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陛下既然愿意见我们,便说明陛下爱民如子,不是六国余孽嘴里的那种人。”
“咱们没必要害怕。”
刘季道,“陛下问咱们什么,咱们就说什么,把话说清楚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可是我说不清楚。”
“不行,我现在腿肚子都打颤。”
“……快点,别让陛下等你们!”
亲卫一言难尽。
也不知道这群黔首哪来的这么好运气,人没杀几个,反倒混到了救驾之功,惹得陛下都感念他们的忠心,特意召见奖赏他们。
——这等好运气何时能分他一半?
他若有他们一半的好运气,也不至于只能做个传话的小兵了。
“好好好,我们这就去。”
刘季一叠声应下,回头看周围黔首,“你们谁随我去?”
“我,我不敢。”
“我也不敢。”
众人连连摇头。
陛下爱民如子个屁!
要是真爱民如子,能大兴土木大搞苛政吗?
要不是有亩产千斤的粮食,那么高的赋税能把人逼死!
这样一个不把黔首当人看的皇帝,若是他们说错了话,那不得人头落地,甚至连家人街坊都跟着倒霉?
——救驾之功虽好,但也要有命享啊!
“我自己去?”
刘季眼珠一转,“不太合适吧?”
“咱们是一起过来的,就我自己去回话不太好,弄得跟我故意揽功似的。”
“那,那我随你去。”
“我也是。”
人群中,稀稀拉拉出来几个人。
刘季本也不指望所有人都能随他去,能有几个人跟在他后面,这事就能说得过去,于是他点点头,指了指被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草丛里拖出来的大个子,不忘交代众人,“看好大个子。”
“咱们是一起过来,一会儿得一起走,不能把他给落下了。”
“好,我们记着呢。”
众人挠了挠头,脸上有些不自然。
还是刘季兄弟讲义气,刚才他们只顾着自己,完全没留意草丛里还有一个人,幸亏刘季反应快,在卫士过来之前把人拖了出来,要不然论功行赏的时候便没了大个子的份儿,白白让大个子跟这儿他们跑了这么远。
虽说大个子什么都没做,但是他们也没做什么,这尸堆如山的场景他们看着就害怕,也就刘季不怕死,还踹翻了一个人,同是没做什么事,他们对于大个子一会儿跟他们一起领赏没有任何意见。
“你快去吧,这里有我们照看着。”
众人道。
刘季颔首,跟着卫士来到轿撵前。
“沛郡刘季,拜见陛下。”
刘季俯身拜下。
身后黔首连忙跟着拜下,声音哆哆嗦嗦,“拜、拜见陛下。”
——与不亢不卑的刘季形成鲜明对比。
能阻挡弩箭的帘子被拉上,薄如蝉翼的纱帘落下来,隔着绣着祥云纹的纱帘,鹤华窝在嬴政怀里瞧刘季。
那是一个与周围瑟瑟发抖的黔首完全不同的人,衣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身上还沾着血,瞧上去狼狈极了,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样,可尽管如此,他的精神却很好,神采奕奕的,让人看起来就很放心。
“你是沛郡的人?”
鹤华抬头看嬴政,嬴政面色如常,眯眼瞧着进退有度的黔首,很显然,他一早便知道男人的身份,甚至不止身份,就连男人的家世都被蒙毅摸得一清二楚,否则蒙毅不会将人直接带过来。
鹤华收回视线,问刘季,“你认识刘邦吗?”
“……”
怎么又是刘邦?
他刘季也不差来着!
刘季心里嘀咕了一句,“回公主的话,小人不知。”
“哦,那萧何曹参夏侯婴呢?”
鹤华又问。
“认识。”
刘季道,“这三人乃是小人的同乡,萧何为沛郡主吏掾,曹参为监狱小吏,夏侯婴掌马房车架。”
“这样啊。”
鹤华蹙了蹙眉,这些人真的是未来的栋梁之材吗?为什么全部聚集在沛县?
哦,不,不止是沛县,还有其他地方——砀郡。
“阿父,砀郡离沛郡近吗?”
鹤华抬头问嬴政。
嬴政抬手往嘴里送了口茶,眸色淡淡打量着刘季,“近,两郡接壤,快马半日便能来回。”
刘季眼皮微抬。
——这位始皇帝竟对地域郡县这般了解?连距离位置都一清二楚?
