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哟,疼!”
王离夸张叫了一声,捂着被鹤华推过的腰,“我的腰快被你推断了。”
“断了正好。”
鹤华凶巴巴,“谁叫你整天就会欺负人!”
“别,我可没欺负人,尤其是你的。”
王离道,“我真的没用力,真的是门的问题。”
鹤华气结,“你还狡辩——”
“好啦好啦,我都赔她了,你干嘛揪着不放?”
王离打断鹤华的话,伸手推着她的背,把小公主推进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小公主,小祖宗,您老人家快进去吧,人家还在门口等着你呢!”
章邯微眯眼。
“少将军,不可。”
章邯伸手扳住王离肩膀,制止少年动作,“公主腿脚不方便。”
“对哦。”
王离想起来了,这小丫头先天不足,是个跛脚来着,只是情况并不严重,她平时又总被人抱着,鲜少下路自己走路,所以他总记不得这件事,只将她当成正常健康人。
王离低头去瞧鹤华的脚,小公主哪怕做寻常女郎打扮,衣服也是颇为讲究的,小裙裙一层又一层,将她的脚盖得严严实实,只依稀露着鞋上的绚,绣着精致水云纹,与她今日校场黄的小裙裙相得益彰。
“你的脚没事吧?”
王离关心问道。
鹤华忍无可忍,抬手拍掉王离的手,“王离,你太讨厌了!”
“章邯,我们走。”
鹤华对章邯伸出手。
章邯颔首,俯身将小团子抱起来,向吕雉的方向走去。
寒酥紧随其后。
亲卫们按剑而行。
“……”
所以他又说错话了?
王离挠了挠头。
——大概是的。
他不该提她的跛脚的。
身有缺陷的人都比较敏感,他提这件事她肯定生气。
王离叹了口气。
脚边有小石子,王离飞起一脚将石子踢开,去追被章邯抱着走的鹤华,“十一,我错了。”
——认错认得十分痛快。
“哼。”
鹤华把脸扭在一旁,声音小小的,“现在知道错了?晚了。”
声音太小,王离没有听清,凑在鹤华面前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说你这个人太讨厌了。”
鹤华还在气头上,少年又凑过来,她伸手便去推王离的脸,“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儿没什么力气,两只手手根本推不动王离,只将少年的脸推得稍稍变形了些,但人还在她面前,笑眯眯与她说着话,“别呀,十一。”
“要不是我替你打掩护,你能出宫来这个地方?见你想见的人?”
“好啦,我真的知道错了。”
王离抬手捉住鹤华小胳膊,“为表歉意,下次入宫的时候,我偷偷给你带两盒点心,怎么样?”
“……”
讨厌!又拿点心来诱惑她!
作为大秦的公主,阿父最宠爱的小女儿,她是那种能被两盒小点心就能哄好的人吗?当然不是!
“要三盒。”
鹤华讨价还价。
“三盒就三盒。”
王离挣扎片刻,勉强应下,“但是不能让蒙毅知道了,他要是知道了,肯定饶不了我。”
蒙毅这人简直无所不知。
每次他给鹤华带点心,都会被蒙毅知晓,一盒倒还好,若是带两盒,蒙毅绝对会在他出宫路上来堵他,让他重温一下幼时的心里阴影。
事关自己的小点心,鹤华很是认真,“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知道的。”
“行,我信你。”
王离道。
——大不了又是一顿打,恩,他皮糙肉厚,不怕!
王离对着鹤华伸出小手指,“拉钩。”
“哦。”
鹤华跟着伸出小手指,勾了勾王离的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恩,不变。”
王离收回手。
寒酥忍俊不禁。
——这般孩子气的动作,也只有武城侯会陪公主做了。
“雉姐姐,你不要跟王离一般见识。”
鹤华奶声奶气对吕雉道,“他太气人了,连我都经常被他气到,你若跟他置气,那才是划不来。”
吕雉摆摆手,“我跟少将军置什么气?”
“一扇门罢了,不值当。”
“雉姐姐能这样真是太好了!”
