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寺人抬手一挥,宫人鱼贯而入,一道道美味佳肴摆在王贲父子面前。
“烧马肝——”
“炖马肉——”
“烤马腿——”
寺人尖着声音报菜名。
王离咽了咽口水,悄悄挪了挪自己的位置,与自己的父亲拉开距离。
——讲真,他挺怕他那爱马如命的父亲突然间的发疯。
王贲面无表情。
王贲心如止水。
王贲风平浪——浪静个鬼哦!
王贲一脚踹翻食案,“士可杀不可辱,陛下欺人太甚!”
“唉哟,通武侯,您这是做什么?”
小寺人吓得花枝乱颤,兰花指都翘得战战兢兢,“您都不做大将军了,您还管陛下吃不吃马肉做什么?”
“再说了,陛下富有四海,吃几匹——”
“闭嘴!”
王贲忍无可忍,“备马,我要见陛下!”
王离飞快瞟了眼被王贲一脚踹翻的案几, 案几旁边是七零八落的美味佳肴。
——这不是马肉嘛?都被陛下做成饭菜送过来了。
王离心里腹诽着,但没敢出声——怕自己那位此时正在气头上的父亲暴打自己。
散落一地的美味着实香,王离咽了咽口水, 慢吞吞移开视线, 催促被暴怒的父亲吓傻了的侍从们,“愣着干嘛?”
“还不快去给父亲准备快马!”
走, 赶紧走!
自己不吃马肉, 还不许旁人吃, 当着他的面把这么大一桌子的饭菜全给糟蹋了, 这跟当着他的面把马给杀了有什么区别?
父亲爱马如命,可他也喜欢吃美味佳肴啊!
王离憋憋屈屈。
“喏,小人这便去备马!”
侍从飞快跑出去。
王贲踢开倒在地上横在自己面前的案几, 冷着一张脸回房间梳洗换衣。
快马备好,王贲也梳洗完毕, 英武的男人飞身上马, 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通武侯府。
马蹄卷起黄沙, 惊起一片议论纷纷——
“这是……通武侯?!”
“他不是病得起不来了吗?!”
“这是、这是遇到了能起死回生的神医?!”
而与王家交好的人家,则比较简单粗暴,帖子一递,登门拜访。
“神医?”
王离果断摇头, “没有。”
“若是有能起死回生的神医,只怕父亲早就给送进宫了,哪里还轮得到我们自己?”
“那, 没有神医的话, 通武侯的病是怎么好的?”
来人小心翼翼试探。
王离微微一愣, 反应过来了。
——对哦,他那除了揍自己时格外精神, 剩下时间迎风咳血的父亲怎么突然就能健步如飞甚至飞马疾驰了呢?!
“这个,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王离张了张嘴,隐约明白陛下为什么送马肉过来了——他那位好父亲犯了欺君之罪!
自己明明身体健壮得能一拳打死牛,但偏偏在世人面前装得弱不禁风走一步喘三喘,为的就是降低陛下对王家的猜忌,好让功高震主的王家成功隐退,而不是落个武安君的下场。
“……”
父亲,你糊涂啊!
陛下何等自负的一个人?
莫说咱们王家了,只怕所有武将立的战功全部绑一块也震不住这位功盖三皇五帝所以自称始皇帝的皇帝陛下。
王离坐不住了,“抱歉,我还有事,不能陪您了。”
“待我办完事回来之后,再去您家登门道歉。”
“送客,备马!”
继王贲之后,王离也飞马赶赴上林苑。
“陛下何在?”
王贲抵达上林苑,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卫士,冷声问驻守在殿外的嬴政的亲卫。
“陛下在与小公主一同用餐。”
亲卫瞧了瞧不再装病的王贲,再想想此时正在吃全马宴的皇帝陛下,心情极为复杂,“您现在过去,怕是多有不便。”
“不便?”
王贲抬眉,“陛下杀了几匹马?”
“……”
这种问题哪是他一个小小亲卫便能回答的?
刘季剔着牙走过来,解了不方便回答问题的亲卫的围,“哎呀,这不是上将军通武侯吗?”
“您不是病得起不来吗?怎么突然能健步如飞神采奕奕了?”
“这是遇到了神医?”
