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菀哭了许久,似乎将多年来的委屈与压抑都哭了出来,也将对陆璘和陆家的怨怪发泄出来,将他衣襟打湿了大片,而后才慢慢平复情绪,默然从他怀中出来,抹去眼泪。
他在黑夜里红着眼,静静看着她。
两人沉默许久,她不再赶他了,蹲下身来将包袱打开,拿出里面的元宝纸衣来,取火折子吹火。
天太冷,火折子吹了几下也吹不燃,陆璘将火折子接过来继续吹,才吹出火来,然后将纸衣点燃。
“等你母亲回了安陆,以后每年就我来给你烧纸钱烧寒衣,如果你能找到太爷爷,便去找他,他会对你好的。”陆璘说。
施菀没出声,只默默烧完了所有东西。
等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灰烬随风飘飞,施菀先起了身,往陆家走去,陆璘跟着她。
“以后不要自己一个人出来,总要让人陪着。”他说。随后又问:“我不在的时候,没遇到韦超吧?”
施菀摇摇头。
“若他还敢出现在你面前,和我说。”
施菀看他一眼,点点头。
两人从后门进陆家时,遇到了萧惠贞院中的妈妈,那妈妈笑问:“二公子和施夫人出去了?”
陆璘“嗯”了一声,两人走到前面许久,施菀却还能感觉到那妈妈在后面看着他们。
她想起之前听说萧惠贞要给陆璘介绍姑娘的事,后来却再没听过了,似乎是不了了之,无疾而终。
“陆大人,我想等陆夫人身体再好一些之后搬出去去。”施菀说。
陆璘很快道:“没有必要,租房子至少也是一年半载,你在开年二月就结束歧黄班的课了,再去找房子无疑是浪费钱。让人知道,倒要说我们家刻薄,让你背井离乡从安陆过来诊病,却还没等病好,就赶你们两个弱女子出去住,莫说我,我母亲也不会答应的。”
他如此说,施菀也就不再争辩了,回头再与陆夫人提一提,若陆夫人不同意,那就不出去另找吧。
她没再说什么,只和他道别道:“那我先回去了。”
他停住步子,目送她离去。
胸前她的泪痕还未干,而她已恢复了以往沉静、淡然的样子。
可她的心里呢?还是会委屈,会痛苦,会对以往种种意难平吧……至少她说了那么多,也没提一句被韦超欺负的事。
那大概是她心底永远也不愿想起、不愿提起的伤痕。
也许,等他完成了手上的事,她心里会好受一些?
“一个多时辰后,他不说,别人能知道他吸入过麻药吗?”
施菀想了想:“大概……很难,我自己是不知道怎么看出来。”
“所以如果时间再长一些,更加不可能看出了,比如第二天?”
施菀这会儿确定道:“那自然是不能。”
陆璘问:“你医箱内是不是有这种麻药,能给些我么?”
施菀疑惑:“陆大人要这个做什么?”
“有个朋友要,我想着你这里有,就顺便替他要了。要不然,你再给我些治外伤的止血生肌散。”他说完,又补充道:“我付钱。”
施菀却是大方道:“不必了。”说完打开医箱,将他说的东西给他。
“这一包是止血散,这一瓶是麻药,止血散倒能随意用,麻药是有微毒的,不可随便乱用。”
“好。”陆璘接过东西,两人一起出门去。
这一日天寒地冻,冷得手脚无知觉,天空上方弥漫着一片乌蓝,似是要下雪。
到下午,这股寒气愈烈,街上行人也少了,早早就回了家。
韦超自宫中出来,心里没来由地烦闷。
他本来混个闲职,待得好好的,他爹非要给他安排个筹备太后生忌的差使,虽说事情也是别人做,但他要去应卯,总要露个脸,人也就不能去别的地方了。
如今国丧已去了两个多月,青楼妓馆都允许开业了,小老百姓们都得了自由,像他这样的皇亲国戚却还要守丧,他更是一肚子火没处泄。
这时旁边传来一道声音:“郎君,买书吗?”
“滚!”韦超怒喝,那人又道:“顶好的书——”
说话间,他将书从身边布袋里拿出了一角,韦超看了黄色的封皮,便停下了。
那人将书从布袋里拿出来:“绝版禁书,《十四宫》,带图。”
韦超将书接过,翻了几页,立刻面带喜色,从怀中拿出一粒碎银来交给他:“不必找了,下次再有好书过来找我。”
“好好好,谢谢郎君!”小贩连忙道。
此时,施菀也从国子监内出来。到门口,却有一位姑娘上前道:“这位可是替陆夫人诊病的施大夫?”
