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丢了面子,生气道:“阿尔伯特!你喝多了吗?”
“滚开!”
阿尔伯特‘砰’的一声扣上钢琴盖子,起身推倒了另一张桌子,杯盘全打碎在地上,他疯了一样驱赶道:“都滚!给我滚!滚!”
宾客们四散而去,只剩阿尔伯特红着眼睛站在原地。
大厅里的人走得一干二净后,他又回去钢琴前坐下,继续弹奏《霍尔曼舞曲》,曲子不复浪漫,变得有些忧伤沉静。
一曲结束,他背对着我问:“人生是不是都这么痛苦?”
“你喜欢的哲人说过‘人生是由痛苦组成的’。”我说。
“你试着挣脱过吗?”
“如果痛苦能够被挣脱,那就不叫痛苦了。”
他埋头笑道:“以前我只觉得自己的生活漫长又无聊,却没想到有一天生活会变成这样,就像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杀人,还杀了那么多人一样。被杀的人痛苦,杀人的我也痛苦,可父亲告诉,让我像个正常的男人一样,别老把痛苦挂在嘴边,你说这都是因为我太过软弱吗?”
“你没过自己做出选择吗?如果你不想杀人,那就别杀。”我说。
他摇摇头:“我做不了任何选择,家族安排我出国,我就出国,安排我结婚,我就结婚,如果我能自己做选择,那么当年我就不会离开你,那时候我才刚刚爱上了一个人,是我长到那么大唯一爱过的人。”
他回头看向我,目光几乎有些哀求:“那时候我太蠢太年轻了,每天都过着无聊放荡的生活,所以才会加入什么可笑的社团。可我发誓,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候我那么爱你,怎么可能做出伤害你的事,都是那个可怕的误会耽误了我们,我们应该在一起的。”
第120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仍对那段短暂的恋情无法释怀,仍执着地讨论对错,我不能确定他到底是心存眷恋,还是单纯地不甘心。
“或许吧,或许你是爱我的,或许我误解了你,或许我们的分手是一场误会,可那都已经过去了。”
“没有过去,这段日子我们相处得很好,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还可以像曾经一样。”他直白地挑破道。
“请你不要再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不可能!”我愤然拒绝。
“为什么不能?是你我那可笑的婚姻吗?那算什么!不过是这个社会落在你我身上的枷锁,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是交易、生意、法律、习俗,唯独不是爱情。”
阿尔伯特是贵族子弟,这套道理活在他的世界,从古至今,贵族们娶妻生子却并不妨碍他们找情人,婚姻和爱情界限分明,婚姻巩固了地位和体面,然后再从沟通身心的情人那里攫取爱情,这样他们既有爱情又有体面,什么都得到了,所谓双赢。他在暗示我,去他妈的婚姻吧,和他成为情人才是忠于灵魂忠于自我的选择。
我感到愤怒和无力,但因为有求于他,只能隐忍不发,委婉解释道:“你和我是在大学里相识的,所以你并不清楚我的过往吧。”
他疑惑地看着我,我向他说起父母的往事。
他默默地听完后,嘲讽道:“你怨恨你母亲吗?因为她为爱情抛弃了你,可她也是人,也有感情,难道就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吗?她只能压抑自己爱人的欲望,一辈子绑在不爱的丈夫和三个孩子的枷锁上?如果这样想,那么你也很自私。”
“我或许是自私的吧,妈妈为了爱情抛夫弃子,我和哥哥成为邻里的笑柄,我不懂母亲在婚姻中的煎熬,可母亲也不知我那备受歧视和欺辱的童年。”
“你真是个矛盾体,有时候你胆大妄为到让我惊讶,有时候你又胆小谨慎,在既定的社会规则里不肯越雷池一步,是你父母的婚姻让你担惊受怕了吗?别怕,你们根本不一样,我们在一起,不会有任何人受伤。”
“会受伤,我会。”我痛楚地看着他说:“我的尊严会受伤。”
“安妮……”
