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眼观鼻鼻观心,知晓自己不该过问,但顿了顿,下一个瞬间,他还是温声开口,“陛下何事烦心?”
——除了他,无人会问皇帝陛下的心情。
“朕的心思很明显么?”
嬴政动作微微一顿。
“不明显。”
蒙恬笑了一下,“普天之下,只怕只有臣与上将军能发觉。”
“但此时的上将军,已被王老将军的临终之言转了性子,纵然看出朕的心思,也未必会与朕说。”
嬴政抬眸,看向浅笑的将军,“世间只有你蒙恬,才会问朕这个问题。”
蒙恬轻笑,“上将军虽不问陛下的心思,但却会做一些让陛下高兴的事情。”
嬴政不置可否。
这句话是大实话,除却装病外,王贲没有做过任何给他添堵的事情,反而会在他心绪不佳的时候来给他解闷。
嬴政缓缓开口,“朕不高兴。”
“朕看到十一终究还是活成了她阿娘的模样,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死不休。”
蒙恬静了一瞬。
哪怕皇帝陛下没有明说,但从陛下之前处置胡亥赵高的酷烈手段,再联系小公主得天书授课的事情,他不难推断出陛下看到了什么。
——那是陛下最不愿看到最痛彻心扉的东西。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蒙恬叹了口气,“陛下非公主,又怎知公主并非乐在其中?”
“若非陛下口中虚无缥缈的梦境,公主又怎能熬得下去?”
“陛下,臣依稀记得,公主是最怕疼的。”
嬴政心脏狠狠一抽。
蒙恬轻声道,“若陛下再见公主,陛下不必痛惜,公主此时正在做的事情,是她觉得最为幸福的事情。”
“一点点看到自己的国家重建,一点点看到自己的阿父康健,对于她来讲,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她感到幸福了。”
嬴政抬手拢着眉心,眼底一片墨色。
蒙恬话头一转,声音无比坚定,“因为公主此生之愿,是大秦万年,陛下长命百岁。”
“大秦万年……”
嬴政凤目轻眯,须臾间,他又恢复正常, “不错,这的确是她的心愿。”
“陛下,这是北击匈奴的作战方案。”
蒙恬适时止住话头。
亲卫会意,双手将绢帛奉上。
小寺人快步取来绢帛,小跑着捧给嬴政。
嬴政眼底一片清明,抬手打开绢帛。
上面不仅有作战方案,连河套地的地形图都给画了出来,依照地形图从哪里出兵,又何时出兵,清清楚楚写在上面,让人一目了然,轻松知晓蒙恬的作战计划。
“当初陛下得天书进奉地球仪,又得天书解惑,世间地形尽在陛下掌握之中,墨家与臣便得了这个便利,在陛下的指导下画了这副作战图。”
蒙恬娓娓道来,“有了这副地形图,可敌精兵十万,让陛下的出兵匈奴不再是一场空谈。”
匈奴来无影去无踪,若想把他们彻底剿灭,其投入的兵力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
但陛下此时的政策是休养生息,不再大举用兵,所以出兵匈奴只是一场空谈,可若是有了详细的地形图,那么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能精准找到匈奴人的位置,然后千里奔袭,直捣匈奴老巢。
“你需要多少人马?”
嬴政放下绢帛。
“一万。”
蒙恬道。
嬴政有些意外,“一万?”
“不错,的确是一万。”
蒙恬颔首,“即将入秋,此时不宜大举用兵,以万余人马先行试探,若此战大捷,则来年开春再行大军,若此战战绩平平,被匈奴逃脱,万余人马则转向西域,将西域小国尽收大秦。”
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安排,嬴政略微思索,很快应了下来,“好,朕便许你一万人马。”
“你现在便去准备,赶在换季之前结束战斗。”
蒙恬莞尔,“陛下,这一万人马不必从咸阳抽调,北方驻军有五万之中,臣领轻骑去北方燕地调兵,这样能极大节省大军在路上消耗的时间。”
“燕地民风彪悍,臣调兵之后,陛下记得给燕地补充兵源,莫叫有心之人借此生事。”
“蒙恬抽调燕地驻军?”