“神医好呀,陛下现在正遍访神医——”
刘季声音微微一顿。
——他看到一张黑如锅底的脸。
对于一个战功赫赫又简在帝心的上将军来讲,杀他易如反掌。
刘季笑了笑,“别啊,通武侯,您现在过去真的不太合适。”
“陛下在吃什么,您心里比谁都清楚,您现在过去,是想一脚把陛下的食案都踹翻吗?”
“您若是这样,您这次来的目的便——”
“闭嘴。”
王贲冷冷打断刘季的话。
“嗐,知道您现在心情不好,不想听我啰嗦。”
刘季笑眯眯,“但是有些话,我建议您还是听一听,比如说,您这次过来是以什么身份来劝阻陛下?”
“是以解甲归田的通武侯?”
刘季双手背于身后,慢悠悠围着王贲转了一圈,笑着打量着昔日让六国闻风丧胆望风而降的上将军,“还是不日便替陛下领兵出征的上将军?”
“若是解甲归田的通武侯,我劝您不必过去。”
“您已经决定归隐山林,几匹战马的死又与您有什么关系?”
“莫说只是几匹战马死了,日后纵然庸才领兵,让秦兵血流成河大败而归,也与您没有任何关系。”
王贲眼睛轻眯,墨色瞳孔清楚映照着语气轻快的男人的脸。
尸堆如山的杀伐,瞬息万变的战场,在男人看来不过是几句话便能略过的轻松事迹,他不会在乎,陛下也不会在乎,他们在乎的是扫平一切的雄心壮志,至于领土疯狂扩张之下的累累白骨,则无人问津。
“因为您不再是上将军,您决定不了几十万人的性命。”
刘季叹了一声,“您所能决定的,不过是一方土地,些许侍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王贲抬眸。
“若是所向披靡的上将军,那便大不相同了。”
刘季话锋一转,“身为上将军的您,大可冲进去与陛下理论,战马对于军士来讲是不亚于性命的存在,只能死于疆场,而非上位者的口腹之欲。”
“正如将军您,您的归宿应当是战场,而非乡野山村,碌碌无为。”
“战无不胜者便该戎马为战,天纵奇才者本应叱咤风云,万众瞩目的将星应高悬星空,而非一闪即逝!”
刘季敛去面上笑意,慵懒声音陡然变得严肃,对沉默良久的王贲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上将军,陛下等您许久了。”
“上将军,敌军来袭!”
“上将军,我们无路可退!”
“上将军,您果然料事如神!”
“上将军,我们赢了!”
“上将军——”
一声又一声清朗的高呼响在王贲脑海。
那些浴血奋战的画面,那些城墙倒塌的时刻,那些旌旗高高飘扬在云层将云层都染得猩红一片的绚丽在王贲脑海不断上演。
他已记不太清,究竟从何时他们开始唤他上将军,只依稀记得,最开始他们唤他少将军,带着探究的质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略显轻挑态度已说明他们的心思,战场是血和死亡的世界,没有人能凭借家世便能获得别人的尊重,只有带领他们穿越生与死的边缘,踏平敌军走向胜利的人,才能被他们恭恭敬敬称上一声将军。
少将军这个称呼是蔑称。
少,是他的年龄。
将军,是他父亲的职位,而并非他的。
但他并不急于摆脱这一切。
他在军营里住了下来,听着军士们唤他一声又一声的少将军,嬉笑的,轻蔑的,调侃的,他全盘接受。
他们讲他的父亲爱兵如子,与他们同吃同睡。
他们讲他不过是借着父亲的名头来混军功,他的能力不值一提。
他们讲他永远做不到他父亲的程度,他高高在上,他骄矜自傲,他不是一个能打仗的将军,若让他领军作战,他便是下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哪一场战役?
他打了太多仗,已记不清究竟是哪一仗,只依稀记得大胜之后自己从亲卫手里接了锦帕,细细擦拭着自己脸上的血污,一群人突然冲进来,将他扔上天空——
“少将军,我们赢了!”
“将门虎子,您不堕上将军的威名!”
