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椅子不简单吧?大概多少银子?”
“别管多少银子,这是我对我二叔的一番心意。”海珠理解他的犹豫,继续说:“往后我二叔多是你照顾,我不出力,就让我出这笔银子。”
齐老三嚼着包子撇脸看她。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们是一家人,合该相互支撑着过日子。我要是手头困窘也不说什么,问题是我手头宽裕,总不能让我吃肉看着你们可怜巴巴地啃野菜?”海珠叭叭一通说,末了问:“你说对吧?”
齐老三塞了个包子到嘴里,嚼着嚼着就红了眼。
“不是吧?又要哭?你可别给我丢人。”海珠摆出嫌弃脸,“能当爹的人了,还动不动就掉眼泪,你可真有出息。”
“我噎的。”齐老三嘴硬,一把掳过大侄女拍了两巴掌,“没大没小的,说话像我老娘。”
海珠被夹着头挣脱不了,她“唉唉”两声就不动了,翘着头偷瞄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三叔,当下的日子是苦了点,困难也多,但有几个团结和睦的亲人陪着,这种日子是真不难过。
她是有妹妹弟弟关心的大姐,是需要老奶操心的大孙女,是有叔叔照顾的大侄女。
“傻了不是?笑什么?挺唬人的。”齐老三推开这傻丫头,满身是劲儿地蹦起来,“行,就听你一次。”
海珠也浑身是劲儿,她小跑着颠颠跟上去,站定了发现这动作挺幼稚,心想越活越小了。
清理了伤口又敷了药,齐二叔身上没了腥臭味,被背出医馆大门走在街上他也自在许多。海珠一路跟人打听黄木匠的铺子,看到有卖橙子的她买上一兜,剥着皮说:“二叔,等轮椅做好了,你就在家看着潮平和风平,我带上我奶还有冬珠,我们沿着河道一直往上游走,我们也去摘果子。”
“在我身上花的钱够你们买几十年的果子吃。”
海珠:“……我们就是吃仙果也不如你活着让人高兴。”
齐二叔不说话了。
齐老三冲海珠抛去一记表扬的眼神。
海珠牛气起来,抖着肩走在前领路,到了黄木匠的铺子也是一马当先进去。
“……床板要有我二叔身长这么长,两半能折叠能固定,竖起来不能是直挺挺的,能半躺着。”没笔没纸没墨,海珠只能口述,讲不明白了她就用手指在地上画,“椅子和床板可以不嵌接在一起,但椅子要有轱辘,像车轱辘那样,能做吧?”
“我得想想。”黄木匠琢磨了片刻,点头答应试试,“这种我没做过,废的木料指定不少,所以我要价也低不了,你看?”
“多少银子?”齐老三问。
“手工费五两,木料另算。这样,你们先把手工费给了,木料多少钱等完工了再给。”
“不做。”齐二叔又开始打退堂鼓,他梗着脖子往外看,让老三背他走,“不要什么椅子床,我们回去。”
海珠不听他的,跟木匠砍价还价磨秃了嘴皮子砍了半两银子,还指定做坏的木材也归她。交了定金后她亲自拿着布尺给齐二叔量尺寸,边边角角都考虑到,不时觑眼阴着脸的人。
出了门,她玩笑说:“还好,我二叔没被我感动哭,要是哭了那可让人看笑话了。”
齐老三在外还是很维护兄长面子的,说:“你二叔是硬汉子铁心肠,你就是给他花五十两他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海珠:“我还以为我们齐家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儿。”
齐老三:……
徒步走来走去挺耗时间,回到码头已经过了晌,海珠把弄脏的褥子翻个面铺船板上,齐老三把背上的人放下去给翻个面让他趴着,他大喘着气坐在礁石上说歇一会儿再走。
“我去买些吃的。”海珠往码头上打量,“我二叔早上就没吃东西。”
“我不饿。”
“别买,还有肉包子。”
兄弟俩一前一后阻止,齐老三拽着海珠不让她动,一上午在镇上花了近十两银子,就是大风刮来的也让人心疼。他把冷包子递给她,“我不饿,你饿了你先吃。”
天虽然热,但肉冷了就腥,海珠说:“我看到有卖蚝烙的,要不我去买三文钱的?”
