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二婶说道:“那陆少夫人随我来吧。”
施菀一句话没说,随她往前走。
身后偏厅的窗子被推得更开了,里面的人再没有顾忌地探头看向外面,贪婪地捕捉这里面的任意一点信息。
可想而知,此时偏厅早已炸开了锅,纷纷议论着一条消息:陆璘那个从乡下来的夫人,偷拿了安平王妃的金簪。
施菀对这样的结果有清醒的认知,却毫无抵抗之力,只能被动承受。
陈家二婶带着她到了一处客房,陆璘已然等在那里。
见到他,施菀几乎有一种哭出来的冲动,甚至顾不得淑女仪态,步子都快了几分,走到他面前,朝他道:“夫君,她们说……”
陈家二婶连忙朝陆璘赔笑道:“是这样的,想必王妃不见簪子的事小陆大人也知道了,我们倒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少夫人,你看这安平王妃好不容易来一趟,又是这样的日子,若是找不到那簪子,陈家便没脸见人了,万般无奈,也就是为了找簪子。”
“但那屋里也有别人。”施菀立刻道。有陆璘在一旁,她面对这些贵夫人们也更有底气,口齿也比之前伶俐一些。
这时陆璘看着她问:“那你拿了那簪子么?”
施菀一时错愕,怔怔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
陈家二婶看着眼前情形,无声福了一礼,领着丫鬟退开了,将两人留在屋内。
陆璘再次问:“是你拿的吗?若你拿了,我会陪你去将东西还给王妃,剩下的事,我也会处理。”
施菀垂下眼,久久没出声,陆璘却理会错了,又问:“果真是你拿的?”说罢,将手伸出道:“给我吧。”
隔了很久,施菀才回道:“没有,我没拿。”
说话时,她仍低着头,没去看他,唯恐他看到自己已经湿润的眼眶。
原本并不想哭的,哪怕被那么多人逼问、围观,她也没想要哭,但这一刻,却怎么也忍不住那腔酸涩往外翻涌。
陆璘见她不敢直视自己,语气愈加严厉了些,再次问道:“这是最后的机会,施菀,和我说实话,莫非你要我唤绿绮来搜身?”
施菀立刻抬头望向他,没让泪水滴落,字字认真道,“我说了我没拿,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是我拿的,可乡下出身,并不代表我喜欢偷拿别人的东西。”
说完,伸手解下自己的腰带,然后去脱外衫,似乎要当着他面自证清白。
陆璘见她如此,没再逼问她,而是说道:“不必了。既然如此,那我便和你一起去见她们。”
施菀停了脱衣服的手,深深垂着头,拼命去眨眼睛让泪回去,半晌才低声道:“好。”
说完,再将衣服往身上穿。
陆璘背过身去,等了许久,待身后不再有动静才回过头,见她已穿好衣服,才往外走道:“随我来吧。”
施菀如一只提线木偶般毫无生机,缓缓跟在了他身后。
到陈家二婶面前,陆璘说道:“王妃的金簪不见了,你们怀疑是我夫人拿的?”
陈家二婶连忙笑道:“不不不,哪里是那个意思,我们就是问问……”
陆璘说:“我夫人已经说过她不知道了,但你们并不相信,一再相逼,那我们只好搜身自证了,叫个小厮来吧,先搜了我的身,再让人来搜我夫人的身,我陆家百年清名,不能毁在了我这里。”
“这……小陆大人,这……”陈家二嫂尴尬地笑起来,显然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子微,子微——”这时陈世允匆匆赶了过来,搭着陆璘的肩道:“我才知道后院出了个什么簪子的事,妇人家的不懂,弄这么大干戈,你与弟妹不用理睬,回厅上去喝酒便是。”
陆璘推开他胳膊,认真道:“这事既然起了,自然要有个结果。”说罢随手朝陈世允身后一名仆人道:“你过来吧,搜搜我身上有没有那簪子。”
那仆人怔怔看向自家主人,陈世允连忙道:“不至于不至于,是我们不对,子微别说气话了。”
就在这时,一名丫鬟急走过来道:“二夫人,二夫人,王妃的簪子找到了!”
陈家二婶立刻回头道:“什么?”
