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您算计子房?”
鹤华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紧接着,那些疑惑顷刻间消失,只剩下一道陡然拔高的小奶音——
“子房,你背叛了那些六国余孽?!”
“不想让我与阿父遭遇刺杀?!”
张良心如死灰。
鹤华欣喜若狂,“子房,是真的嘛?”
“你真的不舍得我和阿父死?!”
张良身体剧烈一抖。
吕雉噗嗤一笑,“子房,大丈夫敢作敢当,你还是不是大丈夫了?连自己做的事情都不敢承认?”
“他背叛六国余孽?”
王离张了张嘴,总算反应过来,“他是六国余孽?!”
蒙毅斜睥如遭雷击的少年,“不算太笨。”
“……”
你可闭嘴吧!
自己完全不是蒙毅的对手,少将军王离识时务者为俊杰,没去接蒙毅对自己的评价。
老者轻捋胡须,“子房是仁善之人,见不得天下黔首遭难。”
张良痛苦闭眼。
鹤华微微一愣,面上的惊喜笑意一点一点淡了。
她清楚看到张良的挣扎与绝望。
一边是国仇家恨,一边是天下黔首,向右是不义,向左是不忠,两方拉锯着,几乎要将这个聪明绝顶的年轻人撕碎。
鹤华没那么开心了。
或许是奇怪女人的缘故,她很难不对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绝人物抱有十二分的伤感怜悯。
他们与世界为敌,竭尽全力去完成自己的执念,可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他错了,都觉得他不为世界着想,他所坚持的东西只会将天下黔首拖入无边战乱,于是他不得不妥协,去做一些所谓大义的事情,背叛自己的执念。
又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执念永远只会是执念,永远不可能再达成,他知道自己错了,自己不该再执念,他所受的教育与三观驱动着他,让走错道路的他重回正轨。
“谢谢你,子房,谢谢你肯为天下黔首着想。”
鹤华抿了下唇,抬头看着张良的眼,“可是子房,你的执念没有错,你不必屈服大义,去背叛自己的执念。”
张良身体微微一僵。
“没有人能逼迫你为了天下人放弃自己的国仇家恨。”
鹤华的声音仍在继续。
张良睫毛微微一颤,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小公主正坐在嬴政身边,小脸稚气,神色却极为认真,“因为,你也是天下人的其中一个。”
“你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不能因为你懂其他天下的悲苦,便要屈从大义放弃自己的仇恨。”
“这样对你是不公平的。”
鹤华道。
张良静静立在原地。
他从不敢奢求有人懂自己,更不敢妄想大秦的公主能明白自己对大秦的仇恨,在韩国被灭他的家人尸骨无存的那一刻,他的命运便已经被改写,他注定为反秦而奔走,一生以推翻秦朝为目标,为韩王,也为自己惨死灭国之战的家人们。
可嬴政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他统治下的九州天下欣欣向荣,一扫百年战乱的颓废与满目疮痍,六国黔首短暂悲伤自己国家被灭之后,很快便接受了自己秦人的新身份。
没有战乱,没有死亡,有的是亩产千斤的粮食,让他们在交完赋税的情况下依旧可以填饱肚子,朝有食暮有所不再是传说中的空想。
丝绸之路被打开,黔首们不仅能填饱肚子,更能从万国来朝的盛世中分一杯羹,给自己添些衣服,肉与鱼也能时常尝一尝。
最绝的是依法治国,唯才是举,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黔首有了晋升渠道,他们虽然现在是黔首,可只要他们学了知识,只要他们能通过考核,他们也能当秦吏,甚至能有朝一日青云而上,成为三公九卿中的一员。
这是无数人以前在梦里都不敢想的事情,但现在不敢想的美梦照进现实,他们何其有幸能成为秦人,能生活在千古一帝统治下的疆域?
他们那么那么努力生活,那么那么对未来充满希望,他不该打破他们的美梦,让盛世终结,王朝崩塌,让这群努力生活着的黔首们再度陷入百年战乱。
他不能那么做。
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害了天下黔首。
他得大度点,忘掉国仇家恨,加入大秦,重新生活。
可是,他重新生活了,他惨死灭国之战的家人们呢?他那虽平庸但却对张家推崇备至的韩王呢?
