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璘笑回:“我见里面还有鱼,下次园子里捕鱼,也叫一叫我。”
“表哥要是过来,那一定要叫上我,我倒要看看往日玉树临风的表哥卷起裤腿在泥巴里摸鱼的样子!”李聘婷说。
陆璘没说话,只是笑,将莲蓬放进绿绮拿来的篮子里。
施菀觉得这个下午,陆璘笑得有点多,她好久没看到他这样笑了。
所以这个下午,他们撑竹筏出去,采这些莲蓬,他是高兴的吧……安陆多水,有许多荷塘,也有许多莲蓬,他是不是也会有兴趣去看看?
回去时,日薄西山,云霞漫天。
她坐在马车内,将剥着的一粒莲子放入口中,只觉清香扑鼻,丝丝沁甜。
第14章
隔天施菀一早剥了莲子,给陆夫人煮了粥,等到下午,又煮一碗绿豆莲子汤,给陆璘送来。
她算来算去,觉得这是陆璘亲自折的莲蓬,她有理由、也有必要给他送一碗汤来,并不算唐突,他也不会拒绝。
为了作出是“顺便”的样子,她还将自己练的字一齐带了过来,挑的也是陆璘在家的时候。
陆璘见了莲子绿豆汤,果然流露出几分兴趣,施菀心中窃喜,又说道:“我还把这几天练的字拿来了,夫君有空的话能帮我看看吗?”
陆璘将汤放下,接过她的字。
有她临摹的欧阳询的楷书,也有她自己抄的诗。
陆璘看了眼,说道:“我和你讲讲这个横和钩的笔法。”
说完就到了次间书桌上,拿纸出来,施菀立刻道:“我给你研墨。”
陆璘没说什么,她便从桌上备好的水杯里倒了水,小心替他研起墨来。
他的砚台是一方黑色的石砚,不知是什么石头,色泽柔亮,触上去光滑细腻,如小孩的肌肤一样,旁边正好也刻着荷叶与荷花,古朴而秀丽。
她自己替自己研墨时,总是随意转几圈便好,此时却不敢大意,又惟恐自己的动作不对,磨的墨不好,便尽量做得小心细致,好在他并未在意,只是从笔架上拿了只笔,待她磨好后蘸了墨,然后和她道:“你看着,这是长横。”
说着,执笔在纸上写横。
“起笔这里顿笔,过来,这里仍有一个顿笔。”写完,他将笔给她,并从椅子上起身:“你写写看。”
施菀接过他的笔,坐下来,认真写了一个横。
陆璘评价道:“动作是对的,但太犹豫,所以字显得笨拙。”
施菀暗想,他竟看出了自己的犹豫。
在他面前写字,她又哪里果断得起来?
陆璘又接过她的笔,就站在她身旁,写了钩。
“顿笔之后,随意一些,钩出去。”他一边讲着,一边又写了几道钩,然后将笔给她。
施菀照他的样子去写,却总觉得笔不听指挥,写了一个钩,和他的钩比起来丑得不像样,便不等他说,又写了个,却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他再说道:“不要心急,勾出去时,不用那样严肃。”说完又接笔过来写了几道钩,再将笔给她。
她又写,却又在顿笔的地方写差了,钩也钩太过。
陆璘说道:“早一些便收力,还是不够放松。”
她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太笨了,总是学不好……”
陆璘的语气十分淡然:“哪有人一学就会。”说着道:“你再写。”
施菀又动笔写,陆璘在她顿笔的地方捏住了她笔的上端,与她的手指微微触碰到,然后带着她顿笔,钩。
这一次,因为由他的力道把控,写得果真好看了许多。
“就像这样,你回去再好好练几遍,不必心急,也不必泄气,你能自己写到这样,已经比许多人有毅力了。”陆璘松开笔,说道。
施菀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僵,被他触碰到的地方有点发烫,轻轻“嗯”了一声。
陆璘回到之前的桌上,喝了口莲子绿豆汤,说道:“鲜莲子这样煮着倒不错。”
施菀回答:“母亲也很喜欢。”
他又看了眼她的字,说道:“临摹得很好,练的字也比之前有起色。”
说完看着她上面抄的一首《秋夕》的诗,问:“明日是七夕吗?”