鹤华松了口气,“不仅要他赔门,还有院子,让他赔你一座小院子。”
吕雉家是当地富户,家中财产不知几何,但到了到了掉块砖都能能砸死一个贵族子弟的咸阳城后,那些钱便不大显眼了。
眼下王贲已打通丝绸之路,天下富户与胡人纷纷聚集咸阳城,咸阳城远比之前繁茂,可房价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为寻常人家不敢设想的东西,吕家花去大半积蓄,也只在咸阳城中置办了三处院子,且地方都不大,鹤华看了直皱眉的那一种。
“这里太偏僻了,且人多口杂的,你住在这里不便利。”
鹤华道,“不如让他给你置办一个院子,你往来做事也方便。”
吕雉瞧了眼王离。
王离大大咧咧,“十一既然发话,我便赔你一方小院。”
“你在治粟内史手下做事,我便在他官邸附近给你买上一座,如何?”
“既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
吕雉笑着将几人迎进屋,“谢公主,谢少将军。”
“不必谢他,这是他应该做的。”
鹤华道。
王离拉长了声音,“这是我看在你的面子才做的。”
说说笑笑间,几人来到堂屋。
鹤华是公主,为君,章邯将她放在吕雉对面的主位。
寒酥走上前,整理她的衣裙,衣裙整理好,鹤华才坐下,等她坐下,众人才陆续跟着坐下。
——当然,这些人里不包括张良与老者。
王离不悦皱眉。
但想想鹤华方才对他发脾气的事情,跋扈的少将军忍了忍,没有对两人发难。
十一瞒着陛下也要见的人,必是极其难得的人才,他不能把十一的礼贤下士给搅合了。
王离双手环胸,挑眉瞧着老者与张良。
鹤华一行人来得突然,张良尚未来得及与老者叙旧,便被王离闯进来,屋子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正常来讲,再去与叙旧已不适合,但张良显然不是能正常来讲的人,老者撩袍坐下,张良对屋中众人视而不见,单刀直入问老者,“您怎么突然过来了?”
“听闻咸阳城万国来朝,繁华异常,老夫心生向往,便来瞧瞧。”
老者笑道。
张良面上笑意淡了一瞬。
老者问张良,“怎么,子房来咸阳不是为了看盛世繁华?”
原来这个人叫子房?
唔,果然是六国贵族才会起的名字。
鹤华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长了一张极好看的脸,极精致极漂亮的那一种,女人似的让人移不开眼。
虽然有些像女人,但男人并不阴柔,且他浑身上下与阴柔这个词没什么关系,像是阴雨连天里的青竹,风大雨大,他却越发挺拔,有一种宁折不弯的决绝凌厉。
脸很绝,气质也很绝。
但更绝的是他身上糅合着男人与少年的特质,他的年龄并不大,还有些尚未褪去的稚气在脸上,是那种明明年龄不大,却被迫背负了一切的人。
——有点像另外一个世界的奇怪女人。
鹤华吓了一跳。
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一个是沉默寡言的奇怪女人,另外一个土生土长的六国后人,性别身份各不相同,她怎会将他们两个联系到一起?
多半是她太久没见那个女人了,所以看谁都像她。
鹤华垂了下眼。
她真的很想她。
想知道她现在哪,做着什么,过得好不好?
“不是。”
张良一哂,回答老者的话,“这盛世繁华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有什么好看的?”
鹤华呼吸微微一顿。
——她明白为什么觉得女人跟张良像了,女人身上也有一种与盛世太平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她生活的时代很好,女人可以像男人一样学习,工作,甚至作为继承人被培养,女人这么厉害,肯定很受家中父母喜欢,是家中产业的继承人,未来有无数可能。
女人明明前途无量,可女人却并不开心,她不爱说话,更不爱笑,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周围一切与她无关,周围是盛世,还是战乱,似乎对她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她静静做着自己的事情,不被理解,不被接受,甚至就连阿父遇到她,都会一声叹息,让她转告她一句话——活在当下,不必执着过往。
可这些话她完全听不进去。
她不要光明的未来,更不要一条青云之路,她要做的事情纵然千难万险,她也会一言不发把自己该走的路走完。
虽千万人,吾往矣。
就好像……现在的张良。
鹤华慢慢抓紧了自己的衣袖。
章邯眉头微动。
老者笑了一下,“一叶知秋,一叶窥九州。”
“这九州天下之繁华,又怎会跟子房无关?”