施菀意外看向她,一旁等着她的石全也过来看向那姑娘,问:“你是何人?”
姑娘拿出一只令牌来,施菀看了眼,却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令牌。
姑娘道:“这是瑶和宫的令牌,也就是淑妃娘娘的宫里,我是娘娘身边的宫女,奉娘娘之命,请施大夫进宫一趟。”
那姑娘说着往后指了指,那里已经备好了一顶轿子,抬轿的人是男的,但都长得比外面其他男人秀气,似乎真是宫里的太监。
施菀从没和宫里的人打过交道,无措地看向石全,石全却也不知道宫里的事,但宫里的人又不好得罪,只好道:“我奉我家主子陆侍郎之命保护施大夫,主子说施大夫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要一同前去。”
姑娘说:“可以,但你只能到宫门,等施大夫出来,你在宫门口接她便是。”
石全看向施菀,施菀点点头。她见这姑娘说话做事与别的下人不同,似乎一个小动作都专门训练过,便觉得应该就是宫里的人。
施菀乘上那轿子,石全护在轿旁,在那姑娘的带领下往宫门走去。
到宫门前,石全留下,施菀随宫里的人一起进去。
碧瓦红墙,雕梁画栋,一进这地方,便被其中巍峨肃穆所震慑,人不自觉低了头,一言一行都规矩起来。
走过长长的几道走廊,那姑娘带她到了一座宫殿前,她抬起眼,果然见上面写着瑶和宫。
“施大夫里面请。”姑娘说。
施菀也没说话,随姑娘往里走。
走过两道门,进了座精美的院子,有宫女道:“姑姑回来了?”
姑娘问:“娘娘还在房里吗?”
“在呢。”
那姑娘说:“施大夫在外面等等,我进去通传一声。”说着就进去了。
没一会儿,里面出来宫女道:“施大夫,娘娘让您进去。”说着带了她进去。
娘娘寝宫内满铺着绣毯,里面燃着足够的碳火,暖如春秋,却没有一丝烟雾,若有似无,有一屡清幽的香味。
施菀知道规矩,就算进来也没有四处乱看,只跟着宫女走,到宫女停步的地方,便停了下来,待宫女说“娘娘,施大夫到了”,她便朝前面那在美人榻上垂了一角袖摆的人跪下道:“民女施菀,见过娘娘。”
“起来吧。”有人开口道。
那声音柔婉好听,却带着矜贵,施菀便知道这果然就是淑妃娘娘。
“谢娘娘。”她依言起身。
“抬起头来我看看。”榻上之人说。
施菀抬起头来,却未抬眼,但用眼中余光也能看见榻上之人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满头珠翠,面容姣好。
淑妃看着她,笑道:“我还以为是个中年妇人呢,没想到这么年轻,长得还美貌。便是你替陆夫人治好病的?听说还替陆家隔壁的几位夫人老夫人看过病?”
施菀回道:“多谢娘娘夸赞。正好在陆家,离得近,几位夫人有请,就去看了看,开了些药。”
“我近来身子有些不适,你替我看看吧。”淑妃说。
“是。”
施菀便走过去,之前那姑娘已经在榻前放了个凳子,让她坐下。
施菀问:“娘娘哪里不舒服?”
淑妃却反问:“你看呢?”说着,伸了一只胳膊出来。
施菀只好先给她把脉。这娘娘看病这般遮掩的态度,倒让她想起了之前秦太医看的那位娘娘。
这时有个嬷嬷进来道:“娘娘,小皇子睡下了。”
淑妃“嗯”了一声。
施菀心里越发觉得这就是秦太医之前说的那位娘娘。
把完脉,施菀又看了看淑妃气色,心里有几个猜测,最后想着宫里的太医娘娘没用,反倒费神去国子监找自己,一定是不好言说的病,便问:“娘娘是不是……身上长了什么东西?”
淑妃一惊,面露赞赏之色,回答:“是。”
她身旁的宫女道:“娘娘胸口长了一片疹子。”
施菀问:“娘娘可否让我看看?”
