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时她也闹着要过来,我咋可能把她带来,她肚子里没揣我的娃,还满心惦记着留在前头的孩子,心不在我这儿。”于来顺撸了把脖子,嘬口烧酒说:“我这趟带的货不多,卖完了也不跑第二趟,早点回去过日子,其他的过了年再说。”
“她带的不是还有个小的?还在吃奶的娃娃好养熟,你好好待他,往后指定认你不认这边。”花媒婆的男人说。
说起这个于来顺就笑了,“我走的时候那小子哭得可惨了,舍不得我。”
“那是好事。”
隔日,海珠领着冬珠和风平,又买了两兜瓜果拎着又来了红石村,走近了看见门开着,姐弟三个不约而同加快脚步。
于来顺正在扫院子,看见门口前后走进来三个孩子,他笑盈盈开口:“昨天晚上回来听人说你们来了,我一早就等着,可吃饭了?”
话说得很亲热。
海珠开口喊叔,递上两兜瓜果问:“于叔,我娘不在吗?我们来看看她。”
“她没来,我过来时平生病了,她走不开。”于来顺接过瓜果诧异地瞧了海珠一眼,再看她们姐弟三个身上穿的衣裳,心里有点纳闷。
“平生?”冬珠疑惑,“是我小弟吗?”
“是,他改了名,不叫潮生了,我们那边离了海,我想着改了名好养活,你娘就喊他平生,于平生。”于来顺说起这事是真高兴,这个儿子是归他了。他进屋拿了个包袱出来,“你娘托我给你们带的,本想过几天去找你们的,你们倒是先早来了,也省得我再跑一趟。”
他欣慰地看着海珠,继续说:“月初的时候你娘还在念叨你,你生辰那天她还哭了一场,要知道你好好的她要高兴地哭晕过去。”
生辰?海珠想了想,好像是在九月初四,那天似乎忙着在给她二叔看病,她无声无息的过了十四周岁。
于来顺把早上买来的糕点都端出来招待三个孩子,嘴里哄着冬珠和风平,见俩孩子不住打听娘和弟弟,他笑眯眯地问:“下个月我应该就回去了,到时候你俩跟我一起过去?你们娘几个一起过年。”
冬珠和风平俱惊喜地睁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大姐,等她做决定。
海珠可听到了,人家压根没邀请她,她直接问:“于叔,不让我一起去?”
于来顺笑了两声,说:“回我老家的路远,又坐船又转牛车,路上要耗七八天,你是个大姑娘了,我又不是你亲爹,要避着嫌。”
他这么说了以为海珠会觉得羞耻,谁知她像是没听懂一样,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我姐不去我也不去,我不跟你走,你把我娘带来。”冬珠说。
“那我也不去。”风平摇头,他盯着面前笑呵呵的男人说:“你是个坏人,想拐了我。”
于来顺脸上的笑滞了一下,不跟这小崽子计较。
“于叔,我娘明年会过来吗?”海珠问,“你把你老家的地址给我吧,我给我娘去封信,她恐怕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老家地偏,信寄不过去,你有啥想说的我帮你捎话。”于来顺含糊其辞,他多看了冬珠和风平两眼,心里不解他们竟然会偏向跟着海珠生活。
无话再说,海珠婉拒了于来顺的留饭,喊上冬珠和风平要走,说改日再登门。
“大姐,你说于叔是好人还是坏人?”冬珠问。
“是个商人。”商人性奸圆滑,好坏难定。
“哎!哎!”沈遂扒开挡路的人大步撵上海珠,“我正到处找你们呢,妹子,我还不知道你叫啥。”
“海珠,冬珠,风平。”海珠挨个介绍,又给弟妹介绍,“这是沈六哥,是个守卫,很厉害的。”
沈遂被最后四个字逗笑了,“不及你厉害,先是救了我二哥,后又发现了拐子,多亏了你我立功了,明天到我家吃饭,我爹娘想见见我们家的贵人。”
海珠惊喜,“真抓到拐子了?”