他们兴奋着,呐喊着,让少将军这个称呼不再是一个蔑称。
他刚擦干净的脸再次被弄得满是血污。
不止脸,还有身上的甲衣,刚刚换的崭新的披风,他的一切一切被弄得乱七八糟,与这群在血水与泥泞中打滚的军士们没有什么不同。
——尽管他喜洁且挑剔,尽管他鲜少与民同乐,是将士们眼中高傲矫情且事多的“赵括”。
此役之后,赵括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哪怕他身上带着贵族子弟的种种恶习,哪怕他与父亲的性格截然不同,但那随他出生入死的几十万大军依旧接纳了他。
后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
父子联手灭五国,天下九州归于大秦,而他们父子也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再之后呢?
再之后是父亲油尽灯枯。
陛下亲至上将军府,带来医官无数,但父亲的身体早就败了,之所以硬撑着,是因为他答应了陛下,要为陛下开疆扩土,助陛下成就千秋霸业,而今陛下为九州主,称始皇帝,父亲终于能放心西去。
“终老臣一生之力,助陛下九五至尊。”
父亲慢慢合上眼,“陛下,老臣死而无憾。”
执掌天下的帝王眼睑微敛,一言不发。
“祖父,祖父!”
小小的王离哭得撕心裂肺,“祖父您还没有带我去打仗,您说话不算话!”
皇帝伸出手,慢慢揉了揉小王离的发,“九州已平,上将军再不必打仗了。”
“他可以长长久久休息了。”
“不,我不要祖父休息!”
小王离不住摇头,声音断断续续,“我要祖父教我打仗,教我做常胜将军!”
帝王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安详闭眼的他的父亲,眸色深深而哀伤。
他站在帝王身后,眼睛红得厉害,却迟迟没有眼泪掉下来。
他不是不难过父亲的离去,也不是见惯生死的人早已看淡生死,而是父亲昨夜时交代他的话一遍遍在她脑海响起,让此时的他心惊又心凉,以至于连眼泪都落不下。
“功高震主者,能有几人保全性命?”
“贲儿,武安君的前车之鉴,我们不能不放在心上。”
“九州已平,陛下大业已成,我们这些沙场饮血的将军,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意义。”
父亲的声音很轻,带着沙场宿将独有的沙哑沉重,饱经风霜的脸并未疆场的刀锋磨平,在烛火的映照下依稀能看到当年挥斥万千的豪情,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没有沙场饮血的悍不畏死——
“贲儿,你该病了。”
“病得迎风咳血,奄奄一息。”
“唯有这样,我们王家才能得到保全。”
鲜少听父亲之言的他,将这些话听了进去。
他不再意气风发,不再热烈张扬,当年踏平五国的上将军,仿佛随着父亲的离去与世长辞,通武侯府的牌匾下,他汤药不断,弱不禁风。
他病得突然,引起了陛下的关注。
陛下深夜入府,领来无数医官来给他诊治。
医官们给他搭脉问诊,问诊之后无不摇头轻叹。
——他们治不得他的病。
嬴政陷入沉默。
嬴政久久看着他,墨色眸间有火燎原,也有星河璀璨,一会儿明,一会儿暗,让人猜不到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陛下,臣无法再为陛下戎马为战了。”
他虚虚咳嗽着,打破两人间的平静。
嬴政收回视线,“天下已定,通武侯无需再沙场饮血。”
“只是与如今的通武侯相比,朕更希望以往那个且试天下的少将军,上将军。”
王贲动作微微一顿。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陛下什么都明白,明白他在装病,明白他在保全自己。
可既然明白,又为何不揭穿他的伪装?不揭穿,是否意味着陛下也希望看到今日的这一幕——他交出兵权,荣养余生?
大抵是希望的。
就如之前的昭襄王。
若白起死在大破赵军的那一年,若之后两人再无任何交集,那么昭襄王与武安君也是一段历史佳话,而非刻薄寡恩的帝王赐绝世悍将自裁。
他不想落个武安君的下场,最好的办法是现在便离开。
可真的离得开吗?