“您是来劝我?”
张良抬手往嘴里喂了口茶,“若是如此,您不必浪费口舌,我心磐石,不可转也。”
“非也。”
老者摇头轻笑,“老夫劝你做什么?”
“老夫自己都是秦之逆臣,又怎会劝你效忠大秦?”
王离眼皮狠狠一跳。
秦之逆臣?
这个老翁之前曾效忠于秦?
“子房,你实在多心,老翁怎么会劝你?”
吕雉轻笑,“老翁比你更不喜欢大秦,劝你效忠大秦的事情,断然不是老翁能做出来的。”
张良不置可否,“是么?”
“为何不是?”
老者捻着胡须,声音慢悠悠,“难道老夫像是嬴政的说客么?”
“……”
“放肆!”
王离瞬间暴怒,“陛下的名讳岂是你能称呼的!”
——对于一个世代效忠秦王的王家人来讲,他们面对死亡面不改色,但不能容忍旁人侮辱帝王。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王离已踹翻面前案几,长腿一跨,来到老者面前,手一伸,揪住老者衣襟,声音冷冰冰,“老头,你不想活了?!”
“你做什么?快松开他!”
张良脸色微变,连忙起身。
“少将军,使不得!”
吕雉跟着去拉王离,“老翁年龄大了,一时失言也是有的,您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老者虽被王离揪着衣襟,但面上却无惧色,笑着看着被自己一句话激怒的少将军,声音慢悠悠,“少将军颇有当年的少将军的风采,可惜心智上却差了一些。”
“可为名将,不可为力挽狂澜之将。”
先不敬帝王,又对自己评头论足,无论哪一条,都是王离忍不了的事情。
年少气盛的少将军冷笑一声,甩开前来拉自己的吕雉与张良,两人被他摔在地上,而他右手紧握成拳,狠狠砸向老者。
“找死!”
王离道。
“黄石公!”
张良瞳孔微缩。
在这种时候,身体往往比大脑更快一步做出选择,张良瞬间从地上爬起来,挡在老者面前。
王离虽是少年,但力气比成年男子更要大,这样一拳砸下来,又是直冲面门而来,他不可能在这样的拳头下活下来,于是他安详闭上眼,等待王离的拳头落下来。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只有拳头破风而来,但又在他鼻尖消失。
“少将军,莫吓到公主。”
他听到另外一道淡淡少年音。
鹤华身边全是女人,少年只有一个——从进来便没说几句话的章邯。
张良缓缓睁开眼。
入目的是王离的拳头。
而王离拳头之上的手腕处,被一只手攥住,手的主人是章邯。
章邯抬眼瞧着被激怒的王离,“少将军要在公主面前杀人?”
王离微微一顿,反应过来了,十一还在他身后。
养在深宫的小公主别说死人了,就连死兔子都没见几只,要是当着她的面杀人,怕不是把她吓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更别提这个老头与这个叫张良的男人还是她费尽心思想要见的人。
若是他一拳将这俩人砸死了,她这一趟便白来了。
这俩人不能杀。
可是好气哦。
“那是他该死!”
王离声音冷冷,“不敬陛下之人都得死!”
“王离,别杀他们。”
王离身后响起鹤华的声音,“让他们走吧。”
吕雉了然。
——公主动怒了。
哪一个女儿能容忍旁人不敬自己的父亲呢?
更别提是一朝公主听到别人不敬自己九五之尊的皇父?
吕雉叹了口气,章邯制住王离,她起身将老者的衣襟从王离手里拽出来,“您这是何必呢?”
