
排兵布阵不是市井里的大白菜,不是你看一眼便能拿走的东西,它需要长时间的积累与赫赫战功者的倾囊相授,否则你终其一生也只是一个碌碌无为之将。
韩信没有家底去学兵书,更没有名师大家来教授,甚至连为将者最基本的骑射他都是来了上林苑才开始接触,到现在也只能说天赋平平,他随手挑个亲卫,都能将韩信揍趴下。
这样一个人来赢他?
简直是在说笑话。
当然,能被天书再三交代的人,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韩信骑射不行,他的天赋或许是在排兵布阵上面,是那种坐镇中军便能决定千里之外的战局的人,或许如李斯所言,未来的他定然是大秦的最强之将。
可越是这样,他越要与韩信比试一番,身为关中儿郎,哪能不战自退?
哪怕知晓前面是一场必败之战,他也会一骑当千冲入战场,将大秦旗帜与王字将旗牢牢插在战场,直至他最后一滴鲜血都流干。
阿父总说他天赋一般,可为名将,却不可为改写历史的绝世将才。
名将也好,绝世将才也罢,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不在乎,他要的是大秦江山永固,王氏一族将门虎子,为了这些东西,他战死疆场又何妨?
王离对韩信勾勾手,“擎天之将,敢与我比试一场吗?”
“比吧。”
与王离趾高气扬的嚣张相比,韩信兴致缺缺,甚至还想打哈欠,“少将军想怎么比?”
“怎么,李廷尉没有告诉你?”
自己全力以赴,对手却一脸困倦,少将军的骄纵小脾气顷刻间上来了,“在外面磨蹭这么久,不是为了商量如何对付本将军?”
韩信看了眼王离,脸色有一瞬的古怪,“不是。”
——对付一个你,还需要跟李斯商量吗?
一时间,韩信分不清王离是高看李斯还是高估了自己。
“哼,这有什么好否认的?”
王离的脾气从来算不得好,属于一点就炸的那种性格,可一旦涉及骑射与排兵布阵,他暴跳如雷的情绪影响不了他的翻身上马乃至拈弓搭箭。
王离走下高台,卫士们已选好战马,他对自己的骑术有十足的自信,连挑选战马这种事情都不屑于做,随手指了卫士牵着的战马,卫士牵过来,他飞身一跃,跳上马背。
“彩!”
漂亮的上马动作引得关中儿郎齐齐喝彩。
“好厉害!”
鹤华星星眼。
嬴政瞧了眼热切看向王离的鹤华,“虽厉害,但你不可学。”
“为什么?”
鹤华不理解。
蒙毅轻笑,“公主身娇肉贵,王离皮糙肉厚,王离经得起这样的冲击,但公主的身体受不住。”
“哦,这样啊。”
鹤华叹了口气,眼巴巴瞧着校场上英姿勃发的王离,“可是我也想跟王离一样驰骋校场的。”
“这个不难。”
蒙毅道,“专门为公主培养的马驹们已经训练完毕,等王离与韩信比试完,公主便可试一试小马驹。”
鹤华这下开心了,“太好了,我也可以骑马了!”
说好阿父今日陪她玩教她骑马的,如今天已过半,她却连马还没摸到,这不公平。
——都怪李斯,如果不是李斯,阿父就能陪她玩了。
鹤华瞪了一眼李斯。
恩,瞪一眼就好啦。
瞪完这一眼,她便解了气,就能原谅阿父被政务所分心,然后忘记教她骑马的事情。
李斯呵呵一笑。
无妨,小公主心胸宽广,不会记仇,更不会报复于他。
然而下一刻,他听到丝毫不记仇的小公主声音软软糯糯向帝王撒娇,“阿父,廷尉好坏,如果不是他激得王离非要与韩信比试,阿父便能教我骑马了。”
“……”
好的,小公主也有记仇的时候。
小公主极度护短,一旦招惹了她的人,好性如小公主也会绵里藏针刺回去。
李斯叹了口气。
他就不该大包大揽,接受蒙毅的提议。
是的,没错,今日的一切都是他与蒙毅商议之后的决定,借着比试的事情拿捏韩信,拿捏了韩信,黄石公便会愿者上钩。
当然,精于算计的他从不做赔本的买卖,在他与蒙毅的计划中小小改动了一下,想从被关中子弟占据的武将位置里撕下一块来,给同是外来户的韩信。
——但看韩信这种分不清政局的头脑,他哪怕送韩信上青云,这厮也不会念着他的好。
李斯重重叹气,“臣知罪,臣不该打扰陛下与公主的雅兴。”
“哼,你才不会知罪。”
鹤华轻哼一声,把脸扭在一边,“你只会想着借着韩信打压王离,灭灭关中子弟的威风。”
奶声奶气的稚子童言哪怕在说自己的坏话,字字都在针对自己,但也让人心里生不出半分不耐与厌恶。
——谁会跟一个四五岁的奶娃娃较真?
李斯哑然失笑,“公主实在是误会臣了,臣哪有这个胆子去冒犯关中儿郎?”
“只是韩信此人天生将才,不该埋没于上林苑之中,臣不想陛下痛失栋梁,这才壮着胆子给陛下推荐此人。”
“哪知——”
“哪知王离那小子受不得激,竟然自告奋勇下场与韩信比试?”