随后解释:“不同的东西,有不同的治法,疹子也有许多种。”
淑妃点了点头,由宫女帮忙解开了衣襟。
疹子正好长在胸口处。
施菀将那片疹子看了看,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疹子顽固,容易复发,若要根治可能要数月的调理,我替娘娘开了药方,娘娘将药煎好喝两剂疹子便会消退,再喝一剂巩固便好了。”
“那你说的数月调理,是什么?”淑妃问。
施菀回答:“娘娘看着才生产不久,身子还有些虚,没完全恢复,平常估计也格外关心小皇子,许多事亲力亲为,休息太少,致使风邪容易入体,就会导致许多小毛病,调理便是好好休息,少劳累,少忧思,再辅以滋补之药,便好了。”
淑妃看着她,面露笑容。面前女大夫虽年轻,却是样样都说得对,说在她心坎上,让她极喜欢,便道:“你现在歧黄班?日后是准备考太医局?”
施菀立刻道:“那不敢,原本就没有女子进岐黄班的先例,只是我求陆大人帮忙才破例让进的,去里面只为学习,不敢妄想考太医局。”
“陆大人?哪个陆大人?是陆尚书,还是陆侍郎?”淑妃笑着问。
施菀不明白淑妃为何问得这么细致,老实回答:“是陆侍郎。”
淑妃又问:“本宫听说,你们以前是夫妻?”
施菀不知如何回答了,低着头小声回:“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并没有别的关系。”
淑妃又笑了一下,连同她身旁的宫女也发出轻轻的笑声,施菀便知道她们单纯就是好奇,在打趣她。
笑了一会儿,淑妃道:“我倒是觉得太医局正缺如你这般医术高明的女大夫,要不然,我同皇上说一声,你也不必考试了,就直接进太医局来做太医,这样我这身子要调理,也就直接找你了,省得找那些老太医。”
施菀心中一怔,不知如何是好,毕竟这是她第一次面见宫中贵人,急速思忖之后她从凳子上起身跪了下来,回道:“求娘娘恕罪,民女并没有进太医局的打算。一来是民女家乡在安陆,在岐黄班学习完就要回安陆;二来……民女出身低微,一心只想开医馆,替天下百姓看病,并没想过进太医局,也没想过留在京城。”
淑妃没说话,室中一片寂静,气氛有些异样地紧张。
施菀突然想起来,在宫中随意拒绝贵人,似乎是有可能获罪的。她刚刚的话,算是明确拒绝替淑妃看病吧,会不会在无意中闯下了祸事?
就在她紧张时,沉默了半天的淑妃开口道:“这样啊……那好吧,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强求。”
“谢娘娘……”施菀说,深深叩下头去。
“好了,施大夫过来写下药方吧。”宫女说。
“是。”施菀起身,随宫女去写药方,待写完,那宫女赏了她一颗金豆子,便让人送她出宫去了。
在路上,施菀心中仍是忐忑。
所谓伴君如伴虎,这普通老百姓到了娘娘面前,也算是“伴虎”吧,娘娘是心思深重之人,会不会生了气,将她记在心里?
一个小老百姓,若被一个贵人记住,那便没有自己的路可走了。
身旁石全也不懂这些,她有心问人也只能问别人。
直到回了陆家,待要进门时,施菀转身看向石全:“可否帮我去看看陆大人回来没?若回来了,又有空的话,能否带我去见见他,我有事要问他。”
石全一听这话,脸上立刻带了喜色,连忙就答应下来:“好,我这便去!”说着就往清舒阁而去。
施菀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约摸一刻不到,石全就回来,朝她道:“公子不在,他们说是还没回来,兴许是有公务要忙,要不然我替施大夫看着,要是公子回来了,我立刻和公子说。”
施菀立刻道谢:“好,那劳烦你了。”
石全完全是急主子之所急,连忙摇头:“不劳烦,施大夫客气了。”
施菀这才回沉香院去。
但很久,石全都没有消息送来,也没见陆璘的人,不知他今日是去做什么了。
韦超拿了那本《十四宫》回去了,一读之下,心中更腾起一团火,越发烦躁起来。
等到夜幕时分,他叫来了小厮,让小厮去安排一番,半个时辰后两人出门去。
小厮连忙道:“老爷说了国丧期间不许公子出去。”
韦超冷哼:“国丧算什么,老子想出去就出去。”
“可……明天是太后生忌,一早要进宫呢!”
