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她是不好,我承认!”陆夫人撑在床上捂着胸口哭道:“可她能指责我、能恨我,你却不能,我都是为了你!”
陆璘心中绞痛,如乱箭攒心,却无法反驳母亲的话。
如果不是他忘了国丧,如果不是他哪怕在那一晚之后都没多关心过她一句,如果不是他冷漠刻薄,这件事并不会由母亲来主导。
他可以第一时间知道她怀孕了,可以第一时间去用别的方式处理,甚至哪怕到了最后,她也不会不和他说一句,自己忍下所有。
他再无声息,转过身,就那么出去了,出去的身影如此沧桑与无奈。
秋天的雨不大,只是晰晰沥沥下着,有下人过来留他,他却没理,闯入雨里,往后面施菀住的小院而去。
那小院里僻静,因为下雨,又是天黑,外面不见一个人,但能看见她房中的灯是亮的。
他站在小院里,望着那屋子,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理由见她。
见她做什么呢?
道歉?忏悔?示爱?
她需要吗?她不需要。
那日下雨,她来见他的模样不停出现在眼前,然后是她被逼堕胎,被独自扔在清雪庵,甚至在那种时候被韦超强暴的情形……
他无法承受,却挥之不去。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其实他们早已结束,而他还在做着和她复和的黄粱美梦。
不可能了,是他让她经历过那些,她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她曾深爱过他,当她爱他,他并不在意,当他爱她时,他们早已回不去。
他最终还是走了,一步一步离开她的院子,回到自己房中。
第二日一早,施菀照例去看陆夫人的伤。
陆夫人见她神色平静,与往常毫无差别,总觉得她似乎并不知道陆璘昨夜来沉香院质问的事。
药方照旧,施菀给陆夫人施针。
趴在床上的陆夫人突然问:“你知道子微昨夜到这里来么?”
施菀回答:“在后院能隐约听见他的声音,但听不太清。”
陆夫人没说话了。
直到施菀施完了针,去歧黄班的时间也到了,她交待枇杷稍候给陆夫人拔针。
陆夫人才又道:“以前你还在陆家时,是我对不住你,你还能来帮我治病,我很感激。”
施菀回道:“陆大人给了我足够的出诊费,还引荐了我进歧黄班,我也并不亏的。好了,夫人好好休息,我先去了。”
陆夫人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她不愿再提起以前的事,似乎一切都已如烟消散。
施菀到陆家大门,以往乘的马车早已停在门口,但不见陆璘,只见石全,见了她,石全道:“施大夫请。”
施菀上了马车,发现马车厢内也不见陆璘。
她将对面的坐板看了一会儿,随即转过头又望向了别处。
陆璘在清舒阁,听到了大门外车马离去的声音。
她去歧黄班了,那是一个没有他、没有陆家的世界,也是她现在所痴迷的世界。
这一日他沐休。
却什么也没做,先在房中坐了一会儿,然后去了疏桐院,那里多年无人居住,只偶尔来扫一回,屋里陈设简单,不见什么她曾生活的迹象,只有次间那张书桌,他每次来,都见她坐这里。
在这里,她学会了认大部分的字,学会了写一笔很好的小楷,然后也学会了京城大户人家的礼仪往来。
他记得最初她只会安陆话的,竟不知什么时候,已学会一口流利的京城官话。
她一直很努力在靠近他,要做他那时自为的,理想中的妻子。
离开疏桐院后,他去了相国寺,又去了相国寺后山的清雪庵。
清雪庵有院子的寮房就那么几间,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当年住的那间,只是很小很小,几乎只有一丈见方的房子,里面一张床,一张小几,一张桌子,多的什么都没有。
那床也只有三尺宽,她便是在这里喝下堕胎药,在这里疗伤,被独自扔下,然后在重阳节的晚上被韦超那禽兽……
他闭上了眼,抚向那单薄的空床,禁不住红了眼角,涌出了泪水。
太想回到那时候,将无助的她抱入怀中,但时间不能倒流,错过的永远也回不来。