阴阳怪气的老者声音打断李斯的辩解。
嬴政眸光微动。
蒙毅眼皮微抬。
李斯心头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
——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刘季眼前一亮,狐假虎威,“哪来的不懂礼数的老头,还不快快轰出去!”
“这是天子驾前,公卿众多,容不得你来撒野!”
“你小子先闭嘴!”
黄石公没有好气道,“蒙毅是什么人,我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
“如果没有他的允许,我怎么可能来到这儿?”
蒙毅曲拳轻咳。
刘季翻了个白眼。
他知道,他可太知道了!
但这种事情蒙毅怎么可能承认?所以他才敢狐假虎威!
一时狐假虎威一时爽,一直狐假虎威一直爽,他那些被泼冷水被骂癞蛤蟆的仇终于能报了!
“你少污蔑蒙上卿。”
刘季义正言辞,“你一个没名没姓半截身子入土的小老头,蒙上卿怎么可能会注意到你?”
“定是你趁人不备,才偷偷溜到这里冒犯天颜的!”
皇帝佬儿有度量,但不多,这老头又臭又硬跟茅坑里的石头差不多,皇帝对他估摸着也是捏着鼻子忍着的关系,他骂老头,皇帝或许会出面阻拦,但不会觉得他做得不对。
刘季肆无忌惮,“偷偷溜进来也就罢了,见了陛下竟然毫无礼数,连最起码行礼都没有——”
“嗖——”
利箭划破长空,打断刘季的喋喋不休,贴着黄石公的鞋面钉在黄石公面前的土地上。
刘季瞬间闭嘴。
——好的,知道这位老头把王家少将军得罪得很彻底他也就放心了。
“彩!”
关中子弟看热闹不嫌事大,齐齐为王离喝彩。
王离拎着弓,嚣张瞧着远处的黄石公,“哎呀,我手滑了,您都这么大年龄的人了,肯定有容人之量,不会跟我这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吧?”
“……”
这孩子比蒙毅小时候更欠收拾。
“那当然,老夫肯定不会跟你一般见识。”
黄石公俯身,去拔钉在地面上的箭羽,“王老将军战无不胜,骑射无双,其孙不仅没有继承他在兵法上的造诣,就连骑射也不及他的皮毛。”
王离脸色微变。
“将门难出虎子喽。”
箭弩实在难拔,黄石公拔不下,只好作罢,转身瞧着张牙舞爪的少将军,声音慢悠悠,“不过这也无妨,王老将军战功无双,上将军更是威名在外,有这样的祖父与父亲庇佑,少将军纵然平庸些,也能得侯位得将军位。”
世间有不需打磨便能璀璨耀眼的将星,譬如韩信。
也有璞玉一块,需要精雕细琢之后才能流光溢彩,比如王离。
他喜欢一点就通甚至不需点便能无师自通的将星。
但今日,他突然发现雕琢璞玉的过程同样有意思。
黄石公抄着手,笑眯眯看向王离。
嬴政视线落在王离脸上。
少年握着弓弦的手微微颤抖,显然被黄石公的话所激怒。
嬴政眉头微动。
蒙毅嘴角微抿。
鹤华张了张嘴,想打断黄石公的话,但此时的打断对王离来讲是掩耳盗铃,只会让生来骄傲的少年更加受挫。
韩信看看黄石公,再瞧瞧面沉如水的少将军,半息后,他默默退在亲卫身后,防止气头上的少将军给他来个一箭穿心。
章邯取来玛瑙沙盘,轻手轻脚放在鹤华身边。
习武之人听力好,哪怕离得远,方才的那些话他也一字不落全部听到,听完之后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唯一的感想是黄石公的确要收徒,但这个徒弟是韩信还是这位被气得不轻的少将军,便只有此时的黄石公自己知晓了。
“哪跟没有好祖父好父亲的韩信似的,被人赶鸭子上架跟你比试,怕赢了伤你自尊,怕输了更伤你自尊。”
黄石公眸光轻闪,杀人诛心,“可怜哟,韩信怎就没有这样的好祖宗?”
齐声喝彩的关中子弟陡然失声。
——可以说王离天赋平庸,也可以说他嚣张跋扈,但独独不能说他享受祖辈庇荫,虽然他的确如此。
十岁的孩子在做什么?
吃喝玩乐,向父母撒娇。
但十岁的王离在做什么?
在天不亮便跑马练箭,在月色高悬仍在练枪,祖父与父亲是他的荣耀,更是他身上的枷锁,他拼尽一生也要挣脱的存在。
如果他的祖父不是王翦,如果他的父亲不是王贲,那么以他的努力他的天赋,他定能被人赞一句冉冉升起的大秦将星,可是他父辈们是灭五国的绝世悍将,哪怕放在历史长河里,那也数一数二的绝世战功,有这样出色的父辈,他注定黯然失色,除非他是武安君在世,否则他注定被父辈们衬得平庸。
可武将那么多,武安君只有一个。
同理,父子联手灭五国的王翦王贲也只有一个。
群雄闪耀是这个时代的荣幸,可对于更多人来讲,是他们籍籍无名的可悲一生。
当然,对于王离来讲更残忍——王老将军资质平平的孙子,上将军王贲叫不出名的儿子。
“那是因为他没我这么好命。”
王离抬眉,缓缓从箭鞘里抽出弩箭一支,“我知我终其一生无法超越父亲与祖父,我而今的荣耀加身皆为阿父与祖父的缘故,但那又如何?”
“我身为大秦之将,我愿为大秦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