施菀心中带着紧张,回道:“是的,早上母亲还说,街上七夕热闹,我与弟妹若是有兴致,可以出去看看。”
“是的,会有乞巧比赛,也有灯谜,街上还有许多小玩意儿,可以出去看看。”陆璘说。
施菀想来想去,终究是不敢问他有没有空出去。
大嫂还有两个多月就生,去不了,弟媳会与三弟一起出去,她若出去,只能自己去转转。
这时从外面进来的绿绮道:“要不然公子也去吧,我记得那年七夕在街上买的那个红豆糕真好吃,后面就再没看见了。”
陆璘回答:“你竟还记得那红豆糕,明日集贤院有事,我去不了,你若想去自己去就是了。”
绿绮叹声道:“我哪有那样的福气,公子不出去,我自己跑出去玩,被夫人知道了要生气的。”
陆璘不再说什么,施菀说道:“我若出去碰到卖红豆糕的,买来给你尝尝。”
绿绮笑道:“好,那可真是多谢少夫人了。”
施菀笑笑,知道自己该走了,问陆璘道:“夫君,我能把你书桌上写的那几笔拿回去吗,我想回去再看看。”
陆璘微怔,似是没料到她这么看重那随意的几笔,随后点点头。
施菀去拿了那张纸,离开清舒阁。
回到疏桐院,她将那写了几笔的纸看了好久,将它小心放进抽屉,和之前他写的字放在一起。
她如同收集珍宝一样收集着他的东西,他的字,他书架上拿来的字帖,还有他的手帕……似乎收集得足够多,就能凑出一个他来。
隔日的七夕夜,虽然只有一个人,她还是带着丫鬟仆人出门去了。
成婚第一年,陆家爷爷病重,家中没人出来游玩;第二年,孝期,更不会出来游玩,这是第三年,她第一次见京城的七夕夜。
街上最多的是年轻姑娘,卖得最多的东西也是年轻姑娘喜欢的,灯笼,花儿,头绳,绣品,各种玩意儿,斗巧赛,还有各种小吃食。
施菀还记得红豆糕的事,在小吃摊上逛了好久,看到两种红豆糕,都买了下来,又加了些别的好看的糕点,准备待会儿给绿绮带去。
知道绿绮是陆璘未来的姨娘,又能日日与陆璘相对,她对绿绮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强迫自己不去忌妒,看着别人的好,但总没有太喜欢。
所以这红豆糕,说是为绿绮而买,其实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毕竟这样,她就又有理由往清舒阁跑,还显得自己挺心善似的。
她哪有那么好呢,自己可真是把所有的心机都花在了接近陆璘这件事上。
她暗暗叹气,让锦心将红豆糕收好。
京城的灯,京城的花,京城玩意,一切都让人目不暇接,都是在家乡没看过的,但施菀从街头一路看过来,瞧着这热闹,却总觉得这热闹是别人的。
也许是,她本就是个没多少新奇感的人,也许是,她看见许多夫妻或情人一同出游,心生落寞。
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了,正要回去,却看到个卖小人偶的摊子。
今晚有很多卖泥人的,各种各样的好看娃娃,但这儿的人偶却不同,是机关小人,会动。
有会转圈的小鸡,有会点头的小狗,还有一跳一跳的小人。
这摊子吸引了很多人来看,她也听到人问价,但最简陋的小鸡也要40文钱,实在太贵,别人问一问就走了。
施菀看中一个戴斗笠、披蓑衣钓鱼的老渔翁,胖胖的脸,眯眼认真看着鱼钩,神情却恬淡,一直捋着自己的胡子,神态可掬,颇有一种怡然自得的样子。
她想买,是觉得陆璘会喜欢。
而且她也想,他心情不好,如果将这木偶人放在书桌上,烦闷劳顿中一抬眼便能看到,是不是会舒心很多呢?
