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上来的,是牢房衙役与一个官差。
顾晏之走过去:“这位牢房的大哥,请问你是否能够作证,吴愁曾在清远县牢房,被施以酷刑?”
牢房衙役老曾觑了一眼刘县令,很快移开目光。
“是,我在衙门当了三十年的狱卒,是清远县本地人,很多人都识得我。之前对吴愁用过刑的狱卒都写了文书,证言在此。”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早就备好的纸,上面是好多人的签字画押,便是用来证明吴愁曾被用刑。
顾晏之噙着冷笑,将纸送到程挚的面前。
她转过身来,又问那官差:“你是衙门的官差?可能证明庄大仁与吴直的关系?”
“是,我是薛洋,在清远县县衙当了十年官差。我能证明那庄大仁与吴直有旧,他来我们清远县就是来投靠吴直的。衙门有缺,吴直就安排他顶了空位,那庄大仁来了一天,后面就没有再来衙门,我问过吴直,他只说是县令大人有令,命令庄大仁出去办事了。”
“你满口胡言!”
刘县令在上方咆哮着。
薛洋连眼皮都没抬:“我们几个官差都能作证,这些是知情者的证言,我们可以证明庄大仁与吴直的关系。”
又一张纸递到程挚的面前。
程挚满意地点头,正色道:“还有没有证人?”
顾晏之:“禀大人,接下来要传人证吴直,他可以证明下毒杀害吴愁的真凶,便是您身边这位,刘,县,令。”
她的眼角斜视,满是鄙夷。
刘县令气得牙痒:“简直一派胡言!”
可是吴直上来了。
他的面色比刘县令还要难看,不知道遭了什么罪,整个人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
顾晏之随意指了指他:“这是衙门里的官差吴直,想必不少百姓都见过,就是他招了自己以前的兄弟庄大仁进衙门当差,而庄大仁接下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替刘县令看住了,住在云来客栈的方远崖等人。方远崖是本案吴愁的亲人,是吴忧的未婚夫婿。”
顾晏之转向吴直,一脸冷漠:“吴直,刚才我所说,是否是真?庄大仁是否下毒杀害吴愁,而你,是否又下毒杀庄大仁灭口?”
吴直猛吞口水,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会招鬼,如果不回答,她一定会让那些鬼怪继续骚扰自己。
吴直连连点头:“是,是我,是我杀了庄大仁灭口,是我让庄大仁下的毒,但是,但是那些都是刘县令的命令,我只是听令行事。”
他还想为自己说些好话,想为自己求情。
顾晏之已经一个摆手,命令堂上的官差将他拖了下去。
顾晏之酝酿之后,换上了一脸悲痛的表情。
她没有继续说吴愁的案子,转而说起了吴忧与她的未婚夫方远崖。
“若不是吴忧惨死,等到方远崖明年春闱之后,他们就会成婚。青梅竹马,金玉良缘,可是一切,却被那酗酒发疯的王之然毁了。王之然醉酒推倒吴忧,夺了她的性命,可怜的吴忧,与姐姐吴愁本就是父亲独自养大,因为姐妹情深,她才特地赶来清远县,看望生病的姐姐,发现姐夫的龌龊后,又被姐夫害死,可是……”
顾晏之转向后面认真倾听的百姓们。
“可是!”
顾晏之加重了声音。
围观的百姓跟着咽了咽口水,聚精会神。
“可是王之然真的只是酒醉,糊里糊涂才犯下了杀人重罪吗?”
胡说八道,指鹿为马。
她也很会呢。
她的声音变冷:“还是他知道自己杀人罪大,才假称没有意识,误杀了人?”
顾晏之特地顿了顿,才继续抑扬顿挫地说着。
“误杀与谋杀,一字之差,判案断刑却天壤之别。各位,你们家中可有刚及笄的女儿,可有刚及笄的妹妹?大好年华,一条性命,却断送在了那样一个人渣手里!王之然其人,龌龊猥琐,他生意不顺,便喝酒逃避,醉酒之后,还要拿妻子出气。那是空了自己的嫁妆,替他还债的人,那是替他生下一对儿女的枕边人啊!”