“三文钱也是钱,你想吃蚝肉三叔给你砸。”屁股下的礁石上就有生蚝,齐老三捡块儿石头就要开砸。
海珠赶忙摆手,“走走走,回回回,我来摇橹。”
齐老三在家待了三天就该走了,临走前他跟老娘交代了要回来摇船出海的决定,“娘你再受点累,等我回来了你就轻松了。”
“你就没出过海,你要是出事了……你让我可怎么活啊。”齐阿奶左右为难,不想让二儿子死,又想小儿子活得安稳点,“你就继续在盐亭干活儿,家里的事你别管,我去找你叔伯兄弟们帮忙。”
“哪那么容易出事,行了,你少操点心,我下个月就回来。”船在等了,齐老三不再磨蹭,他拍了拍老娘的肩膀,冲里屋喊:“二哥,我走了啊,你等我下个月回来。”
里屋没动静,齐老三等了片刻快步离开家。
阴天风大,簌簌的海风把压抑的哭声带进屋里,床上的人额头上青筋虬结,奈何用尽力气也无法动一下。
海珠等送盐丁的船离开了,她才划着船离家出海。今天海上风大,又是小潮日,海滩上赶海的人少,她调整着船帆往东去,离了人的视线又往深海去。把渔网撒下去后收了帆,海珠把绳子从船上放下去,绑好网兜了直挺挺摔下海。
无视五彩斑斓的海鱼,海珠目标明确的在海底的礁石群和沙底翻找虾蟹和章鱼,小的不要,太大的也不要,免得惹眼。
她晌午按时回去做饭吃饭,傍晚赶在出海的渔船回来前先把虾蟹零零散散卖了,晚上的时候带小半桶半死不活的海鱼回去,也没引起旁人怀疑。
又过了三日,快到月中了,赶着大潮日海上要起台风了,没人再敢出海,河道上的船不见了,都被人拖回家藏在石屋里。
下雨了。
狂风卷着凌厉的雨丝往屋里钻,木门被吹得哐哐作响,海珠见门缝里漏进来的水把地面洇湿了,担心屋里的木箱会上潮长霉,她翻出几件洗得发白的小儿衣裳塞进门缝里。
石屋里没窗,门缝堵上了彻底没了光线,屋里昏暗得只看得清人影。冬珠放下花绳,垂着手说:“小弟肯定都忘记我们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走路了,潮平都会喊姐了,他应该也会说话了。”
提及此事,在床上翻跟斗的风平瞬间没了精神,他哽咽着说想娘了,“娘都不想我,她都不回来看我。”
海珠喟叹一声,屋外风雨呼啸,屋内哭声泣泣,她走到床头点燃油烛,橘黄色的火光照亮半间屋子,她把衣箱里的新衣裳拿出来扔床上,说:“别哭了,等台风停了,你们穿上新衣裳我带你们去永宁码头。”
两个眼泪汪汪的孩子惊喜抬头,“真的?姐你要带我们去找娘?”
