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季脸色微变。
天干物燥,粮食待收,这种情况下若是起了火,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全部会烧成灰!
天杀的六国余孽,竟然用这种恶毒的办法去毁粮食!
“大个子,快,咱俩弄水去!”
刘季再顾不得与大个子话家常,拉着大个子便往水井的地方跑。
但他并没有拉动大个子。
大个子捏着他的胳膊, 慢慢将他的手拿开,幽深视线看向长势极好即将丰收的粮食。
刘季眼皮狠狠一跳。
“莫走漏一个六国余孽!”
披甲执锐的卫士们纵马而来,声势极为浩大, “刘季, 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你该回的地方——”
卫士声音微微一顿,腰侧佩剑瞬间出鞘, “他是谁?!”
——对于这种脸生且极具威势的黔首, 宁杀错也不放过。
长剑指向大个子, 大个子眼睛轻眯, 手指紧握成拳。
刘季呼吸一顿。
“个子这么大,胆子怎么小?”
下一刻,刘季一巴掌拍在大个子脑壳。
大个子完全没有防备, 被他拍了个趔趄。
“你做什么?!”
大个子回神,瞬间暴怒。
“闭嘴, 还不快去提水!”
刘季跳起来骂大个子, 嗓门远比大个子更要高, “要是水稻有了好歹,咱们来年都得饿肚子!”
“饿死你不打紧,你的父老乡亲都被你连累饿死了怎么办?!”
大个子微微一愣,静了下来。
——这话是大实话, 种子虽然是秦人的,但这种东西的确能救他的江东父老。
大个子冷哼一声,提着水桶去打水。
刘季忙不迭对卫士解释, 抬手指了指闷不做声去打水的大个子脑壳, “对不住, 我这位兄弟脑子有点不正常,不吼着跟他说话他听不懂。”
“您放心, 我们这就去打水,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你认识他?”
卫士半信半疑,看了又看在不远处的水井处打水的大个子。
刘季点头哈腰,“认识认识,认识得不能再认识了!”
“这是跟我一起来的老乡,我们那水田多,所以比较紧张水稻,一直在这儿盯着水稻,半刻都不敢马虎呢!”
“哎哟,火势越来越大了!”
刘季抬手一指向水稻田烧过来的火光,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不跟您说了,我们去打水!”
对于普通黔首来讲,种在上林苑的粮食是能够救他们性命的东西,刘季脸上的紧张完全不是作伪,那是身为黔首对粮食的最本能也最天然的紧张,亲卫再看大个子,大个子人长得大,力气也大,单手提起木桶,抬手一泼,将旁边的水稻田泼出一道巨大的水印来。
——这是防止火势烧过来的一种方式,提前用水把火与水稻隔开,可以不让火势烧到稻田上。
亲卫不再怀疑,手里的佩剑送还鞘中,“快去!”
“不能让水稻蒙受半点损失!”
“诺!”
刘季立刻应下,拔腿便往水井的方向跑,大个子又打上来一桶水,他二话不说提在手里,一股脑往火光上面泼。
两人一个力气大,一个动作快,不一会儿,烧到水稻旁边的火势明显弱了下来,不再顺着风势往稻田烧,刘季这才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把头上的汗。
驻守在上林苑的卫士们也显然早有准备,对这场由六国余孽造成的叛乱尽在掌握。
火光冲天中,喊杀声也冲天,有六国余孽喊的杀尽秦狗,也有卫士们喊的尽诛贼寇,刘季听得不耐烦,低声骂了句脏话。
——打打打,打个屁!
有互相捅刀子的时间不如多种几株粮食,这才是真正能救人性命的东西,远比虚无缥缈的复国大业与皇帝陛下的千秋万岁来得实在得多。
“大个子,你可别学这些人,天天正事不干想屁吃。”
刘季气喘吁吁浇着水,不忘与大个子交流攀谈,“要是皇帝陛下还想着修阿房宫,修秦直道,修什么万里长城,再兴师动众打匈奴打南越,咱们底下的人日子肯定不好过,赋税高不说,还得给皇帝当牛做马去干活。”
要是在以前,他是能理解六国余孽叛乱复国的心情的。
以前的王未必是明主,但现在的皇帝让人把日子都过不下去,对比产生美,可不就对那早死的王推崇备至么?