“道行浅了些,我带人上船转了转,有两个人就慌了神,我就给逮了。”沈遂啧啧两声,“可惜他们还没得手,关个半年一年就要放出来。”
于来顺跟在后面看到海珠跟个红衣兵卒说得开心,他越发迷糊,心里开始掂量这几个孩子的份量。
第16章
跟沈遂分开后,海珠带着冬珠和风平在镇上闲逛,镇上赶集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小贩们懒散的跟左右唠嗑打发时间,眼睛却不清闲,还放着哨注意着过路的人,有人往摊子看,他们立马打起精神吆喝。
迎风的竹风车哗啦啦响,海珠见风平直勾勾盯着草捆上扎的竹风车,她走过去问了价,拿铜板买下三个大的。
“姐,我还想吃炸糯米饼。”冬珠举着风车往油锅摊上走。
“那就买三个。”海珠跟上去付钱。
卖炸货的阿嫂在身后的水桶里一搅和,挑出三只活蹦乱跳的海虾,动作利索地掐了头剥去壳,虾尾肉包在薄薄的糯米饭里,油锅的温度起来了丢进去。
“小阿妹,买不买生腌,最后两碗了,我便宜卖给你。”隔壁的摊主趁机拉生意。
海珠是挺想尝尝的,她仰头看了眼天,迟疑道:“不新鲜了吧?”
“这你就不懂了,头一次吃生腌?”热情的大娘挟了半边毛蟹递过来,“你先尝,不新鲜的我不稀罕卖,这东西腌的时间越长越够味儿。”
毛蟹壳是青黑色,蟹肉也是生的,海珠壮着胆子捏着蟹腿对着汁水淋漓的蟹肉咬了一口,入口又酸又呛。她哈着气咳了两声,待浓郁的滋味转淡,嘴里泛起了口水,这是她两个月来吃到的滋味最足的食物。
“剩下的我都买了。”海珠都没问价,她探着头往瓦罐里瞅,问大娘做生腌要用到哪些佐料。
“这可不能告诉你。”大娘哈哈笑,摆开小方桌让她坐着吃,“喜欢吃明天再来,我天天在这儿摆摊。”
糯米炸也起锅了,焦黄的糯米饼在海苔碎里滚一圈,阿嫂怕烫着冬珠,她收了铜板端着盘子送到桌上。
“你弟还小,别给他吃生腌,小心坏肚子。”大娘好心提醒。
海珠“哎”了一声,挟了个生蚝给风平尝尝味,见他酸皱了眉毛,她数了十个铜板给他,让他想吃什么就去买。
冬珠也喜欢吃生腌,她剥了虾壳还要捏着虾尾肉沾汤汁,说比蒸的虾滋味好。
海珠早料到了,这丫头喜欢大口吃肉,也喜吃油,是个口重的。她扒拉着碗里的残料,看到了橙皮、生姜、花椒、蒜瓣,吃出来的滋味里还有酒和醋,不止醋,应该是还有酸果汁,就是不知道是哪种果子。
吃了生腌和炸糯米还没饱,姐弟三个继续边逛边吃,三碗不同口味的糖水分着吃,嚼着咔咔作响的炸螃蟹,还有快要收摊的最后一板煎豆腐。
摆摊的集市散了,姐弟三人也吃饱了肚子。
“回客栈睡一会儿,睡醒了我们出来买些明天登门做客的礼。”海珠继续一手牵一个往客栈方向走。
“姐,你是怎么认识沈六哥的?怎么还救了他二哥?”冬珠问。
“就是下海抢鲸鱼肉的时候见他二哥在水里扑通,我顺手捞了一把。”
“好厉害。”风平闻言眼含崇拜。
海珠笑了,甩着牵在一起的手问哪里厉害。
“救人厉害。”
冬珠学着姐姐的动作也摇起牵在一起的手,海珠两手摆动不一,她被摇得不知道该迈哪只脚。瞟到迎面走来的人指着她笑,她把风平换到中间,跟冬珠一左一右牵着他胳膊小跑起来。
风平高兴得咧着嘴嘎嘎大笑。
次日上半晌,沈遂穿着他那身红衣兵服到客栈来接人,见海珠大兜小兜提着瓜果糕点,他调侃道:“你人小礼还挺多,这次就算了,下次别买这些东西,家里也不缺。”
海珠笑笑,也不跟他掰扯,走出门了问:“六哥,你这是刚下值?”