眼神里,杀气腾腾。
“疑罪从无,可这位刘县令,仅凭王老夫人一人之言,却定了吴愁的死罪。他仅凭猜测断案,连王家下人都未曾传召作证,如此昏聩无用,如何做一方父母官?乡亲们认识的人里,是否就曾有被他冤枉之人?”
顾晏之看向百姓们,一脸的真诚,似乎真的在问。
她的视线一一略过在场的百姓,接着开口。
“大楚律法有言,与其杀无辜,宁失不经,与其造成冤案,宁纵勿枉。吴愁杀夫一案,人证物证俱空,刘县令凭着自己是一县之长,散播谣言,将吴愁钉在了罪犯的耻辱柱上,为了什么?”
顾晏之再问。
围观的百姓认真地思考起来。
“因为他唯章宁县的王县令之命是从,他这个县令的位置,是靠着巴结王县令坐上去的,他自然也就要当好王县令的看门狗。王县令要无辜的弟媳,替意外而死的弟弟陪葬,刘县令便要将无罪之人,变成穷凶恶极的罪犯。可怜吴愁只是一个普通百姓,还是一个失了神智的可怜人,她只能被他们押着认了罪。”
顾晏之又拿出一张纸:“此乃王之然之前的验尸文书,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王之然身上并无旧伤,只有摔落井时添的新伤,吴愁若真的如传言那般打过王之然,为何他的身上没有留下任何伤痕?”
“王之然意外落井而死,王老夫人一家却想着让吴愁陪葬。他们是非不分,利用官职之便,对吴愁施以酷刑,逼着疯癫的她认下了杀人重罪。”
“吴愁为何而疯?她在家中,是温柔可人的女儿,是体贴大度的长姐。出嫁后,她为王家生下一子一女;王之然出事,她拿出自己的嫁妆填补亏空;王之然施虐,她为了王家的名声,委曲求全……吴愁何错之有?”
顾晏之一脸的痛心疾首:“若是善良有错,那便是吴愁最大的错。她对王之然的施暴一忍再忍,是她一味的善良,害了自己,害了妹妹。两条人命,还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吴老爷,才刚刚下葬。”
“女儿相继过世,年迈的吴老爷受不住打击,病倒、病逝。他病重卧床,却因为放不下长女,托人抬着自己来了这清远县,不顾自己被不知情的百姓扔了臭鸡蛋,不顾自己被毫不认识的人臭骂,他在衙门边上租了一个宅子,日日盼着自己的女儿能有昭雪之日。”
顾晏之看着百姓们的眼神带着指责,有不少人不敢与她对视,纷纷低下了头去。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没有官路可走,没有关系可攀,他只能痴痴地守在那里,做着自己作为父亲,最后能为女儿做的。吴老爷一家三口,全都不在了,三条人命啊,就因为不是官宦出身,就因为没有关系可以疏通,便要付上性命作为代价吗?那么我们这些普通百姓,日后应该如何活?官官相护,我们却只是普通人,普通人还能有出路吗,还能有活路吗?”
有一个大婶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她在下面叫嚷着:“没有了,当官的这样做,我们百姓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啊!”
另一个大叔跟着叫唤:“可不是,狗官包庇狗官,害死了三条人命。乡亲们,搞不好哪一天,死得这般不明不白,还要被泼一身脏水的,就是我们了啊。”
顾晏之垂着眼,默默点头。
不错,不错,花了钱雇佣来的,果然是好演技。
接着叫嚷的是顾晏之的手下,那个云来客栈的小二。
“颠倒黑白,这个案子完全是颠倒黑白,县老爷当我们是傻子耍呢!唉,我之前还骂过那吴老爷,我真是……吴老爷,对不起啊……”
他抹着压根没有的眼泪,跪了下去,嚎啕大哭。
这浮夸的演技,辣眼睛。
顾晏之舔了舔牙。
为什么有点牙酸的感觉?
下面围观的百姓被点燃了怒火,纷纷跟着嚷了起来。
程挚没有出声,任由他们发泄一通,才让官兵前去安抚。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好一会,那些义愤填膺的百姓们才安静下来。
顾晏之轻咳一声,理了理思绪。
“五刑之疑有赦,五罚之疑有赦,其审克之。疑罪,该从轻;疑罪,该从无。刘县令,你为一县之长,却轻易定下县中百姓的死罪,只问你,朗朗青天在上,你头上那块明镜高悬的牌匾,可曾看见?”