“好不好的,非要闹这一遭。”
老者扶着吕雉的手起身,悠悠笑道,“小儿郎就是火气大,比他父亲年轻时的火气还要大。”
“少将军的脾气天下无人不知,是您非要去触他的霉头。”
吕雉埋怨了一句。
——当着王离的面叫陛下的名字,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吕雉拍了拍老者身上的土,斜了一眼张良,“好了,如你的愿了,你们两个都可以走了。”
“……”
他倒也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离开。
张良整理着自己身上衣物,抬眼瞧了瞧吕雉。
“瞧什么瞧?”
吕雉没有好气道,“你都心想事成了,还瞧我做什么?”
张良抿了下唇。
他清楚知道她的野心勃勃,他该讨厌她的野心勃勃的,她在为灭了他的国的秦效忠,然而讽刺的是,她的野心并不惹人生厌,且恰恰相反,她的野心迷人那么耀眼,让她整个人都跟着熠熠生辉。
张良收回视线。
半息后,他起身向吕雉行礼,声音缓缓,“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娥姁,愿你前程似锦,一路荣华。”
“不必你说,我肯定能一路荣华。”
吕雉别开眼。
张良笑了一下。
——自然,你的野心不会让你明珠蒙尘。
张良抬眸看向主位上的鹤华。
这是他第二次认真打量这位传说中的小公主,第一次是他策划刺杀嬴政,第二次便是在这里,时隔太久,当初被嬴政抱在怀里的小奶团子已长大许多,眉目间越发像让他恨之入骨的帝王,唯一不同是,与嬴政的凌厉迫人相比,她更加平和稚气,乌湛湛的眼睛仿佛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
爱屋及乌,恨屋也及屋,他该连着这个像极了嬴政的小女孩儿一同恨着的。
可是很奇怪,看着这张的一张脸,他恨不起来,因为他清楚知道,大秦能有之日的盛世繁华,是因为她。
当然,也因为那个他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嬴政。
他清楚知道,如果换成韩王有了这样的女儿,韩王并不会珍惜,韩国也并不会因此而强大,而她因为她的那些异能会让韩王恐惧,最后落一个关在宫苑里自生自灭的下场。
不是每一个执政者都有魄力将一个三岁稚童的话放在心上。
只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才会不拘一格降人才,把别人看起来的童言稚语甚至妖魔之语变成自己的治国良策。
他恨嬴政吗?
恨,当然恨,深恶痛绝,恨之入骨。
可他最恨的不是嬴政灭了他的国,而是嬴政为什么不是他的王,而是秦王!
若嬴政是韩王,韩国怎会成为七国里最弱小的国家?
怎会第一个被秦国吞灭,成为秦国广袤版图的其中之一?!
若嬴政是韩王,而今坐拥天下享受四海朝奉的,或许便有可能是他的故国!而非虎狼之国的秦!
张良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气息。
“鹤华公主,我替天下黔首谢谢你。”
待调整完气息,他拱手向鹤华见礼。
无关国仇家恨,而是以千千万万的黔首之一。
“不必谢我,我是大秦公主,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鹤华静静看着张良的眼,“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不必在乎旁人的目光。”
王离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这是什么话?
什么叫张良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这个一身反骨的男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如果不能为大秦所用,那么一定要将他除掉,否则他绝对会成为陛下的心腹之患。
吕雉微微一惊。
——那什么,张良想做的事情不是刺杀陛下么?
章邯神色淡淡,负手而立。
老者眸光微转,探究视线悠悠落在鹤华身上。
女孩儿并非气糊涂了,才说出这种荒唐话,她很平静,平静到沉静,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说的这样的话。
她的眼睛此时正看着张良,仿佛通过张良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然后对着张良,说出她想对另外一个人说出的话。
她通过张良看到了谁?
那个人的遭遇为何又与张良如此之像?