他所珍视的战马此时被宰杀,尸首做成美味佳肴,此时正摆在皇帝陛下的食案。
而未来,他一手带出来的精兵会与另一个平庸的将军出征。
瞬息万变的战场根本不会给将军成长的机会,是庸才还是将才,在出生的那一刻便已决定,而非后天的经验积累。
身为三军主将,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决定着几千上万乃至百十万人的生死,而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局,也决定着一个王朝的命运,是千秋万代,还是短折亡国,取决于将领的忠心与才干。
王贲静了下来。
“上将军,请。”
刘季的声音再度响起。
王贲抬头。
宫苑巍峨威严,旌旗直插云霄。
一如昔日战场,他纵马于五国城楼之下,看亲卫拔去原有的旗帜,换成大秦的旌旗飘扬。
“陛下等我许久了?”
王贲笑了一下。
他抬脚,玄色皂靴踏在台阶。
“上将军到——”
身后响起刘季清朗声音。
“上将军?”
鹤华微微一愣,瞬间高兴起来,“阿父,通武侯过来了!”
“他一定是知道自己错了,来跟阿父赔礼道歉的。”
鹤华扶着食案站起身,向外面不住张望着。
殿门外,男人的身影逐渐清晰,那是一个极其英武也极其锐气的男人,与蒙恬的稳重内敛不同,与屠睢的杀气腾腾更不一样,他一身华服,处处精致,衣袖与领口以金银线滚着边,在日头的映照下闪着细碎光泽。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出身锦绣之中的贵族,贵族之地的喜华服爱讲究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可他不仅是一个贵族子弟,更是一个九死一生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常胜将军。
他的眉眼很凌厉,眸光璀璨如星辰,他静静看着殿内的一切,有种天塌下来他也能撑得起的锐不可当。
“上将军!”
“上将军——”
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眼神热切看着这位姗姗来迟的将军。
“臣——拜见陛下。”
王贲入殿,俯身拜下。
“上将军来迟了。”
嬴政懒懒挑眉,“需自罚三杯。”
“上将军这边请。”
小寺人殷勤上前,引着王贲入座,往日谄媚的通武侯此时已变成颇显敬重的上将军。
王贲起身,瞧了一眼小寺人给他引路的座位。
那是嬴政下首的位置,在小公主的对面,酒宴早早备下,但却一直空着。
那是陛下给他留的位置。
——陛下知道他会来。
王贲扯了下嘴角。
“上将军快尝尝,这可是陛下亲自猎来的野味。”
与王贲交好的郎将笑道,“若不是今日宴请上将军,只怕末将们还没这个口福吃上陛下亲自猎来的东西。”
王贲眼皮微抬。
——陛下亲自猎来的野味?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的视线瞬间移到嬴政身上。
执掌天下的帝王此时也在看着他,四目相对,帝王笑了起来,“最后一次送上将军出征,朕给将军斟酒送行,王老将军并未饮,言次战艰难,不敢饮酒,让朕且留着送行酒,待老将军凯旋之后再给老将军接风洗尘。”
“朕说好,若老将军平安归来,朕必亲猎野味以助兴。”
“老将军哈哈一笑,与朕击掌为誓。”
嬴政抬起一只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酒至半酣,他艳丽凤目有一瞬的迷离,“而那时候的上将军,也曾与朕击掌,还说朕的骑射功夫不佳,要朕好好练习骑射,以免日后你与老将军回来了,朕却连只兔子都猎不到。”
王贲嘴角微抿。
“朕轻嗤一笑,言朕有蒙恬在身侧,难道还学不好骑射?”
“朕叫你们放心,朕定会猎来各式各样的野味,再备下上好的美酒,在咸阳城内静候你们的佳音。”
“你与老将军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你们出征之后,捷报频传,一扫李信大败的颓废,重塑我大秦军威。”
“当又一封捷报抵达咸阳,朕知道朕苦练多日的骑射终于能排上用场,于是朕领着所有朝臣出城迎接你与老将军,只待接了你与老将军,我们便直奔上林苑,让你们见识一下朕的骑射功夫。”
“可惜,老将军虽与上将军大胜而归,但身体也因长时间的戎马为战而掏空,缠绵病榻,时日无多。”
嬴政声音低沉,“老将军一病不起,朕的接风洗尘,便只好一拖再拖,直至老将军撒手人寰的那一日,朕都不曾为他斟一壶凯旋酒。”
王贲闭了闭眼。
恍惚间,他想起那夜嬴政来看父亲的场景,帝王不止带了医官,似乎还带了一个食盒,食盒里依稀有肉香飘出。
那时的他以为是陛下来得匆忙,赵高心细如发,怕陛下饿着,又怕外面的东西不安全,所以才随身带了吃的东西,防止陛下饿着。
可现在看来,食盒里的东西并不是为陛下准备的,而是陛下为他父亲准备的。
——那是帝王亲手猎来的野味与美酒,但他的父亲已病入膏肓,无福消受。
王贲呼吸无声急促。
“朕坐拥天下,却无法左右生老病死,只能眼睁睁看着朕与老将军生死永别,阴阳两隔。”
“唯一庆幸的是老将军虽死,可上将军仍在,朕仍有机会为上将军猎一道野味,为上将军斟一盏美酒。”
嬴政放下手,视线慢慢转在王贲身上,“可上将军却病了。”
“病得奇怪,病得来势汹汹,病得让朕的野味与美酒一拖再拖,几乎无法面见将军。”
“若非朕以马肉相逼,上将军是否临到死了,也不会想起朕当年送别将军时的击掌为誓?”