“今日告了假不当值,出门前特意穿了这身衣裳。”沈遂抱起风平,扭头朝海珠看一眼,问:“可懂我的意思?”
海珠连连点头,“六哥仗义。”
听她说话沈遂就想笑,他伸手像拍亲妹妹一样在海珠头顶撸了一把,“自家兄妹,往后遇到麻烦事只管去找六哥,你的事就是我沈六的事。”
“小六爷,铺子来了新货,进来看看?”路过一个巷子,巷子里歪坐的人懒散地吆喝。
沈遂摆了下手,跟迎面碰到的熟人打招呼,遇到好兄弟了约着改日一起喝酒,有人问他怀里抱着的小儿,他满嘴胡言说是自家小兄弟。
海珠发现这人人缘颇好,这一路走来他嘴里的话就没断过,上至头发花白的老媪,下至光屁股遛街的小儿,老远看见人就高声打招呼。
路边的石屋越来越少,巷道也整洁许多,周遭的房屋占地颇广,海珠姐弟三个俱是好奇地透过敞开的门扉往门内瞅。
“到了,这就是我家。”沈遂开口。
青砖红瓦高瓴阔门,走进朱色大门,入眼先是一座石雕,石雕后有一瓮船身形状的水塘,开得艳丽的花簇从水塘边蔓延至屋脊下的石阶。
“六哥,你家世不一般啊。”海珠拉住紧张的妹妹开口调侃,“我这是兔子抱上了老虎腿?以后我就跟你混了。”
“好说。”沈遂朝屋里喊,“二哥,快出来,我把你救命恩人请回来了。”
海珠面上一囧,就见屋里出来几个人,有男有女,态度和善的跟她们姐弟三个说话。
待进屋坐定,海珠问:“当日二哥怎么会下海?我后来想想,你水性应该不大好。”她其实是想说他家也不像缺钱的样子。
沈淮咳了一声,爽朗地说:“横财面前迷了眼,想去凑个热闹差点丢了命。”
“他回来了吓得两夜没睡好,现在坐船还心慌,海珠你可小心点,别仗着水性好就失了警惕心。”沈二嫂说,她端了鲜花饼拿给冬珠和风平吃,“小六说你们住在客栈?没找到亲戚?”