老者轻捋胡须,神色若有所思。
片刻后,老者动作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抹讶然与痛惜。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是一个极致孤独的灵魂。
鹤华静静看着张良。
不是仿佛,不是好像,而是她在张良身上真的看到了奇怪女人的身影,孤独决绝,不顾一切。
阿父让她劝女人,让她活在当下,不必执念过往,她那时不懂女人的心情,将阿父的话一字不改转告给女人,女人微微一愣,眼神变得极为空洞,哀伤无言,压抑到极致。
她不该那样说的。
阿父的话有时也会不对。
她应该告诉女人,你没有错,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你不是执念成魔,而是你的一切都已崩塌,你在一点一点将过去重塑罢了。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你的坚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张良眼皮微抬,看了又看面前小公主,“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去复国?去刺杀你的阿父?
“对。”
鹤华轻轻笑了下,她看着面前貌若妇人的男人,语气认真而诚恳,“去追寻你的执念,哪怕不成功也没什么。”
她或许再也见不到那个奇怪女人,再也无法对女人说出这些话,可是她多么希望,在另外一个世界,在女人身边,有人像她对张良这般,对女人说出这些话——
“对别人来讲,你的执念或许很可笑。”
“可对于你自己来讲,你的执念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呀。”
张良瞳孔骤然收缩。
——最能理解他为何而执念的人,竟然是大秦的公主。
隔壁庭院的嬴政眼皮微抬。
院子是墨家钜子改造过的, 他可以清楚在这个院子的房间里听到鹤华与别人的谈话,甚至能看得到鹤华看张良的眼神,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祝福, 真心实意觉得他没有错。
——不, 不是他没有错,而是那个支离破碎却执念成魔的大十一。
她的一切都有意义。
她的坚持如此正确。
嬴政静了一瞬。
虽不知道鹤华为什么会这么说, 但蒙毅隐约觉得帝王不会为这些话生气, 抬眸瞧了瞧一直沉默着的帝王, 蒙毅斟酌片刻, 替小公主描补一二,“看来公主对陛下很有信心。”
“公主清楚知道六国余孽所想所做皆是虚妄,但还是让他们去做, 说明在公主心里,他们与陛下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终其一生, 也无法撼动陛下分毫, 所以公主才这般笃定此人虽有大才,却无甚威胁,放他离开也无妨。”
“朕知道。”
嬴政神色淡淡,“小十一心思敏锐, 能想人所想,忧人所忧。”
“以她的性格,放这人离开再正常不过。”
“既如此, 陛下又何必多心?”
蒙毅笑了起来, “臣方才看陛下的脸色, 似乎并不大好。”
嬴政不置可否,“朕不希望她这么懂事。”
“自然, 公主是大秦公主,陛下最为宠爱的幼女,骄纵任性一些也无妨。”
蒙毅笑道,“可偏偏公主懂事乖巧,心中除了点心,想的便是如何为陛下分忧,似这样的公主,打着灯笼也难找。”
“这是陛下的福气,陛下应该开心才是,而不是感伤公主太过懂事。”
他隐约猜得到嬴政情绪低落的原因。
正因为猜得到,才越发觉得这位高高在上永远理智永远清醒的帝王是真实存在的人,而非一具天生便为一统天下而生的帝王,他也有情绪,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感伤忧愁,只是身上的担子太重,将他的情绪波动压在他心底最深处的地方,让他成为受世人朝拜的冷酷严苛的帝王。
时间久了,所有人对他的印象只剩下清醒到残忍,理智到冷酷,忘了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曾与无数个普通人一样,有着对女儿的宠爱与心疼,在看到女儿过于懂事时,他也会有一瞬的感伤。
“正如公主所说,此人的执念于外人来讲无比可笑,但对于此人来讲,却是他一生之中最有意义的事情。”
蒙毅道,“公主能这般想,便意味着她是心甘情愿为陛下分忧,她与此人一样,在做自己觉得最幸福最有意的事情。”
“陛下无需为公主感伤,因为公主乐在其中。”
嬴政收回视线,“你说的这些话你兄长都曾与朕说过。”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
嬴政淡淡说出庄子的名言,“朕知晓她乐在其中,但这并不妨碍朕不希望她乐在其中。”
蒙毅忍俊不禁。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安慰陛下,陛下也乐在其中。
“陛下能这样想,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嬴政并不会纠结这件事,蒙毅便将话题重新转回六国余孽上,“公主想放走此人,陛下如何看待?”