“但现在不一样了。”
肩膀累得疼得厉害,刘季抬手揉了揉肩膀,“阿房宫秦直道万里长城都不修了,南越不打了,匈奴虽打但用兵不多,咱们黔首不用天天去服徭役了。赋税高是高了点,但这种种子要是推广开来了,那些赋税也就不高了。”
大个子剑眉微动。
燥热夜风拂过他鬂间碎发,男人冷冽眉眼有一瞬的迷茫。
“生活有了盼头,还折腾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刘季斜了一眼大个子,“你年轻,力气大,为人也讲究,以后带了种子回郡县种,肯定身受父老乡亲爱戴。”
“民心有了,再琢磨琢磨秦律,当个秦吏不在话下——”
“谁要当秦吏?”
沉默良久的大个子脸色骤变,冷声打断刘季的话,“你要当你去当,我没心思当秦吏!”
被人粗暴打断话,刘季不仅不恼,仍是一脸好脾气,方才灭火的时候累得够呛,现在停下来浑身都是疼的,就连胳膊都被火苗燎了一大片,只是刚才着急灭火,完全没留意,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疼。
刘季从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往自己胳膊上冲,冰凉井水冲在被火烧过的地方,灼热的痛感降低很多,他便又舀水,继续冲胳膊。
“那当然,我肯定是要当的!”
刘季瞧了一眼大个子,大个子的手也被烧到了,于是把舀出来的勺子里的水浇在大个子手背上,“不仅要当吏官,还要当大官,最大的官!”
“……”
夏虫不可语冰。
但冰凉井水冲在火烧过的地方的确舒服,大个子没有阻拦刘邦的动作,背靠着树干坐着,勉为其难听他继续絮絮叨叨。
“以前六国还在的时候,什么官啊将军的,全是他们贵族才能当的,跟咱们普通黔首没关系。”
刘季一边舀水一边道,“现在六国没了,一切执行秦制,人头论军功,黔首也有当官封爵的可能。”
“要是怕死不想去打仗,还能去考秦吏。”
“不用多有才干,略识几个秦字就能通过考核,我的亭长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我觉得这种考核制度持续不了太久。”
想起贴在村头用油处理过不惧雨打风吹的告示纸,刘季有些唏嘘,“小公主得天书传授造纸术,有了纸,书籍就不再是贵族们的囊中之物,制度与思想的传播会变得非常快,纸比绢帛便宜,比竹简方便,黔首读书识字的门槛会大大降低。”
“这样一来,识字的人就多了,识字的人一多,以后的考核标准肯定会跟着水涨船高。”
“像我这种识几个秦字就能当亭长的事情,以后估计不会再有了。”
大个子冷笑,“既如此,你想要当大官的梦想怕是要中道崩卒。”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
刘季手里拿着木勺,啪地一声拍在大个子手背上。
大个子手背刚被火烧过,猛然挨了木勺一下,男人眼皮一跳,抬腕把手收了回来。
大个子收回手,刘季便拿木勺敲大个子脑壳,把大个子脑壳敲得DuangDuang响,一边敲一边没有好气道,“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咱俩可是风里来火里去的过命交情,我要是当上大官了,还能少了你的好?”
“住手!”
大个子被他弄得无比烦躁,抬手推开刘季的手。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刘季手里的木勺里面还有小半勺水,他一推,刘季失去平衡,勺子里的水迎面泼在他脸上,将人浇了个透心凉。
“……”
“……”
“哎哟,这咋还往自己身上泼水呢?”
有与刘季交好的卫士路过,见此不免问了一句,“身上也被火烧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刘季爆发一串大笑,“他自己要浇的,凉快!”
大个子忍无可忍,“刘季——”
刘季瞬间丢了木勺,跑得比兔子都快,“这可是你自己弄的,跟我没有半分关系!”
——一边跑,一边不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你要是不动我的勺子,里面的水根本不会洒在你身上!”
“闭嘴!”
大个子人高马大速度快,很快追上落荒而逃的刘季,然后抬起一脚踹在刘季身上,将人踹倒在地上,提起拳头往上砸,“我今天跟你没完!”