海珠点头,“但我不保证能见到她,她可能会被她另嫁的丈夫留在老家。”
冬珠和风平听不进这话,两人有了盼头,立马兴奋地开始试新衫,嘴里嘀咕着要给娘和小弟送两人亲手晒的虾干和鲍鱼。
海珠拎着椅子靠墙坐,身子藏在半暗半明的光线里,她含着笑翘着腿看穿上新衣臭美的两个小孩,心想还是把人带过去走一趟更好,一直惦记着比扑个空更折磨人。
海上的飓风已经移动到海岸,冲天的巨浪拍在礁石上,数不清的鱼虾混着搅得稀碎的海草下雨般的掉在礁石滩上,无数虾蟹宛如落叶一样积了一地,钳子齐断,腿长的大鱼四分五裂,一个浪冲上来,海面上飘着厚厚一层尸骨。
飓风卷进入海口,河道的水面瞬间上涨,青绿的水草眨眼间被淹了干净,水底的鱼被掀出海面,狂风过后,大鱼小鱼齐齐翻了肚子漂在水面上。
海珠刚想着要做午饭了,就听隔壁传来尖锐的惊呼声,接着墙壁上就响起啪啪砰砰的响,碎石沙砾纷纷往石头筑的墙上砸。人待在屋里宛如被关在陶罐里,外面有数不清的锤子梆梆梆地捶,把人捶得头昏耳胀,贴在耳边说话都听不清。
风平害怕,冬珠抱着他掀了被子把人卷着,海珠把屋里的桌子板凳都推到门边抵着摇摇欲坠的木门,她担忧地盯着屋顶,生怕飓风把草盖掀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海珠踩在水里听着淅沥的雨水有种世界被重筑的平静,大自然的威力是人力无法抵抗的。她挪开桌椅板凳,开门的瞬间被刺得眯了眼,天上阴云翻滚,院子里狼藉一片,地皮被掀了起来,到处都是泥,泥里混着草屑树叶,墙根下还有几滩散发着腥味的鱼糜。大门被风掀掉了,门板横七竖八地支楞着,透过门板往外看,屋外是汪洋的水面。
“这天杀的鬼天气,老娘迟早从这鬼地方搬走。”隔壁女人大骂,伴着一阵锅碗瓢盆相撞的砰砰声。
海珠顶着蓑衣跑出门看,邻家的灶房屋顶被掀没了,卧房的屋顶也被掀了一半,草盖从墙上斜着垂下来。
“海珠回家里去别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台风又来了,你们姐弟三个别出屋。”魏金花站在她家门口高声喊。
“我去我奶家看看,很快就回来。”海珠朝河面看了一眼,转身绕道从屋后绕过去,家家户户都有损失,有两三家墙都倒了,趁着这会儿风消雨歇,大家都忙活着抢修屋子,冲到家门口的鱼虾都无暇搭理。
海珠捡了两条还在泥里摆尾的扁鱼提着,一路跑到她二叔家,见墙垣无损,屋门紧闭,她站外喊一声:“奶?都好好的吧?”
“海珠?你这丫头跑来干啥?”门后堵的东西多,齐阿奶也没开门,她让大孙女赶快回去,“夏天的时候你爹跟你二叔给屋顶加固了的,台风再大都不会有事,你别操心我们,快回去,躲屋里,听话啊,你再在外面乱跑我打折你的腿。”
海珠吐了下舌,满口应好,确认这边没事她就快步往家跑。这会儿有人出来捡冲上岸的鱼虾了,挑拣几条还活着的就蹲在水边刮鱼鳞,刮了鱼鳞直接在水里涮涮就提回去下锅。
阴雨天,温度还高,捡了鱼虾回去也是腐烂发臭,海珠遗憾地盯着泥里翻滚的鱼虾,天上掉了馅饼,奈何接不住。
河边住的人见海珠一脚一个把看不出颜色的鱼往河里踢,纷纷喝止她让她回家,“活不了的,待会儿再来一阵台风,它们还是会被卷上来。”
河道上突然起了风,海珠往海上看去,冲天的巨浪骤然拔高,像巨蟒张开的嘴,她吆喝一声,拔腿就往家跑。一时间,刮鱼的、煮饭的、铲泥挖沟排水的,纷纷停了手上的动作往家跑,一股脑钻进石屋里。
海珠把捡的两条鱼扔院子里,这会儿也没心情吃鱼,她钻进屋关上门又把桌椅板凳抵在门后,脱了鞋靠着门坐在桌上。