话毕,刘县令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反驳,公堂上方,那块刻着明镜高悬的牌匾却猛地坠落。
牌匾轰然一下,摔在了地上,裂开。
公堂内喧哗声四起,程挚暗暗翻了一个白眼,她们姐妹要来这一出,为什么不提前跟他打个招呼?
还好没砸到自己。
刘县令被吓得跌回到座位上,面色惨白。
顾晏之冷笑:“公堂之上,当如虚堂悬镜,去除是非之心,谋求公则生明。你查吴愁之案,却查不到王之然酗酒打人?呵,如此是非不分,偏听偏信,官官相护,行事半分不与明察秋毫相关,你凭何为官?”
“你……你竟然辱骂本官?”
她唇角带笑,却是戏谑的冷笑。
“刚才那些如何算是辱骂?辱骂当是,你这个畜生不如的废物垃圾、混账东西,你娘生你下来便是为了替世人留一个恶人的模子,便是为了用你的肮脏丑陋来衬托这世间的美好,你个杂碎狗王八,死后下十八层地狱还是捡了便宜的,贪官污吏就该死无葬身之地,死后魂飞魄散,彻底消失在这个世间。”
刘县令气歪了嘴。
“大人,你为何不管?此女咆哮公堂,话语简直是不堪入耳。好啊,你们污蔑我和王大人是官官相护,其实你们才是!你们都是方远崖找来的,就是为了给吴愁翻案,你们仗势欺人,你们欺人太甚!”
顾晏之冷着脸嗤笑出声。
“我不过是给刘县令展示一番,何为辱骂,明明是你先污蔑我辱骂了你,我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辱骂你,才会为你展示何为辱骂,你为何又要污蔑我的示范是对你的辱骂?”
刘县令被她一连串的污蔑与辱骂绕晕了头。
“我有讼师文书,我在公堂上说话,本就是职责所在。你竟敢说我咆哮公堂?你是在质疑当今圣上,还是在不满圣令,不满圣上为防百姓不懂律法,被人诬告?不满圣上认可讼师之职?”
顾晏之语速飞快,不带一丝感情。
“方远崖不过一届学子,程大人乃堂堂大理寺卿,官拜四品,负责一切冤假错案,为无辜之人平反。吴愁的案子如此之小,程大人却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难道是为了一个方远崖?哈,简直是笑话。”
顾晏之走到围观的百姓前。
“各位百姓们,程大人奉了圣命,严查官员包庇的案件,此案便是官官相护的典型。程大人来此,便是为了替你们查处,这两个不称职的狗官,他堂堂大理寺卿,难道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案子,赶来这么远的地方吗?当然……也会,但是更重要的,他是为了以后,为了你们的以后,为了你们不再被恶官欺压,为了你们不再被贪官陷害,是为了你们,为了在座的各位啊。”
程挚默默挠了挠桌案下的膝盖,他是吗?
他的形象,在这位祖宗面前,有这么高大吗?
是的……吧?
“在朝为官者,当为生民立命。当这高高在上的官员,不再是百姓的庇护,反而是斩杀百姓的刽子手,这样的官员,你容得下他吗?”
顾晏之随手指向自己的手下,小二一凛,激动地摇头。
顾晏之语重心长:“你容他一日,便有一人无辜惨死,你容他,容他,容他!最后他的刀,便要落在你的身上。程大人来此,就是为了将高悬在诸位头上的大刀拿下,哪怕他被污蔑是与方远崖勾结……呵,一个四品大官,跑去和一个学子勾结,这难道不是一个笑话?程大人图什么,图方远崖以后可能会有出息嘛,也太可笑了吧?程大人不在意名声,我却想为他说一句。百姓们,他可是楚皇身边得力的近臣,是日日可以面见圣颜的大官啊,他有必要来这小小县城,污蔑一个小小县令吗?”
顾晏之将“小”字说得尤其响亮。
她给了人群中的小二一个眼神。
是时候该你们表演。
小二立刻叫起来:“当然不会!那么大的官啊,需要和一个普通学子勾结,勾结个屁啊,分明是刘县令,他才是一个狗官,他才是官官相护,他想要害死我们平民百姓啊!”