——他体谅天下黔首们的不易,谁又曾体谅过他的国仇家恨?!
“子房,我还是那句话,你的执念没有错,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小女孩软软糯糯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你走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执念之所以是执念,是因为它不惧流言,不畏艰险。”
女孩儿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低喃,“若是旁人三两句话便能打消的执念,那不叫执念,叫心有不甘。”
张良瞳孔骤然收缩。
——不甘?!
是了,他的确不甘。
他不甘他的韩国就这么消失在历史长河,不甘世代为相的张家就此泯于众人,他还不甘韩的黔首如今成了秦人,推崇供奉着灭了韩国的暴君。
凭什么呢?
凭什么韩国被灭?他的家族随之覆灭?黔首们能心安理得抛弃旧国,投入秦的怀抱?
凭韩国弱小,韩王昏庸。
凭他的父亲与祖父虽有才干,但却远远不如秦相与秦将。
凭黔首们为韩人时朝不保夕,做秦人时却能吃饱穿暖,甚至还能扶摇而上,改变自己乃至家族的百年命运。
他无比清楚知道这些原因,但他依旧心有不甘,因为那是生他养他的故国与家人啊,就这么崩塌于秦兵的铁骑之下,百年之后无人再记得他们,史书工笔只会说秦王气吞山河,横扫六国,他家人的血泪与故国,不过是青史之下的小小蝼蚁,螳臂挡车,不值一提。
他怎能甘心呢?!
张良轻轻笑了起来。
“鹤华公主,您真的很好。”
张良的声音断断续续,“可是……那是我的故国与家人,我终其一生……无法释怀。”
鹤华叹了口气,“子房,你的痛苦是因为你太过聪明。”
“既然无法释怀,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必在乎别人的眼光与天下大义。”
“他做不了。”
沉默良久的嬴政缓缓开口,“张子房,你为韩人,朕为秦王,你与朕之间血仇累累,不共戴天,非时间所能消弭。”
“你既不能为朕所用,便回你的故土,为你的黔首做些事情。”
张良微微一愣。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慢慢抬头,看向主位处的帝王,帝王一脸平静,声色淡淡,“颍川郡乃中原腹地,气候与土地皆适合粮食的种植与培养,回颍川吧,将颍川郡治理成下一个天府之国的巴蜀之地。”
“你不是在为朕做事,更不是在为天下黔首做事,而是为了你的故国与家人。”
嬴政声音不急不缓,静静看着挣扎在仇恨与天下之间的年轻男人,“你的王与家人看到你的故土昌平清宁,想来会为你感到高兴。”
张良听清了,无比清楚知道嬴政在说什么。
他让他回他的故土,曾经的韩国,现在的颍川郡,他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在那里,重新开始,用自己的毕生所学,让百废待兴的颍川成为如巴蜀之地一般的天府之国。
这样怎样一种气度与自信,竟敢放他回他的故国?!还让他在他故国的地方当官?
“你,难道不怕我会揭竿而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良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我若回了韩国,便是鱼入大海——”
“那又如何?”
嬴政懒懒挑眉,轻嗤一笑,“张子房,莫太小觑朕。”
张良呼吸微微一顿。
——他的确小瞧了这位帝王的心胸。
“不过,朕的度量也的确不大。”
嬴政手指轻扣案几。
蒙毅上前,递上一沓纸张,揶揄视线瞥了一眼张良。
张良一头雾水。
下一刻,他听到帝王声音悠悠——
“你在咸阳城的这些产业,便作为你的回乡路费。”
果然这才是他所熟悉的暴君。
别人是雁过拔毛, 这位暴君连雁都一并拿了去,端的是不留一根雁毛给黔首。
张良一言难尽。
“怎么,你不愿?”
嬴政十分礼贤下士, 征询张良意见。
张良心脏梗了一瞬, “……愿意。”
“愿意便好。”
嬴政微微一笑,“既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便算不得朕强取豪夺, 无端侵占黔首家财。”
张良有一瞬的心梗。
——这位帝王远比拉低君主道德底线的秦昭襄王更没有道德底线。
什么叫做你情我愿?