“你对我纠缠不休是因为对过去无法释怀,你以为分手的原因是个‘可笑的误会’,不,那根本不是误会,你至今仍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分手。如果当初你没有爱上我,那个好不容易进入大学的乡下姑娘会有什么下场呢?你肆意捉弄她的人生,是因为你有权有势,可以不把别人当人看,可以无视社会规则,但是姑娘不能,这跟婚姻和爱情无关,因为这与她的信念背道而驰,如果你懂我,你就能明白我的坚持和选择,就像我当初毅然决然离开你,甚至根本不需要确定你爱不爱我。”
争论至此,我们都沉默了,我想他也明白了,我与他是不同世界的人,因为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和角度截然不同,哪怕我们有很多共同爱好,学历相当,脾性合适,在许多观点上不谋而合,可最关键的,做人的信念截然不同,那代表着我不会走入他的世界。
沉默中,阿尔伯特灌下了许多酒,一杯接着一杯。忽然,他命令道:“过来,陪我弹首曲子。”
他弹起前奏,是《帕格尼幻想曲》,原本轻快的前奏被他弹得烦躁吵闹,我想起来了,多年前我们曾约定找到曲谱后一起弹,可约定终结在了那个有着甜腻花香的春夜。
青年紧闭双眸,额前金发散乱,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迅速变化着指法,弹到抒情的篇章时,曲调逐渐柔软。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到他身边坐下,与他合奏这首曲子。
曲子优美动人,饱含浪漫的忧伤,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不知为何让人生出些怅惘和心碎,我想起了春日小湖畔的漫步,想起了曾经甜蜜的思念,想起了被欺骗时的痛楚……
然而曲谱再长也总有终结,当最后的音符落下,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
他静静地望着我,深邃的蓝眼睛似乎诉说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你走吧。”他瞥开视线说:“礼物我已经收到了,你可以带走你想要的人或东西,再过半小时会有辆火车经过集中营,火车途径你的家乡,那是一年里唯一一辆不受站点检查的车,错过这辆车就没有下一辆了。”
我起身离开,回头看他时,他仍背对着我坐在钢琴前,背影融入一片黑暗。
一个卫兵护送我离开集中营,在大门口处我看到了凯丽和瑞秋,两个姑娘混在夜色中,神情迷茫不安,她们紧紧牵着彼此的手,头挨着头,正小声诵读着什么。
我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时,她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集中营的生活让她们变得谨慎小心,所以不敢相认,只是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神情充满了生机。
正在此时,一个小小的黑影从角落里窜出,手脚敏捷地抱住了我的腿,哀求道:“女士,带我走吧,求求您了。”
卫兵懵了一瞬,立即抬枪指着小黑影。
我仔细一看,抱着我的竟然是个孩子,一个非常幼小的孩子,穿着脏兮兮过于肥大的衣服,小脸抹得乌黑,一双大眼睛望向我。
“哪里来的孩子!”卫兵皱眉道。
“被父母藏起来的吧。”另一个卫兵说:“这些老鼠可真会藏,营区早就关门了,他从哪儿跑出来的。”
集中营里是看不到小孩子的,尤其这么小的孩子,他们早就和父母分离,被火车一批批运往埋骨地了。
卫兵上来拉扯孩子,孩子却紧紧抓着我的腿,好像抓着救命的稻草。
“救救我,女士,求你救救我。”
我找凯丽和瑞秋的事是个秘密,可这个孩子却仿佛早知道我是能带走他的人,深更半夜躲在这里等我。
我蹲下身,直视着小孩的眼睛问:“是谁叫你来的?你认识我?”
小孩紧闭着嘴唇,一语不发。
这时,一旁的瑞秋忽然小声说:“他是克劳德思女士的儿子,以前住在营房,我见过他。”
我愣了愣,问小孩:“你妈妈叫什么?是不是莉莉安·克劳德思?”
小孩瑟缩地摇摇头。
小孩的面容依稀有莉莉安和休伯特·卡梅伦的影子,他是当年莉莉安抱在怀里的那个孩子吗?
我再次问他:“你妈妈在哪里?”
