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问题总是浅显,她知晓张良对她阿父深恶痛绝,但她也能感觉得到,张良虽恨她的阿父,但对于阿父的能力是认可的,否则阿父不会完成横扫六国一统天下的宏图霸业。
张良恨归恨,不会在言语上不尊重她的阿父,是那种典型的贵族子弟,哪怕落魄了,但骨子里的好修养仍在,他们不会做出当着别人女儿对别人父亲破口大骂的事情来,尽管那个别人是他的仇人。
但老者似乎不大一样。
他的性格很怪,时好时坏,明明刚见面时还好好的,然而没说两句话,他便直呼她阿父的名字,惹火了王离还不算,后面性命都被王离捏在手里,还不忘挑衅王离。
她不喜欢这种人。
哪怕有经天纬地之才,她也不喜欢。
“老翁,您并不喜欢我的父亲,对我更是没甚兴趣,又何必与我同行?”
鹤华奇怪看了看老者,婉拒老者的邀请,“您若是对咸阳城不熟悉,想找个人领着您玩玩转转,那不妨让雉姐姐陪着您,左右她明日无事,陪您晚一些也无妨。”
老者笑了一下,“十一公主是介意方才老夫对公主之父不敬之事?”
“既如此,老者向公主赔个不是。”
说话间,老者拢起衣袖,郑重向鹤华深鞠一躬。
王离傻眼。
——这人有病?
方才叫嚣着对陛下不敬,这会儿又郑重其事道歉?
吕雉微微一愣。
——又臭又硬如粪坑里的石头的黄石公竟也有向人鞠躬认错的一日?
章邯眼皮微抬。
鹤华看了又看面前认真向自己赔礼道歉的老者,微微欠起身,稍稍避开老者的礼,“您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
老者起身,笑眯眯说道,“老者想认识一下传闻中的十一公主。”
鹤华更加奇怪了,“方才我进来的时候,您便已经知晓我的身份,若是有心想要结识我,则不会说出对我阿父不敬的话。”
“可您非但说了,言语之间对上将军也颇有不敬,这意味着您并不将我放在心上,我的身份对于别人来讲是尊贵无匹,可对于您来讲,或许不如雉姐姐院子里养的细犬。”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您突然想要结识我?”
鹤华蹙眉看向老者的眼。
老者眼底闪过一抹讶异。
好聪明的女娃娃。
比他想象中更加聪明敏锐。
“是因为十一公主方才的话。”
老者瞬间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公主身为大秦公主,却能理解子房的执念,此等气度,如何不让老夫生出结交之心?”
“结交?”
王离冷笑一声,“老头,你还是不要结交了。”
“你一个目无皇帝陛下的人,你结交十一做什么?”
“难道不怕自己再度说漏嘴,我顷刻间取你性命?”
王离眼睛轻眯,杀气腾腾,“若再来一次,可没傻子替你挡死了。”
这话难听得很,一旁的吕雉连连皱眉,下意识伸手扯了下老者衣袖。
——她怕老者的暴脾气忍不了王离的挑衅,再来几句让王离瞬间暴起的话,她虽与老者要好,可也没到张良那种愿意以身替老者挡死的程度。
老者却无甚反应。
他仿佛听不到王离的话,更没有感觉到吕雉拉自己衣袖的动作,只笑眯眯看着没有回答自己话的鹤华,“十一公主意下如何?”
被人彻底忽视,王离的无名火腾地一下起来,“你——”
“少将军,公主尚未说话。”
章邯按住王离。
章邯比他年长,力气也比他更大一些,王离被章邯钳制住,心里直窝火,手肘撞开章邯的钳制,低低骂了一句,“滚!”
章邯闷哼一声,松开王离。
“王离,你怎么又欺负章邯?”
鹤华有些不悦。
老者眼皮微抬。
——哦,他也被忽视了。
“谁欺负他了?”
王离火大,“是他先来寻我的麻烦。”
一个小小的郎将入不得将门世家的少将军的眼,王离活动着手腕,上前来领鹤华,“十一,咱们走。”
“这里有什么好待的?再继续待下去,天都要亮了。”
“走,本将军带你出去玩。”
王离伸手来抱鹤华。
鹤华却直接拒绝,“我不要你抱,我要章邯抱。”
“……”
那个出身卑微的小郎将到底有什么好!