海珠犹豫了一瞬,觉得没啥好隐瞒的,就把家里的事说了,“我们就是来探望我娘的,她不在,过两天我们就打算回去了。”
“你那个继父老子就没留你们在家住?就让你们姐弟仨住客栈?”坐在竹榻上的沈母开口。
“我们跟他不甚相熟,住在客栈反而自在。”海珠道。
“不是个东西,也不怕你们出了事。”沈母看不上这种人,对海珠姐弟三个越发怜爱,当娘的人见不得母子分离,看风平尚还懵懂,想他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大老远找过来还扑了个空,心里挺不是滋味。
晌午吃饭的时候沈母让三个孩子坐她身边,见风平吃饭老实又斯文,把她家两个挑嘴的孙子衬成了野猴子。她给海珠说:“伯娘让人收拾间屋子出来,饭后让小六陪你去客栈收拾了东西,往后两天你们住在伯娘家。”
海珠诧异地放下筷子,住在沈家不如住在客栈自在,她拒绝道:“不叨扰伯娘了,我们在客栈住得也挺好,明日还打算去我继父家坐坐,后日一早便乘船回了。下次我们再过来,我带着弟弟妹妹来看望您。”
“那下次过来可要来家吃饭,我就喜欢乖巧的孩子,可惜我家都是皮猴子。”沈母也只是一时兴起,见状也不勉强。
饭桌上只有沈六和沈二两个男人,饭后他们两人有事走了,过了片刻沈二嫂带着两个儿子回屋睡觉,走前她让海珠在家睡一会儿,午歇后一起出门逛街。
沈母也强留海珠姐弟三个在家玩,“晚上还在家吃饭,你伯父也想见见你,他晌午当值不方便回来。”
对方情真意切,海珠就没再客套,随着丫鬟带着冬珠和风平去歇晌,傍晚太阳西垂了,她大大方方跟着沈二嫂出门逛街。
夕阳落山时天边晚霞绚烂,渔船归岸,倦鸟归巢。海珠踏进沈家大门时被屋里影影幢幢的热闹惊了一下,沈母有五子一女,四子早已成婚生子,现在都带了妻儿过来。她闯进热闹中,仅是打招呼认人就看花了眼,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沈遂他爹是永宁镇的虞官。
虞官掌一方水利,也管海租鱼税。
这是一家实打实的有钱有权人,海珠有些恍惚,夜里回了客栈还觉得像是做梦一样,无知无觉中竟然抱上一条金大腿。
“姐,你笑什么?”冬珠被突起的傻笑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我们明天还要去于叔家?”
海珠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回神,她把湿衣裳搭绳子上脱鞋上床,说:“我胡乱说的,没打算去。”
躺在床上了,海珠跟妹妹说:“我们明天搭船回家吧,再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义,回去了我撑船出海赚钱,攒了钱了我们明年再过来。”
冬珠没有异议,她都听她姐的。
隔日海珠到码头的时候商船还没来,她跟守卫打听了下今天有商船过来,就领着冬珠和风平在一旁的礁石滩上玩。
“姐,六哥来了。”冬珠喊。
“你看着风平,我去跟他说一声。”海珠走上码头,不仅看见了沈遂,他爹跟他大哥二哥也在,沈虞官肃着脸,身后跟着一队守卫。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出了事,海珠没敢靠近。
“有没有水性好敢下海捞东西的?十公里外的海上有艘船沉了,敢随我下海的好汉每人十两银子。”一个糙胡子守卫出声高喊。
这个时辰渔民已经出海打渔,留在家的多是妇人孩童,还有生意人,听到有沉船,码头上的人躁动起来,但响应下海的人寥寥无几。
海珠觉得这是个盖章认定她水性好、善泅水的好机会,她喊上冬珠和风平,提着两个大包袱从人群里挤过去,高声说:“我水性好,擅长在水下憋气。”
沈遂看到她皱了下眉,沈淮激动抚掌,“对,海珠水性好。”
陆续又有几人站了出来,除了海珠还有两个细条的姑娘,其中一个她面熟,是码头开蚌洗珠的少女。
沈遂也要乘船去沉船的水域,海珠把冬珠和风平交给沈淮看着,“二哥你可帮我看好弟妹,别给我弄丢了。”
说罢就大步跳上渔船。
路上沈父给下海的人交代要捞的东西,一是箱子二是书,“下海了不可勉强,以性命为主。”
海珠注意到他看了自己一眼,她重重点头,带头响应:“沈虞官放心,下了水若是谁遇到危险,我们其他人看到了就过去帮忙。”
沈父捋着胡子颇为欣赏地点头,这丫头是个机灵的。
“到了。”沈遂提醒。
船还没完全沉,船桅还有一截露在水面上,远处的海岸上站着湿漉漉的人。大船下沉迅速,转眼就只剩下水波,海珠等船上的人陆陆续续都下水了,她指使沈遂往另一侧划去。
“不可勉强。”沈遂叮嘱,他瞅了眼老父,跟海珠咬耳朵说:“这是艘官船,你下去了找锦帛文书,找到了我向官府给你多讨点银子。”
海珠点头,一跃跳下了船。
第17章
幽深的大海里,楼船直挺挺往海底坠了去,楼船与水波相撞,搅得海水激荡,带着力道的水波宛如一道道水箭,奋力阻拦前去追船的人。
在同一个位置跳下海的七八人已被冲散开,水浪涌动下,被冲远的几人奋力破水而出,海珠瞅着海里剩下的四人,见这四人也准备出水换气,她紧跟着往海面游。
先出水的三人已经把情况跟沈家父子说了,沈遂看见下海的人都露了头,他先是松口气,紧跟着问:“如何?还能下水吗?”