丫鬟过来,平稳气息,急道:“那簪子找到了,就在偏厅外的葡萄架下,被翠儿瞧见了。”
那个地方,虽离偏厅近,但施菀却并没有机会去那里,从袁氏房中出来,随众人一起到偏厅,然后又被陈家二婶带到这里,她并没有去其他地方扔掉赃物的机会。
所以,这簪子是被别人拿了,见事情闹得太大,那人便找机会扔在了偏厅外。
人人都有可能,反倒被陈家二婶盯上的施菀是最没有可能的。
陈家二婶的脸上窘迫又尴尬,她此时后悔,从一开始就不该去逼问施菀,但事情闹到现在,已无法收场。
她干笑道:“既然找到了,那便好了,侄媳妇呀,我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问问你是不是看到了,可能是问得急了些,教你误会了,是我的错,我给你赔礼。”
施菀低着头不说话,陆璘开口道:“既然东西找到了,那我们也不用搜身自证了。”说罢看向陈世允道:“今日因为我与贱内,扰乱了这好好的喜宴,实在失礼,望陈兄海涵。只是事已至此,我们再留下去是徒增笑柄,便先告辞了。”说完,朝陈世允拱手施了一礼,往院外而去,施菀没说任何话,跟在了他身后。
乘上回程的马车,施菀一言不发,别开头,静静坐着。
最初的自豪与开心,到现在都成了讽刺。
她竟然不明白,以为能和那些贵夫人们同坐在一起,寒暄几句,自己就真的成了她们的人。
她们可以和她说笑,和她互称姐妹,但当有人偷了东西,所有人都觉得她是那个偷东西的人。
那个和气的安平王妃,那个爽朗而威风的陈家二婶,还有拉着她叫她妹妹的袁氏,以及……陆璘。
他应该永远也不会像怀疑她一样去怀疑王卿若,或是他身旁的丫鬟绿绮吧……
她做了什么,让他这样看她,这样觉得她会去参加人家喜宴的时候偷拿别人东西……可是,哪怕是她走在路上捡到一只金簪,她也会交给失主,不会要的,他们施家虽不是书香门弟,连个进士也不曾出过,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人,从不会取这种不义之财。
他是她夫君,三年的夫君,就算不那么喜欢她,但也不至于,这样看她……
这时,一只白色的手帕递到了她面前。
她转过头,见着陆璘,他开口道:“此事你没有错,不必太难受。后面陈家必定会来登门道歉,你不用管,由陆家来应对。”
施菀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真的哭了起来,泪水都垂到了脸上。
她缓缓接过那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将它攥在手里。
虽然他再没说什么,虽然她知道,此时换了任何人他都会说这样一句安慰的话,但这一刻,还是欢喜起来。
好像之前的一切悲痛与绝望,都被这一幅手帕抚平了。
他今日,也是受了委屈的吧,若没有她,他绝不会闹到要搜身自证的地步,但他毕竟没怪她。
会怀疑她,也只是因为他不了解她,天长日久,他会明白的,她绝不是那样的人。
想罢,她长舒了口气,看看手中的帕子,上面染了几点和了泪水的脂粉,说道:“夫君,这帕子,我回去洗干净了再还你。”
陆璘淡淡“嗯”了一声,随后才道:“不必了。”
回到陆家没一会儿,陈家便紧随其后派人过来,是陈家二爷也就是二婶的夫君亲自过来的,登门道歉,并邀陆璘与施菀再去赴宴。
陆璘自然不会去,这桩事最后就算大事化小,也不是今日的事,只是陆璘具体如何拒绝的,施菀也不知道。
她回了自己房中,低头看手中的帕子。
很素的一方手帕,只在边角处绣了几朵云纹,想来是绿绮的绣工,图样精致,针脚细密,很好看。
一阵风吹来,她手中的帕子没拿好,掉在了地上。
施菀急忙去捡,但帕子上却还是染上了一点污渍,就在她泪水沾湿的地方,怕是要用皂荚水洗才能干净。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洗一洗,随便晾晾就干了。