他却大声说:“我没有妈妈,我真的没有妈妈,女士你行行好吧,我会很听话的,我是个好孩子。”
望着孩子稚嫩的小脸,我不禁心中一痛,柔声劝他说:“告诉我你妈妈在哪里,我带她一起走。”
孩子犹豫了一瞬,继而坚定地说:“我没有妈妈。”
应该是莉莉安叫孩子在这里等我的,可孩子为什么不承认和母亲的关系呢,我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夜色深重,周围漆黑一片,只有几盏执勤灯散发着幽微的亮光。
一旁的卫兵催促说:“女士,火车到了,我听到进站鸣笛了。”
如今也没有时间去关心这个问题了,我叹了口气,对卫兵道:“再加上这个孩子。”
两个卫兵对视一眼,都并无不可。
终于我带三个孩子坐上了火车。
火车上,放松了神经的双胞胎喜极而泣,抱着我嚎啕大哭,我给她们弄了点吃的,她们吃完就缓缓睡去了,两个孩子瘦成一把骨头,即使梦中也仍显不安,她们还不知道她们的母亲已经离世,死前只记挂着她们。
我又看向旁边的小男孩,他很有趣,明明没有睡着,却假装睡着了,眼睛动来动去。
这孩子有着他的年龄所没有的成熟和机警,在陌生的环境里,他紧绷着身体,却假装镇定,一直安安静静地听,安安静静地看,不插嘴也不提问。可见能在集中营那种地方活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除了母亲保护得好,他自己聪明也是很大的原因。
“你叫什么名字?”我小声问他。
他睁开眼睛,更小声地回答道:“我叫小休伯特。”说完他说错话一样捂住嘴,“不是,我……我叫查理,查理。”
“休伯特是你爸爸的名字,你妈妈不让你告诉我她的名字是吗?”
小男孩明显紧张了,吱吱吾吾摇头。
“别怕,我们已经坐上火车了,我发誓不会丢下你,我认识你妈妈,我们以前是朋友。”
“真的吗?”小男孩泪眼汪汪,“妈妈说绝对不能让你知道她的名字,否则你就不会带我走了,我发誓了,绝对不说,可……如果你们是朋友,你能带妈妈一起走吗?”
我叹了口气,摸摸孩子那乌黑的发顶说:“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
“刚才妈妈就躲在那栋房子后面看着我,我是不是不应该撒谎?那样妈妈就可以和我们一起走了。”男孩望着我,泪珠一颗颗从面颊滑落。
我给他擦掉眼泪,拍着他的后背送他入睡。
下火车时,天刚蒙蒙亮,我带三个孩子来到威廉的工厂。
威廉一看三个孩子的样貌,立即心中有数,在工厂上工前,他把我们带到厂房办公室阁楼,用力推开一个大衣柜,衣柜后面露出一道窄门。
他轻轻敲门,又发出几声猫叫。
过了一会儿,房门缓缓打开,一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那是个眼神精明的小女人,黑发黑眸,神情严肃冷漠。
威廉把三个孩子往女人那儿一推,用极小的声音问:“食物还够吗?”
女人点点头。
“我晚上再来。”说完,威廉关上门,把柜子放回原处。
看我不解的神情,威廉解释道:“我把咱们认识的孩子都藏在了这里。”
晚上10点,工厂下班了,卫兵押送工人回到囚棚,工厂的灯都关闭了,我和威廉摸黑扛着两袋土豆来到楼顶。
又是一声敲门,几声猫叫,窄门缓缓打开,门后的女人擎着一盏油灯,火苗细小的光辉映照出门后漆黑幽暗的楼梯。
我们爬上长长的楼梯,楼梯尽头一块不过50平米的阁楼里挤满了小孩子,有的躺在地上,有的睡在木架上。阁楼里臭气熏天,角落里堆着一些木桶,还有一些书本。在豆粒大小火苗的映照下,三十多双眼睛齐齐看过来,好似洞穴中栖身的小动物。
我被熏得恶心想吐,却听一个女声喊:“安妮。”
下一秒,发出声音的女孩遭到了仇视,周围的小孩比出“嘘”的姿势,不满地望着这个新来的女孩。
发声的是凯丽,她和瑞秋坐在一个角落里,被嘘之后,脸色通红地望着我。
下一刻,她被擎着油灯的女人狠狠拧了一把,凯丽泪眼汪汪的,女人压低声音斥责道:“我说过了,不许发出任何声音,被发现了我们全都得死,想大家一起下地狱你就尽管不长记性,明天你不许吃饭!”