“这么近呀。”
鹤华笑了起来,“我听蒙上卿说,沛县的人快到了,那砀郡的吕雉也该到了。”
她隐约觉得哪些事情好像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奇怪女人让她找的人不是在沛县,便是在沛县的旁边,仿佛未来的栋梁之材只出自于这两个地方一样。
鹤华没有再问,而是扯着嬴政衣袖撒娇,“阿父,你说好的,你要把吕雉留在我身边的。”
“除了吕雉你还想要谁?”
嬴政放下茶盏,抬手理了下鹤华拢着的衣袖,“此人要不要?”
刘季心头一凛。
皇帝佬竟这般放心他?将他放在一个年仅四岁的小公主身边?
虽说小公主的确聪慧,得天书授课,更得天书传授各种两种造纸术,但再怎样异于常人也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孩,能驾驭得了他这种精明又滑头的人吗?
——还是说,这位皇帝在给极为受宠的小公主培植自己的势力?
刘季眼皮狠狠一跳,瞬间否决自己的想法。
且不论小公主的性别,单只说小公主的年龄,一个年仅四岁的幼女,另外一个是早早接触朝政且已经羽翼渐丰的长子扶苏,文有王绾李斯,武有蒙氏兄弟,莫说一个小公主,十个小公主也无法与扶苏相抗。
但大秦的强盛建立在不走寻常路之上,没到闭眼蹬腿的一刻,谁也说不好历代的秦王会给世人带来什么样的惊喜或者惊吓。
历代秦王如此,他面前的这位始皇帝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从动辄五六十万兵马踏平一切,大兴土木大开大合,到现在国策完全改变,生养休息以养民,对于这样的一位皇帝来讲,无论他做出任何决断,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因为他是千古一帝,功盖三皇五帝的始皇帝。
所以这样一位皇帝重视一个年仅四岁的女儿算不得什么值得惊讶的稀奇事。
刘季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有了主意。
“要。”
鹤华笑眯眯问刘季,“你会种粮食吗?”
“会。”
刘季立刻回答,“除了治粟内史手下的郎官,便属小人的粮食种得好。”
“那你留在我身边种粮食吧。”
鹤华不太清楚阿父为什么要把这个人放在自己身边,但阿父的要求她从来不会拒绝,更别提听这个人还会种粮食,“我不止有这些东西,以后还会有其他东西,你跟着我,不会吃亏的。”
“喏。”
刘季颔首。
“公主,章邯来了。”
蒙毅拱手道。
自从章邯被嬴政调到军中,鹤华便鲜少能见到章邯,听章邯来了,便向外面张望着,“快叫他过来。”
蒙毅抬手一挥,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走了过来。
少年显然刚刚奋力拼杀过,身上的血腥味仍未散,但或许是怕自己身上的鲜血吓到了小公主,少年用水壶里的水简单冲洗了一下,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陛下,公主。”
章邯单膝跪地。
“快起来。”
鹤华对地上的少年招手,“让我瞧瞧你有没有受伤。”
刘季心里啧了一声。
不错,公主年龄虽小了些,但对自己人好,章邯被调离她身边已有数月,她不仅仍记着这个少年,还会在再次相见的时候颇为关心少年的伤势,显然是个重情义的人,跟着她不会太差。只是这个章邯的声音莫名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一般?
刘季心里疑惑,抬头往章邯的方向瞧了一眼,只一眼,便让他瞬间变了眸色——这不是与大个子私下接触的人吗?!
大个子虽谨慎,但他在这种事情上天然敏锐,谨慎如大个子都没能瞒得过他。
那夜跟随大个子一同出去,哪怕离得远,他也远远瞧见了少年的剪影,是个凌厉如刀剑般的锐气少年,纵然刻意掩饰着自己,他也能凭着那个剪影在下次相见的时候认出少年。
少年起身,向车辇走去,大抵是心里的确挂念着旧主,少年眉目舒展,面上有一丝浅笑,缓步来到车辇面前,将自己的两只胳膊伸过去,让小公主检查自己的伤势。
“唔,这里的伤有点严重。”
小公主看了看少年虎口处仍不断往外溢出的鲜血,回头对寒酥道,“寒酥,拿伤药过来。”
寒酥取来伤药,寺人殷勤给少年上药。
“你年龄这么小,干嘛跟着他们一起来?”