“那就晚一些回来。”韦超说。
小厮还要再劝,韦超已不耐烦:“快滚!”
小厮只好去安排了,半个时辰后,小厮驾了车,带着韦超从后门出去,往南街而去。国丧期间想要寻欢自然要避人耳目,随从都不敢多带一个。
大冷的天,路上行人早已没了,更何况马车去得偏,便是越行人越少,到南街,行过一条两边是树林的小路,就到了一处清静的宅院。
这宅院外表清静,里面却是别有洞天,里面的乐子比城中心那些青楼多了去了,姑娘也比外面有姿色、有能耐,能进来的客人,也都非富即贵。特别遇到国丧,许多官宦之家的纨绔子弟不敢去青楼,便来了这里。
韦超一进里面,老板便告诉他与他相好的赵公子也在,那是个吃喝玩乐的老手,比他花招还多,于是两人便凑到一起去了。
赵公子又带着另两个人,加上五六个姑娘,一群人喝酒,赌钱,玩各种荒唐的游戏,直到三更天,韦超身旁小厮实在着急,过来提醒韦超明天还要进宫去。
屋内一片狼藉,满目散落的衣服,韦超与两个姑娘滚倒在床,正在兴头上,百般不愿,最后又折腾了半个时辰才随小厮一起出去。
“老太婆死了还不让人安生,还有那位小毛崽子,老子守丧三个月,他这亲儿子守丧半年不过分吧,老子就不信他不进后宫。”
姑娘们笑道:“韦大人好威风,这话也就韦大人敢说。”
韦超看向她们道:“等着,明日我再来弄死你们!”
一阵娇笑中,韦超穿上衣服出了宅院,乘马车回去。
外面却早已是大雪漫天。
雪已有好几寸厚,马车行在路上比之前慢了许多,韦超喝多了酒,又受了累,坐在马车内昏昏欲睡。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却猛地一巅,歪了半边车厢,不动了。
韦超怒道:“怎么了?”
小厮急道:“雪盖了路,看不清,好像陷到坑里了,小的下去看看。”
说着小厮已经下了马车,就着夜色将马车看了眼,四处找砖去塞,又抽鞭子又赶马,但路面打滑,始终拖不出马车来。
韦超也下了马车,却是无济于事,外面又冷,雪还未停,北风呼啸,冻得人直打颤。
韦超开始叫骂:“怎么驾的车,你要冻死老子是不是?”
小厮委屈:“雪太大,看不到……”随后想了想:“要不然,小的赶紧回去,让谢老板给派个轿子过来。”
韦超气恨不已,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快去,限你半个时辰内把轿子弄过来!”他怒道。
小厮想着雪又大,还不知宅院那边能不能立刻就派出轿子和人手,看了马,灵机一动道:“那小的骑马过去,定能赶到!”
马车陷了下去,拉也拉不起来,马留在这儿也是没用,韦超憋着火:“快滚!”
小厮便连忙伸出快冻僵的手,去解了马鞍,随后牵了马冒着风雪往之前的宅院而去。
韦超要躲去马车内避风,却喝了太多酒,又尿急,便准备撒泡尿了再回马车。
旁边就有块空地,他踉跄着一边解裤子,一边从路边过去,没成想却踩到个斜坡,就那么滑着摔倒在地。
嘴里不由骂了句娘,韦超正要爬起来,却有道重力压在了背上,他立刻转过头,却看到一片袍底,一只穿着黑色革靴的脚。
“韦超。”
一道声音响起,韦超的醉意几乎全醒了,听出是陆璘的声音,抬眼一看,在漫天风雪中隐隐能看见他隐在斗篷下的脸。
“你……你要做什么?上次的账我还没和你算!”韦超恨声道。他挣扎要起身,却被陆璘死死踩着,爬不起来。
头顶陆璘的声音回答:“正好,我也是来找你算账的。”
“算什么账?不就拉了她一把,你有完没完!”韦超大怒。雪地里冷得很,就这么一会儿,他身上衣服都几乎浸湿了,冷意就往身体里钻,可要爬起身,却又起不了。
陆璘冷笑一声,随后缓声道:“上天不公,让你多活了六年。”
他一向是温润的声音,此时说话却露出几分冷血与狠厉,韦超一听之下就怔住,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要杀我?”韦超虽是不相信,却也慌了起来,连忙道:“我看你是疯了,你觉得我死了,我爹会善罢甘休吗?就算你现在进了政事堂,也不能一手遮天!”