“这处海域不浅,水下的情况我也不熟,小六爷,沈大人,恕我本事不济,无法下潜打捞东西。”最先出水的男人推拒,他三十啷当岁,上有老下有小,不敢冒险去搏命。
“往日我倒是可以勉力一试,今日头痛难忍才没出海,下海我就头晕得厉害,不敢再勉强。”又有个男人拒绝,他还没穷到要用命换钱的地步。
八个人一下去了两人,剩下的六个人里也有人面露犹豫之色,海珠不想太过出头,她游到船边问船上有没有绳,“把三艘船上的绳子打结绑一起丢进海里,下海的人上潜换气的时候可以抓着绳子借力,船上的人也帮忙往上拉,这样可以降低溺水的风险。另外两个大哥不能潜下海底可以在浅水层放哨,我们求救时你们下去捞一把,这样可行?”
“行,就按海珠说的来。”沈父拍板,“今日出了力的都有银子,下潜的人再加十两,捞到东西另算。”
海珠听了这话头一个扎进水里,赶在其他人之前加速往海底游,不让后面跟来的人看到她头上的东西。
其他人没她这么猛,深吸几口气再吐出来,做好准备了才又吸口气钻进水里。
沈遂狠拍了下船舷,低骂一声,催着船上的人赶紧把绳子打结丢进海里。
绳子入水时,海珠已经摸到了沉入海底的船桅,楼船砸在海底的礁石上倾斜了,礁石下的泥沙被翻开,水下飞沙走石,鱼虾被惊得四处逃窜。
她抬头往上看,有两个黑影缓慢下沉,其中一个身形偏小,看着像是洗珠女。
海珠不敢再耽搁,她目的明确地闯进住舱里,里面的东西散的到处都是,金银刀斧落在船板上,衣裳鞋履漂浮在空中。她动作利索的在木箱里翻找,书泡了水,墨迹浸开一股股黑水往出冒,她先是看到一本像奏折的硬壳子,又找到一个带锁的红木匣子。
“绳子动了。”
“拉!”沈遂喊,他咬着腮帮子攥着绳使力快速将绳子拽出水面,当船板上堆满绳子时,水底下现出人影。
洗珠女露出水面大口大口出气,冲水下指了指,小声说:“我上来时她也在往上游了。”
沈遂赶忙又把绳子丢进海里,伸手把洗珠女拽上船,触手冰凉,见她脸色苍白,他强硬地说:“你别下去了,就……”话没说完,感觉手中的绳子力道一重,他赶紧攥着绳子往上拽。
越近海面光线越通透,海珠把木匣子挟在咯吱窝里,伸手往头上挠了一把,海水顿时顺着她手上的动作涌上她的脸,眨眼间光圈就消散了。
海水迫不及待地涌向鼻子眼睛耳朵,头像是裹进了真空袋,也或许是在往箱子里打氧,海珠感觉她的头被挤压得发胀发麻,终于在要窒息前被拽出了水面。
“咳咳咳——咔,呼呼呼——”
海珠顾不上捋扒在脸上的头发,手上的东西也扔了,她扶着船舷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呼气出气,耳朵里嗡嗡的。
“活该。”沈遂跳下船捞住她,反手狠狠朝她头上叮一下,“让你逞强,命差点就丢了。”
“这丫头是真能耐,她还真拿到东西了。”一起下水的几人面露钦佩,频频咋舌道:“了不得,有这本事不会受穷。”
海珠已经缓过劲了,她推开沈遂瞪他一眼,扒着船舷问船上检查东西的沈父:“大人,我拿上来的可都是要紧的?可还有缺的?”