冬珠和风平睡着了,又被台风路过的声势惊醒,这阵仗于生活在海边的儿女来说不罕见,但也习惯不了,那种来自心底的恐惧抑制不住。
“姐,你说如果不住在海边是不是就没有台风了?娘是不是就没住海边了?”冬珠问。
“应该是的,远离了大海的人是以种地为生,他们也是看天吃饭,旱了涝了庄稼绝收了,也是要饿肚子。”住在海边的人会被淹死病死,但不会饿死,相比较而言,海珠还是更倾向于在海边生活。
耗了三日,台风才拖家带口的从海上迁往陆地,风走了雨还不断,渔民不敢出海,就靠从海边河边捡新鲜的鱼虾蟹过日子。
腐烂的死鱼死虾都挖坑埋了,那隐隐约约的臭味儿却是除不掉,海边也臭,海珠过来赶海时连礁石上的生蚝都不敢吃,她闻着礁石上的石缝里都是臭的。
“海珠,过来给我搭把手。”齐阿奶喊,“这块儿石头是才被冲上岸的,下面指定有东西。”
海珠小跑过去,祖孙俩合力把青石板抬起来,下面的螃蟹见了光,齐刷刷地挥起长钳子。
“我二叔身上的疮好些了吗?”她问。
齐阿奶摇头,“阴雨天潮气大,等天晴了会好的快些。”
“过两天海水退了,我喊上我木堂叔一起去镇上把椅子床拉回来。”海珠捞起最后一只蟹,见石板上还吸附着两只大鲍鱼,她赶忙拿铲子撬下来,继续说:“奶,等天好了我带冬珠和风平去永宁码头找我娘。”
“找得着吗?”
“总要去看看,风平做梦都在喊娘。”
孩子要找娘谁也拦不住,齐阿奶只叮嘱她选个好天出门,路上照顾好两个弟妹,别把人弄丢了。
“老婶子你快回去,你家二仔咬舌了。”
齐阿奶猛地回头,深陷的眼睛大睁,混浊的眼珠亮得吓人,刚刚还平静的嗓子瞬间变得嘶哑,“可是我家的?”
来传话的人不忍心看,但还是缓慢点头。
海珠赶忙扶着她奶往回跑,齐阿奶腿脚沉重,她推了海珠说:“孩子你先回去看看,你跑的快。”
齐二叔早就想寻死了,在得知老三为了照顾他要回来撑船出海时,这个念头达到了顶峰。
齐阿奶跟着两个孙女去赶海后,他趴在床上跟风平说话,眼神在潮平的脸上久久舍不得挪开。
“风平,外面雨小了,你带着弟弟出去捏泥巴玩。”齐二叔笑着开口。
风平摇头,“我不出去玩,我大姐让我看着你。”
“我想睡一会儿,潮平太吵了,你把他带出去转转。”
风平这下明白了,半拖半抱着把嘴里叽里咕噜说话的堂弟往出拖,这还是潮平瘦弱他才抱得动。
齐二叔偏头迎着没来得及关的门目送小兄弟俩走进雨里,等看不见了他扭过头盯着墙,免得死后的样子吓到进屋的人。
简陋的石屋沉寂下来,偶尔会冒出一两声急促的鼻音,咝咝的喉音里溢满了悲痛,鲜红的血从嘴角漫出来,丝丝拉拉地洇在青色的枕头上。
“爹。”
一声含糊的童音让齐二叔忍不住转过脸,他以为是幻觉,但门口的确是跪着个光头娃娃。
“爹——”
又一声带着笑音的呼唤。
齐二叔泪眼朦胧地闭上眼,牙上的力道松了,他不能死在他儿子面前。
“血!我二叔嘴里流血了!”风平尖叫着往出跑,“大奶奶,我二叔嘴里流血了。”
海珠呼哧呼哧跑回来时她二叔家挤了好些人,她顾不上安慰风平,挤进屋看二叔还在喘气,她噗通一下滑跪在地上。
“吓死我了。”海珠感觉肺都要爆了。
“我看了,你二叔舌头上的口子不深,养养就好了。”本家的叔奶说,“你奶呢?她也吓到了吧,春妞跑得急,也没看清人是啥情况。”
齐阿奶已经被人背着进了村,越靠近家她腿越软,听到有人说二仔还活着,她恍惚地扶着门怔了好一会儿。待缓过劲了扑进门就朝床上的人打过去,她一点也没蓄力,手都震麻了才停下来。
“你这是要我的命啊,你大哥没了,你也要扔了你老娘去死,我是哪点没把你照顾好?你这个狠心的……”
齐二叔拼命摇头,他就是个活死人了,活着没用,就是个拖累,拖累老娘拖累弟弟,活久了还拖累儿子,活着干什么啊!