虎口处的伤势深可见骨,鹤华有些心疼。
章邯笑了笑,余光不着痕迹瞧了一眼鹤华身边的嬴政,“通武侯叫臣过来的。”
嬴政神色淡淡,静静瞧着他与小公主说话,章邯眼皮一跳,立刻收回视线。
“通武侯病糊涂了,你这么小,他也敢用。”
鹤华蹙了蹙眉。
刘季张了张嘴。
——小公主颇为信任的少年跟大个子的关系不清不楚,甚至还跟六国后人有点千丝万缕的联系,小公主知道这件事吗?皇帝佬呢?
皇帝佬肯定知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皇帝佬的眼睛?可问题是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告诉公主?就这么无动于衷把一个极度危险的人放在小公主身边?!
远处的草垛中,男人眯了眯眼。
——这就是他耗费无数心血才安排在公主身边的暗桩,而现在,到了暗桩发挥效果的时候了。
第34章
被男人精心挑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安插在鹤华身边的章邯此时抬着手腕, 让寺人给他清洗伤口,酒水冲掉即将凝固的鲜血,深可见骨的伤口彻底暴露出来, 看得鹤华眉头拧了拧, “是不是很疼?”
“一点点疼。”
章邯笑了一下。
寺人在贵人身边伺候惯了,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 伤口清洗得很慢, 像是生怕他感受到疼一般, 章邯瞧了眼神色意味不明的嬴政, 从寺人手里拿过酒水,直接倒在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处。
“呀,你做什么?”
鹤华一声惊呼。
“些许小伤, 不必这般仔细。”
酒水淋在伤口上,剥皮蚀骨的刺疼袭来, 章邯眉头蹙了蹙, 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只迅速把伤药洒在伤口处,而后扯过寺人手里的绷带,单手缠在虎口处,低头用牙咬着绷带另一边, 一个简单的绷带结便打好了。
嬴政眼皮微抬。
刘季眼皮跳了跳。
——是条汉子!
就是不知道这条汉子是怎么想。
瞧着小公主对他也不错,老老实实跟着小公主,以后高官厚禄不在话下, 可若是路走窄了, 跟大个子还有六国后人走上一条路, 那可就是一跳不归路了,一眼能望到头的没未来。
但这人若是真这样走了, 那还能成全他,方才的救驾之功是硬蹭,可现在若是少年出手,他这个救驾之功便是铁板钉钉,再也质疑不了的。
刘季稍稍调整了姿势。
蒙毅手扶佩剑,将一切尽收眼底。
“这才不是小伤。”
鹤华声音软软糯糯,透着几分心疼,“可是看着就很疼。”
包扎完自己的伤口,章邯重新抬起头,视线没往嬴政身上瞟,只是瞧了眼靠在嬴政怀里的小鹤华。
大抵是苦夏,小公主比上次见面时清减了些,衬得一双眼睛越发大,下巴小巧而尖尖,他瞧了瞧,视线又安安分分收回来。
章邯抿了下唇,受伤的那只手轻握着,指腹按着上面的被鲜血染得一片通红的绷带,那是寺人们给公主准备的应急东西,质地绵软且轻薄,与他在军中用过的大不相同。
大秦公主,罪臣之后,他们的相遇本就是一场算计,而现在,也到了一切该真相大白的时候了。
“臣职责所在,皮毛之伤算不得什么。”
章邯垂眸盯着自己的玄色战靴,战靴在他来见公主的那一刻被水壶里的水简单冲刷过,此时仍泛着湿气,隐约映着嬴政身边按剑而立的卫士,“当初若非公主将臣收于麾下,臣和臣弟只怕早已成了两具白骨。”
“公主对臣有再造之恩,臣为公主百死无悔。”
章邯微眯眼,眼底墨色一片。
来了来了,这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刘季翘首以待。
——这次绝对是救驾之功没得跑了!