“此人很聪明。”
嬴政目光透过墨家钜子特制的小孔看向房间里的张良,不急不慢补上一句,“也很年轻。”
蒙毅瞬间了然。
——这是想让这个人辅佐大秦未来继承人的意思。
也对,六国余孽恨的是陛下,陛下是导致他们国破家亡的元凶,他们对陛下恨之入骨,怎么可能效忠于陛下?
但未来的继承人不是,未来的继承人手上没有沾六国的血,没有沾六国的血,六国余孽对他的恨意便不及陛下,又是一位有为之君,在他的治理下天下九州繁荣昌盛,盛世太平,这种情况下,若操作得当,或许真的有可能让这个人来辅佐大秦未来的帝王。
现在天下承平,原来的六国黔首们的日子比以前当六国黔首时好多了,若让他们选择,他们肯定愿意做大秦的黔首,而非昏君治理下连年征战的六国黔首,如果六国后人心里有丁点六国黔首的位置,他们便不会再执着报仇,为虚无缥缈的梦境去颠覆现在的盛世太平。
“的确很年轻。”
蒙毅道,“这般年轻又这般聪明,若能为大秦所用,则陛下麾下又添一位良相。”
嬴政摇头,“他不会为朕所用。”
“但或许可以为公主所用。”
蒙毅笑了笑,“陛下,您瞧他的神色,这是遇到了神交知己才会有的反应。”
“可惜这个知己是大秦公主,他仇人之女。”
“但这位大秦公主,又偏偏是给黔首们带来能亩产千斤粮食的人。”
张良心脏狠狠一抽。
——所以,这位公主懂他又何妨?
国仇家恨横在中间,他能俯身为天下黔首向这位公主道一声谢,已是抛弃自己韩相之后的行为了。
张良慢慢收回手。
“你怎么啦?”
鹤华有些疑惑张良的反应。
她不太能看得懂张良的脸色,只感觉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可那根稻草无法救命,甚至连安慰都不能是安慰,而是一根他触之便死的东西,所以他才会在有一瞬惊喜之后,脸色又很快衰败下来,哀莫大于心死,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鹤华蹙了蹙眉。
她的话刺激到他了吗?
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反应?
他会有这种反应,那么,另外一个世界的奇怪女人呢?
是不是也与他一样,在短暂欢喜之后,是无穷尽的哀伤与绝望?
很快,她想到了——是因为她的身份。
她是大秦的公主,而他是六国的后人,她的阿父灭了他的国家,他对大秦有刻骨的恨意,所以她的理解与宽慰会让他锥心刺骨。
——他宁愿没有人理解自己,也不希望理解自己的人是大秦的公主。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有些话她不必再说。
因为说了并不会让他感觉到安慰,只会让他更加痛苦。
鹤华抿了抿唇。
“张良,你走吧,我的话说完了。”
鹤华道。
张良眉眼微垂,转身走出房间。
张良走得很快,又快又急,鹤华再抬眼,并不大的小院里已没有他的身影,只剩下吕雉养的细犬冲着他消失的方向摇着尾巴,似乎有些舍不得。
鹤华收回视线。
她其实有些不开心,张良身上的特质让她想起奇怪女人,而每次想到奇怪女人,她的心总会揪起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这种难受很奇怪,让她有些害怕,害怕去面对这样的情绪,她低头扯了扯自己衣袖,缓解着莫名情绪的蔓延,今日出宫是为了游玩的,不能为这些事情坏了自己的好心情。
吕雉没有看院子,只是给老者整了整衣物,“老翁,子房走了,您也要走吗?”
“老夫本来是要走的,但现在,老夫想留下来。”
老者上下打量着鹤华,“十一公主,可愿带老夫瞧一瞧如今的咸阳城?”
鹤华有些意外,奇怪看了眼此时正瞧着自己的老者。
——方才老者直呼她阿父名字这件事她还记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