“谁说我要一手遮天?”陆璘道:“明日是太后生忌,你本是祭祀主官,还是太后亲侄子,却因为看了一本禁书,就忍不住淫念,大老远跑到娼门去快活。快活完,你赶着回去,马车却陷进坑里走不动了,你只好命随从回去换轿子来,自己等着,却因为尿急而到旁边路边方便,正好路边是斜坡,正好你醉着酒站不稳,然后摔跤了,还是因为醉酒,你摔倒后就爬不起来,睡过去了。
“更不巧的是,你那随从在那娼门门口,会遇到一个窃贼,那贼偷了他的钱袋,他怎么能忍,立刻就去追,结果追到旁边树林里,落进了村民的捕兽坑中,他爬不起来,只能等到第二日天亮有人经过才能把他救起来,而这时候,你已经误了宫中祭祀的时辰,韦家人或是你那随从终于找到了这里,你当然早已在酒醉中被冻死了。”
韦超这才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意外!
他是夜里偷跑来嫖妓,又喝醉酒而倒在路边被冻死的……从那一本《十四宫》开始,到他会忍不住来宅院,会正好遇到赵公子,所以会喝那么多酒,以及马车陷入坑中走不了,他在坡地那里滑倒,甚至是小厮会遇到窃贼,会掉入捕兽坑,这都是陆璘提前算好的,也提前安排的!
这是国丧,明日还是太后生忌,与他一同喝酒的赵公子和其他两人,以及宅院的幕后老板,都不会透露今晚的详情,包括他爹也不敢向外透露,更不敢报与大理寺详查,所以……他的死只能是意外。
韦超卯足了劲要从地上爬起来,就在他要出力自救时,陆璘弯腰,将一副带着奇特异味的手帕捂向他的口鼻。
韦超仍是挣扎,但体内越来越无力,甚至连脑子也开始混沌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陆璘将帕子拿开了,而他也动弹不了了。
最后一丝理智让他回想起一切,顿时哭着求饶道:“你放了我,我没有强暴你夫人,那是我瞎编的,那天我是去找过她,可没找到,我知道她躲起了,但找遍所有地方都找不到,最后就被我家丫鬟叫走了……
“后来我猜她只有一个位置能躲,就是那后院的水塘里,一定是那里,她是云梦泽的,水……水性好……
“你相信我,我真的没得手,只是为了气你……要不然你去找她对质……相信我……我真没有,真的……”
韦超的声音渐渐变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彻底睡了过去。
陆璘将踩在他背上的脚拿开,伸手掸去他背上沾了雪的脚印。
不管他最后所说的话是真的,还是为了逃命,他今晚都注定要去死。
只冲他说不会放过施菀,他都是死了最安全。
大雪依然在往下落,陆璘离开韦超躺着的地方,站到了远处,他在那里等着,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等着韦超一直睡在那里,没起来,也没人找来,等着大雪将路上的脚印一点点覆盖,他才离去。
施菀一早准备出门,却见陆璘就守在门外。
一夜大雪,此时才停,陆府早已是一片白,后院的雪还没来得及扫,陆璘穿着革靴站在雪地里,温声问她:“要去国子监了么?”
施菀点头。
“听石全说你有事要找我,还有你昨日进宫了?”他问。
施菀这时说道:“昨日召我进宫的是淑妃娘娘,她让我帮她看病,然后她说要向皇上请旨,直接让我进太医局,我当时一慌,就直言拒绝了,说我还要回安陆,也没想过进太医局,我觉得娘娘可能生气了,就怕我是不是惹怒了娘娘,闯了祸。”
陆璘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又很快安慰她道:“不会的,不用担心,没那么严重。可能娘娘的确有不高兴,但还不至于生气。淑妃娘娘姓朱,出身并不好,还是寡妇,她在宫中的地位全靠皇上宠幸,平日行事也仁义宽厚,哪怕是为了她自己,她也不会轻易处置一个医女来落下话柄。”
“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就怕自己不懂宫里的规矩,说错了话。”施菀安下心来。
陆璘看看她,迟疑一会儿,又问:“真的……不想进太医局吗?”