鹤华隐约觉得哪里有些怪,但又不知道怪在哪里,她瞧了又瞧低着头说话的章邯,“不许说这样的话,不吉利。”
“我才不要你死,我要你好好——”
“噌——”
章邯腰侧佩剑出鞘。
剑光乍现那一刻,嬴政眼皮微抬,瞬间将怀里的鹤华护在身后。
蒙毅并周围亲卫齐齐出动。
刘季立刻起身,扑向章邯。
“噗嗤——”
长剑刺入肉里。
远处的男人心中焦急如焚。
离得太远,他只看到有一人倒下,但看不清倒下的人是嬴政还是嬴政身边的人,他无法确认自己的刺杀是否真的成功,尽管他觉得他的计划天衣无缝。
章邯只是一个引子,他的作用是牵制,嬴政身边的人太多了,单凭一个章邯根本不可能成功得手,所以他安排了后手,真正对嬴政下手的另有其人,那是嬴政做梦都想不到的一个人,一个他花费大半家财才将他引入圈套的人。
按照他的计划,六国后人的刺杀是第一波,若能成功刺杀则是最好,若不能,也能让嬴政损兵折将,实力大损。
章邯的存在是第二波,此人重情重义,且与秦有深仇大恨,父亲冤死,母亲含冤自尽,自己与弟弟也险些丧命,是他救了他们两个,想方设法将他安置在公主身边,他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会为他做事。
当然,若是他感念公主对他的好,不忍对嬴政下手,那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怪他。
人各有志,他的家仇可以在公主的施恩之下逐渐消弭,而他的国仇家恨却只会越演越烈,直至自己死去的那一刻才能终结。
章邯是第二步棋。
哪怕他不对嬴政动手,但他的良知也会让他在嬴政面前表现得颇为异样,异样了,他的第三步棋子才会方便行动。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被章邯所吸引时,便无人会留意嬴政身边的亲卫的动作,如此一来,嬴政必死。
他的计划可谓是天衣无缝,每一个环节会发生的意外他都想到了,也针对这些意外做了极其细密的布置,如果一切按照他的布置走,那么他终于能报仇雪恨,能告慰自己的列祖列宗乃至死去的先王。
可尽管知道自己的计划没有任何纰漏,但嬴政远非常人,心思深不可测,他看似天衣无缝的刺杀或许早已在他的监控之中,或许他与他一样,都待等待对方的自投罗网,所以在没有得到那句陛下遇刺之前,他再怎么完美无缺的计划也只是计划。
男人死死盯着车辇处。
离嬴政颇近的一个卫士应声倒地。
蒙毅手里的剑避开章邯胸甲,长剑穿胸而出。
刘季抱着章邯的腰,那柄剑堪堪贴着他脸刺出。
与此同时,无数柄剑指向章邯,只需嬴政一声令下,便能将他碎尸万段。
血色滴滴答答砸在驰道上。
“……”
救驾之功也不是轻易能拿的啊!
蒙毅这剑若是偏一点,他这脑壳就能被蒙毅的剑穿成一串。
刘季缓缓缩回手,指腹推着剑身,将贴着自己脸颊往一旁推了推。
章邯身体颤了颤。
“阿父?”
嬴政身后响起鹤华的声音,小奶音颤得厉害,“您没事吧?”
“没受伤吧?”
一双小手颤抖着在嬴政身上摸来摸去,浓重的小鼻音听上去像是快哭了出来,“阿父,您别吓我!”
“无事。”
嬴政瞧了一眼摇摇欲坠的章邯,伸手将身后的小团子捞了出来,“莫怕,阿父没有受伤。”
“你千万不能受伤。”
小奶音带着哭腔,紧紧把帝王。
“臣,臣为公主,万死不辞。”
伤得极重,章邯的声音断断续续,但尽管如此,他依旧吃力说着话,一双眼睛看着瞧也不愿意瞧他的小公主,“此人,乃,六国余孽的细作,隐藏极深,臣,臣方才才将他认出来……失态紧急,臣,不得已而为之。”
紧紧抱着嬴政的鹤华耳朵微微一动。
嬴政眼皮微抬,揉了揉鹤华小耳朵,“蒙毅,他说你的人是六国余孽的眼线。”
蒙毅握着佩剑的手指微微收紧。
“陛下,此事必然是章邯的狡辩!”
蒙毅麾下的亲卫冷声开口,“末将们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怎会成为六国余孽的眼线?”
“末将……所言之事句句属实。”
章邯艰难开口,“不止此人,还有,还有江东来的大个子,他……也是六国后人。”
兄弟,您倒也不必把所有人卖得这么彻底!