王离气结。
章邯走上前,将小公主抱了起来。
“你没事吧?”
鹤华摸了摸被王离手肘撞的腰侧位置,“疼不疼?”
“不疼。”
章邯摇头。
“不疼才怪。”
鹤华没有好气看了眼王离,“王离,你以后不许欺负我的人。”
“你若再这样,我就真的不跟你玩了。”
“???”
到底谁欺负谁?
如果不是章邯拉他,他能为了躲避章邯的动作撞章邯?!
“是他欺负我!”
少将军无能狂怒,“是他先来拉的我——”
“够了。”
鹤华打断王离的话,“王离,你不要再闹了,我真的要生气了。”
王离心头闷出一口老血。
——到底是谁在闹?!
吕雉连忙出来打圆场,“少将军,您与公主是什么关系?何必为这些小事来置气?”
言外之意是与他相较,章邯不值一提。
公主为章邯而斥责是他,并非真的觉得他有错,而是因为章邯是公主的人,公主生性护犊子,护章邯是本能,而不是与他生分。
好像也有点道理。
王离勉强接受这个说辞。
“再说了,公主今夜是出来玩的,是赴您的约,若不是有您在宫外照应,陛下哪舍得让公主出宫?”
吕雉再接再厉,“公主好不容易出了宫,您便带着她好好玩玩转转,这样才不辜负公主兴师动众来寻您,是也不是?”
王离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些,勉为其难点点头,“是。”
“既然是,那咱们现在便出发?”
吕雉对王离做了个请的姿势。
王离瞧了瞧鹤华,“走?”
“走就走。”
鹤华轻哼一声,把脸扭在一边。
“走走走,出去玩!”
王离的坏心情一扫而光。
他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没得辱没了他少将军的身份!
王离十分大度,丝毫不记仇,凑在鹤华身边叽叽喳喳,“城东新开了一家食肆,庖厨是胡人,味道与咱们大不相同,我领你去尝尝,你肯定喜欢。”
“有点心吗?”
“有!”
“哦,那可以去。”
小孩子同样不记仇。
老者目光变得玩味起来。
——如果自己被忽视的代价是看这一场大戏的话,那么这种忽视他勉强也能接受。
“老翁,您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章邯即将跨出房间,鹤华趴在章邯肩膀,看向笑眯眯看戏的老者,“先说好,王离脾气不大好,我阿父都管不了,您若是再出言不逊,他肯定会对您动手的。”
老者目光悠悠,“放心,老夫会管着老夫的这张嘴的。”
“您最好如此。”
吕雉叹了口气。
——她可是见过老者跟刘季对骂的场景的,能把混不吝的骂得狗血淋头哑口无言的,老者绝对是第一个。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
“城东新开的食肆?”
嬴政眉头微动。
蒙毅道,“这是陛下的食肆,少府私下在管理。”
“这家食肆生意极好,听少府讲,只需再过十天半月,便能将之前的投入全部收回来。”
“既如此,咱们也去瞧瞧。”
嬴政起身。
张良翻身下马。
上次的刺杀几乎折了所有的六国后人,哪怕侥幸逃脱的,也都沉寂下来,各自在咸阳落脚,躲避蒙毅的搜捕。
这种情况下,他便很少与那些人联系了,只关注自己的生意,挣些银钱厚待那些为他而死的士人们的家人亲属。
他的生意很不错,蛰伏在咸阳的这段时间让他积累了不少财富,大抵是这个原因,那些六国后人试图开始与他联系,想要他资助他们一些银钱,让他们的生活不至于这般潦倒狼狈。
同为六国后人,他太清楚在蒙毅的高压之下活得有多不容易,他是早早在咸阳城中留了人脉,这才有今日的还算过得去的局面,但其他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心腹全折在里面,自己又不懂经营,可不就在咸阳城中过得无比艰难么?