王贲眸光微转,一声叹谓,“啧,不愧是他。”
“不跟你玩了,我也要忙起来了。”
王贲丢了手里的旗帜,起身离开沙盘。
沙盘对面的大个子声音冷冷,“哼,败军之将。”
王贲轻嗤一笑。
——项家人令人生厌的狂傲真是一脉相传,代代不羁。
王贲懒懒挑眉,“你的左右翼已被我斩断,只剩万余人马被我堵在江边,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说败军之将?”
大个子身上沉重的铁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哗作响,但他力气极大,旁人根本承受不住的铁锁链在他身上只是让他行动不便,而不是让他瘫倒在地。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随着铁链声响,大个子伸出一指推动沙盘,墨色眼睛盯着王贲的脸,“则秦兵必败,楚人必胜。”
“……”
不愧是悍不畏死的项家人!
王贲仿佛看到狼灭。
“可惜此时九州承平,黔首安居乐业,谁会跟着你背水一战?”
王贲抬手,直接打散沙盘,“楚国早已在大秦的铁骑之下灰飞烟灭,楚人种着陛下分发的亩产千斤的种子,享受着盛世太平的朝有食暮有所,心中便不会再想楚王与楚将。”
“所以你的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根本立不住脚。”
王贲迎着大个子凛凛目光,揶揄轻笑。
大个子脸色微微一变,“楚人的血性绝不会被你们的些许施舍所消磨!”
“是吗?那可太好不过了。”
王贲从亲卫手里接过一卷羊皮地图,扔在被他打散的沙盘上,“既不会被消磨,不妨去其他地方瞧瞧,地球很大,容得下一个对陛下没有任何威胁的楚国。”
大个子一脸不耐烦。
——王离这个狗东西又拿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来骗他!
身后卫士打开羊皮地图,上面画着一座远离华夏九州的孤悬海外的岛屿。
那座岛屿很大,远比以前的楚地更要大,成不规则的方形,四面环水,没有任何的接壤国度,只有几个小一点的岛屿点缀在一旁。
大个子微微一愣,随即眼睛眯了起来。
——天下九州之外,竟还有这种地方?
“你们楚人若是血性仍在,那便去取。”
牢房尽头,传来王贲悠悠声音,“若果真能取下,我便奏请陛下封你为楚王。”
“大楚之王何时需要你们的狗皇帝来敕封?”
大个子勃然大怒,“总有一日,我会斩你与狗皇帝的狗头来祭拜我祖父的英灵!”
“项籍对秦人恨之入骨,只怕不会轻易臣服于陛下。”
章邯虚弱摇头,“陛下用他取大洋洲的打算,怕是会落空。”
“他对秦人恨之入骨,那你为什么还要救他?”
鹤华奇怪问道。
章邯伤得极重,声音比以往轻很多,“因为当初救我之人要我救他。”
“救你的那个人?”
鹤华更加疑惑了,“是谁?”
“是六国后人。”
章邯道,“或许在救我的那一日,他便知道六国余孽的刺杀会失败,知道项籍会因刘季的阻拦不参与其中,知道我会杀了他的暗桩得陛下得赏识,否则他不会在救我的那一刻便请求我,若我有救驾之功,让我一定要救下项籍。”
鹤华毛骨悚然。
——这是怎样的一种料事如神?
“可惜此人也恨秦人入骨,若是不然,必会成为一代谋臣,千古良相。”
章邯有些惋惜。
鹤华眼前一亮,对于这个人的智多近妖一扫而光。
——是了,如果能为阿父所用,这个人绝对是不亚于廷尉李斯的旷世奇才!
鹤华跃跃欲试,“但现在九州归秦,天下黔首皆是秦人,他的恨没有任何意义。”
“你现在跟他还有联系吗?我想见见他。”
“太危险,不可以。”
嬴政一口回绝鹤华的提议。
“阿父,您再考虑一下嘛。”
鹤华抱着嬴政的胳膊撒娇,“有章邯在,有亲卫在,一点都不危险的。”
“而且章邯还说了,这个人对黔首很好,不是那种滥杀的六国余孽。”
随着时间的推移,鹤华说长句子也能说得清了,“在乎黔首的生死,便意味着他知道我的重要性,知道我的重要性,便不会对我下毒手——”
“陛下,捷报!”
斥卫声音响彻云霄,打断鹤华未说完的话,“蒙将军深入匈奴腹地,斩首三千余人,擒拿匈奴王子,捕获牛羊无数!”