之前叫嚷的大婶呸了一声:“啊呸,狗东西不做人,害死了吴家一家三口,是要绝了人家的门户啊。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报啊,那王家简直不是人,吴愁好歹替他们生下一对儿女,他们怎么下得了手啊!”
大叔接力:“畜生不配称人,这刘县令还想狡辩,欺骗我们。乡亲们,我们不能同之前那般信了他的鬼话,对着无辜的吴老爷做下那般错事。之前那些流言究竟是从何而来,大家想一想,真的有人亲眼见到吴愁对王之然动手吗?为何王之然身上没有伤,吴愁却是一身旧伤?”
“大家伙不要被这个狗官骗了,我们要趁着程大人在此,求程大人严处这个狗官啊。要是刘县令还当清远县的县令,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们了!”
顾晏之暗自满意地眯了眯眼,她站得笔直,一脸肃穆。
“对,求程大人严处狗官,严处狗官。”
“严处狗官,严处狗官!”
“严处狗官!”
“严处狗官!”
吼声一片,民意沸腾,带着熊熊的怒火。
顾晏之挑了挑眉。
顾晏之在公堂上大杀四方,谢五等人在后边听得啧啧称奇。
萧芝铎不时去打量顾又笙,为何她们姐妹都如此厉害?
顾又笙听到最后,忍不住为姐姐拍了拍手。
不错不错,群众演员情绪到位,很好。
就那个免费拉来演出的小二拉胯了些。
红豆抱着溯洄伞,偷偷去瞧大小姐在公堂上的模样。
大小姐可真威武啊!
溯洄伞下的吴忧,早已泪流满面。
她也好想这样去骂,骂那下毒的狗官,骂那下作的王家,骂那些一无所知,却跟着辱骂父亲与姐姐的无知百姓。
姐姐,父亲,你们听到了吗?
刘文昌,要为你们偿命了。
终究还是有青天大老爷,肯为百姓发声;终于还是有人,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你们再等等,再等等吴忧,吴忧马上就来。
只有顾又笙一人,看见了吴忧的眼泪。
姐姐说,对恶人善良,便是对善人残忍。
吴家是良善人家,却因为良善……
善恶有报,报应来得晚了些,希望对于吴忧而言,不是没有意义的。
吴忧从小,是个活泼开朗的,甚至还有着同男孩一般的淘气。
父亲偶尔也会被她气得跳脚,可是每次姐姐都会护在她的身前,甚至父亲打她的时候,姐姐还替她挨过打。
她与远崖哥哥,从小就是跟在姐姐后头长大的。
姐姐会带他们偷溜出去玩,会给他们买好玩的,会将好吃的小食留给他们。
姐姐出嫁的时候,她哭了好久,她在姐姐的陪伴下长大,姐姐却要嫁到别的地方去,那时候她唯一的庆幸便是,姐夫是个温和的性子。
可就是那么个看似温和的人,却是个懦夫。
自己生意做不好,便喝酒拿姐姐撒气,他害了姐姐一辈子,夺了他们吴家三条人命,他该被挫骨扬灰才是。
吴忧恨自己无能,若不是自己魂力太弱,她便能亲自动手。
如今一切已经结束,她不会收回王老夫人身上的鬼气,那个老妖婆,就让她自此昏迷下去,没有了两个儿子,长媳又一直受她颇多刁难,她就不信,那人还会善待老妖婆。
纵然去到地府,要受害人的刑罚,她也无悔。
她只是恨,恨自己不能更强大一些,恨不能亲手杀了那些坏蛋。
案子了结的那天夜里,一直沉默的吴忧对着顾又笙开了口。
“顾姑娘,麻烦你送我入地府吧。”
父亲与姐姐一定等急了呢。
“你……你不见见方远崖吗?”