刘季立刻松开抱着章邯腰的手,不等嬴政蒙毅盘问,便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陛下,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小人与江东来的大个子虽兴趣相投,但彼此并不熟悉,小人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当初大个子不愿意告诉他名字,他没有继续深问的原因就是这儿。
大个子身上的谜团太多了,而且还与六国后人勾勾搭搭,与这种人深交绝不会落什么好下场,结交归结交,照顾归照顾,但他与大个子的关系远达不到过命的那一种,哪怕大个子一朝出了事,自己也能独善其身。
蒙毅深吸一口气,手握佩剑,反手一抽。
长剑离开章邯胸口,鲜血喷涌而出。
寺人们眼疾手快,降下纱帘,将嬴政与鹤华遮得严严实实。
鲜血洒在纱帘上,将绣着精致云气纹的纱帘染得血红一片,鹤华张了张嘴,小手攥得紧紧的。
章邯闷哼一声,摇摇欲坠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掌心撑地,单膝跪在驰道上。
“带走!”
蒙毅佩剑还鞘,声音冷冷。
亲卫们架起章邯的两条胳膊,拖着章邯将人拖下去。
另有亲卫们穿过人群,去寻仍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大个子。
其他卫士们有条不紊打扫战场。
尸首被处理,鲜血被冲洗,这个原本触目惊心的绞肉场很快恢复它该有的模样。
——供帝王出行的驰道。
“出发。”
卫士一声令下。
帘子被放下,轿撵缓缓而行。
刘季跟在卫士们后面,心头突突跳。
一切昭然若揭。
一切都在嬴政的掌控之中。
这位可怕的皇帝自信到自负,他清楚知道章邯与六国后人不清不楚,也清楚知道他身边的大个子也是六国后人,更清楚知道自己身边出了内鬼,否则他的出行不会被六国后人了若指掌。
他清楚知道这一切,但他还是将这些人放在上林苑甚至放在自己身边,然后用自己的出行这些人叛逆分子一网打尽,忠奸立辨,黑白分明,他从此可以后顾无忧。
这是怎样的一种气魄与心胸?
哪怕头枕刀尖,也能泰然自若?
刘季叹为观止。
——一位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皇帝。
似这样一位皇帝,能做出抱着自己年仅四岁的女儿去看六国后人对自己刺杀真是一点不让人感到意外。
刘季心里嘀咕了一句,默默与轿撵拉开距离。
对于这样的一位狠人,他得离远点,免得以后他把身边的人杀了的时候鲜血溅在他身上。
“所以,是阿父身边的亲卫想杀阿父,但是章邯提前杀了他?”
嬴政怀里的鹤华慢慢探出头,小声问嬴政。
“陛下,臣管教不严,甘愿领罚。”
轿撵外响起蒙毅自责声音。
嬴政揉了下鹤华毛茸茸的小揪揪,“小十一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恩,蒙上卿又不是亲卫肚子里的蛔虫,怎能知道亲卫心里在想什么?”
鹤华疑惑看了眼嬴政。
好奇怪,最近阿父越来越喜欢问她问题了,而且还都是一些很刁钻的问题,应该由大兄来回答的问题。
可现在大兄忙于婚事,与阿父相处的时间日渐短暂,她便成了替大兄回答阿父问题的人。
好烦哦。
但又没那么烦,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的很奇怪的感觉。
以前她只能看阿父与大兄商讨国政,自己在一旁吃点心,但现在,那些原本属于大兄的事情,她也能参与其中。
鹤华声音软软,“当然了,蒙上卿也不是全然没错,他的下属出现了这样的问题,他却没有及时发现,呃……是失察之罪。”
想了好一会儿,鹤华才想起这个罪名,“阿父可以适当惩罚蒙上卿。”
“但也不能太严厉了,要不然会让其他人寒心的。”
太傅跟她讲过的,要宽以待人,尤其是自己的人。
若自己都不对自己的人好,自己人又怎会为自己卖命呢?