分明是嬴政给他开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所以哪怕嬴政拿走他所有的店铺与财产, 他也只能咬牙认了。
这个条件他的确无法拒绝。
他真的很想回故乡,看一看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饮一口故乡清凉甘甜的井泉。
张良缓缓出了一口气, 面色逐渐缓和。
“阿父,你这是欺负子房。”
鹤华噗嗤一笑。
“这怎么能叫欺负?”
自从知道张良是六国余孽, 王离看张良哪哪都不顺眼, 少将军双手环胸, 冷眼瞧着贼心不死一身反骨的六国余孽,“他做过的事情足够让他五马分尸了。”
“但陛下非但不杀他,还把他放回颍川郡,这是何等宽容大量的君主?他们一百个韩王也比不得陛下一根手指头。”
蒙毅嗤笑。
——韩王也配与陛下相提并论?
“过来签字。”
蒙毅道, “签完字,你便可以回颍川。”
侍从殷勤捧来纸笔。
吕雉推了下张良,“快去, 机不可失。”
老者目光微转。
嬴政瞥了一眼老者。
老者仿佛看不到嬴政视线, 只笑着看向张良。
嬴政若无其事收回视线。
张良拍拍吕雉的胳膊, 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上前。
他虽不是法家人, 但对于法家也略知一二,且刺杀失败后在咸阳城中蛰伏下来,置办了一些铺子来赡养那些为他而死的士人的家人,在咸阳城中经营,便不可避免与城中的秦吏打交道,拜经营铺子所赐,他对如今的秦朝律法颇为了解,哪怕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人法家代表人李斯,也很难钻律法的空子将他坑出一脸血。
但嬴政不是李斯,且手段大开大合毫不掩饰,几乎把我要坑你写在脸上,让他签字的东西也简单直白,他将铺子乃至名下的仆从们全部无偿转让给鹤华公主,契约即刻生效,永不反悔。
“……”
行吧,给鹤华公主就给鹤华公主吧,总好过给天天给人挖坑的暴君嬴政。
虽然这纸契约书也只是写得好看,名义上是给鹤华公主,实际上他的财产仍是被嬴政没收,但名义上写得好看就行,拿着这张纸,他可以自欺欺人他的东西是给了鹤华公主,而不是献给暴君换取自由。
“咦?都给我?”
鹤华有些意外。
嬴政弹了下鹤华脑壳上的小揪揪,“不想要?”
“想要!”
鹤华重重点头。
她刚才都看到了,张良名下还有点心铺子,铺子生意这么好,点心肯定做得很好吃!
但这都是张良苦心经营的东西,她平白无故将这些东西占为己有,是不是不太好?
而且不止铺子,他麾下的人也全部归了她,这些都是些老弱妇孺,当是为他而死的士人的家眷,他会放心将这些人后半生的安稳交给她吗?
鹤华看向张良。
男人并无半分不甘不愿,十分痛快在契约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下笔虽生疏,但写出来的字很漂亮,是那种为经营生意不得不学习秦字,但天赋异禀,哪怕不怎么用心学,也能写出一手好字的程度。
真的很聪明的一个人啊。
而且很通透,这么多的人,说给她便给她了,丝毫不担心她会苛待他的人。
张良在自己名字上面盖上手印。
“子房,你放心,我会好好善待你的人的,不会叫他们受委屈的。”
鹤华认真向张良保证。
张良莞尔,深深向鹤华鞠了一躬,“既如此,一切便拜托公主了。”
“承君一诺,千山无阻。”
鹤华郑重其事,“我一定会做到对你的承诺。”
嬴政眼皮微抬。
蒙毅把张良签好的契约书收起来,拿到鹤华面前,“公主,到您了。”
在依法治国的大秦,哪怕皇帝嬴政想要剥夺普通黔首的财产,也得走律法流程。
一发契约书一式三份,不仅张良鹤华需要签字盖章,还要有官府的人作证,三人全部签字盖章,同时再盖上官府的官印,才算正式生效。
寒酥小步上前,给鹤华整理衣袖。
待整理完衣袖,才轻手轻脚把毛笔递给她。
鹤华笔尖蘸墨,工工整整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还伸出小手手,在上面印上自己的手印。
接下来是吕雉。
这种事情归于治粟内史管理,吕雉恰好在治粟内史手底下做事,省了再去治粟内史那找人见证的时间。
张良鹤华签完字,吕雉签上自己名字,再盖上随身携带的私章,契约书便可以生效了,张良名下所有财产与仆从全部归于鹤华。
蒙毅把三人签好的契约书分发给三人。
“虽然你失去了财产,但你获得了自由。”
蒙毅揶揄轻笑,“张子房,这样的结果对你来讲是千载难逢的好买卖。”
“……”
谢谢,你们秦人都这么喜欢在人心口插刀吗?