但她却突然升起一丝别的心思来:如果,她说这帕子被自己不慎弄脏了,洗不掉,是不是有理由再还他一幅新的?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打消不下去。
她原本是不会绣活的,只因她家乡那样的小村子不需要精致的绣花,但到京城后,她努力学做一个合格的夫人,也学着绣花,如今虽不算厉害,却也能绣些简单的东西。
比如,梅花。她知道他喜欢白梅,所以第一次学刺绣,就绣的是白梅。
想罢,她立刻找出一方柔软的白色细布来,又在自己收集的所有梅花花样里找出了最合适的一张,仔细描好样,上绷子,小心开始绣起来。
虽是要绣白梅,但纯白色的梅花瓣绣出来并不好看,她便用灰蓝色的线绣梅瓣,配上嫩黄的花蕊,黑色的梅枝,这样的梅花自有一股幽暗冷香的神韵,正好有夜间观白梅的感觉,是她觉得最好的。
她绣得精细,到太阳偏西,才刚刚绣好最后一朵梅。
绣完,她看了看,又在那梅花上方描了两句诗:百花头上开,冰雪寒中见。
她知道他不喜欢繁复的花样,所以将那字描得很小,因为小,所以绣起来费神,等这两行字绣完已是夜深。
本有些熬不住了,但想到他明日就要走,她又换了只蜡烛,将棉布裁出手帕的方形来,然后锁边,到四更的鼓声传来时,总算将这方手帕做好。
她对着烛光来来回回的看,一会儿觉得做得还不错,一会儿又觉得还比不上绿绮的手艺。
但东西只能做到这样了,再忐忑也是没办法,她小心放好了手帕,吹熄蜡烛,安静睡下。
隔天一早,施菀到清舒阁,陆璘正在次间隔出的书房写着什么,绿绮同其他几名丫鬟在收拾着东西。
施菀在他面前站定,再次用那个万无一失的理由道:“母亲知道你今日走,让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安置的。”
“不用。”陆璘没抬头,说道。
“那……”施菀早知他会如此回答,并不意外,只一口气继续道:“昨夜我不小心,把你那块手帕弄脏了,洗不掉,正好我那里有一块新的,就给你拿来了。”
说完,立刻将袖中的手帕拿出来,给他放在了桌角上。
陆璘抬眼看了一下,半天,“嗯”了一声。
施菀便只好道:“那……夫君此去多保重。”
“你平日在母亲身旁,替我劝她不必担忧。”陆璘说。
施菀回道:“好。”
如此,话说完,她也该离开了。
最后看一眼那块叠得周正的手帕,她怀揣着心满意足,面上安静稳重地离开了清舒阁。
待离开院子,步入抄走游廊,脸上不由就绽放出了笑容。
她知道,他会喜欢那手帕的,他喜欢梅花,也喜欢梅花的傲骨,所以他会喜欢那句诗。
清舒阁内,陆璘写好了信,将信晾了叠好,放入信封,然后出门去,叫来小厮长喜,交待道:“把信送去王相公家。”
长喜接了信,有些犹豫道:“老爷不是才说不许公子再和王家往来?”
陆璘看着他道:“要不然,你去把信交给老爷?”
长喜连忙道:“不敢不敢,小的绝不会做那背信弃义的事。”
“那就去送。”陆璘下令道。
长喜无奈叹了口气,嘀咕道:“公子就是倔,回头被老爷知道了……”
见陆璘面露寒色的样子,他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乖乖去送信。
此时绿绮在屋内收拾完东西,拿开撑窗的木杆去关窗,只听身后“砰”的一声,回头看时,便见手中的撑杆不慎撞倒了香炉,香炉中燃着香,此时烧了一半的香全洒在了桌上。
这桌子可是紫檀木的,她连忙就拿抹布去擦香灰,所幸桌子没事,正松一口气,才发现旁边叠放的手帕也洒了香灰,她拿起帕子抖落香灰,便见柔软的布料上面已经被烧出了几个小洞。
陆璘正好进门来,她拿了帕子道:“公子,是我不好,把香炉弄倒了,香炉灰洒出来,把这帕子烧坏了。”
陆璘去书架上拿要带的书,一边回道:“无妨,东西收好了没?”