嬴政音色微沉。
王贲剧烈喘息。
他怎会想不起?
他日日都记得那件事,甚至在父亲快要撒手人寰时仍在与父亲争议!
他说陛下不是那种人,永远永远不会是昭襄王,他们王家可以善终!
可他的父亲只用一句话,便让他哑口无言——
“贲儿,你要以九族性命赌陛下的人性么?”
他如被人扼住脖颈的兽,顷刻间无法呼吸。
而现在,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压得他每一刻的呼吸都异常艰难,他抬头看着嬴政的眼,帝王眸色清明,仍是当年风霜中送行时的模样。
“上将军,朕欠你一道野味,一盏美酒。”
帝王迎着他微闪视线,缓缓开口,“而你,欠朕一个回答——朕在你心里,竟如昭襄王一般?”
王贲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有什么破土而出,顷刻间长成参天大树。
又或者说那些东西一直存在,一直遮天蔽日,左右着他所有的思维判断,是因为他的刻意忽视,才让他误以为他心里一片荒芜。
王贲笑了一下。
像是终于认清自己的内心,又像是他双手投降再不抵抗。
“陛下不是昭襄王。”
王贲俯身拜下,额头抵在地板,“九州四海,亘古千载,君主不计其数,但却只有一个始皇帝陛下。”
——他愿意将身家性命乃至九族性命交到这位帝王手里,百死无悔,亘古不变。
嬴政抬眸,眸间墨色逐渐消散,只剩点点星光还萦绕在里面。
“上将军。”
嬴政起身,一步步走到王贲面前,俯身将自己的上将军亲手搀起,“起来。”
“朕的野味与美酒,等候将军良久。”
王贲莞尔一笑,“臣知错,臣不该让陛下等臣许久。”
“上将军来迟了,应罚酒三杯。”
君臣解开心结,蒙毅替两人开心,“来来来,我给上将军斟酒。”
小寺人殷勤捧上酒盏与酒坛。
蒙毅大步上前,干脆利索给王贲斟上三盏酒,“上将军,这酒您可不能推辞。”
“自然。”
王贲无奈轻笑,从蒙毅手中接过酒盏。
嬴政懒懒挑眉,视线落在王贲拿在手里的酒盏。
王贲一饮而尽。
“彩!”
蒙毅喝彩,“上将军,一滴都不许剩。”
然而下一刻,王贲脸色大变,怒摔酒盏,“谁在酒里放了花椒水?!”
——花椒,天不怕地不怕的上将军王贲一生之敌。
很快,她想起来了——
在宴席开始之前,阿父的确与蒙毅嘀嘀咕咕好长时间, 蒙毅强忍笑意应了一声喏, 她还颇为好奇,问蒙毅到底怎么了, 蒙毅忍俊不禁, 大掌落在她的小揪揪上, “没什么, 陛下交代臣一件事情罢了。”
“但这件事对通武侯不大好,公主以后长大了,千万莫学陛下。”
阿父挑眉, 蒙毅立刻收回手,“公主, 臣先行告退。”
之后是小寺人去准备酒水, 蒙毅也跟着出了殿, 在外面忙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到殿内,上前与阿父耳语。
他的话说完,阿父眼皮微抬, 眼底漫上些许笑意,“很好,上将军定会喜欢这个惊喜。”
可她觉得不像是惊喜, 更像是两人联起手来捉弄王贲。
但王贲是南征北战刀口饮血的绝世悍将, 天不怕地不怕, 甚至脾气上来时还会绵里藏针刺阿父几句,似这样一个人, 想要捉弄他,其难度不亚于登天。
——所以她并不觉得阿父与蒙毅能捉弄到王贲。
当然,得出这样的结论不仅仅是因为王贲的性格,更因为王贲执意归隐的想法。
王贲昨天把话说得很绝,连条退路都不曾给自己留,阿父纵然在上林苑大摆宴席,可王贲未必会来参加,连王贲的面都见不到,又谈何捉弄呢?