“哎哎哎,别打脸——”
上林苑中,响起刘季的鬼哭狼嚎。
王贲微阖眼,侧耳倾听被严刑拷打的六国余孽的尖声哀嚎。
声音刺耳得很,但当这些人是为破坏粮食而来,甚至策划刺杀皇帝陛下时,痛苦的叫喊便成了动听的乐章。
王贲眉头微动,苍白病容有了几分活泛神色。
——多来点,他爱听。
“将军,又死了一个。”
亲卫拱手来报。
“啧,不经打。”
王贲叹了一声,“六国绝灭,连带着那些身强体壮的士人都没了,只剩下一些身体孱弱的虫豸,经不得风浪,也受不住刑法,略打他们两下,他们便死了。”
“无趣。”
王贲啧了一声,无比嫌弃。
“……”
将军您清醒一点!
能在您刑法下活下来的人基本不存在!
亲卫试探道,“那剩下的人……”
“今夜本将心情好,不杀人。”
王贲道,“在没有问出他们的下一步行动之前,不得伤了他们性命。”
亲卫打了个哆嗦。
——您还不如杀人呢,落在您手里的人,一头碰死都比活着痛快。
“喏。”
亲卫应诺而去。
逼问六国余孽的亲卫退下,又一个亲卫前来汇报,“将军,江东来的那个可疑黔首并未参与叛乱。”
“不仅没有参与,甚至还在火势起来之后与沛郡的刘季一同打水救火,把自己的手与胳膊都烧伤了。”
王贲挑眉,眸色变得玩味儿起来,“这么说,他与六国余孽并未瓜葛?”
“这……”
亲卫心里有些发虚,斟酌片刻回答道,“并无确切证据证明他与六国余孽并无瓜葛。”
“六国余孽混入上林苑后,曾与他有过短暂交流,但为了不打草惊蛇,末将不敢离得太近,故而也不曾听清他们的对话。”
“那便是知晓六国余孽的行动,只是没有参与罢了。”
夜风袭来,王贲虚虚咳嗽两声,苍白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亲卫眼皮狠狠一跳,“将军,您——”
“无妨,老毛病罢了。”
王贲摆了摆手,将整理好的奏折递给亲卫,“将此事奏明陛下,由陛下定夺。”
“通武侯的病情又加重了?”
章台殿中,嬴政把奏折搁在一旁,抬眸瞧了眼深夜前来的卫士。
卫士悲切戚威,虎目泛红,“老将军去了之后,将军心中悲痛,一病不起,日日靠药吊着才有几分精神。”
“今夜六国余孽前来毁粮,将军熬了一夜,见了风,又受了惊,精神越发不济了。”
“通武侯忠心可鉴日月,朕都知晓。”
嬴政眼皮微抬,“听闻通武侯病得连马都骑不得了?”
卫士声音瞬间哽咽,“将军已经三月不曾碰马了!”
“这般爱马之人却连马都碰不得,的确是人间惨事。”
嬴政收回视线,“朕新得了几匹良驹,你回去带给通武侯,奖赏他此次带病捉拿贼寇。”
“喏!”
卫士心头一热,倒地再拜,“末将替将军跪谢陛下恩赐!”
什么叫君臣相和?这就叫君臣相和啊!
将军功高震主却不被忌惮,陛下身居九五之尊却仍挂念臣下病情,纵观华夏历史,再也寻不到第二个如陛下与将军一样的君臣了!
卫士感动得眼泪汪汪,送完奏折,火速领着几匹上好良驹往上林苑赶。
——他要让将军尽快看到陛下对将军之心!让将军高兴高兴!
“通武侯看到阿父送给他的战马一定会很开心吧?”
卫士退出内殿,屏风后的鹤华揉着眼走出来,打着哈欠问嬴政。
“开心?”
嬴政轻嗤一笑,“只怕未必。”
“为什么不开心?”
鹤华有些奇怪,“他不是最喜欢战马吗?”
不止王贲喜欢,王离那只野猴子也喜欢,瞧上阿父的良驹,自己去讨阿父要多少有些僭越,便拿了点心来求她,说只要她能说动阿父把那匹马给他,他便给她吃不完的小点心,让她这辈子都不为点心发愁。
王离家的庖厨是一等一的好,做出来的点心别具一格,与宫中大不相同,这样的点心摆在眼前,她当然心动,摩拳擦掌准备去劝阿父把马赐给王离。
可惜王离这只野猴子做事实在不靠谱,这件事竟然传到了大兄的耳朵里,她被大兄狠狠训斥了一番,王离送给她的小点心被收走不说,还被大兄罚了十日的小点心,若不是章邯接济她,她要整整十日都不能吃到点心!