张良将马交给门口侍从,大步走进食肆。
他在食肆中换了件衣服,佝偻着身体从食肆后门走出来,推着还剩一半菜的单轮车,像是来给食肆送菜的农户,与一路跟踪他的人擦肩而过。
张良小心翼翼来到另外一家食肆,城东新开的天下同。
这家食肆是少府在打理,是嬴政敛钱的工具,正常情况下他们应该避而不及的地方,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将联系他的人约在食肆的后院中。
“子房,你总算来了。”
带着斗笠的络腮胡子松了一口气,伸手揽着张良肩膀,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们这些兄弟。”
其他警惕打量着周围环境。
他们是扮成菜农进来的,一边缷着菜,一边勾肩搭背说话很正常,无人在意几人的窃窃私语。
张良从衣袖里取出一枚鎏金瑞兽扳指,塞到络腮胡子手里,“这个东西你拿着。”
“若是银钱不够花,只管拿着扳指去我铺子里取。”
“子房果然豪爽。”
络腮胡子接了扳指,看也不看塞到衣袖里。
张良眼皮微动。
——按着他肩膀的手似乎稍稍用了力。
下一刻,方才与他熟稔叙旧的络腮胡子声音陡然阴鸷,“可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
“若不是你提前把消息透露出去,嬴政狗贼怎会将我们一网打尽?!”
络腮胡子手肘重重击在张良脖颈。
“啪——”
张良倒在码得整整齐齐的菜堆上。
“哎,怎么回事?”
“没什么,他一天没吃饭了,饿晕了。”
“赶紧把他弄醒,去庖厨取点饭给他吃,今日有贵人前来,别弄脏了贵人的菜!”
“好嘞,我们这就去。”
几人点头哈腰,哄走管事。
管事走后,一人俯身翻开张良身体,男人口角已有血色溢出,这人便伸出手,试了下张良的鼻息,“好像没气了。”
“我下手这么重,他还活着才是怪事。”
络腮胡声音冷冷,“这种叛徒死了干净,如果不是他通风报信,嬴政狗贼早就死了!”
“你们两个将他尸体藏起来,别耽误了我们的事情。”
络腮胡随手指了两个人。
“喏。”
两人拖走张良。
他们早就踩好了点,不一会儿,便找到堆满柴的柴房,抬手将张良扔进里面,再用木柴盖得严严实实,做完这一切,两人快速离开,去与络腮胡会和。
能在灭国之战里活下来的人岂是寻常人物?
更别提他们还躲过了六国后人几乎被嬴政一网打尽的那场惨战。
他们虽潦倒,但尚未潦倒到需要张良接济的地步,他们联系张良,是以张良为饵,引嬴政出宫,再一次刺杀嬴政。
他们等这个机会等得太久。
他们不明白张良的人为何在上次的刺杀中反水,让他们的行刺计划彻底失败,但他们明白一件事,张良的人成了鹤华身边的一等红人,而张良自己也被鹤华颇为看重,让自己的另外一个心腹吕雉与他结识,鼓动他放弃仇恨效忠暴秦。
——鹤华对张良的重视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
在鹤华公主与王离在街头相遇,而蒙毅扮成寻常富家子弟跟随其后时,他们知道自己的计划的成功了一半,后面的,便是等带着鹤华公主来食肆,吃一吃胡人极为拿手的点心。
那个胡人是他们安排的。
当然,胡人对此一无所知,还用蹩脚的话向他们道谢,谢谢他们给他找了个这么好的去处,若有机会,定会报答他们。
他们要的不是胡人的报答,而是胡人的小点心会引着王离带来鹤华。
而心系鹤华的嬴政,也多半会跟随而来,这样一来,他们计划便有可能成功。
当然,不仅仅是刺杀嬴政,那个水淹他们国都的王贲的儿子,更是他们的目标。
这是最后一次。
真正的不成功便成仁。
几人打晕上菜的侍者,拖着侍者进入无人草丛。
片刻后,他们换上侍从的衣服,端着饭菜缓缓走入前院。
柴房内,张良扒开堆在自己身上的木柴,大口大口喘着气,当年黄石公教他的吐纳养生之术,竟在这个时候救了他一命。
络腮胡把手搭在他肩膀时,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络腮胡乃贵族之后,哪怕现在过得狼狈些,也不至于粗鄙到与黔首一般与人勾肩搭背,在那一刻,他已心生警惕,只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完全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只能在络腮胡对他下手时稍稍避开他的致命一击,用黄石公教他的吐纳术骗过这些人。