他虽仗义疏财,但也没有到视金钱如粪土的程度——嬴政一个铜板都没给他留,是要他凭着自己的一双脚从咸阳走回颍川吗?
张良收下自己的那份契约书,整齐叠好放在袖子里。
“我怎么回去?”
张良问蒙毅。
“这个简单。”
蒙毅笑眯眯,“明日有一批秦吏去颍川郡赴任,你可以与他们一同回去。”
——他家陛下虽缺德,但没有缺德到让一个聪明人累死在半道上的程度。
亲卫上前,双手捧上一沓文书。
蒙毅把文书拿给张良,“这是你的新身份,秦人张子房。”
张良眼皮狠狠一跳,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今日之后,他便是秦人张子房了?
蒙毅啧了一声。
怎么,都这种情况了,还在纠结自己的身份呢?
老者悠悠视线落在张良身上。
鹤华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她清楚知道张良的不甘,更知道张良对自己身份的执念,这一纸让他成为秦人的文书,很有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这已经是阿父作出的最大让步了,让他回到原本的韩国现在的颍川郡,普天之下只有阿父做得到,如果他连这一点都接受不了,那么他这个人,是真的留不了了。
王离笑了起来。
——拒绝,赶紧拒绝,这样他就可以把他杀了永绝后患!
“快别傻站着了,赶紧拿了文书与你的仆从们道别吧。”
众人心思各异,吕雉眸光微转,接了蒙毅递过来的文书,塞到张良怀里,把张良推出房间,“你明天就要走了,今日若不告别,明日便没机会了。”
待把张良推出房间,吕雉又笑着向嬴政辞行,“陛下,臣与这些人颇有渊源,想随子房一同前去。”
嬴政眼皮微抬。
——臣?一个很有意思的自称。
自王贲开通丝绸之路,大秦原本便不富裕的官吏更加捉襟见肘,但培养官员需要时间,尤其是能独当一面处理政务的官吏,更是大量的时间与经验才能培养得出来,这种情况下,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政令随之出台。
大秦从不是墨守成规的国度,而他也不是故步自封的帝王,在见识过后世女人上学参政的场景后,那些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人才自然连女人都包含进去。
对于千百年来由男人主政的朝堂来讲,这样的政令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丞相王绾坚决抵制,廷尉李斯据理力争,就连上卿大夫们也纷纷抵制,言大秦大秦儿郎一身傲骨,怎能龟缩女人身后由女人来统领?
——用后世的话来讲,这便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自己已无法招架繁琐政务了,还想着自己是儿郎,得庇护大秦的女人。
死要面子活受罪。
但掰扯这种事情显然没有任何意义,他要忙的事情太多,也懒得去掰扯争辩,便折中一下,只让女人们来处理一些杂务,并未给她们实际性的官职,算是不是仆从的仆从。
朝臣们勉强接受他的折中,让有能力的女人们来帮自己做一些琐碎之事,而吕雉,就是其中一个,也是最聪明的一个,否则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自称“臣”。
这是在向他讨一个许诺。
她的野心远远不止这些,三公九卿才是她的最终目标。
嬴政懒懒一笑,“去吧。”
——没答应,但也没否决。
吕雉心中一喜。
不否决,便意味着这位帝王的确考虑过让有能力的女人正式登上朝堂,而非作为只处理杂务的半仆从。
“喏!”