绿绮点头:“收好了。”
“给我吧,你去让人备车。”陆璘吩咐。
绿绮立刻出门去安排,随手便将手帕放在桌上,没放好,手帕滑落在桌下的地上,无人注意。
施菀在疏桐院内,听到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于是心里便明白,他走了。
她看着院中一景一物,只觉得连梧桐叶子都没了生机。
初时将手帕送出去的喜悦,到这时全换作了颓丧与失落,好似这大好的时光都变得索然无趣。
直到想起,他兴许随时带上了她绣的手帕,她才又高兴起来,焕发了一丝生机。
陆璘走后,天又渐渐热起来,日头竭尽全力,在这夏末时节炙烤着大地。
陆家没什么异常,每日皆是一样,一样的人,一样的事。施菀每日照旧向婆婆陆夫人请安,侍候陆夫人用膳,偶尔站在一旁看大嫂挺着孕肚笑意盈人、弟媳抱着陆家唯一的男丁耀武扬威,然后回来自己的小院,练一练字,看一看诗书,再拿起自己早已会背的陆璘的诗词文章再看一遍。
几日后,婆婆说大嫂已是临产的人,不便再操劳家事,便将一些繁琐之事交给了弟媳田氏。
大嫂知道婆婆是心疼自己,自是高兴,田氏觉得自己能趁机得到一些管家的权力,也很高兴,所有人都不觉得这个安排有什么不妥,只有锦心在施菀面前嘀咕:“少夫人也不说去争一争,明明少夫人是老二,而且二公子还是嫡出。”
施菀没说任何话。
她拿什么去争?
她从没学过料理后院家务,也不习惯管束下人,脾性更不如弟媳强势霸道,甚至弟媳有孩子、有夫君、有身边陪嫁的仆人做帮手,她有什么呢?
就算真的要争,也是在有一天……陆璘愿意站在她身旁,成为她依靠的时候。
她将他的那方手帕洗干净了放在一只香囊里,又将香囊贴身放在身上,看似一只普普通通的香囊,却是她最大的秘密。
大约在陆璘走了快十日后,有一日他身边的小厮长喜突然回来了,送信给陆家,说是陆璘去德春宫后偶感风寒,本要休息,可他还是带病忙公务,以致过去六七日,还是身有不适,不时咳嗽。
陆夫人本就最疼陆璘这个出生便光芒万丈的儿子,一时心忧不已,连忙找大夫开了药,又另备了枇杷露、润肺茶等,让施菀与绿绮一道亲自送去过。
知道陆璘生病,施菀难受,可意外能去见他,她又忍不住高兴,就这样一边难受担心,一边高兴着,她终究是拿着一堆东西从陆家出发前往在建的德春宫了。
在马车上,她将大夫开的药看了眼,金银花、连翘、薄荷、荆芥等等,的确是治风寒的药,但她觉得陆璘多半不会吃。
他之所以带病忙公务,不过是觉得这病于他无碍,不必太在意,所以才拖了这么久,她在爷爷身旁那么多年,知道那些年轻男子大抵都有这毛病,自恃身强体壮,便不将小病小痛放在心上。
长喜这一次也是趁着回家拿书册,悄悄向婆婆送的消息,陆璘根本就没准备和家里说。
所以婆婆让大夫开的这一大包的药,他肯定不会喝的,一来要一日两次的煎药,二来满官舍药味弥漫,喝下去也苦,他说不定会扔在一旁,并警告长喜再不许多事。
至于婆婆准备的枇杷露和润肺茶,对于久咳不止的人来说,其实效果并不大。
她在路经城中一家药铺时,便让车夫停了下来,自己下来,亲自进了药铺。
“枇杷叶两钱,冬桑叶两钱,甘草一钱,薄荷叶一钱,称三剂。”她朝药铺伙计说。
都是简单的药材,药铺伙计很快就替她称好,包了给她。
她检查了药的成色,心满意足上了马车。
这一剂药方被爷爷号称为不传之术,专治咳喘,而且煎煮方便,喝起来还似喝甜水,她自己便亲自试过。
待会儿她便和长喜说,若陆璘不愿喝药,便给他煎这一剂药,他多半是愿意喝的,如此,他的咳嗽也会好了。
德春宫不在禁中,而在城郊的拐儿山上。
拐儿山形似一个手拄拐杖的老人,京中人便将它称为李铁拐山,说李铁拐便是在此飞升成仙的。
本是传说,但当今圣上信奉道君,所以尤其喜欢这山,封其为仙山,因此在圣上病重时,宫中便决定在拐儿山这座“仙山”上修建道宫,替圣上祈福。
马车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仙山之下。
施菀和绿绮,以及锦心红玉等十多名丫鬟仆人从马车上下来,到禁军把守的德春宫外。
替皇上祈福的宫殿,自然非同小可,与皇上寝宫一般出不得差错,所以此处守卫也森严。
陆家下人上前言明,因主持修建宫殿的陆璘不慎染疾,所以家眷来送药的。
禁军让下人出示证明,下人正要找,就在这时,一人出来道:“此处为皇家禁地,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禁军朝那人道:“韦大人。”
下人求情道:“我们只送了药便走,绝不逗留。”
那人瞥下人一眼,随后看向后面的女眷,待看到施菀时,目光微微定住少顷。
施菀注意到了这目光,垂下眼,没与他对视。
那韦大人说道:“谁是主子?”