而现在,他的确骗过了那些人,那些人以为他死了,便放心去行刺嬴政。
嬴政此次出行不会带太多人,而他们扮做的是侍从,少府名下的侍从,嬴政敛财的工具,亲卫们天然不会对这样的人心生警惕,哪怕防备,但也不会太过防备,有心算无心,嬴政必死。
不止嬴政,还有王贲,叛徒章邯,这些人都会死,甚至那个给天下黔首带来亩产千斤粮食的小公主,也会死于这场刀光剑影。
张良靠在墙壁上,上次刺杀嬴政都不曾让他心乱如麻,然而这一次,他却是真真切切六神无主。
——鹤华公主不能死。
救天下之人,不应死于天下人之手。
张良心烦意乱。
他清楚知道鹤华公主对于天下的重要性,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站在天下黔首的位置去思考问题。
作为被嬴政灭国的六国后人,很多人看不到鹤华公主对嬴政的影响,对九州天下的影响, 他们看到的是自己的国家被秦人灭亡, 看到的是自己的王被杀,自己的家人惨遭屠戮, 自己九死一生才逃过一劫, 苟延残喘活在这个世间, 往后余生, 只剩复仇。
只要能复仇,他们什么都会做,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毫不犹豫割舍。
这种情况下, 抓一个嬴政心尖尖上的公主来威胁嬴政又算得了什么?
鹤华公主是嬴政最为宠爱的小女儿,改变嬴政治国方针的人, 对嬴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六国后人必会先对腿脚不便的鹤华公主下手, 抓到鹤华公主,借此威胁嬴政,一旦嬴政自乱阵脚,后面的刺杀便会变得极为容易。
而被六国后人抓走威胁嬴政的鹤华公主会遭遇什么, 其结果再明显不过,他们或斩断公主的手,或斩断她的胳膊与腿, 只要是能威胁到嬴政的事情, 他们都会做, 国仇家恨横在中间,他们不会对鹤华公主有任何仁慈与不忍, 毕竟只有鹤华公主真实受到伤害,才能牵扯住嬴政,才能让他们有可能砍下嬴政的人头来祭奠自己的先王与死战报国的族人。
等待鹤华公主的,将会是六国后人的惨无人道的虐杀。
之后的事情无非只有两个结果,若六国后人的运气足够好,嬴政死于这场虐杀,长子扶苏与其他几位年长的公子们远在南越之地,无法短时间内回到咸阳继承皇位,留在咸阳城的年少公子们会为了皇位你争我夺,将盛世太平的大秦拖入无边内乱。
若有一位公子侥幸在这场内乱中胜出,那必然是与朝臣宗室们相互勾结才会迎来的局面。
主少国疑,权臣执政,嬴政原来的政策未必会保留,甚至就连大秦以法治天下的基本国策也会改变,新的皇帝被权臣送上皇位,权臣们怎会允许这种削弱他们自身权力的政策继续执行?等待大秦的,是郡县制不复存在,分封制大行其道,各种逆行倒施的诏令接踵而来,让这个嬴政一手缔造的王朝随着嬴政的崩逝而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
六国后人会借此作乱。
但杀了鹤华公主的他们不会得到天下人的拥护,他们失了民心失了大义,他们会被千夫所指,如过街的老鼠一样人人喊打,天下黔首会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去拥护风雨飘摇中的大秦。
可大秦内部已乱,无法触及到权力中心的黔首们根本阻止不了这个空前强大的王朝的崩塌,而他们对于大秦的拥护,还会让这个动荡不安的王朝的灭亡时间拖得无限久,久到黔首们对它彻底死心,大秦才会彻底灭亡,而后揭开群雄逐鹿战火四起的乱世篇章。
这次的乱世会维持多久,谁也不会知道。
会不会再有一个嬴政来结束乱世,让天下九州重归太平,却是一个谁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张良手指微微收紧。
他又一次清楚意识到嬴政对于乱世对于九州的重要性,可代价是他的国家灭亡,他的王与族人接连死去,他如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大秦王朝的盛世太平里,周围的繁华热闹与他无关。