不知在清雪庵那房中待了多久,他离开了,一人在街上走了许久,回到了陆家。
然后他让人去叫来了李由。
“我想,查一个人。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身边的人,他的喜好,他每日行踪。”
李由问:“查谁。”
“韦超。”
李由沉默了。
他知道陆璘昨夜打了韦超的事,也知道是为了韦超当街轻薄施大夫的事,但他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
“大人要查他是因为……”
陆璘却不说,只交待道:“不必问,你只须替我想好,怎么安排人,在哪里盯梢等等,别的事我来处理。”
“是。”
几日后,歧黄班放假一日,陆璘带施菀去秦太医家中看医书。
施菀好几日没见到陆璘,再见,他在秋风萧瑟里穿一身松绿色深衣,眼角带着笑,看上去格外清隽舒朗。
施菀开口道:“陆大人。”
陆璘温声道:“施大夫上车。”
两人上了马车,陆璘道:“今天不要客气,见了想要的医书,就全拿回来,我已经和他说好了。”
“真的吗?”施菀问,“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陆璘:“没什么不好,他家孙子要考恩科,让我给他指点一二就好,他高兴还来不及。”
这话说得猖狂,但由陆璘说出来却并不猖狂,因为他是恩科中的佼佼者。
施菀只好道:“那多谢陆大人了。”
到秦太医家中,两人很快就被请进了书房,秦太医让二人随意,自己便出去了。
陆璘到一旁桌子上喝茶,看施菀在书架上找书。
秦太医是宫中最高等级的御医之一,也是个喜好藏书之人,尤其是医术方面的书,这里的医书比外面的书肆还要多。
想到能将所有书都抄下,施菀欣喜不已,迫不及待就挑书,却发现这书大约是秦太医都挑过的,全是名家大作。
最初她看的最中间两层书,随后踮起脚来拿最上层的,正够着的时候,陆璘到了她身后,手伸到她手上方,在她要拿的书拿了下来,递给她。
她接过书,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她后面便是书架,没什么退的空间,陆璘看着她,自己往后退了两步。
“谢谢陆大人。”她说。
“不必。”他看了看书架:“上面的还要吗?我一起拿下来给你。”
她连忙道:“等一下再拿,我怕弄混了位置。”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明了她就是如此,总怕影响到别人、怕麻烦别人一点点。
于是他又抬手,将上层的书一起都拿下来。
“你……”施菀还没说出口,他便道:“没事,我记住排序了,待会儿我再按原来的样子放回去。”
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哪里能高中榜眼?施菀想起这回事来,看他一眼,不再说什么。
陆璘笑道:“回去我帮你抄书吧,待我日后再升几级官,说不定还能卖钱。”
施菀被他逗笑了,将一本一寸厚的书拿了出来:“那你就抄这本吧,这本卖的钱应该多一些。”
陆璘翻开那书,是一本草药辨认的书,不只厚,还是带图的,真要抄下来,颇费些功夫。
“倒也不是不行。”他回道:“想必你画起画来差些功夫,只要书上有画的,你都可以交给我,我三两日便替你画好。”
施菀看他一眼,却不知怎么回。
她觉得这样欠他太多,但她自己画画确实差一些,最后犹豫太久,就索性没回答了。
在秦太医府上挑好书,两人与秦太医道过谢,一起出秦家。
已是深秋,天渐渐寒凉,但今日还好,出了太阳,秋高气爽。明日就是重阳,街上又是分外热闹,各家各院里也都备着重阳节。
陆璘将书交给长喜,在马车下朝施菀道:“回去后我让府上的书办帮我们一起抄,他们速度快,几日就抄好了,要不然我带你在京城逛逛吧。”
施菀摇头:“不必了,我没有要逛的地方,就先回去抄书。”
她说着要走,陆璘却拦住她道:“你到京城,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好好看过,以后也不定有机会来,今日就好好看看不行吗?”