“水下是怎么个情况?”
“书泡水了,字晕开了,行李挺多我没仔细翻,见这匣子带锁就拿上来问问。”
沈父抬眼看海珠,这姑娘姿态闲适,声调上扬,显然没被下潜到海底吓到。他着实有些糊涂,一个十三四的姑娘在官权面前没有惧,险些溺水呛死也没有后怕,单单在银钱面前被迷了眼,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大姐?
“可还敢再下海一趟?”他问。
“爹——”沈遂刚喊一声,接下来的话噎在他爹的眼神下。
海珠搓了搓手,说:“敢是敢,就是银子……”
“银子没问题,你先上来歇歇。”沈父示意手下腾出艘空船来,差使沈遂去对面的海岸上接人。
海面空阔,没有东西遮挡,日头十分毒辣,海上风又大,湿漉漉的衣裳和头发被风吹透,又热又冷身上还发黏,海珠觉得十分难受,她翻下船泡在水里,顿时舒服地吁口气。
“丫头,你是怎么练憋气的?还是天生善憋气?”船上的人问。
“天生的吧,我从小就善泅水。”海珠不想多言,她挥动手臂往远处游,见接人的船刚到岸上,她弓身钻进水里。
沉船上的食材酒糟在船下落时散落开,周遭的鱼闻味而来,一大群色彩斑斓的海鱼把深海点缀成热闹的水中花园。海珠不清楚它们带不带毒,谨慎起见,她摆动双腿绕开它们,就在准备上浮时,余光瞥见一条通体泛黄的大海鱼慢悠悠游了过来。
沉迷吃食的鱼群被头顶突然暴起的动静惊得四下逃窜,大黄鱼被人禁锢住,强有力的鱼尾大力摆动,蛮横得四处乱撞。海珠抓不住它,索性随着它的力道在海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乱窜,逮着机会就带着大黄鱼往水上游。
水面上渔船晃荡的幅度加大,耽搁来耽搁去,日头就偏向头顶,快涨潮了。
一艘扬帆的渔船靠近,船上披散着头发的少年身上的衣裳半干,他抱歉地冲沈父行了个晚辈礼,“沈大人,给您添麻烦了。”
“此非人意所为,我们不说客气话,快涨潮了也别耽误时间,我这儿有个善泅的姑娘,你给她说说紧要的东西在哪儿放着。”沈父在水面瞅了一圈,刚想问海珠哪儿去了,就见她猛地蹿出水面,忽的一下又不见了,眨眼的功夫,她又搂着一条快有她脸大的鱼头钻出水面。
沈父:……
沈遂:……
“六哥,快来帮我把鱼抬到船上,好大的一条黄鱼。”海珠选择向沈遂求助,她朝他身前的人看了一眼,诧异于他的年少,她还以为官船上坐的官爷是半百老头。
韩霁被水中一人一鱼惊得忘了说话,沈遂摇船靠近时,他跟着俯身帮忙把鱼往船上拽。大黄鱼离了水挣扎得厉害,三个人又托又拽才把它送上船。
棒槌长的大黄鱼在船板上扑棱,带着船也在水中晃悠,其他人探着头惊呼海珠的厉害,经验丰富的渔民从腰间的裤带上抽出一根银针,动作飞快得在鱼身上连扎三针。他跟海珠说:“海鱼离了水死得快,出水前把鱼鳔扎破了能让它多活一两个时辰。”
“安静,安静,先办正事。”沈父把海珠捞上岸的东西给韩霁看,“你看看还有没有缺的,缺了紧要的就让海珠再下海一趟。”
韩霁挨个检查递来的文书,他朝海珠看了一眼,迟疑道:“你下去打捞可有危险?”