十日呢!
好长时间的!
鹤华想起这件事便忍不住埋汰王离。
明明王翦王贲都是很聪明的人,怎么到了王离这里,聪明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呢?
鹤华想不明白。
“通武侯喜欢战马,但不喜欢自己碰不到的战马。”
嬴政眸中精光微闪,“不过朕送给他的战马,他应当会很喜欢。”
鹤华更加迷惑。
——所以王贲到底喜不喜欢马?
“小十一想不想看场热闹?”
嬴政伸手揉了下鹤华小脑壳。
鹤华兴致缺缺,“什么热闹?”
“上林苑的热闹。”
嬴政道。
才四岁的小孩子远远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小十一的不开心他看在眼里,正是因为看在眼里,所以想给她找些乐子。
无论经历了什么,又或者正要经历什么,都不能自哀自怨在原地打转,人生很长,不要忘记向前看,悲痛只是一时的,生活才是一世的。
永远不要让情绪影响到自己的生活乃至人生。
——这是他在遭遇生母背叛时悟出来的道理。
小十一太小,听不懂这样的大道理。
无妨,那便领着她玩玩转转,让别的事情分一分她的心。
夜幕深沉,小奶团子已有几分困意,嬴政将人抱在怀里,一手拍着小团子,一手看着奏折,“睡吧。”
“等你睡醒,阿父便领着你去看热闹。”
始皇帝即将驾临上林苑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咸阳城。
“咱们动不动手?”
“嬴政狗贼平时里龟缩宫里不出来,宫中禁卫森严,我们无法下手,只能等他出宫的时候才能下手。”
“但近年刺杀他的人不计其数,他变得颇为谨慎,从不轻易出宫,若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的动手时间便遥遥无期了!”
周围人群情激动,为首之人却分外谨慎,“上林苑火光冲天,咱们派过去的人却仍未回来,甚至连消息都不曾送出来,这可不是好兆头。”
“这的确不是好兆头,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未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好兆头。”
人头攒动中,一道温柔声音缓缓响起,“若非觉得六国之人被王贲一网打尽,嬴政又怎会兴师动众去往上林苑?”
嘈杂声音陡然变得安静。
嬴政惜命,非常惜命,单是从他在咸阳城外遭遇刺杀之后便鲜少出宫便能看出来。
对于这样一个无比珍惜自己性命的人来讲,如果不是觉得威胁尽消,六国后人被王贲彻底消灭,他怎么可能去上林苑耀武扬威?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深以为然。
“嬴政残暴,秦法苛刻,以至于连秦吏都背弃大秦,成为我们的眼线。”
男人声音不急不缓,“从咸阳宫到上林苑,这一路上都有我们的人,有他们相助,又有众多豪杰英雄,我们何愁杀不了嬴政?”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众人当下不再犹豫,“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怎能放弃?”
“此次必能取嬴政狗头,以告慰我王在天英灵!”
一场针对始皇帝的刺杀趁着夜色紧锣密鼓在进行。
夜色消散,东方亮起启明星。
嬴政合上奏折。
第一缕霞光透过十字海棠式的窗柩慢慢渡进殿,蒙毅身披霞光,入殿汇报。
“一切果然如陛下所料,他们准备在陛下去往上林苑的路上动手。”
蒙毅眸色微沉,显然对即将汇报的消息十分愤怒,“这些人不仅收买了这一路的官吏,甚至就连上林苑的卫士里也有他们的细作,昨夜若非通武侯带禁卫亲至,只怕上林苑的粮食根本保不下来。”
“陛下,六国余孽可恨,这些国之蛀虫更可恨!”