下人不由看向施菀,施菀这才抬头道:“我是陆璘的夫人。”
韦大人再次看向她,光明正大,目光直直盯着她的脸。
施菀费了很大力气,才没让自己再低下头。
“只能一人进,你既是陆夫人,那便随我来吧。”那韦大人说着,已进入禁军把守的大门内。
施菀有些迟疑,但想到这是替皇帝修的宫殿,又有重兵把守,陆璘是这里的主官,这韦大人也是做官的,应该不会有意外,便还是拿了包裹,随他入内。
入了大门,里面又有一层守卫,差不多快完工的宫殿也是宽敞明亮,金碧辉煌,她也就松了一口气。
穿过几道门、一座大殿,前面的韦大人问:“你便是那个,陆老相公被贬云梦泽时为陆子微订下婚约,随后带信手找上京城来的姑娘?”
施菀低下头,默然一下,才回:“是。”
韦大人又问:“所以你是云梦泽的人?”
施菀回答:“是。”
“云梦泽哪里?”
哪怕施菀学了许多京城的礼节,也不知道这韦大人为什么要问她这些。她只是隐隐觉得这是自己的私事,韦大人问得有些过分,但她不知对方身份,也不太有底气拒绝,犹豫半晌,终究还是答道:“安陆。”
“安陆?没听说过,不过……一直听说扬州、蜀地出美人,没想到安陆也出美人。”韦大人说。
施菀愣住,此时才陡然惊觉,出了之前的大殿、大殿后的小院,这里是一片才种下花木的小径,竟不见一人。
韦大人此时停下步子回过头来,看着施菀露出一丝笑,施菀只觉背脊一凉,浑身都紧绷起来。
慌乱之下,她努力镇定下来,稳住情绪道:“安陆盛产银杏,夫君说大诗人李白的许多诗就是在安陆写的。”
她没有搭“美人”的话,正经说安陆这个地方,也有意提起了陆璘。
但所谓李白的事,是爷爷同她说的,陆璘从不会和她说这些。
韦大人继续往前走,步子却极慢,施菀走得很心急。
“他们读书人啊,就是酸腐,和佳人说什么诗人,我便不会这么不懂风情。”韦大人说。
施菀此时确定,这韦大人是真的别有所图,他方才在德春宫外一本正经,道貌岸然,不过是蒙蔽人眼睛的。
“夫君一心学问与公务,所言所行,确实都是词诗文章与百姓疾苦。”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暗暗深吸气。
路那么长,他步子那么慢,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陆璘,见到其他人。
韦大人笑道:“所以才说他不懂风情啊,可惜你们女人,就爱看他长得英俊。”
施菀没回话,悄悄打量四周,仍没看到一个人。
韦大人又停了下来:“此处路滑,夫人小心,要我扶着么?”