他说得认真,看着她的目光带着几分乞求。
施菀的确没怎么在京城逛过,当年初到京城便住进了陆家,然后便是备婚,再然后成了陆家的少夫人,不敢、也没有机会出去;至于现在,她几乎只在陆家与国子监之间往来,再没去过别处。
陆璘又道:“原本我是打算着,你来了京城,我绝不会轻易让你回去,现在我想……如果你后面真要走,我不会拦你,只是今日,想带你看看。”
他的话,似乎是交易,好像在说今日一起看看,以后她离开京城时,他便不会纠缠她。
施菀点点头:“那好吧。”
陆璘让陆家的车夫将书带回去,自己与她徒步往街心走。
京城最繁华之地,是杜河,杜河之上一桥飞架两岸,形似一道彩虹横跨河上,所以取名为虹桥。两岸汇集着整座城最豪华的商铺,从早到晚都是人来人往,节庆之夜更是灯火通明。
陆璘带施菀站在桥上,和她道:“对面那座三层楼的酒楼是飞星楼,京城最大的酒楼,做南北名菜,里面大厨是宫里出来的御厨,手艺确实不错,但也贵,一道烫白菜都要卖一两银子。
“它旁边的是汇通钱庄,传说老板富可敌国,拥有全国最多分号的钱庄,江陵府也有一家。
“飞星楼对面是瑶芳楼,里面歌舞不休,戏曲不断,算是京城最大的独勾栏瓦市,原本它们和飞星楼该是互相照应生意,可两家关系却并不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施菀摇摇头。
陆璘待要说话,却看着她停住了,问:“但你并不关心是不是?”
施菀正盯着桥下的商船看,听到他的话笑道:“我等开年就走了,只是个京城的过客。”
陆璘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我该带你看看。既然你不关心,那要不然我带你去畅春园好不好?那里鲜花四季轮换,如今必然是菊花的天下,最新最全的菊花品种也都在那里。”
施菀点了点头。
畅春园是朝廷出资修建,免费供百姓游玩,遇有大节庆,皇帝还会亲至,士庶共赏,与民同乐。
两人去了马车租赁档口,租乘马车前往畅春园。
里面果真摆了满满的菊花,黄的,白的,紫的,绿的,大的,小的,各式各样。
也有挂着个木箱的小贩在里面做生意,见了两人,上前道:“夫人,买只梳子吧,结发同心,百年好合。”
施菀一愣,意识到他将两人当成了夫妻,只摇摇头,径直往前走,小贩却又拦住陆璘:“郎君,买只梳子吧,只用七文钱,小人上有老下有小,赚个辛苦钱,求郎君行行好。”
陆璘拿出七文钱来,小贩收了钱,连忙道:“谢谢郎君,郎君挑哪个梳子?”
陆璘看向施菀,却见施菀已经走开了两三步,只回头看着,并没有上前来挑梳子的动向。
他随意挑了个雕着金银花的小木梳。
小贩走了,陆璘拿着梳子走到施菀面前:“你拿着吧,木质一般,只是便宜小玩意儿,到时候回安陆路上用。”
梳子原本是很暧昧的东西,似乎更像定情信物,但他一边给她,一边说让她回安陆的路上用,又似乎没有那种意思。
她不知为何就伸手接过了,接到手中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很多年前,她期望过的。
若是新婚时,他带她出来,带她看这繁华的都城,带她来逛这景致宜人的园子,听别人道一声“结发同心,百年好合”就被哄得买下一只劣质的梳子交到她手中……
那该是怎样的欢喜与幸运,能满足她对夫君、对新婚燕尔的一切想象,一定是做梦都会笑醒吧。
于是她明白过来,他是在补偿她。
补偿她他觉得自己该做,却没做的。
其实早已事过境迁,她并不想这些了,但这一刻她还是接下了这梳子,好似替当初的自己接下。
她总会回安陆的,从此再不会来,也绝不会和他再做夫妻。
所以今日偿一下多年前的心愿,倒也可以。
她看着梳子笑了一下:“京城的东西可真贵,我在安陆五文钱的梳子都比这个好。”
“是吗?”陆璘一愣,“你不早说,这么说我该给他讲一讲价。”
“讲价,你会吗?”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那有什么不会。”陆璘说。
走两步,又见一个卖蜜豆小饼的小摊,施菀在摊前站住了,看向陆璘。
摊主是个中年妇人,立刻问:“郎君,买两个蜜豆饼吧,三文钱一个。”
这儿的东西果真都卖得比外面贵一些,陆璘道:“五文钱两个吧。”
中年女人“哎呀”一声,“那可不行,郎君看着便是富贵人家,扫个地都能扫出半两银子来,一文钱就别同咱们这穷苦人计较了,行好事得好运,你来年会升官发大财的。”
说着拿了两个小饼给他。
他无奈看向施菀,施菀笑了。
陆璘乖乖拿出六文钱来给了妇人,接过她的两个小饼,递了一个给施菀。
待离了摊子,陆璘问她:“这我该怎么回她?”