嬴政眼皮微抬。
鹤华瞬间将自己的坚持抛到九霄云外。
——蒙恬太厉害了!
打着绷带吊着肩膀的章邯眸光微转,看向殿外长廊处狂奔而来的斥卫。
小寺人脸上乐开花,小跑着去迎斥卫。
“陛下,大捷!”
斥卫入殿,单膝跪地,双手奉上捷报。
小寺人连忙取下来,捧给御案后的嬴政。
嬴政打开战报。
毫无疑问,这是天大的捷报,三千多颗人头对于灭六国的大秦算不得什么,但对于匈奴人来讲却是惨败,死三千,伤无数,还被掳走了王子和不知多少的牛羊,这种惊天惨败足以让匈奴人退出河南地,短时间内不敢再对中原用兵,这样一来,整个陇西、北地、上郡三郡将再不受匈奴人的侵扰,过上与中原黔首一样安居乐业的生活。
一旦日子好过,粮食什么的便可以种下了。
亩产千斤的种子适应各种地形,北地三地也能种,种开之后的粮食足以支撑当地驻军的粮食费用,以后不必千里迢迢从咸阳运粮,更不必召集黔首来服徭役。
河南地牵一发而动全身。
当然,河南地对大秦的重要性不止于此,未来的丝绸之路将从这里经过,骆驼队带走器皿茶叶与丝绸,换来异国他乡的各种香料与稀奇东西,一来一往,给华夏大地的商贾们带来不知几何的财富。
嬴政凤目轻眯。
彼时大秦休养生息,九州轻徭薄税,国库穷得叮当响,耗子进去都嫌穷,这种情况下,三公九卿的俸禄被他一削再削,让奢靡如王贲连鹿舌都鲜少吃。
但对于三公九卿的埋怨,他丝毫不觉得愧疚——国库没钱,小十一连衣服都少做两件,小十一尚且如此,他们怎么好意思拿那么高的俸禄?都给朕勤俭节约过日子!
但现在,事情出现了转机,又或者说,他等这封捷报很久了,此时的他急需发一笔横财来支撑捉襟见肘的国库,给小十一做几件衣服,给朝臣们补发一笔俸禄,再扶持扶持表现良好的南越之地,让他们彻底融入大秦。
“传廷尉李斯。”
嬴政一声令下,“上将军王贲。”
李斯与王贲很快入殿。
与两人一同抵达的, 还有研究种粮食的治粟内史与研究幼儿园中班科学探索的墨子,甚至就连因上了年龄半退隐状态的丞相王绾都被人请了过来,由小寺人轻手轻脚搀扶着, 在众人的见礼下缓缓走进殿。
小寺人引着众人入座。
茶盏与文书纷纷摆在他们面前的案几上。
“陛下想打通丝绸之路?”
王琯轻捋胡须。
他已是花甲之年, 精力大不如从前,虽还挂着丞相的名头, 但朝政已大多交给廷尉李斯来接手, 自己在家养养花, 种种草, 日子过得无比惬意。
陛下知晓他安心养老,便鲜少拿政事来烦他,只有这种对外用兵或者国政发生改变时, 才会让亲卫将他从府上请出来,听一听他的分析和建议。
王琯缓缓开口, “老臣曾听不止一次听陛下提及此事, 能被陛下时常挂着嘴边之事, 必是能改变大秦国政与民生之事。”
“丝绸之路通往万国,陛下可将中原之物远销异国他乡,然后换取异邦之物,卖于华夏黔首。”
“此路是条生财路, 只是前途未知,语言不通,若想成功将丝绸之路打开, 只怕并非易事。”
王琯轻轻摇头, “天下九州虽平, 蒙将军也夺了河南地,可不代表异国他乡不起战端, 若是其他诸国战火纷纷,陛下派去的商队当如何自处?”
王贲挑眉一笑,“丞相,这便是我今日坐在这里的原因。”
“若非陛下早已有打开丝绸之路的打算,我怎会被陛下换着法子给抓回来?”
“既如此,老夫便有几句话来问上将军。”
王琯看向笑眯眯的王贲。
王贲对王琯做了个请的姿势,“丞相请讲。”
“将军准备带多少人马?三五千?还是三五万?”
王琯一脸严肃,“将军又准备出行多久?三五月?还是三五年?”