凯丽委屈地看看我,垂下头去。
威廉说过女人姓查理曼,是个聪明谨慎的菲利斯女人,威廉请她帮忙时,她向威廉发誓会照顾这群孩子。
既然威廉信任她,那么她一定值得信任,我也严肃地对凯丽他们说:“要谨慎,听查理曼女士的话。”
一旁,威廉正和查理曼女士交谈。
“白天工厂里机器的声音很大,活动一下也无妨,但晚上有卫兵执勤,所以尽量早点睡觉,不要发出声响。”威廉说。
“我知道,但这里的孩子实在太多了,他们在这里吃饭便溺,到处都是蟑螂跳蚤,孩子们又太跳脱,很难控制,我总害怕会暴露。”女人说。
“没办法,一切都拜托你了。”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女人满面愁容道。
“再坚持一下,我们偷渡的路线就快打点好了,到时候把孩子们一个个送出去。”我插言说。
女人严肃冰冷的脸上总算露出点笑,点点头说:“我们年纪大了,怎么都无所谓,要让孩子们活着。”
离开阁楼后我长长地舒了口气,问威廉:“这里的情况也很糟糕吗?连几个小孩子都没处藏匿,要挤在这里?”
“党卫军简直丧心病狂,我亲眼看到他们把一车车人拉到树林里扫射,然后就地掩埋,里面早就没几个小孩和老人了,我不能冒险。”
“贝拉呢?她还不肯走。”
“别提那个蠢货,提到她我就生气,死了也是活该。”威廉恼怒道。
我和威廉回到家,邻居看到我都热情地打招呼,因为成为元首秘书的事情,我在邻里甚有名气。父亲也十分自豪,见我回家他高兴极了,逢人就炫耀女儿。
我们一家好久没聚在一起了,妈妈和帮佣筹办了丰盛的午餐。餐桌上,爸爸问了我许多事情,因为女儿为国家元首工作,这在他看来是至高无上的荣光,他得意极了,喝完一杯又一杯,很快就喝得醉醺醺了。
然后,他晃荡着手指,指着对面的妈妈说:“哈,你这个不要脸的荡妇,看我们过上好日子,你就舔着脸回来了,当初跟别人跑了,可你的姘头在哪儿呢?我告诉你,我见到他了,那个狗东西在集中营做工,从早做到晚,你倒是再去找他啊,你怎么不去找他了……”
妈妈麻木地听着,一语不发,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我想到了惨死在我眼前的丹尼哥哥,心中不忍,内力叔叔生活在巴巴利亚的集中营里,还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在前几天死去。
“爸爸你醉了。”威廉阻止道:“回房间休息吧。”
“我没喝醉!”他晃晃悠悠地傻笑:“我……我女儿是元首先生的秘书,我儿子是工厂老板,有的是钱,我高兴……高兴!”
午餐就这样尴尬地结束了,父亲醉倒在桌旁,被威廉搀扶进卧室。
母亲面无表情地收拾了餐桌,然后过来问我:“你什么时候把贝拉送走?”
“我再劝劝她。”我说。
“快点让她滚!”她冷硬地说。
我提议道:“爸爸酒后总是口无遮拦,妈妈不如搬出去住。”
“不用,这都是我该受的,等贝拉走了,我也就没什么殪崋牵挂了,到时候随便去哪里一了百了。”她口气发狠道。
我默默叹了口气,这就是我的母亲,像个被宠坏的孩子,执拗、赌气、冲动、昏聩,面对这样的母亲,我又能如何呢?
“还是搬出去吧,房子和生活你都不用担心,我会照顾你的。”我说。
我大概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人吧,母亲开始哭哭啼啼,絮叨着贝拉不懂事,父亲折磨她,邻里讥讽她,威廉不给她好脸色等等,我实在听不下去,也没有心力开导她,就借故拜访老师,离开了家。
我去拜访了中学时代的老师安泰先生,他在我求学期间给予了很多帮助和鼓励,这些年来一直有书信交流,想着难得回来就去拜访一次。
老师变化很大,以前他是个快乐的中年男人,整天乐呵呵的,性情和蔼可亲。几年不见,他似是苍老了不少,头发和胡须都花白了,我看到他时,他正低着头大步走路,仿佛心事重重。
“安泰老师。”我叫住他。
他看了我一眼,惊喜道:“安妮?你是安妮吧?”