唯一与他有关的是六国后人,他们以他为饵,策划了这场针对嬴政的刺杀,如果嬴政的运气足够好,又或者他足够心狠手辣,对鹤华公主被抓住的事情无动于衷,躲过了这场几乎能要他性命的刺杀,但鹤华公主的死会让这个原本便暴戾嗜杀的帝王彻底激发本性,他会以一种歇斯底里的残酷手段报复六国后人,让这些人明白什么叫残忍。
不,不止六国后人,很多人都会被波及,很多原有的治国方针也会被改变,那些轻徭薄税与民休息的政策将会成为一种绝响。
他要的从来不是世人奉他为神祇,而是要九州天下属于大秦,所以百年之后史书工笔写他是明君也好,暴君也罢,都不会影响他的任何决策,唯一能影响他决策的,只会是有人试图颠覆他的王朝,谋害他的性命,让他的万世基业成为黄粱一梦。
所以当他发现怀柔政策无法让天下归心时,取而代之的是血腥残酷的手段来镇压一切不从之音。
帝王手段血腥,却无小公主出来调和,再弄来能够亩产千斤的粮食来让天下黔首归心,那么看似空前强盛的大秦的命运,将会随着帝王的病逝而土崩瓦解,而这位功绩明明可以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后世对他的评价将会是如商纣夏桀一样的暴君。
天下的命运在大秦。
秦的命运在于嬴政,嬴政性格转折,在于鹤华公主。
无论于嬴政,还是大秦又或者九州天下,鹤华公主都是极其重要的角色。
——她不能死,她也不可以死。
张良闭了闭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扶着墙壁缓缓起身,柴房的门被打开,他沐浴在皎皎月色之下。
“有人行刺陛下!”
张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出两句话,“有人行刺公主!”
说完这两句话,张良瘫倒在地,像是被人抽去全身力气般,他静静跪坐在地上,缓缓合上眼睛,如同行尸走肉。
“行刺陛下与公主?!”
“好大的胆子!”
“所有卫士全部去前院!保护陛下与公主!”
后院的管事显然知道嬴政与鹤华来天下同吃饭的消息,张良声音刚落,便有人迅速组织卫士,齐齐冲进前院。
“你怎么知道有刺客?”
有人揪住张良衣襟,“你是什么人?和刺客是什么关系——”
“噌——”
跪坐在地上的张良突然去抽卫士腰侧佩剑,但卫士的反应远比武功平平的他更快,佩剑尚未完全出鞘,便被卫士抬手送还鞘中,紧接着,卫士揪住张良依旧的手改变动作,抬手扼住他的下巴,不许他吞咽任何东西。
“寻死?”
卫士冷笑一声,“没那么容易!”
另一个卫士上前,手里拿着绳索,三下五除二,将张良紧紧绑住。
“此人与刺客必是一伙的。”
为首的卫士道,“看紧点,别让他寻了短见。”
“喏。”
卫士应下,拽着绑着张良的绳索,将张良拖了下去。
张良半垂着眉眼,任由卫士粗暴推搡着自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不可对他无礼。”
一道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因为眉眼半垂着,他只能看到那人衣摆,那是寻常侍从的衣摆,看不出半点宫中的痕迹,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富商侍从,却让周围卫士全部屏气凝神,连与他说话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张良动作微微一顿。
卫士陪着小心道,
“此人或许是刺客的同伙——”
“陛下要见他。”
侍从淡声打断卫士的话。
“喏。”
卫士连忙给张良松绑,动作极其轻柔。
张良缓缓抬头。
侍从拱手见礼,“陛下请您过宴一叙。”
如天光乍破,张良灰败脸色终于有了反应。
麻木的眼珠开始转动,紧抿的唇角出现一丝缝隙。
“嬴政算计我?!”
性格温和的男人爆出一声惊喝。
“大胆!”
“竟然直呼陛下名讳!”
无数利剑出鞘,横在张良脖颈。
张良仿佛看不到削金断玉的长剑瞬间便能要了他的性命,他仍死死盯着侍从,抬脚往侍从面前走着,有剑身划破他脖颈处的肌肤,红色蔓延开来,顷刻间染红剑身和张良脖颈处衣襟。
侍从眼皮微抬,“放下。”
“可他不敬陛下——”
“放下剑。”
“……”
卫士们心不甘情不愿收了佩剑。
“您既然已经知道答案,又何必问我?”