但这人偶大约是做得细致,要价二两。
二两银子,陆家其他人也许无所谓,但她却是很在意的,这钱放在安陆,能给她和爷爷过三四个月。
她看了很久,终究还是从身上拿出所有的铜钱,又凑了一两碎银,将老渔翁买了下来。
买了渔翁,她钱也没了,也没别的念想了,抱了渔翁便回陆家去。
才到疏桐院,她便听到清舒阁那边传来动静,知道是陆璘回来了,时间刚刚好。
她一阵欢喜,马上拿了渔翁人偶,又拿了那几包糕点,往清舒阁而去。
先叫了绿绮,和她道:“红豆糕就两种,我都买了,你看有你喜欢的那种吗?”说着将吃食递给她,“还有几样别的,我见好看就都买回来了。”
绿绮接了红豆糕,打开一看,欣喜道:“就是这个!”说着去房中叫陆璘:“公子你看,有那个红豆糕,还有你那时候说不错的雪山梅。”
陆璘才在房中换下了官服,穿一身常服出来,看了糕点,说道:“雪山梅集贤院旁边开了一家铺子,我吃腻了。”
绿绮说道:“那我拿走了,去问问轻弦吃不吃。”说着便拿了糕点出去。
施菀朝陆璘道:“有个卖人偶的老伯,东西卖得差不多了,非要把这渔翁卖我,我推脱不过,又见它便宜,就买了,但我房里放着似乎不合适,不知夫君要不要。”说着,将装着人偶的盒子拿出来,替他将盖子揭开。
陆璘将那渔翁拿了起来,惊奇道:“这人偶倒是做得巧。”
施菀说道:“他还会动。”说着,拧了人偶背后的机关,渔翁捋起了胡子。
陆璘不由笑了起来,看着渔翁道:“如今七夕夜的玩意儿都卖得这样新巧了?你运气倒不错,能碰见。”
施菀说道:“你要是不嫌弃,那就放在你这儿吧。”
陆璘又将那渔翁看了眼,点头道:“那我便收下了,只是我似乎没有合适的回礼。”
施菀正要说不用,陆璘想了想,唤来了绿绮,“之前我是不是收了一只绿宝石?你把它拿出来吧。”
绿绮说道:“公子是不是记岔了,我只记得之前是齐王送了公子一只黄宝石,公子让我收下的。”
“就是那只。”陆璘说。
绿绮便去房中将一只圆润的宝石拿了出来,陆璘朝施菀道:“这宝石别人送的,给我也是无用,便当作我的回礼了,你可以去找个铺子,让他们给你镶个什么首饰。”
施菀没想要这样贵重的回礼,更不想要什么她不认识的齐王的东西,但她不知怎么推却,而绿绮已将宝石递给她,说道:“这宝石质地好,少夫人镶个项链或是镶个簪子,都好看。”
施菀将宝石收下,朝陆璘道:“那多谢夫君了。”
说完,站了片刻,又说:“夜深了,夫君早些歇息,我回去了。”
陆璘点点头,绿绮送她出门去。
她走到院中,往房内看了眼,自然早已看不到陆璘的身影,便又转过头,往疏桐院而去。
手上的宝石,既觉得烫手,又觉得自己是该欢喜的:不管怎么说,也是他送的。
这一晚的三更天,施菀意外醒来,却只觉更深夜静,天地俱寂,也不知自己因何而惊醒。
朦胧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街外隐约有些许动静,待要细细聆听,却又什么都没了。
她疑惑地睁眼躺了一会儿,又睡着。
隔天才知,前夜皇帝驾崩了。
京师自半夜开始戒严,停所有婚事嫁娶、所有歌舞娱乐,禁红灯红衣,京中官员皆前往所属衙门宿舍斋戒。
陆家父子四人皆在朝为官,一早便着素服前往各自衙门。
陆夫人也告诫上下,禁欢声笑语,禁游乐嬉戏,若被发现,立即重处。
施菀从没见过皇上,而且之前就听闻皇上病重,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并没有太大感觉,但她却知道,这对陆璘来说是噩耗。
因为皇上是新政的拥护者,是他一力支持王相公坐上丞相之位,一力支持王相公施行新政,但新政阻碍重重,反对者众,还未全面推行,皇上就病重,由皇后与后党把持了朝政,王相公被罢相,新政自然停滞。
而现在,皇上驾崩了。新政最大的支持者没了,王相公的保护者也没了,未来不知会怎样。
陆璘一定会担心王相公的安危,但施菀却还担心陆璘的安危,因为他自己也是新政的支持者。好在公爹是副相,之前也不曾参与新政,有他在,陆璘应该是无事……
三日后,太子即位,京中局势稳定,宫中筹备丧礼,在衙门斋戒数日的陆家父子也回了府中。
施菀担心陆璘,想看看他怎样了,却没有理由去找他。
过了两日,先帝出殡,各寺庙鸣钟,文武大臣齐聚殿前,着孝服哀悼,京中百姓也是家家户户挂上白绫与白灯笼,齐送皇帝宾天。
施菀忍着没去清舒阁,没想到绿绮却来找她。
绿绮过来问她:“听说莲子能安神,可天气渐凉,外面已经没有莲蓬卖了,我便让人买了些干莲子,用来煮汤的话,和鲜莲子一样的吧?”