施菀摇摇头:“不想,不管是留在京城,还是和宫里的人打交道,都不是我想要的。”
久久,陆璘才落寞一笑,回道:“也好,身份地位都是虚妄,人生最难得,便是得到自己想要的。”
“那我就先走了。”施菀说。
陆璘点头,静静看着她离去。
果然,京城里,没有任何她留恋的东西。回了安陆,她在那里会过得平静恬淡,也会成为名扬一方的大夫吧。
直到两日后,施菀才听闻韦超死了。
消息是从陆家下人口中听说的,但陆家的下人也说不清楚具体原因,据说是韦超外出替母亲寻药,深夜摔倒在路边晕了过去,最后冻死了。
这说法疑点重重,一来韦超并不像孝顺的人,二来就算寻药,也不至于深夜出门,三来他出门去身边总得带几个随从,竟然就让他摔一跤冻死在外面,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韦家人自己这样说,也没人会去追究,施菀虽疑惑,却也觉得大约是天道轮回,他遭了报应吧。
淑妃娘娘的事上,陆璘倒说对了,没多久,淑妃娘娘又派人来召她进宫。
这次倒不是淑妃有什么不适,而是拿了张方子出来,说是宫女献上的美容养颜方,淑妃信不过,让她看看这方子有没有问题。
施菀看了看,回道:“方子倒没什么问题,大约是从名方《玉红膏》演变而来,能润肤养颜,只是里面放了足量的阿胶和白蜜,娘娘原本就在喝补气血的药膏,再将这药方喝下去,恐怕会比现在丰腴。”
“意思是会长胖?”淑妃惊道:“那便不要了,自产下皇子,我这腰本就粗了!”
施菀轻笑道:“娘娘如今姿态窈窕,骨肉均匀,恰是正好,若不想再丰腴,将阿胶减至适量,白蜜除去就好了,这方子倒真是好方。”
“算了,还是不喝了。”淑妃无奈道,又摸了摸自己的腰。
施菀没见过淑妃以前的样子,但一般生完孩子是会胖一些,便安慰道:“养颜方还是可以喝的,娘娘不必太过忧心,待气血补上来,再恢复一段时间,人自然就轻盈如初了。”
“那怎么可以快一些恢复呢?”淑妃问。
施菀想了想:“娘娘如果有空,可以每日练几曲舞,娘娘身份尊贵,不用劳作,但久坐也伤身,偶尔练练舞,对身体有益,也会日渐轻盈的。”
淑妃笑道:“你这话说的在理,我还听说胖了容易得消渴病,改日让人来教教我。”
“娘娘身形曼妙,离那消渴病还远得很。”施菀说。
宫女拿来了纸笔,施菀将之前的美容方重新写了一遍,只略改动了药材份量,再交与宫女。
淑妃问她:“前几日听人说,陆子微陆大人在去年的时候,差点就和安宁郡侯家的六姑娘说定了亲事,后面却又没成,听说是陆大人不同意,这次好像也是陆大人去外地接的你,我原本觉得你们是不是会复和,可上次你又说会回家乡。”
施菀立刻道:“娘娘误会了,我与陆大人早已没有关系,绝不会复和。”
“那当初你们是为什么而和离的?”淑妃又问。
施菀回答:“他们家是高门,我不过一个乡下丫头,还是孤女,不和离才是稀奇吧。”
话说到这里,却见淑妃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坐着,脸上露出几分落寞。
施菀这才想起陆璘说过淑妃出身不好,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上前去跪下道:“娘娘恕罪,当初和离更多是因为陆大人不喜欢民女,民女绝没有其他意思,娘娘风姿绰约,秀外慧中,是以皇上宠爱娘娘,如珠似宝,娘娘与皇上必定长长久久,永结连理。”
淑妃道:“你起来,我不会因这个生气。”
施菀这才松一口气,坐了回去。
淑妃说道:“外面许多人说皇上的不是,说我的不是,他们是真觉得皇上糊涂,觉得我不配,但我知道你说这话只是怅然,是辛酸。
“谁愿意放着好好的路不走,要去做一个和离的女人,还不是因为别无选择。有时我怜惜你,有时我又羡慕你。不管怎样,你如今不用仰人鼻息、担惊受怕了,没人会在后面议论你出身低微,不配如今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