侍从对张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陛下在等您。”
“我若不去呢?”
张良冷笑。
侍从笑了起来,“这可由不得您。”
说话间,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来到张良面前。
张良视线冷冷。
下一刻,张良身体腾空而起,侍从将他打横抗在肩上,大步流星走向前院。
“!!!”
蛮夷之举!
张良险些绷不住贵族子弟的好修养。
“得罪了。”
侍从十分有礼貌。
“……”
张良万念俱灰。
“咦?子房?”
鹤华坐在主位,她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张良被人扛上来的身影,“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子房?快把他放下来。”
——对于一个贵族子弟来讲,这样被扛上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吕雉微微一愣。
老者微捋胡须。
章邯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王离一拍大腿。
好家伙,果然是陛下身边的人,行事比旁人贴心多了,十一想要的人哪怕跑了,他们也会替十一把人给抓回来!
“……等等,你是阿父的人?”
鹤华反应过来了,小手手按着食案站了起来,“阿父也过来了?”
侍从放下张良,拱手向鹤华见礼,“不错。”
“陛下怕公主出意外,一直跟在公主身后。”
“阿父太多心了,我才不会出意外。”
鹤华笑着从食案后走出来,好奇向门口的方向张望着,“阿父呢?阿父怎么还没来?”
一只祥云蟠龙玄色靴出现在门口地板。
紧接着,是另外一只,两只靴子被玄色配降红色的衣摆遮盖着,只露出一点点的翘。
鹤华眼睛亮了起来。
张良眸光骤然冷峻。
“阿父!”
鹤华小跑着奔向门口的男人。
男人微俯身,将已经到他腰高的小孩儿捞起来抱在怀里。
众人纷纷起身离坐,无声向嬴政见礼。
——嬴政没有表明身份,他们也不好大张旗鼓喊陛下。
嬴政抱着鹤华走向主位。
随行侍从极其有眼色,将鹤华的小食案撤下,换上一张大的食案,供父女两人一起用,食案上的菜品也从小点心小甜品换成陛下也能吃的美味佳肴。
天真的小公主尚未发现自己刚吃几口的小点心已被撤下,此时正亲亲热热与嬴政说着话,“阿父,你怎么过来了?”
“来瞧瞧你又惹了什么祸。”
嬴政淡淡瞧了一眼目光如刀的张良。
“我才没有惹祸。”
自己瞒着阿父见张良,又私自放走张良,让张良被阿父的人所抓捕,这些事摆在眼前,鹤华莫名心虚,两只手搅着自己衣袖,眼神飘忽着,不敢去看嬴政的眼,“我只是,只是,恩,放了一个人。”
“阿父这么厉害,咱们的王朝这么强大,肯定不会被他动摇的!”
鹤华努力为自己找补,“所以,所以,我就把他放走了。”
“果真舍得让他走?”
嬴政眼皮微抬,伸手弹了下鹤华小揪揪上垂着的小流苏。
这话是不仅不责备自己,还问自己是否真的舍得,鹤华眼神不飘忽了,抬手抱着嬴政逗弄她珠花的手,声音奶乎乎,“舍不得又有什么办法?”
“他想杀阿父,若我强行把他留在身边,只会让阿父陷入危险之中。”
“是吗?”
嬴政懒懒挑眉。
鹤华眨了下眼。
好像有哪些不对。
阿父出现的时辰太巧了,不止阿父,还有此时被阿父侍从扛过来的张良……等等!张良!
鹤华瞬间扭脸,看向负手而立怒目而视的张良。
男人显然恨极了她的阿父,目光如刀气质如剑,杀气腾腾,凌厉迫人。
如果不是阿父身边的高手太多,如果不是他哪怕拼得一死也碰不得阿父的一根汗毛,只怕此时的他早就冲了上来,一剑送阿父上天。
但张良眼里不止有恨,还有不齿与鄙视,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诉说的复杂心情,你这个皇帝竟然是这样一种人的震怒的憎恶。
——所以,阿父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张良有这种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