老师把我邀请到家中做客,师母热情地招呼我住下。
晚上老师拿出私藏的朗姆酒自斟自饮道:“看到自己的学生有出息,我比什么都高兴,尤其是你,我把你的报道贴在学校专栏里,告诉所有的孩子,元首先生的秘书是我以前的学生,她努力读书,从我们这个偏僻的小镇走了出去,你们也要努力读书,从这里走出去,瞧!这就是榜样,安妮你真的成为了榜样。”
老师不停地称赞我,直把我夸得满脸通红,不久老师喝醉了,师母把他搀扶去休息,过后师母告诉我说:“他很为你自豪,经常说起你,还把你的报道做成了剪报收藏起来,每次有孩子过来,他都要向孩子们炫耀。”
“我应该经常来探望你们的。”我说。
师母摇摇头:“你的工作一定很忙,不用老想着我们,我先生一辈子教书育人,最大的希望就是他的学生们都好好的,唉……”她止住话头,对我笑笑说:“很晚了,去休息吧,我帮你铺床。”
睡在老师家里我有些失眠,半夜时分,忽然听到外面有走动说话的声响。我以为老师喝醉了夜里不舒服,于是起身查看,结果我在走廊里听到了细微的对话。
“你们怎么来了?”安泰老师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惊慌。
“有几个孩子病倒了,担心是传染病……”
“你们先走,家里有外人,明天我一早……”
怪我冒冒失失走出去,结果看到了几张惊慌失措的脸,其中一个青年异常醒目,外表一看就是菲利斯人,安泰老师面色苍白地转过身,遮遮掩掩道:“这……他……他是……”
还是师母有些急智,她推搡着青年说:“你们走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她把青年推搡出门外,转身对我笑笑:“一个学生,大晚上的扰人清梦,你回去睡吧,没事的。”
“他说有几个孩子病倒了,担心是传染病,需要帮忙吗?”我问。
“不用,不用,我明天去看看就行了。”安泰老师摆摆手说。
“他是菲利斯人吗?”
“不是,当然不是,你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他的确是。”
师母忙上前挽住我,声音略带哀求:“安妮,你就当做什么都没看到,我们求你了。”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可你们在偷偷帮助菲利斯人吗?这也太危险了。”
安泰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走到桌前坐下,拿起晚餐时剩下的莱姆酒,灌了一大口在嘴里,叹道:“没办法,我的学生求上门来,当老师的哪里说得出个‘不’字啊。”
这句话勾起了我的回忆,那时候我也无路可走,只好求到了安泰老师这里,而他竭尽所能地帮了我,之后我才能顺顺利利走下去。
老师还在灌酒,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我们国家怎么就变成了这样,难道菲利斯人是恶魔?所以要没收他们的财产,关进集中营劳作,还要虐杀他们,可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有过那么多菲利斯种族的学生和朋友,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
安泰老师惊讶地望着我。
我又继续倒酒,却被老师阻止了,他摇摇头十分不解,似乎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品学兼优的女学生灌酒的场面。
我又从皮包里取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袅袅的烟气在昏黄的灯光下模糊了视线,我笑笑说:“老师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吗?”深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我弹弹烟灰说:“那一年我办了个肉品加工厂,把所有和我有关联的菲利斯人都弄进工厂保护了起来,虽然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被我庇护的人都有口饭吃,能活下来。可是有一天卫兵把工厂里的老人和小孩都抓走了,我去追他们,您猜我看到了什么?”
老师的神情从一开始的纠结变到惊讶,再然后染上悲伤,他静静地看着我,似乎早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那里的天空灰蒙蒙的,几座巨大的烟囱直插云霄,烟灰漫天飞舞,像雪花一样纷纷飘落……我很害怕,也很悲伤,痛苦地不知如何是好,一间餐馆的老板给了我一根烟,从此我学会了抽烟,难过的时候就抽上一根,感觉呼出的烟气好像把疲惫都带走了,也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安妮……你……你不要这样难过,我相信一切都会过去,错就是错,他们会意识到自己做错了。”老师急切地说。
“您不叫我难过,可您自己却很难过,我看到后院里堆满了空酒瓶,老师难过的时候也借酒消愁吗?”