蒙毅声色骤冷,“臣每每去抓捕六国余孽,却总被他们逃脱,臣不止一次怀疑卫士之中也有他们的细作,但敌暗我明,臣无法掌控他们的行踪,更不好直接抓人。”
“若非小公主的种子让他们坐不住,能够拯救天下黔首的粮食更会让他们失去兴风作浪的资本,只怕他们还会继续藏匿下去,让臣无法下手。”
说起鹤华带来的种子,蒙毅的脸色这才缓和一分,“昨夜虽不曾将他们一网打尽,但也让他们露出了马脚,让臣有迹可循,继而顺藤摸瓜查到他们的暗桩。”
“陛下,以臣之见,此次陛下不必亲自前往上林苑,只让陛下的车辇去往上林苑便可。”
蒙毅拱手道,“六国余孽来势汹汹,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在章台殿静待臣的捷报便可。”
“不必。”
批了一夜奏章,嬴政略有些疲惫,抬手掐了下眉心,提着精神道,“小十一已有四岁,是该见些风浪了。”
“朕昨夜允了她,领她去看些热闹,这个热闹便很好,适合她看。”
不能再拿养扶苏的那一套来养小十一。
历代秦王皆虎狼之君,不能到了他这一代,便断了虎狼之君的血性与杀伐。
“……”
带着四岁的孩子去看声势浩大的刺杀,陛下您绝对是普天之下独一个!
蒙毅头皮发麻,拱手请辞,“臣这便去布置,绝不让乱臣贼子伤陛下与公主分毫!”
“此地是个绝佳的行刺之地。”
心腹指给男子,“视野好,地势也好,纵然行刺不成功,主人也有抽身撤退的可能,不至于与其他人一般,白白做了秦兵的刀下鬼。”
男人不予置评,眯眼看着缓缓而行的车队。
行刺皇帝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买卖,心腹不怕死,但他怕他的主人无端送命,主人一言不发,心腹便又道,“主人,以嬴政之精明,怎会不知昨夜的人手根本不是六国后人的全部实力?”
“嬴政此次上林苑之行,只怕未必是宣扬武功,庆祝六国后人被他斩草除根,而是多半趁此机会再以自己为饵,钓出剩下的六国后人——”
心腹声音微微一顿,陡然紧张,“不,以嬴政的胆小怕死,只怕此时的车辇里根本没有他的身影,今日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为了将主人一网打尽才出动的车辇卫队!”
“主人,我们现在撤退还来得及,若是等其他人动起手来,我们再跑怕是来不及了!”
“是啊,主人,先撤吧!”
“这次行动太仓促了,只怕凶多吉少,未必能杀嬴政。”
“主人,您先撤,我们随其他人一起行动!”
“若能事成,便也算报答主人之恩,若不能成,也算全了我们与主人之义——”
“不,我不走。”
男人缓缓摇头,“今日是最后的机会,若今日不能成功,我们便再无报仇可能。”
粮食已经成熟,不日即将丰收,丰收之后便会将种子下放各地,让黔首们都种上亩产千斤的粮食。
一旦有了充足的粮食,一旦能吃饱肚子,谁还会跟着他们去反秦?
这是他哪怕知道时机并不成熟,但仍要力排众议去刺杀嬴政的最主要原因。
不再大规模用兵,不再大兴土木,且神种在手,赋税减轻,这种情况下,民心归于暴秦便是时间问题,他拖不起了。
他不会再拖。
他必定会成功。
他早已埋下一枚一击必杀的暗桩在嬴政身边,为的便是今日取嬴政狗头。
男人闭眼再睁开,眼底一片清明,“明年的今日必是嬴政的忌日!”
“再过几日便是小十一的生辰,小十一想要什么礼物?”
车辇上,嬴政一边翻看寺人送上来的奏折,一边问鹤华。
鹤华抱着寒酥缝制的小布虎,斜靠在嬴政膝头,整个人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我什么都不想要。”
“公主哪能什么都不要?”
寒酥看得有些揪心,“昨夜章邯还派人过来,说是给公主准备了一些新鲜玩意儿,只等公主寿辰便送给——”
“杀!”
一声爆喝响彻云霄,“儿郎们,随我诛暴君,报国仇!”
寒酥心头一窒,险些握不住手里的点心。
——小公主才四岁,不, 还没过四岁的生日, 这是一个四岁孩子该看的事情吗?!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动作,寒酥丢了自己手里的点心, 伸手去抱靠在嬴政膝头的小奶团子。
然后她扑了个空——
小奶团子的反应比她更快, 在她的手刚伸出去的那一刻, 奶团子迅速扑到嬴政怀里, 两只小手手紧紧抱着嬴政,大有用自己没有剑鞘高的小身板去保护波澜不惊的帝王,方才还软糯糯的无精打采的小奶音此时陡然尖锐, 甚至还带着义正言辞的控诉,“阿父才不是暴君!”