吕雉声音清润,“臣一定不辜负陛下心中所愿,送子房平安归颍川。”
世人总是喜欢给女人填上许多美好期许,比如她们温顺善良,柔弱缱绻,可她从不如此,她只坚信握在掌心的才是真实的,至于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她不稀罕,有则有,没有也能过,她从不苛求。
与张良的相遇,有惺惺相惜,但更多的是利益驱使,这是一条青云路,能让她彻底入帝王之眼,为以后的踏入朝堂积累资本。
吕雉眸中精光微闪,俯身退出房间。
房间外的楼梯口,张良扶着栏杆,正一步一步往下走,吕雉提着裙角,一路小跑追上张良,伸手拍了拍有些失魂落魄的男人肩膀,“还在伤心你的钱财?”
“子房,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纠结一时的得失呢?”
张良叹了口气,“娥姁,我是——”
“我知道。”
吕雉打断张良的话,“但是子房,这已经是陛下所能做的最大的让步,如果你连这一层都无法接受,那么等待你的,是那些为你而死的士人的亲眷全部被屠杀,你的故土颍川郡会被派去经验并不丰富的秦吏,带领你的乡民走过无数弯路,才能找到适合颍川郡的哪一条。”
“子房,你应当知道,在人才极度短缺的情况下,只略识一些字的人便能脱颖而出成为一方土地的父母官。”
“他们匮乏的经验与贫瘠的执政能力并不足以支撑他们造福一方百姓,若非秦吏着实不够,而培养官员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们根本不会有机会掌一方民生。”
“子房,你愿意让你故国的黔首们成为这种秦吏治下的子民吗?”
吕雉一针见血,问出张良最担忧的问题。
张良抬手掐了下眉心,“娥姁,你总是这般尖锐。”
“不,我不是尖锐,而是我出身所致。”
吕雉道,“世人都道黔首目光短浅,只关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那是因为他们只能看得到这些地方,而我也一样。”
“我看不到你们的国仇家恨,执念不甘,我只看得到大秦此时的官吏并不能够支撑起如此庞大的王朝。”
吕雉蹙了蹙眉,“皇权不下县,帝王的政令便无法到底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也是到了咸阳城,才知晓陛下曾颁布那么多的惠民政策与助民政令,可惜秦吏能力不足,而地方势力横加阻拦,导致这些政令只能停滞在郡县之中。”
“底层的黔首永远不知道他们的帝王也曾挖空心思为他们思考过,不遗余力打破旧的制度,只为让黔首朝有食暮有所。”
张良微微一怔。
“说陛下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才颁布这些令法也好,说陛下做做样子邀买人心也罢,但陛下是真切考虑过黔首的,因为国与民从来是绑在一起的,一个王朝想要盛世永昌,它的子民必是安居乐业的,否则底层动荡,□□四起,王朝昙花一现,而后分崩离析。”
吕雉的声音仍在继续,“这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局面。”
张良眸色微深。
他想起自己在咸阳城遇到黔首,他们虽然辛苦,很多时候忙得连饭都吃不上,穿着破烂的衣服,身上脏兮兮,但是他们的眼睛却很很亮,那是一种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明亮,他们坚信他们的帝王有改变天下的能力,能带领他们过上他们梦寐以求的生活。
那是他在故国从未见到的东西。
——这种东西叫做希望。
“陛下爱天下黔首吗?”
“未必。”
“但他想要他的王朝千秋鼎盛是真的。”
“王朝与黔首是密不可分的,他为了他的王朝能付出一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也算爱过他的九州子民。”
张良眸色渐渐恢复清明。
“我知道了,娥姁。”
张良轻轻一叹,“九州四海,再无人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
蒙毅入座,挑眉瞧着坐在鹤华下首位置的老者,慢悠悠说道,“老翁看上去面熟得很,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你已官至上卿,贵人多忘事在所难免,怎还会记得老夫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
老者的阴阳怪气不比蒙毅少。
怎么听上去两人好像认识一样?
王离一头雾水,没忍住问了一句,“你认识他?”
“认识,怎么不认识?”