“你活着,你活着我就高兴,能照顾你我就高兴,你活着我就有儿子,你儿子就有爹。”齐阿奶抹把眼泪,哭着恳求:“你就当是为我活着,娘知道你心里苦,你要想死你就等娘死了再死,你别让我送你走。”
海珠把潮平抱到床边,说:“二叔,你活着是有用了,你躺在床上也是你儿子你娘的依靠。你信我,我爹死了,风平想喊爹都没得喊,喊了没人应的。”
风平听了这话瘪了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好……”齐二叔艰难地说出一个字,眼神掠过儿子瞅向老娘,僵着舌头说:“我…活…”
齐阿奶得了这句承诺趴他身上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把这几个月的郁气一气哭了出来。哭过后拿出伤药给他敷舌头,又挨家挨户跟来帮忙的人道谢。
海珠在灶房煮粥,瞅着跳跃的火苗出神,听到脚步声抬头,就见她奶面上带着点笑走进来。
“谁把你逗笑了?”
齐阿奶坐在海珠旁边摸了摸她的头,叹口气说:“我一直担心会有这天,我一直知道你二叔想寻死,他现在放弃了寻死的念头,奶高兴。”
“人活着就有希望,每个人都有人惦记的,能活着就活着。”海珠喃喃道。
“你说得对,这次多亏了你,你说的话你二叔肯听。”齐阿奶往火灶里添几根柴,压低了声音说:“他也拖累了你,奶谢你没嫌弃他。”
“说什么呢?”海珠轻笑出声,“有这样的家人我挺幸运的,以后我若是出了事,我相信你们也不会放弃我。”
“浑说,”齐阿奶扬起巴掌,“我看你也要挨打。”
海珠哈哈大笑,一个猛子蹿出门,“我出门转转,饭好了喊我。”
云销雨霁,河道上水位消退,藏在家里的渔船又回到了水里。
冬珠和风平从起床穿上新衣开始,人就格外拘谨,蹑手蹑脚的生怕把衣裳弄脏弄坏了。
“海珠,可以走了吗?”五堂叔过来问。
海珠“哎”了一声,手上编发的动作加快,绑上红头绳后推冬珠出门,“快走,好看的很,不用照铜镜了。”
风平已经一溜烟跑出去了,海珠站院子里环顾一圈,锁上修好的大门说:“五堂叔,我们这就走吧。”
她不在家的这几日,渔船借给了族里的人使,不用给租子,但若是损坏了要给赔偿,另外就是要负责把她们姐弟三个送去码头搭船,五日后再去码头接。
河边的水草露了头,被风折了腰又在水里淹了几日,边角枝叶腐烂却生机尚存。风平扯了根草在手上摇,看见魏金花端着洗衣盆出来,他高兴地说:“魏婶儿,我要去找我娘了。”
“哎,哎……你娘见到你指定高兴。”魏金花脸上的笑有点滞涩,目送河面的船远去,她端着盆往上游走。
“金花,等下我,我也去洗衣裳。”
“你有荆娘的消息吗?”来人问,她回头看了眼已经驶离渔村的木舟,喃喃道:“这趟过去就是见着面了,感觉也不同了,两家人了。”
魏金花叹了口气,摇头说:“从荆娘离开,我们就断了联系。”
“那估计找过去也见不到人,可怜了孩子。”
谁说不是呢,有点音信就巴巴找过去,期待越大落空也就越大。魏金花心想以后她男人要是没了命,她就守着孩子过,苦就苦点吧。
下了小船换大船,海珠把冬珠和风平揽在身前,查验户籍的时候说:“我妹九岁,小弟四岁,都还没有户籍。”
官兵只是掠了一眼,抬手摆了下示意人上船。
“好高的船!”冬珠小声惊呼,她趴在船舷上踮着脚也只能露出半个脑袋。
海珠交了船费一手拉一个往人少的地方走,随便拿三个草垫坐在船板上,船舷正好能挡着海上的来风,背朝着太阳晒得暖烘烘的。
冬珠和风平先时还激动,当商船行进大海,放眼望去汪洋一片,海岸上不是礁石滩就是陡峭的崖壁,都是熟悉的景也没什么好看的,没一会儿就闭眼打起了瞌睡。
海珠从包袱里拿两件外衫搭两人身上,揽着人靠她身上,见有个微胖的妇人走过来,她抬眼看着。
“你弟弟妹妹啊?”妇人坐过来问。
“有事?”