“阿父不是!”
“……”
暴不暴君的事情自有后人评说, 但是公主您的反应似乎不太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该有的反应?
寒酥默默收回手。
——到底是陛下带在身边养大的小公主, 遇到危险时候的反应都与正常人不一样。
“护驾!”
“保护陛下与公主!”
轿撵外响起卫士们的声音。
紧接着, 是卫士们迅速调集的奔跑声与战马嘶鸣声。
轿撵停止前进。
足以抵挡箭弩的帘子迅速落下,将偌大轿撵护得密不透风。
训练有素的寺人燃起鱼油灯。
黑暗消失不见,轿撵内恢复光亮。
嬴政放下手里的文书,斜了一眼扑在自己怀里的小奶团子, “不怕?”
“怕。”
鹤华点头,“可是阿父在,我就不那么怕了。”
“没什么可怕的。”
嬴政伸手把鹤华抱起来, 捏了下小团子的挺翘小鼻梁, “一群垂死挣扎的贼寇罢了, 不值一提。”
寒酥默默去收拾被自己慌乱之际扔在地毯上的点心屑。
原谅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奴婢,不懂功盖三皇五帝的帝王对待小公主的教育。
“这样啊。”
鹤华道, “那我就不怕了。”
她慢慢松开抓着嬴政衣襟的手,不再像刚才那般紧张。
她对她的阿父有一种盲目的无条件的信任,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只要阿父说不必怕,她便不怕。
“阿父才不是暴君。”
鹤华小声嘟囔,“他们的国没了,是因为他们的王没有阿父厉害,他们的将军打不过阿父的将军,是他们没本事。”
“他们应该去找他们的王报仇,是他们的王灭了他们自己的国家,而不是阿父。”
虽然即将四岁,但对于成年人来讲,鹤华的年龄依旧不大,短句子能说得咬字清楚,条理清晰已是十分不易,但当说起过长的句子时,她的话便有些不大清楚,道理也歪得很,尤其是在涉及嬴政的事情,更是没有丝毫道理可言——六国不是灭在她阿父手里,而是灭在六国的王手里,六国余孽不该找阿父报仇,而是应该去寻六国的王报仇。
嬴政眼皮微抬,眼底被她的话引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歪理。”
嬴政抬手,刮了刮鹤华小鼻梁。
鹤华轻哼一声,“才不是歪理!”
“不过朕爱听。”
嬴政懒懒挑眉,手指由刮改成捏,指腹捏了捏鹤华软乎乎的小脸。
鹤华这才笑起来,“本来就是这样。”
“是他们的王无用,他们应该找他们的王报仇。”
“暴君,拿命来——”
“砰!”
有什么东西撞在前面的轿撵上,巨物砸在轿撵又砸在地上,震得鹤华所在的轿撵都跟着晃动起来。
“现在怕不怕?”
嬴政问怀里的小团子。
鹤华小手攥得紧紧的,小脸粉嘟嘟,稚气又无畏,“不怕!”
“阿父在,我便不怕!”
“这才是朕的女儿,大秦的公主。”
嬴政笑了一下,吩咐寺人,“打开帘子。”
寺人吓了一跳,“陛下,万万不可!”
“刀剑无眼,陛下千金之躯,若是有弩箭伤到了陛下,奴婢如何担当得起?”
“打开。”
嬴政不容置疑。
寒酥眼皮狠狠一跳。
在车辇里听外面的喊杀声震天已经满足不了现在的陛下了?陛下要带着小公主看外面的血流成河?
——果然是功盖三皇五帝自称始皇帝的陛下啊,能干出这种事情一点都不让人意外。
寒酥去瞧鹤华。
有这种异于常人的陛下当阿父,她们的公主应当也异于常人。
果不其然,小小的人似乎真的不怕外面的厮杀,黑漆漆的好奇瞧着被寺人紧紧关闭的帘子,仿佛与她那位好阿父一样,都想瞧一瞧外面发生的事情。
寒酥叹了口气。
有这样的陛下与公主,六国不被灭才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