蒙毅难得没有针对王离,“当年怒斥陛下非人君之象的铁骨铮铮的谏臣,天下谁人不认识?”
“……”
谢谢,我不认识!
又一次被蒙毅暗刺不是人,王离被噎了一瞬,但无论是嘴皮子上的工夫还是拳脚工夫他都不是蒙毅的对手,能屈能伸的少将军自动忽略蒙毅的话,并坚定觉得他的话在针对老者。
“见识浅薄。”
王离冷笑,“陛下龙行虎步,千古一帝,岂是寻常相术师所能观相?”
——直接将骂嬴政非人君之相的老者骂成坑蒙拐骗的相术师。
“王离,不许胡说。”
鹤华瞪了一眼王离。
王离憋憋屈屈闭嘴。
“您之前是大秦的臣子?”
鹤华有些意外,奇怪问老者,“是因为与阿父政见不合,所以才离开阿父吗?”
老者笑了一下,“若世间之事皆由政见不合所能概括,那天下九州便少了多少不平之事。”
这句话太深奥,鹤华听得不太懂,只隐约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也怪不得蒙毅在进来之后看了老者好几眼,原来还有这样的恩怨在。
“老翁,您的话我听不懂。”
鹤华十分坦然,“我只懂阿父是一个好皇帝,要不然一统九州的人便不是阿父。”
在这种事情上,鹤华从来维护自己的阿父,她看了又看老者,心中疑惑更甚,“你当初离开阿父,必有您一定要离开的理由,而今重见阿父,则有您必须要见阿父的原因。”
“您为什么突然又决定见阿父了?”
鹤华开门见山。
王离简直想拍手称快。
对,就是这样,跟这种怪老头兜什么圈子?该说的话说完,然后一脚把人踹开再不相见!
——他可太讨厌这个一句话能把人噎死的怪老头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坐在鹤华下首位置的老者也这样想,鹤华单刀直入,他便直奔主题,“因为我从你身上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嬴政动作一顿,慢慢抬起头,沉静眼眸陡然凌厉。
蒙毅眼皮微抬。
章邯眼睛轻眯。
王离一头雾水。
这都什么跟什么?故弄玄虚也不是这个故弄法。
片刻后,心思单纯的少将军想到一种可能,身体剧烈一抖,瞬间脱口而出,“不可能!”
“十一就是十一,是大秦金尊玉贵的公主,怎么可能像你的一位故人?!”
“……”
很好,王翦可以安详闭眼了,心思如此的孙子断然不会引起帝王的半点忌惮。
老者很是替王翦欣慰。
“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鹤华低头看了看自己,迟疑问老者,“您的意思是,我与您的一位故人很像?”
老者没有搭理王离,只看着鹤华,“是,但也不是。”
“退下。”
嬴政突然出声。
屋内侍从尽数退下。
章邯看了眼鹤华。
小女孩儿年龄虽小,但相貌与嬴政极为相似,尤其是那一双漂亮凤目,更是像极了嬴政,唯一不同的是嬴政久为上位者,凤目不怒自威,而鹤华年岁较小,凤目更为柔和软糯。
——公主绝对是陛下之女,此事绝不会有假。
章邯再看蒙毅。
男人眉目之间有探究,但那种探究在老者身上,而非针对公主。
想了想,章邯附身将鹤华抱起来,欠身向嬴政道,“陛下,臣与公主先行告退。”
他的只觉告诉他,陛下并不想让公主听到这些事。
鹤华扁了扁嘴,“阿父。”
“乖,听话。”
嬴政声色温和。
“我会听话的。”
鹤华两只小手手攥着章邯衣襟,“阿父记得要早点忙完,因为我在等阿父一同陪我出去玩。”
嬴政眉头微动,眸色有一瞬柔软,“知道。”
“阿父再见。”
鹤华这才与章邯一同离开。
鹤华辩都不辩一句便随着章邯离开,王离再也坐不住,到底是才五岁的小孩子,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这种老头往她身上泼脏水的时候她怎能离开呢?简直糊涂!
“陛下,您不要听这个老头的信口雌黄!”
王离双手按着食案,心急如焚,“他的话半个字都不能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