胖妇人愣了一下,笑呵呵道:“我不是坏人,就是见你这儿清静过来坐坐。”
海珠没理。
这时二楼突然响起男人的呕吐声,一声接一声的干呕声挺闹心,海珠皱着眉抿紧了嘴,她得庆幸她不晕船。
“活该。”妇人小声嘀咕,见海珠看过来,她压着声音说悄悄话,“都是北方来的,他们可瞧不起我们了。”接着她就开始嘟囔北方的商人在镇上横行霸道的事,对海货压价、要求多、心眼多爱计较、话说的好听做事难看……
海珠发现了,这胖婶子就是个自来熟的人,嫌旁人嘴杂话多,她也是个话密的。但她也不敢放松警惕,涉及家里的话她一概含糊掉。
码头快到了,海珠把冬珠和风平喊醒,“醒醒神,待会儿我们就下船了。”
“你们姐弟三个长得可真好,长得有模有样的。”妇人朝风平脸上摸一把,见他躲开她也不怪,还说:“伯娘在永宁镇有熟人,你们去了可有地方住?”
海珠心里警铃大作,这下确定这人不安好心,她捡起包袱说:“不麻烦婶子了,我们在镇上有落脚地。”
“我娘就在永宁镇,我们是来找我娘的。”冬珠开口,她皱着眉毛说:“你谁啊?我睡着的时候总听着耳边嗡嗡嗡的,烦死个人。”
“你这孩子……”妇人呵呵笑着看了海珠一眼,“我还想着你们姐弟独自出门害怕,特意过来陪……”
船头突起的锣声压下了她的声音,船上的管事高声喊:“快到码头了,永宁码头下船的准备准备,东西都带好。”
胖妇人起身走进喧闹的人群里,海珠没动,等船靠岸了她才挎着包袱牵着风平和冬珠走在人群后,低声叮嘱道:“别松开我的手,也别跟旁人走,外面坏人多,小心被抱走了。”
“刚刚那人是坏人是不是?”冬珠踮脚往人群里瞅,“我们又没钱,盯着我们做什么?”
没钱有人啊,姐弟三个都是好相貌,拐走转手一卖就是钱。海珠没想到码头上有驻军把守,上船下船检查严格还挡不住坏人作祟,除非……她回首往二楼的住舱瞅,又看看船板下的下仓。
“姐,到我们了。”冬珠提醒。
海珠跟着下船,给驻军看户籍时她出声问:“官爷,咱们海边有拐子出没吗?”
守卫看了她一眼没搭理,挥手示意她赶紧走别挡着路。
挑着大捆大捆干海带的货工还等着登船,海珠让开路在周围看了一圈,找个守卫问:“大哥,今天沈遂当值吗?”
“沈小六?码头西边。”
海珠拉着风平和冬珠循着守卫指的方向走,远远看见沈遂歪着头在跟洗珠女说话,她跑过去喊:“六哥,还记得我吗?”