“兵马时间无法确定,将军所行的口粮又该带多少?又是如何运输供应?”
作为一个主抓民生的丞相,他最讨厌将军们动不动便打仗,然后张口问他要人要粮,人和粮不是他凭空变出来的,得从地里长,得长时间的培养,粮食要三五年的积累,而人更要十几二十年,不是将军们一开口,他就能拱手奉上的东西。
“上将军,您莫要忘了,陛下此时的政策是休养生息,轻徭薄税,而不是动辄发动十几二十万的黔首来给上将军运粮!”
王琯音色微沉,“需知丝绸之路的路线无比漫长,纵然是万余人的口粮,也需要五万人来运送,而这五万人在路上需要吃喝,天气不好时粮食还会被恶劣的天气所糟蹋,将军如果打开丝绸之路需要一百万石的粮食,那么在运输路上的损耗便不止五百万石。”
“五百万石!”
“这可比蒙恬将军北击匈奴花费得多!”
“丝绸之路尚未打通,便已花去五百万石粮食,动用五万黔首运粮,至于金银货物,则更是不可计数。”
王琯质问王贲,“这么多的人力物力,将军走上几趟丝绸之路才能挣得回来?”
“当然,上将军大可以说丝绸之路是黄金之路,一趟下来便能将之前的花费全部填上,但上将军通晓他们的语言吗?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如果连他们话都听不懂,上将军如何与他们做生意?”
“再退一万步讲,上将军天赋异禀,无师自通,能流畅与他们沟通,但上将军知晓他们的风俗习惯吗?他们忌讳哪些,又不忌讳哪些?这些上将军知道吗?”
“若是冒犯了他们的风俗习惯,上将军与他们的生意还做得成吗?”
李斯眉头微皱。
到底是老丞相,说话一针见血,针针戳在执政者最为担心的地方,若执政者是个耳根子的皇帝,这样一番话听下来,只怕吓得再也提不起打通丝绸之路的心。
不幸中万幸,大秦的执政者是一个空前果决且英明的帝王,这些话会让帝王有些担忧,但不至于被吓破了胆,不敢再对丝绸之路起念头。
可老丞相的话也并非空穴来风,他担忧的事情都是真实存在的,陛下刚颁布诏令,不再大兴土木大举用兵,黔首们还没高兴几天,陛下又突然对西域诸国有了想法,这般朝令夕改,只怕会让黔首们对陛下以后颁布的诏令不再信服。
嬴政凤目轻眯。
王贲笑了起来。
——他就知道王琯会拿这套说辞来回他。
王琯多年为相,而他与父亲多年为将,几十年同朝为官,早已将彼此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王琯为百官之首的丞相,主抓朝政与民生,对于天天问他要钱要粮要人马的将军们,从来是无比嫌弃甚至深恶痛绝的,平时倒也不显,多年的官场沉浮让这只老狐狸逢人便有三分笑,见了他与父亲,还会客客气气称上一句上将军,但若是涉及问打仗,涉及钱粮人马时,这位脾气极好的丞相顷刻间便能换了脸色,不分三七二十一,先拿着他自己估算出来的消耗将他们父子俩骂得狗血淋头。
父亲是将军里为数不多的好脾气的人,对于王琯的诘责,父亲总是一脸好脾气,耐心与王琯解释,自己不需要那么多的钱粮人马,自己有更快速的战胜之法,是是是,丞相不容易,是是是,丞相说得对,是是是,丞相何时调拨粮草与兵马?
父亲每次都是先把王琯哄高兴了,而后话锋一转,问王琯要一个远远低于他预期的数字,这样一来,王琯虽有不满,但也无话可说,一边苦口婆心劝父亲少造杀孽,一边唉声叹气给父亲准备父亲要的东西。
这样的习惯持续到他这一代。
可他没有父亲那般好的脾气,他是出了名的身上沾染着所有贵族子弟都会有的恶习——骄傲自大,嚣张跋扈。
“哦,花费这么多?”
王贲一唱三叹,“花费既然这么多,那便不打通丝绸之路了,给陛下省点钱,我也好生歇两年,跟着陛下在上林苑里养养身体。”
王琯微微一愣。
——这小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王贲手肘搁在食案,双手交叉支着下巴,眼睛瞧着对面的王琯,声音懒洋洋,“说起来,丞相比我父年长几岁,父亲已驾鹤西去,而丞相却中气十足,身体分外康健,两相对比,我父可谓颇为短命,究其原因,多半是我父南征北战熬坏了身体的缘故。”
王琯默了默。
刀口舔血的将军,能有几个长命百岁的?