施菀回道:“我又不知道,我也不会讲价。”
于是两人都笑起来。
游完整个畅春园,已是日薄西山,陆璘问:“去找家酒楼吃饭吧,北街的一品香,它们那里的烤乳羊好吃,号称京城一绝。”
施菀有些意外:“怎么不是飞星楼吗?你之前夸飞星楼那么好,说是宫廷御食。”
“那里……”陆璘顿了顿:“不划算,一品香也不错。”
他在飞星楼打过韦超,惟恐飞星楼的人还记得,还是不去的好。
施菀本就是随口一说,她是不在意吃食的人,他说哪里就哪里,也就随他一起去了。
到一品香,陆璘挑了个雅间,烤乳羊,炖猪肘,炙鹿肉……让人上了满满一桌,因这一品香招牌就是这些大荤,他竟都来了一遍。
陆家虽在京城,但府上饮食习惯清淡,她以往出去的机会也少之又少,所以从来没吃过京城才有的这些名菜。
如今一尝,倒确实是大厨的手艺,非寻常地方可比,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羊肉猪肉,也是她第一次吃鹿肉。
陆璘给她倒酒道:“这是延寿酒,京城名酒之一,你尝一尝就好,比安陆的玉泉酒烈一些。”
施菀端了酒杯喝下一小口,却连这一小口都险些吞不下去,连忙皱了眉头道:“好辣!”
陆璘又立刻替她倒了另一杯酒:“快喝这个。”
施菀又喝了那一杯,却是清甜味,带着菊花香。
“这是郁金泉,是果酒,也是重阳菊花酒,不会醉。”陆璘介绍。
施菀回味道:“这个好,比我喝的别的菊花酒都好喝,刚刚那酒岂只是比玉泉酒烈,是烈很多!”
陆璘又给她倒了一杯,“你喜欢这个,等你回安陆时,我给你买几坛送给你,让你带回去。”
施菀笑着没说话。
两人吃过饭出酒楼,已是傍晚。
太阳落山,但街道两旁家家店铺都是灯火通明,将整条街照得亮如白昼,路上行人竟一点也不见少,还有人专等到这时候出来,去勾栏瓦舍行乐。
施菀看着这街道,叹声道:“到底是京城,处处锦绣,车马不绝。我最初来京城,总觉得自己不属于京城,与京城格格不入,直到现在,仍觉得京城陌生。”
“没有九州大地,就没有京城的繁华,没有京城的繁华,也没有银钱货物流通的场地。”陆璘说着笑了笑:“我也不是京城人,我父亲还在祖籍待过几年呢。”
两人一同往前走,陆璘道:“其实我对京城也没那么熟悉,我小的时候就得了些神童的名号,爷爷和父亲便一心要我读书,正好,对于别的孩子会的斗蛐蛐斗百草捉蟾蜍我也并不感兴趣,所以少年时光,尽是埋头苦读了。
“随后便是科举,院试,乡试,会试……京城人将我捧得越高,我便越不敢摔下来,所以只想一次试中,且只能拿头筹,我觉得游山玩水、闲逛街头是纨绔行为,并不会去。一晃,就已成年了,如今将至而立,自己一个人,也没那份游玩的心性了。”
施菀:“我以为你天资聪颖,读书与应试都是信手拈来,绝不会出错。”
陆璘笑道:“我之前读书是在王家私塾,那时我是里面最厉害的,后来去了丽山书院,发现身边所有人都是其他私塾最厉害的,然后乡试,也并未如我所料中解元,天下之大,能人不知凡几,再有天赋,也要勤奋。”
施菀说:“我小的时候没有太多心思,这里玩玩,那里闹闹,也就大了,爷爷宠我,除了让我帮忙做些小活,什么也不让我干。到十四五岁,要许人家了,他才让我学着做做饭,裁个衣服,所以这些活我都做得一般。”
“不怕不好嫁么?”陆璘笑问。
施菀摇头:“当然不怕,有很多人来我家说媒啊,有一家,家里有好几十亩地,还养鱼,他们家老三水性特别好,人称浪里小白龙,他就喜欢我,我都听见风声说他家要找人来我家说媒了,只可惜……”
施菀没说了,似是想起了什么忧伤的事,脸上泛起一阵怅然。
陆璘明白,那话后面是:只可惜,遇到了张大发的事。
如果那样,她不会成为现在的施大夫,却也不必承受那么多,她会做一个普通的新娘,一个普通的农妇,必定夫妻恩爱,夫唱妇随,现在只怕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