施菀点头道:“是一样的,你怎么要安神么?”
“哪里是我,是公子,本就少眠,自皇上驾崩后越发严重,昨日晚上竟是看了一夜书,催他去睡他还说睡不着,今日竟直接去送殡了,这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绿绮说。
听她这样说,施菀便知道朝中必是有动静,因此陆璘担忧而心思难安。
她沉默时,绿绮说道:“既是一样,那我再给他炖个莲子绿豆汤?但绿豆消暑,现在不要消暑了,再喝这个好么?他也不爱吃莲子银耳羹。”
“可以煮莲子糯米粥,糯米健脾养胃,也好。”施菀说。
绿绮高兴道:“那就莲子糯米粥,正好公子胃口也不好。”
“我见他……似乎习惯点香?”施菀问。
绿绮回:“是呢,房里常点着。”
施菀说道:“我见书上有安神香,我也懂些药理,要不然试试看能不能配些安神香,或许能有用。”
绿绮立刻道:“那自然好,兴许比莲子羹什么的更凑效一些,就是要麻烦少夫人了。”
施菀摇摇头:“我闲着也是闲着。”
为他做些事,她很乐意。
绿绮走后,她立刻拿出之前看到的制香配方,对照自己了解的药理知识,试图去拟配方。
想来想去,她去外面香料铺买了几样安神香,又买了些其他香料,回来对着配方制香,但试来试去,都不太喜欢。
后来,偶然间突发其想,能不能制一款能安神的梅香呢?他喜欢梅花,若闻着梅花的香味入眠,对他来说应该是很欢喜的事吧?
这个想法冒出,便难以自制地想试一试,可配了好几种香后才发现,安神香多是用沉香、檀香、龙脑等几味香料,而梅花香味极淡,似有若无,随便加些香料,便一点梅香的影子也没有。
更何况梅香也难萃取,她几乎买遍了各香铺药铺的梅花,也没能配出想要的香味。
一连好几天,她就关在房中配香,或是去外面书铺里找香料配方,最贵的沉香与麝香也狠心买了好几次拿来试验,费了许多银子,终于有了些眉目。
用甘松,白芷,檀香,白梅等拟出清冷梅香,再辅以气味淡雅而安神养心的柏子仁、远志,制成香饼薰烧,倒真是幽暗而冷冽的梅香。
只是她主要的目的是让陆璘安神,却不知这香料有没有安神的功效,所以要先自己试一试。
她平时并不午睡,为了试香,特地在自己清醒的时候点燃薰香,在榻上躺下。
隔一会儿,果真有了睡意。才入睡没一会儿,却又醒了过来,只听前院传来隐隐的争吵声,似是公爹的,还有陆璘。
施菀立刻从榻上起身,跑到院外,前院争执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隔着一堵墙,细细听起来。
前院的书房,陆璘第一次对父亲陆庸疾言厉色。
“先帝尸骨未寒,赵相公分明是公报私仇、打压异己,这才捕风捉影,构陷老师,父亲为何不出言反对?”
他万万没想到,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大朝会,赵相一党竟会以新政祸国为由,拿已罢相的老师开刀,几乎是摆明了要置老师于死地。
听见他的质问,陆庸冷眉道:“我倒要说你,新政之事自先帝重病便是失败了,既失败,王仲怀又怎会安然无恙?事到如今已是无力回天,人人都沉默,你却偏要与赵思德作对,一再顶撞,你是嫌自己这新升的官职坐得太稳是不是?”
陆璘一声冷笑:“所以父亲一心挂念的,就是官位?父亲为副相,堂堂吏部尚书,有知政事之责,却在这样的构陷中一言不发,任由赵相那一干人指鹿为马,这便是父亲的为官之道?”
“子微,你可知若非有父亲,你早就被划为王相公一党,被贬官削职了!”一旁的陆家大公子陆恒说道。他在京城邻城做官,因新帝登基,所以赴京。
陆璘看向他:“可我不怕,我之所求,便是尽一切办法,救江山社稷于水火,挽大厦之将倾,死又何惧,更不怕什么贬官削职!”