“有,上来时差点憋死了。”沈遂抢话。
沈父瞥了他一眼,没做训斥。
“尚好,我觉得我没问题,大人,可还要拿什么?”海珠问。
又一个浪头打来,船舱里进了水,船舱里鱼尾拍打声越发响亮。韩霁不再犹豫,把印章和包裹了油纸的书信在哪个位置说清楚,请海珠再下潜打捞一趟。
海珠没说二话,扎了头发就扎进了水里,腿脚一摆一蹬在水下就没了踪影。
“其他人先回,老大你回去了安排艘商船来把岸上的人接走。”沈父开口,朝其他人下海的人说:“银子去官府领,这儿也不必再来了。”
“珠女,你等我回去了再去领赏银,我陪你一起。”沈遂开口,这话一出,沈父跟沈大哥都皱了眉。
等船走了,他跟老父说:“瞪我干什么?我可是个清清白白的好人。”
有外人在,沈父懒得跟他计较,只当没听见,转口问起韩霁之父的近况。
韩霁盯着清澈的海面有一搭没一搭应着,他以鱼尾拍动的响声计数,默念到两百时还不见水下有动静,他后悔起来,生怕那个像野鱼一样充满活力的渔女因他丢了命。
海珠已经找到韩霁要的东西,她瞅着船板上散落的金银发了会儿愣,钱帛动人心,最后她还是决定不趁人之危,从歪倒的衣箱里拽件衣裳,把金银和一些字迹没散的书扫进去。
混浊的海底已澄澈,沉船上落了一层泥沙,礁石里藏身的虾蟹章鱼搬家住进楼船里,透明的水母躲进花瓶,摔出船的铁锅半扣在礁石上,海草已经缠了上去。
海珠离开前看见一只海龟朝楼船游了过来,她带着不舍往海面游。布是好布,瓷是好瓷,虽然挺上不了台面,但她好想来捡破烂。
“出来了,我看见了。”沈遂喊。
海珠又照旧咳了好一会儿,爬上船问:“其他人都走了?那我们也回吧,我弟妹还在码头等我。”
“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上来?”韩霁翻着洇湿的书,从金银疙瘩里选个金锭子递给海珠,“劳烦了。”
这锭金子海珠收的心安理得,她笑眯眯接着拿在手里把玩,默默坐在船头听船上的三个人说话。
“海珠,今天没回去的船了,你带着冬珠和风平去我家住一晚,明天再回。”沈遂朝后瞥了一眼,他着实担心海珠会偷偷摸摸再跑过来下水。
海珠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这位是?”韩霁疑惑,这要是沈家的亲眷,他赏的那锭金子可就失礼了。
“我好兄弟,异姓兄妹。”沈遂开口,“跟我一样是个仗义的人,就是有点傻大胆。”
海珠:……
就连沈父也不好开口解释,索性随了沈遂胡说八道。
韩霁再次拱手道谢,他在身上摸了一圈也没找到可以当见面礼的,海珠看出了他的意思,主动问他讨了本书。
码头到了,韩霁下船就被接走,海珠跟着沈遂走,上岸发现冬珠身边还站了个面熟的人。
“姐。”冬珠牵着风平快跑过来,她都要急哭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两个孩子归了原主,沈淮远远打了个招呼快步跟着他爹离开。
“海珠,这都晌午了,叔请你们去食肆吃饭。”于来顺关切地说,见海珠的衣裳还在滴水,他说要去成衣店给她买身新衣裳。
留意到沈遂在一旁意味不明地盯着,他冒着汗打哈哈:“你这孩子也是,今天要不是在码头看见冬珠和风平,我还不知道你们要回去。怎么不跟叔说一声?我还准备了东西,你们走的时候带上。”
海珠不想陪他演继父女情深,但面子活儿也要做,她借口去沈家有事,让他明天早上把东西送码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