想起与自己颇为契合的王翦王老将军,王琯一声叹息,哪怕他不喜欢将军们的杀人如麻,却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个极其敬佩的将军,从能力到人品再到教育子孙的态度,让人哪怕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一丝错儿。
可这样一个为臣可寄万里为夫可托终身的天纵奇才,却在九州一统的那一年油尽灯枯,连陛下称始皇帝的那一日都不曾看到,更别提此时的盛世太平了。
“王老将军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大秦。”
想想往日的王翦,再瞧瞧面前轻挑随意的王贲,王琯不由得眉头皱了皱,更加嫌弃不日即将领兵打开丝绸之路的王贲,“上将军身为王老将军之子,当继承王老将军的遗志,学习王老将军的优良品质,而不是如此时一般,将军国大事当做儿戏!”
王贲摊手,“我倒是想与父亲一般,可丞相不许我像父亲。”
“丞相说这也花钱,那也花钱,折腾丝绸之路的钱远比丝绸之路挣到的钱多得多,既如此,我倒不如听了丞相的劝诫,不搞什么丝绸之路了,老老实实待在上林苑,没事陪陛下打打猎,喝喝酒,岂不比奔走万里,去一个语言风俗习惯皆与大秦完全不一样的国度强?”
“……”
好小子,感情在这儿等着他呢!
“也好,上将军赞同老夫的意见,这丝绸之路不提也罢。”
王琯气笑了,拱手向嬴政道,“陛下,无钱无粮又无将军愿意去,您心心念念的丝绸之路不妨放一放,待国库充盈,年轻将领们成长起来,再去探索丝绸之路仍是不迟。”
嬴政懒懒挑眉,“放一放?”
“对,放一放。”
王贲死猪不怕开水烫。
李斯头大如斗。
——一个骄纵傲气,一个迂腐耿直,两人凑在一起,简直是一场灾难!
“丞相,您活了这把年龄,怎么还跟一个晚辈置气?”
不等嬴政开口,李斯便连忙调停,“再说了,上将军的脾气旁人不知道,您难道还不知道?”
“王老将军满门忠烈,几个儿子皆战死疆场,只有上将军一人活了下来,王老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上将军年幼便孑然一身,您纵是看在上将军战死的兄长们的面子上,也该对他有三分照拂啊。”
王琯心头一颤。
王贲的兄长们,都是热烈张扬关中子弟。
君王一声令下,这些关中儿郎纵马奔向战场,心怀家国与热血,却长眠于异国他乡,至今连尸骨都不曾寻回。
都道王翦死于为国征战的油尽灯枯,可他觉得儿子们的惨烈战死对他也有一定影响。
——再怎样见惯鲜血与死亡的人,也无法做到对儿子们的噩耗无动于衷。
王琯闭了闭眼,对王贲道,“罢了,你自幼无父兄教养,老夫何必与你一般见识?”
“这便对了,这才是大秦丞相该有的气度。”
李斯松了口气,“丞相是看着上将军长大的人,是上将军的叔伯长辈,我听闻当年王老将军征战在外,上将军在家中无人教养之际,是您心善,将上将军领在身边养着。”
嬴政眼皮微抬。
王贲啧了一声。
治粟内史与钜子齐齐变了脸色。
——王丞相把幼年上将军带着身边养的事情也是能提的?那可是王丞相一生之中最不愿提及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啊!
但李斯并非土生土长的关中人,更不是钜子这种早年便为历代秦王效忠的人,他是殿内几人来得最晚的,对王琯与王贲的恩怨知之甚少,只依稀听人提了几嘴,说王贲自幼养在王琯膝下,与王绾关系匪浅,只是后来王老将军上了年龄,王贲也长大了,需要上战场替已经有些力不从心的王老将军分担战事,这才与王琯淡了往来。
虽说淡了往来,但平日里两家的交情也是极好的,一身贵族子弟恶习的上将军王贲对谁都是轻慢的,唯有在对待王琯时,才有几分正经。
——当然,有但不多,否则他就不是富贵锦绣里堆出来的上将军了。
本着这种心理,李斯继续道,“您教他读书识字,教他为人道理,教——”
“丞相切勿胡言乱语,上将军这种秉性可不是老夫能养出来的!”