“可若死了,你又怎么救江山?”陆恒问。
陆璘回答:“我死了,也会有后来人,既然这条路上总会有人死,为何不能是我?”
“你……”陆庸气道:“天真,无知,书生意气!”
陆璘缓声道:“那父亲又是什么呢?老道,圆滑,识时务者为俊杰?”
陆庸脸色越发难看,向来温和的性格也被他激怒。
陆恒无奈道:“新政受连累的人够多了,有王相公他们就够了,你还年轻,万众瞩目中站到如今的位置,为何要平白将自己陷进去?最主要是没有意义,就算你去努力,也斗不过太后与赵相,不会改变结果。”
陆璘看向父亲陆庸,几乎是以哀求的语气道:“我知道我人微言轻,所以我希望父亲能出面……若父亲愿意仗义直言,替老师说话,老师极有可能躲过这一劫。”
陆庸肃色道:“你把为父看得太高了,为父费尽心力,也才能保住你,可你却不当数,一意孤行要去陪葬!”
陆璘无言,不知还能说什么。
这时陆庸道:“从明日起,我便替你称病告假,你就好好待在家中,别去院殿,等过了这段再说。”
陆恒也诚恳劝说道:“子微,我的才学不如你,三弟更是无才也无志,做个闲职,你是我们三人中最出众的,陆家的门庭将来便靠你来支撑,你又何苦现在把自己折进去?你若有难,竭尽全力保你的不是父亲么?为你忧心劳神的不是母亲么?你就不想想他们?”
陆璘不再说什么,沉默着回了清舒阁。
没多久,母亲陆夫人却来了,在他面前哭了好半天,劝他听父亲兄长的话,不要糊涂,若他有什么事,做母亲的便也活不了了。
陆夫人走后,陆璘独自在房中坐了许久。
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也未用晚饭,却让绿绮送来了酒,开着窗,吹着夹着冷雨的风,一杯一杯喝酒。
施菀来时,他已喝了足足一壶。
绿绮得知施菀是拿香来,便直接将香在房中点上了,悄悄和施菀说,谁也劝不住他,若是闻了香能睡就好了,省得再喝下去。
绿绮离开后,施菀在一旁看着陆璘,满眼心疼,却不知能怎么帮他。
隔了一会儿,陆璘似是看见了她,冷声道:“不必劝我,我能安静坐在这里,已是用尽全力,你们还要我怎样?”
“我知道……”施菀连忙说,小心走近他道:“我不劝你,我只是……”
“只是心疼你。”但这样的话,她说不出来。
陆璘又喝了一杯酒。
他侧着头,静静看着窗外,冷风细雨扑洒进来,吹乱了他的发丝,让他如玉的脸上多了几点水珠,如此冷冽,如此俊美,又如此让人怜惜。
她站了片刻,忍不住道:“夫君是想做一件对的事,可所有人都觉得夫君是天真,是书生意气,就连父亲和大哥也如此认为。”
陆璘看向她,问:“你为什么说,是一件对的事?”
毕竟所有人都说是错的。
施菀说道:“夫君为了社稷,要坚持自己的政见,要救尊敬的师长,而不惜牺牲自己,难道不是对的事吗?”
第16章
陆璘低声道:“我父亲与老师有同年之谊,当初我入老师门下,也是父亲极力促成的,他说景仰老师的才学与为人,但我没想到,事到如今,他却是坚定要我与老师划清界线的那个。
“我知道若没有父亲的庇护,我应该在做宫使之前就被贬去地方了,兴许一辈子也回不了京;我也知道,我再坚持,为难的也是父亲,我任性之后却要靠他来保全……所以,我是应该像大哥一样,照着父亲划好的路线,先做馆职,再去富庶地方历练,步步为营,待回京之时,便能入职二府三司,与爷爷或父亲一样荣登宰辅之位?可这样的路,却不是我想要的。”
施菀静静看着他,怀着景仰与迷恋,她果然从来就没有看错他,而这也是第一次他愿意和她说心里话。
她缓声道:“我们施家,或是我们安陆,往上几代,方圆几百里,连个进士都没出过,像夫君这样的大才子,着紫衣的人对我们来说就是天大的官,更别说王相公那样的人,我很高兴,这样的大官心里想的不是赚许多银子,娶许多妻妾,作威作福,而是一心一意为国出力,为民谋福。
“但肯定不是每个人都如夫君一样,大多数人都是想要功名利禄的,像父亲这样不去作恶的大官已经是很好了,父亲与大哥阻止你,只是在意你,不愿让你去涉险。”
陆璘看向她,忽而笑起来,“我竟觉得,能得你们安陆百姓这样一句话,就好了,若老师能听到,想必也是高兴的。”
施菀也含羞地笑了笑,她觉得自己似乎安慰到了他,这是少有的,她能为他做的事。
陆璘这时问:“你喝酒吗?”