“冷吗?”他问她。
施菀摇摇头,却将手缩到了衣袖内,然后道:“陆璘,府上有人说你大嫂要给你介绍她娘家的一个姑娘,也是满腹诗书,温婉娴静,你就看看,早些成亲吧,不要说什么等我的话,没有意义。”
“好啊,我去看看。”陆璘随口应着,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下来给她披上,温声道:“不要总想着别人,多想想自己,如果将来有一个人能让你忘记所有,托付终身的话……”
话说到一半,他却说不下去了。
知道她不会再选择自己,也想她能有一人相伴,却又没那样的度量,真的去祝福她遇到这样一个人。
施菀将这话题终结了:“好了,我们回去吧,我还记挂着秦太医的书。”
这消息如此突然,早前只听说太后病了,却没想到没几天就崩了。
枇杷对此惊异不已,既好奇也新鲜,施菀却在六年前经历过一次国丧,对此还记得清楚,告诫枇杷不能在人前欢笑,或是穿红衣、戴红花,更不能谈论太后驾崩之事。
京师戒严,官员至各自衙署斋戒数日,这是为了防止有人趁机篡权夺位、作乱京师,而整个陆家都停止庆重阳节,挂上白布白灯笼,是为哀悼。
后来就有诏令下来,十日后太后出殡,自出殡日算起,京师普通百姓守丧一个月,官员守丧三个月。
好在国子监、歧黄班并不停课,施菀还是可以去正常上课。
太后出殡前,皇上就已亲政,太后出殡后的半个月,朝中官职开始变动,这变动里便有陆璘,陆璘调为工部侍郎,并领参议朝政之衔,进政事堂共议朝政。
朝中在六部之上,有中书门下二省,再往上,则是政事堂,一切军国大事,皆在此议出。如今政事堂之首仍是赵相,副相有两位,其中一位便是陆庸,另有四位官员则领各种官衔,辅佐三位丞相,同时也参与朝政,七位都算宰辅之列。
国丧期间,陆家不能欢庆,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
从秦太医那里借来的书都抄完了,有两本是陆璘帮着抄的,都是厚的,施菀拿着那两本字迹飘逸秀美的书,和枇杷道:“这两书要保存好,以后拿去卖,能卖不少钱。”
“真的吗?”枇杷问。
施菀想了想:“再等等吧,等我们老的时候,二三十年后,应该更值钱。”
“那师父再把这两本书抄一遍,这两本就留起来,别翻烂了。”枇杷说。
施菀忍不住笑起来:“你说的有道理。”
天越来越冷,待到十月,已有些北风呼啸的感觉。
如今陆夫人好了许多,不用每日针灸换药了,也能下床走动,施菀一早用过早饭,便直接去歧黄班。
走到院中时,却见沉香院里的妈妈们都在后院坐着一起叠元宝,剪什么花样。
她问:“妈妈们剪的什么?”
那剪纸的妈妈回话:“剪纸衣啊,今天是寒衣节,待会儿要祭先祖的。”
“寒衣节……”施菀想了起来:“我忘了,京城是有寒衣节。”
那妈妈问:“你们那儿没有吗?”
施菀摇头:“我们只有清明和中元节。”
另一个妈妈回答:“那怎么行,你们竟然没寒衣节,那祖先们穿什么呢?我姐姐是前些年六月里去的,当时只给她烧了夏衣,没烧冬衣,我前几日就做梦,梦见她来找我,说冷,我这才想起来每年寒衣节我都忘了她,实在是罪过,待会儿我给她烧点冬衣。”
施菀愣了愣,又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这才往陆家大门去。
政事堂不在六部,在禁中,所以自陆璘入政事堂,遇到军政大事,便不与施菀同路了,施菀会坐另外的马车去国子监,仍是石全陪同。
这一日,她都有些恍惚。等到傍晚从国子监出来,正巧见着国子监外有人摆难卖纸衣纸钱。
她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那摆摊的老妇人看到了她,问:“娘子,买些纸衣吧?”