地上是一片青石板路铺就的小径,有些湿滑。
施菀立刻道:“不用。”
一边说着,一边努力稳着脚步,小心翼翼往前走,绝不给他扶自己的机会。
好在韦大人只是问了这么一句,见她拒绝,并没有真的做什么。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敲击声,施菀大大松了口气,如同见到救星。
再往前几步,便见到了几个砌石阶的工匠。
韦大人再没说什么,负着手正色走在前面,似乎只是个带路的官员。
再后面,不时就能看到几个工匠民夫,施菀彻底放下下来。
没多久,便见一道门,门内是一排木制的房子,门外两个官兵把守着,那官兵也低头道:“韦大人。”
“陆宫使可在房中?”韦大人问。
官兵回答:“在。”
“这位是陆宫使的夫人,带她过去吧。”
“是。”
施菀也假装不曾有之前的忐忑与煎熬,朝他福身道:“多谢大人。”随后便与带路的官兵一起进了官舍。
忐忑一路,将见到陆璘,她又止不住紧张起来,下意识就抚了抚自己的裙摆,摸了摸头上的钗环。
没走几步,她便隐约听到一阵女子的说话声,轻轻柔柔的,带着笑意。
那官兵和她道:“夫人,就是这儿了。”说完就朝前走了几步,进入那间屋子,开口道:“陆大人,您家中夫人过来了。”
施菀随那官兵之后站到门前,并未迈入门槛,便见到里面有四个人,陆璘,另一名似乎也是官员的男子,还有王卿若,以及王卿若身后站着的一个丫鬟。
她只见过王卿若一面,却在此时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官舍因是供修德春宫的官员临时居住,并非宅院,只是不大不小的一间房,中间是会客正厅,旁边是起居卧房及书房等等,此时王卿若便与陆璘相对坐着,陆璘手中拿着一纸诗文,另一名男子则站在他身后,刚才不知在说什么,陆璘与王卿若脸上都带着笑。
那样的笑,是她极少见到的,本就皎如玉树的人,一旦笑起来,俊美得让人震惊,只是这样的笑,在见到自己的那一刻,便慢慢收起、平息,最后是一片疏离的淡漠。
此时那官兵已经走了,屋内就这么安静下来,在这安静中,施菀攥着手中装药的篮子,一步一步走进去,到屋中,低声道:“母亲听说你病了,让大夫开了药,吩咐我送过来。”
话说完,她便瞥见陆璘身后的一张小几上放着几包药,一只画着蝶恋花图案的精巧白色瓷罐,想必也是润喉茶之类的东西,看上去大概是王卿若送来的。
陆璘回道:“是长喜多话的吧,母亲就是不怕劳神。”
说完站起身来,替她接过篮子。
这时王卿若起身道:“见过嫂子,我到这儿来看家中堂兄,从堂兄口中听说子微病了,便来看看,眼下病也看过了,就不耽误你们夫妻二人相聚了,我们先走了。”
施菀万般清楚,不速之客是自己,就算她单独和陆璘在一起,陆璘也没什么话和她说的,反倒因自己到来而让王卿若离开,陆璘说不定还会怪自己。
她很快道:“妹妹不必,天色不早,母亲让我送来便回去,我没空在这儿久待的。”说完,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无意打扰他们,又立刻朝陆璘道:“那夫君,你记得吃药,我先走了。”
陆璘回道:“路上小心。”
心底那一丝若有似无,却牢牢牵着的希望“啪”一声破灭了,施菀点点头,知道自己是真的要走了,在转身前,却又忍不住交待道:“若你嫌药苦,里面有三剂专门润嗓止咳的药,你服它也可以。”
陆璘点点头,说了声“好”。
施菀知道自己再没什么好说的,朝王卿若与那名官员行了礼,转过身去。
然后她便想起,外面还有个韦大人。
如果他仍在外面守着自己呢?她怕那人,怕他那盯着她看的目光,怕他那莫名其妙的话,也怕那段看不见一个人的小路。
而且,她看到王卿若带了丫鬟进来。
可见什么“只能进一人”的话都是那韦大人编的,之前看守的禁军是打算让他们进来的,只放她一人进来,分明是那韦大人自己的意思。
她怕再遇到他,想和陆璘说这件事,想让他送送自己。
可是,她回头看了眼,连这个请求都羞于出口,很明显,陆璘并没有要送她的意思,说不定会以为这是她编的,他明显是更愿意和王卿若在一起的,继续聊他们之前聊的话。
她收回目光,咬咬牙,独自踏出官舍的门槛,并在心里劝慰自己:这毕竟是皇家宫殿,陆璘就在这儿,那韦大人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离开官舍,她按来时的路往外走。
才走几步,身后再次传来那道熟悉的声音:“陆夫人。”
施菀一震,没回头,韦大人已走到她身旁:“这么快就出去的?这仙山在郊外,从城中来一趟不容易,夫人与陆大人又是久未相见,小别胜新婚,怎么不多留一会儿?”
施菀悄悄瞟了四周,并未看到旁人,她不由深吸口气。
“夫君事务繁忙,不便打扰了他。”她回。
韦大人已经往前面走,她无奈只得也往前面走。
他此时笑道:“据我所知,王相公家中的千金也去看他了,他们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也不知是该说夫人你贤惠,还是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