王琯冷笑一声,打断李斯的话。“至于当年将他带在身边教养之事,更是老夫有生以来做过的最愚不可及的事情!”
“丞相这句话便说差了,您做过的蠢事,又怎会只有这一件?”
王贲慢悠悠开口,“哦,是您年老善忘,把自己做的糊涂事全忘了,所以才大言不惭,在这里说自己只做过一件蠢事。”
不是,这是一个被人当儿子养着的人对那个养他的该有的态度?
关中民风虽彪悍,但也不至于这般狂放不羁让人看不明白?!
李斯一头雾水。
——说好的上将军与老丞相关系匪浅呢!
他花重金打探出来的消息怎么跟事实一点不沾边?!
“老夫虽年老善忘,但总好过上将军恩将仇报来得好。”
王琯反唇相讥,“若是王老将军的在天之灵看到上将军这般模样,多半会痛惜为何战场之上活下来的人是上将军而非其他儿子,若是其他儿郎,则断不会如上将军这般是非不分,令祖宗蒙羞!”
王贲懒懒挑眉,“原来老将军还记得——”
“上将军,慎言。”
嬴政眸色微深,打断王贲的话,“朕宣你们过来是让你们来议事的,而不是叫你们逞口舌之快的。”
“是,臣知错。”
王贲起身向王琯拱拱手,敷衍向人道歉,“老丞相,方才是我失言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
嬴政亲自出面,王贲态度虽不好,但到底也向自己道了歉,王琯勉为其难接受王贲的道歉,“上将军知道便好。”
殿内重新恢复面和心不和的局面。
对于这种局面,嬴政遇到了太多次,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他抬头看向王琯,十分肯定他的提议,“丞相言之有理。”
“打通丝绸之路消耗巨大,与我们当下休养生息的政策南辕北辙,若更改政策强行打通,不仅会引起天下黔首对秦政的不满,还会让黔首们对未来的政策生出抵抗之心。”
嬴政道,“朝令夕改是决策大忌。”
“陛下能这般想,实在是万民之福。”
王琯心中一暖,颇感安慰。
然而下一刻,他听到帝王低沉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让他这个主抓民生的丞相顷刻间便收回自己方才对皇帝的评价——
“所以,朕不打算朝令夕改。”
嬴政道,“天下富户何其多?我们大可让他们先行探路,而我们的大军,则为他们保驾护航,助他们顺利往来大秦与西域诸国。”
“我们这般与他们行方便,军队的费用便该由他们来负责。”
李斯心领神会,“不错,丝绸之路黄金之路,只让他们负责军队的费用,已是十分体恤他们了。”
“但臣觉得,天下无商不奸,陛下不必如此,当立下诏令,前几年的钱可以进到他们的口袋,几年之后,丝绸之路便由陛下的少府全盘接管,与商贾再无干系。”
“如此一来,陛下既可以借丝绸之路充盈国库,为日后开疆扩土提供钱粮,又可以让那些原本摇摆不定的商贾们下定决心,尽快加入丝绸之路中。”
“毕竟往来丝绸之路是有时间限制的,若是去晚了,钱便挣不到了。”
王贲深以为然,“此去西域诸国万里之遥,路上有些宵小再正常不过。”
“若那些不愿与我们同行的商贾遭了宵小之辈的劫掠,那只能说他们命该如此,谁叫他们连买命钱都舍不得花呢?”
“……”
一群禽兽!
这是大秦君臣该商议的事情吗?
作为一个英明神武的帝王,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怎能这般坑害商贾呢?
王琯深深唾弃众人的行径,然后迅速加入他们——
“不止关中商贾,天下九州的商贾都可以召集起来,尤其是原本六国的商贾,如果没有这些人的资助,那些六国余孽怎能多次兴风作浪?甚至险些危害陛下的性命?”
提起这些商贾,王琯便恨得牙痒痒,“对于这些商贾,陛下不将他们碎尸万段已是十分大度,而今还想着带着他们挣钱,他们若有半点良心,便该对陛下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让商贾出钱探路的决策全票通过。
当天下午,李斯便将招募商贾的政令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