施菀走上前去,在那纸衣里看了看,挑了一堆小一些的纸衣,并一些纸钱、元宝,让老妇人算钱后用自己的披风包了纸衣回马车上。
她陡然想起,如果是未出世的孩子,会有魂灵吗?如果有,会在那边觉得冷吗?
每年清明中元或是其他节日,她都会回施家村祭祀过世的家人,却从来没想过要给他烧点什么。
就算冷,他也无人托梦吧,给谁托呢,这世上没人知道他的存在,就算是他的亲生母亲,也是将他杀掉的那个人。
待夜幕降临,她独自拿着包袱,避开陆家人从后门出去,走一会儿,便到一个僻静的荒地,她之前来过这里,常看见一些烧过纸的痕迹,全是那些旅居异乡、不方便祭祀的人烧的。
荒地里不见一个人,只有微微的风将树枝摇得“呜呜”响。
她放下包袱,正要将包袱打开,却听身后有动静,警醒间立刻回头一看,竟是陆璘。
惊得她连忙将包袱又收了起来,下意识道:“陆大人怎么来了?”
陆璘走到她面前来,蹲下身,看向她:“我和你一起。”
施菀一怔。
联想起一个月前他与陆夫人的争吵,以及后面他异样的举动,她猜测他是知道了孩子的事。
可她却不愿他这时候凑过来,回道:“不必了。”说着就拿起了包袱要离开。
陆璘起身拉住她胳膊:“为什么?”
施菀按着手上的包袱,偏过头没去看他,声音泛着冷:“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陆璘深深看着她,沉声道:“我想让他知道,他不是被父母有意抛弃的,他的父亲母亲都爱着他,没有厌弃他的到来,直到现在,我们还在想着他。”
施菀回看向他,身子忍不住颤抖,最后双眸慢慢湿润,不禁流下泪来。
“怎么会呢?”她哽咽着反问:“没有谁想要他来,那一夜是酒后乱性,肮脏、可笑;那是国丧,大逆不道;他的到来是耻辱,是灾祸,他就和我一样,没眼力,不合时宜,我不要你假模假样过来哀悼,我与他都够不上陆家的门槛,我们也不需要!”
陆璘一把抱住她,她要挣扎,却被他牢牢拢在怀中。
“我知道你在怪我,用这些话来报复我,我认下,是我的错……但我没有酒后乱性,我是酒后露真情,可我却不懂。那是我和你的孩子,他怎么会是耻辱?他一定与你一样坚韧善良,一定不会像我一样孤傲自许……失去他,是我的损失,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一个像他那样儿子,或是女儿。
“菀菀,我没有假模假样,你和他都是我在无知时错失的最重要的东西,我迟到了许多年,但还是想告诉他,我爱他,怜他,想他。”
施菀不再挣扎,在他怀中痛哭出声。
他紧紧抱住她,仿佛要将自己身上所有的温暖与力量都给她。
“为什么不告诉你看不上我,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不将我赶出去……那样我就会懂,就会走,就不会越陷越深,不会沦落到后面的地步……”
施菀痛哭:“你故意去侍疾,不愿碰我,你永远不知道你们府上人怎么看我,永远不知道我怎么熬过一日又一日,我不是不知廉耻,我是走投无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以为只要和你圆了房,一切都会好,就算你仍然不理我,只要给我一个孩子我就能熬下去……可那样,只换来你的嫌弃……
“原本在家乡会有很多人喜欢我的,可在你面前,我就那样不堪,那样不入你的眼,也不入所有人的眼,我好像哪里都错,哪里都让人瞧不起……
“我盼了三年,就盼一个孩子,你不会知道他的到来对我意味着什么,那是三年的梦,是后面的一辈子,可是你们不让我生下来,我是他的母亲,却那么懦弱,保不住他……”
陆璘抱着她,眼中的泪水也滴到她头顶发间。
“你没有错,你已经作出了所有的努力,错的是我。过去的你,现在的你,都很好,只是我们家虚伪,沽名钓誉,只是我不可一世,冷心无情,一切都不关你的事,你要好好的,以后也对自己好一些,不要总找自己的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