施菀看看他手中的酒壶,摇摇头:“我不太会喝。”
她怕自己喝醉了瞎说话出丑,说完,又马上道:“但我可以在这儿陪陪你,我反正也没事。”
陆璘没说话,他闻到了一缕淡淡的梅花香,不由沉浸在那清冷的香味里。
如此闻梅香喝酒,倒是一件惬意的事,此时此刻,他竟还能惬意。
“我记得我有一坛青梅酒,你能去帮我找绿绮拿来么,我不想听她唠叨。”陆璘说。
施菀回道:“好,我去找她要。”
她出门去找了绿绮,听说又是要酒,绿绮皱眉道:“让少夫人劝劝公子,少夫人怎么还帮忙拿上酒了,回头夫人知道了定要生气的。”
“但他心中愁苦,总要发泄出来才好,与其憋在心里,倒不如喝些酒,睡一觉。”况且,他喝了酒,还愿意和人说说心事……施菀学过医,知道强忍愁苦比喝几杯酒更伤身。
见绿绮仍不愿意,施菀只好说:“若母亲说起,你就说是我给他喝的就好。”
绿绮看她一眼,叹了声气,去将酒抱了出来。
施菀抱着酒进房间,给陆璘倒上了一壶。
陆璘轻笑道:“还是你有办法。”
施菀也笑了笑,没出声。其实她也是很怕婆婆的,更可况比起她来,婆婆还更喜欢绿绮,连绿绮都不敢,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量。
陆璘问她:“怎不坐着?”
施菀便拿了只凳子过来,在离他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似乎有了些醉意,让她觉得,好像他神智没那么清醒,不会觉得她离他太近了。
他果然没注意这些,只是又喝一杯酒,说道:“但我,该听从父亲的意思,明哲保身么?那是我最不愿看到的自己。”
施菀沉默许久,说道:“我也不知道,若我不认识夫君,可能就希望夫君铁骨铮铮,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夫君你……毕竟是我夫君,我其实也同父亲一样,希望你能别管别人,保全自己。而且这件事,连父亲都不敢碰,你的官职要小得多,自然更危险。”
她说完,低下头去,怕他看到自己脸上的红晕。
陆璘没看她,只是静静喝酒。
喝了两杯后他说道:“其实我知道,说这么多,我最终大概还是会听从父亲的意思,退出这漩涡,我终究只是个苟且偷安的无能之人。”
“夫君怎会是苟且偷安,怎会算无能之人?就算是一个好官,他也要懂怎么保全自己不是么?我们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就是这样?”施菀说。
“其实,我也不是一点都不怕死,也不是不想要前程了……”他喃喃道:“就没有既能保全自己,又能救下老师的办法么?”
施菀自然回答不出来。
他看她一会儿,又看向窗外,颓丧而倔强。
外面雨更大了些,几点水珠飘进来,全洒在了他脸上。
他似乎浑然未觉,迎着冷雨,看着窗外滴着水珠的翠竹。
或许觉得他已半醉,或许是他刚才的目光给了她勇气,她拿起手帕,抬手,试探着替他擦去额上的水珠。
然后是脸上,唇角。
陆璘再次看向她,就在她对上他的目光,立刻要收回手帕解释他脸上有水时,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颗心狂跳起来,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还是说,他只是喝醉了。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他低声道,依然抓着她的手。
施菀语无伦次道:“我……是我应该的。”
他仍看着她,随后缓缓顷身过来,轻吻上了她的唇。
她脑中早已一片空白,六神无主,僵坐在凳子上一动也不能动,隔了好久,只觉有梅香夹杂着青梅酒香萦绕在鼻尖,再然后,是他唇上的温热。
不知隔了多久,他的吻慢慢加重,随后她能感觉到他大而有力的手掌扣住了她的后脑,让她更贴近他,然后尝到了他舌尖的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