安泰老师又叹了口气,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说:“我没有资格当老师了,学校里每天教的都是‘元首万岁’,我们生而为人,难道就是为了遵从某个人的意志而生活吗?我们的世界很糟糕,有斗争和分裂,有贫富和不公,没关系,它可以丑陋,可以不那么美好,但总归每个人都要有生存的权利啊,这是最基本的,如果做不到这点,那这个社会就是失败的,是错误的。”
师母听到这些话,脸色变了几变,过来阻止说:“你别再胡言乱语了,一喝酒就这样,小心被抓紧集中营。”
安泰老师回过神来,看着我说:“对了,你……你是元首先生的秘书……”
“那又怎么样,这代表着我不再被老师所信任了吗?”
“不……只是……”
“如果老师愿意相信我,就把那几个孩子交给我,我把他们送出国去。”
听到这话,老师惊讶极了,瞪圆了眼睛问:“你能吗?如果被发现,不怕受到牵连吗?”
“我已经送了很多幼童出去,如果被发现,那么送一个和送一群没区别,况且我们做得很小心,就算被发现,也总有借口推脱。”
老师愣愣地看了我许久,垂下头思索半响,最后一咬牙道:“我……我们有500多个孩子!”
我本以为老师只隐藏了几个孩子,最多十几个,所以问也没问就提出了帮忙,结果500的数量也着实震惊了我,我不可思议地问他:“500多个?你们都藏在了哪里?怎么藏的?”
老师说:“我们不指望这些孩子全活下来,你能送几个孩子平安逃出去我们就很高兴。”
他说‘我们’,我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安泰老师一个人的行为,随即他解释道:“我们一共18个人,都是老师,一开始只是护住自己的学生,但后来求助的人越来越多,孩子们被分散藏在了许多地方,还有很多善心人在帮我们……”
我惊讶地望着老师,没想到他救护的人比我还多,思索片刻,我做出了决定:“都交给我吧,这么多孩子太容易露馅,应当机立断送走他们。”
“可是500多个……”
“我们的肉品加工厂能以四处收购原材料的名义带走孩子,那些汽车都经过了改装,方便隐藏小孩,血腥味也可以掩盖孩子的踪迹,骗过各处安检。”我向安泰老师解释了出国路线和如何安置孩子,老师这才放下心来,说会通知自己的朋友。
第二天,老师把我送上火车,目光中带着些依依不舍和抱歉,仿佛自己把一个沉重的担子压给了学生,这让他倍感羞愧。
看火车离进站还有一段时间,我对安泰老师说:“还记得很多年前,老师对我说过一段话,我们这个小地方,男孩子早早去了工厂,女孩子早早嫁了人,他们的人生在十几岁时就定型了,后半生再也跳不出这个圈子,甚至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但是一个榜样的力量是无限的,您说我就是那个榜样,可以激励我这样的孩子通过读书跳出这个卑微的世界,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这些话。”
“你做得很好,我为你骄傲。”老师感动地说。
“可我认为您所说的榜样,应该不单单指跳出贫穷,去过富裕的生活,而应该是找到人生的价值所在,我有好好走在自己追寻的道路上,做自己坚信的有价值的事,所以老师不用觉得带给了我麻烦,那不是麻烦。说到榜样,老师才是我的榜样,那500多个被老师守护下来的孩子就像一道光,让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傻事蠢事,因为老师和我做了一样的事,您也是我的骄傲。”
分别来临,火车缓缓驶出站台,老师一直向我挥手,直至他的身影渐渐变小,消失在晨雾中。
回家后,我与威廉商议了偷渡孩子们的事,可是商议途中,父亲突然推门而入,他脸上挂着又急又怒的表情,但还是压低声音道:“你们在商量什么?什么把菲利斯人偷渡出去?你们瞒着我做了什么?”
威廉含混道:“我们要把贝拉偷渡到外国去。”
“胡说!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你们要偷渡很多人!”他急得原地转圈,眉头皱成疙瘩,对威廉责骂道:“你干嘛和菲利斯人牵扯那么深,你是想害死全家吗?”他又转向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可是元首先生的秘书!”
威廉自嘲的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这选择是对是错,也许从我免费接手了菲利斯人的商店那天起,我就和他们绑在了一起,世上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