阿父与蒙毅的计划必然不会成功——
“麻椒是上将军最深恶痛绝的东西。”
王贲身后一个郎将大笑出声,“麻椒水嘛,便是上将军最怕的东西。”
“蒙上卿,您这次可是掐到了上将军的七寸了。”
“上将军最怕麻椒?”
“是的,上将军从不吃麻椒。”
“以前借道川蜀时,不过月余时间上将军便能瘦下好多斤。”
“……”
阿父好缺德!
鹤华小小埋汰了下阿父的缺德,可又迷迷糊糊地觉得这种缺德很合适,尤其适合当下的王贲。
没有一个武将能对昭襄王赐死武安君的事情无动于衷,这是横在他们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咽不下,只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来麻痹自己,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自己誓死效忠的帝王并非昭襄王那样的君主,他的皇帝陛下骄傲自负,泼天的战功也震不住他,所以不必担心功高震主被皇帝清算。
但这种想法只会出现在君臣相和互诉衷肠的情况下。
未来的日子很长,谁也无法保证一辈子都不会说错话做错事,君臣之间有了矛盾,王贲想想无罪被赐死的武安君,再想想自己之前装病不出的事情,很难不怀疑阿父是不是对他执意告老还乡的事情心存芥蒂,如今重用他,是因为眼下无人可用,待帝王霸业已成,他仍免不了落一个武安君的下场?
这些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王贲不可能不担心,所以对于王贲来讲,阿父越宽宏大量,越不耿耿于怀他的装病不出,越会在未来日子里助长横在他心头的那根刺,让他寝食难安,辗转反侧,一代悍将战战兢兢,大失武将宁折不弯的萧萧风骨。
这显然不是阿父想要的一个结果。
阿父喜欢的是骄矜轻狂的上将军,是君子如风,更是敢与天公试比高,所以阿父给他准备了麻椒水,让蒙毅添在他的酒水里,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足以让君臣二人一笑泯恩怨。
当然,这只是她给阿父的狭促找的借口。
——麻椒水这种事情,可太符合阿父有仇当场报,一般从不过夜的小性格了。
嬴政一手支着脸,懒洋洋提醒王贲,“上将军,还有两盏。”
“上将军,喝啊!”
“上将军,您还在等什么?”
“上将军,这可是蒙上卿亲自给您斟的酒,您不至于连蒙上卿的面子都不给吧?”
“还是说时至今日,您要陛下亲自给您斟酒您才肯喝?”
“若是如此,朕给上将军斟上几盏也无妨。”
嬴政目光悠悠,“只是朕若斟,便不止这三盏了。”
“……”
他现在连夜跑路还来得及吗?
一瞬间,王贲投奔武安君白起的心都有了。
“上将军,快喝快喝。”
王贲迟迟没有去端酒,蒙毅便从食案上把酒盏拿起来,一手揽着王贲的背,一手把酒送到王贲的嘴边,“说好自罚三杯的,上将军不能食言。”
王贲脸色微微一变,抬手便推蒙毅手里的酒,“快放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上将军怎能食言?”
然而下一刻,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郎将们纷纷起身,上前去拉王贲,“上将军,您就喝了吧!”
郎将们八爪鱼似的挂在王贲身上,王贲双拳难敌四脚,蒙毅看准时机,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添了麻椒水的酒水灌进王贲嘴里。
“上将军,您连生死都不怕,难道会怕一个小小的麻椒?”
蒙毅笑道,“快,还剩一盏,喝完这一盏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