沈遂回头,离他两步远的守卫问:“小六,你哪来的妹子?”
沈遂没理他,冲海珠问:“过来探亲?这是你弟妹?”
海珠点头,她犹豫了片刻靠近他说:“六哥,咱们海边有拐子出没吗?这艘商船上好像有拐子。”
她也不能确定,更不可能为了这个猜疑去报官,她不是独自出门,万一惹到人了,带着两个孩子跑不掉。
沈遂往船上看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一角碎银塞给风平,跟海珠说:“我知道了,你们还没吃午饭吧?六哥请你们吃饭,改天我请你们到家去,我二哥二嫂还惦记着亲自向你道谢。”
海珠哪能收他的银子,别看她喊得亲热,自来熟是装出来的,她把银子还给他,借口亲戚过来了拉着风平和冬珠离开。
“这就是之前救了你二哥的丫头?”毛小二问。
沈遂“嗯”了声,等海珠三姐弟走远看不见了,他掂起挎刀往码头走。
“不是吧?你还真信了这半路冒出来的假妹子的话?”毛小二絮絮叨叨的跟上,“她连个证据都没有,你要干嘛?搜船啊?得罪人的事。”
“我上去转一圈,要真让我发现点什么,我就不用跟你天天在码头风吹日晒了。”
海珠离了码头就把船上的事抛在了脑后,能力之外的事不勉强自己,能做的她也做了,接下来会如何端看各人的运道。她找了家食馆点三个热菜三碗米饭,顺道借了个茅房方便,吃过饭后就带心切的两个孩子往红石村去。
门上贴着的红喜字只剩几片纸还粘在门板上,也已褪了色,成了斑驳的黄白色。门上挂着锁昭示着主家没人,冬珠扒着门缝往里瞧,见院子里晒着被褥,她高兴地说:“姐,屋里有人住。”
海珠找了周围的人问,得知于来顺早上出门了,她托人带个口信,喊上冬珠和风平说,“我们明天再来,于叔不在家。”
“娘也出门了?”冬珠不想走,说要在门口等着,“天黑了娘肯定会回来的。”
海珠不信她没听到村里人的话,这家里就只生活了个男人,别说是等到天黑,就是等到天亮也等不到想见的人。她什么都没说,懒懒地抱臂站在路上看着怏怏低着头的两个孩子。
周围的人伸着脖子盯着这边的动静,七嘴八舌说着什么,冬珠受不了打量,她拉着默默掉眼泪的弟弟离开紧闭的大门,一手拉住大姐,说:“那我们明天再过来见娘,我要换身干净的衣裳再过来,我衣裳都脏了。”
海珠还是无话,像来时那样一手牵一个往镇上走。路上听到只言片语说码头的守卫从船上逮了几个身份不明的人,她还思索了下是不是沈遂抓到拐子了,没想到他真会信了她的话。
入住的还是上个月来时住的客栈,海珠开了间上房姐弟三个住,关上门了她趴在床上缓了缓问:“你俩可走累了?脱了鞋上来睡会儿。”
丧了一路,冬珠跟风平也缓过劲儿了,毕竟也习惯了没娘的生活。两人听话地脱了鞋爬上床,一左一右躺在海珠两侧。
在船上紧张了半天,下船了又来回走了大半时辰,海珠早就累了,听着耳边缓缓的呼吸声,她攥着一大一小两只手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天黑,海珠醒来喊小二端来三碗鱼粉,填饱肚子再洗个澡,她就着洗澡水洗衣裳时冬珠和风平就趴在窗前看镇上的夜生活,姐弟俩说着说着就撵着打起来,完全没了下午时的蔫巴样。
镇上的铺子陆续关了门,高悬的灯笼也熄了光,海珠牵根绳把衣裳晾起来,喊疯玩打闹的姐弟俩上床睡觉。
当姐弟三个藏在被窝里说悄悄话时,镇外的一户人家正在谈论她们,花媒婆问于来顺:“你就打算一直把婆娘留在老家?你常年离家秦氏怎么怀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