“小十一很聪明。”
嬴政眼底浮现清浅笑意,“像朕。”
寒酥呼吸陡然一轻。
——若小公主是公子,这两个字的评价足以让朝臣们为小公主马首是瞻。
轿撵外的蒙毅眼皮狠狠一跳。
没由来的,他想起不久前兄长对他的敦敦教诲——
“你我兄弟三生有幸,方能遇到陛下这般明主。”
“热血酬知己,将军死社稷,你兄弟纵为陛下肝脑涂地,也难报陛下知遇之大恩。”
“陛下爱重小公主,你万不可将小公主当成寻常公主对待,当以对陛下对公子的恭敬对公主。”
他当时笑兄长还拿他当孩子看,连这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都要一遍一遍交代,可现在看来,兄长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小公主在陛下心里的确不是寻常公主,今时今日,她在陛下心里的位置不亚于公子扶苏。
“我是阿父的女儿,不像阿父像谁?”
鹤华靠在嬴政怀里,十分理所应当。
蒙毅哑然失笑。
到底是个孩子,尚未意识到这句话的重要性,若换成其他年龄大些的公子,只怕此时早已欣喜万分,甚至连日后荣登九五的那一幕都想到了。
可也正是因为是孩子,才能用这般天真儒慕的话轻易说出口,换成其他公子,是万万不敢说这样的话。
“那,阿父杀章邯,还是奖章邯呢?”
鹤华忍不住道,“不会又要我来说吧?”
嬴政捏了捏鹤华软乎乎的小脸,“怎么,你不愿?”
“没有不愿。”
鹤华摇头,“只是觉得奇怪,这些事情阿父可以决断的,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阿父想听听小十一的意见。”
嬴政懒懒挑眉,“我们小十一是个大孩子了,足以为阿父分忧了。”
“……”
可老师说我还是一个宝宝!一个开学才上中班的小宝宝!
“我如果是阿父,我不会杀章邯。”
鹤华嫌弃看了眼把自己当大宝宝的嬴政,双手托着脸缓缓开口。
她这个年龄一旦说起长句子,声音便会变得黏黏糊糊,只有把语速放慢,才能让别人听得清楚,于是她便窝在嬴政怀里慢慢说,生怕嬴政听茬了,“如果不是他,阿父的亲卫或许就得手了。”
“他有功,不能杀。”
“当然,他之前跟六国余孽勾勾搭搭很不好!”
想起这件事,鹤华便气得小脸都跟着皱了起来,“我对他那么好,他居然一直瞒着我!”
“过分!”
嬴政眼皮微抬,与鹤华同仇敌忾,“既如此,便赏他一百军棍,让他好好反省反省,为何要瞒着我们的鹤华小公主?”
“啊?”
“一百军棍?”
鹤华吓了一跳,连连摇头,“不成不成,会把他打死的。”
“但他瞒着你与六国余孽来往。”
嬴政道。
“是哦,好气。”
鹤华双手托腮,犯了难。
但这个年龄的小孩容易犯困,尤其是这种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坐在车里靠在嬴政怀里的情况下,更是将鹤华的瞌睡虫全部勾了来,她打着哈欠,眼皮越来越重,不一会儿,便倚在嬴政胸口彻底睡着。
人虽睡着了,心里却还在琢磨章邯的事情,嬴政离得近,依稀听到几个关于章邯的小音节,奶声奶气的,话里虽是埋怨,但也带着几分关切。
一个小小的郎将,也值得小十一这般上心?
帝王轻嗤一笑。
帝王车辇浩浩荡荡抵达上林苑。
通武侯王贲拖着病体前来接驾,声音有气无力,“臣恭迎陛下。”
嬴政抱着熟睡的小公主从轿撵走下来,瞧了眼自己往日最为爱重的绝世悍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苍白病弱的通武侯。
“朕听闻你又犯病了?”
嬴政道。
“咳咳……老毛病罢了,不妨事。”
王贲轻轻咳嗽着,在亲卫的搀扶下引着嬴政往里走,“只要臣还有一口气在,臣便不会办砸陛下交代的任何一件事。”
嬴政脚步微顿。
当年的王贲也是说着这样的话,然后翻身上马,剑指六国。
五国城墙灰飞烟灭,王贲父子俩一个撒手西去,一个是如今模样,当年意气风发的上将军,似乎真的随着五国城墙的倒塌而不复存在。
“比起今日的通武侯,朕更喜欢往昔恣意张扬的上将军。”
嬴政没有回头,缓步走入宫苑。
王贲眸色微微一暗。
“怎不见通武侯之子?”
前面响起帝王低沉声线,“若他无事,便叫他一同来上林苑。”
“他与小十一年龄相仿,俩人可以一同玩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