顾又笙迟疑着问了句。
吴忧怔忪,微微苦笑:“我对远崖哥哥,有太多话想说,有一辈子的话想说,所以我……什么都不能说。”
人鬼殊途,远崖哥哥前途光明,应该将她尽快忘记才好。
“顾姑娘,可以的话,希望你帮我转告远崖哥哥,告诉他,来年春天,我等着他来我的坟前,告诉我他的喜讯。”
吴忧笑得凄然。
她不能再见远崖哥哥,不能再让他花心思在自己身上。
来年春闱,他们期盼了那么多年,远崖哥哥为之努力了这么多年,不该被吴家耽误。
顾又笙没有再劝。
“好,我会转告的。”
吴忧咧着嘴笑,血泪却流了下来。
她知道,此一别,自己与远崖哥哥,便再无相逢之日。
她有好多话想说,她想再抱抱他,她想再叫他一声书呆子,她想看着他来年高中……
可是,再无可能。
吴忧咬着牙,逼迫自己挤出笑脸来。
于此世间最后一刻,她想笑着离开。
愿我的远崖哥哥,蟾宫折桂,做个好官。
愿我的远崖哥哥,早遇心悦之人,喜结连理。
愿我的远崖哥哥,子孙满堂,平安顺遂。
吴忧不告而别,方远崖又受一次锥心刺骨之痛。
但是这一回,他没有时间伤心,他还要将吴愁的两个孩子送到方母身边,由她照顾。
更没有时间再去伤春悲秋。
来年春天,他一定要去吴忧的坟上,告诉她自己高中的好消息。
方远崖将孩子送到方母身边之后,便跟着萧芝铎赶回京城。
他们二人科考在即,时间本就紧张。
芝铎此次陪他走这一趟,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还有令仪……
因为他们,吴愁才能沉冤昭雪。
此情此恩,方远崖牢牢记在心里。
吴家的仇与恩,他全都代受。
有朝一日,待他权柄在手,必然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回到京城后,方远崖大病一场。
那时,已经是十二月。
京城开始下雪,下得很大。
树木是白色的,屋顶、街道,处处洁白一片。
方远崖即便病着,依然手不释卷。
他披着大氅,伸手接住了窗外的一片雪。
雪白绒绒的,很快在他的手里融化。
方远崖仿佛听到吴忧的笑声,张扬,开怀。
她不像普通女儿家那般怕羞,是个直接爽朗的性子。
他在书房闷头读书,她会折了梅枝送到他的桌上;他送她礼物的时候,她每次都是眉开眼笑,好像自己送的,是什么稀世珍宝;他们偷溜出去玩,母亲责骂,她便说是自己贪玩,发誓不再耽误他读书,母亲喜欢吴忧爽快的性子,便也不会真的生气。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
方远崖怔怔地看着雪色发呆。
此世间,再也没有吴忧。
他们儿时的所有回忆,从今以后,只有他一人记得。
吴忧,我好孤单啊。
“喂,你是刚搬来的吗?”
墙头上,有一名红衣女娃朗声叫着。
方远崖本在树下专心看书,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抬头去看,只看见一张喜盈盈的笑脸。
墙上的小女娃,如同年画上的福娃一般讨喜。
“我是住你隔壁的,我叫吴忧,无忧无虑的吴忧,你呢?”
方远崖捏着书的手紧了紧,他鲜少出去玩,对于如此热情友好的问候,一时有些无措。
那边的女娃却没有在意他的沉默。
“喂,你刚来不知道哪里好玩,明天早上我来带你出去玩吧,我知道好多有意思的去处呢。”
女娃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她笑起来很好看,甜进人心头的那种。
方远崖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玩伴,他所有的童年,便是读书。
那女娃却没有等他的回复,似乎默认他答应了,等他再看的时候,墙头已经没有了人。
方远崖捏紧书,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嘴里喃喃着:“好。”
“快来看,这就是方寡妇家那个书呆子,太好笑了,走路都还在读书呢。”
“哪里,哪里?”
“哈哈哈,书读傻了吧,要去考状元不成,这么一副用功的模样,特地装给先生看的吧?”
“可不是,先生日日都夸他呢。哼,一个寡妇养大的,能读出什么名堂来?”
方远崖紧握着书,权当没有听见这些刺耳的嘲讽。
“哟,方远崖,你这书是你娘烧了几个菜赚来的啊?”
“哪能啊,寡妇么,肯陪人就行,你懂得……”
“哈哈哈哈……”
方远崖忍无可忍,猩红着双眼,握紧了拳头。
他没有与人动过手,毫无章法地打了过去。
那边的人随手制服了他,一群人围上来,将他困在中间。
拳打脚踢。
还有人恶意地笑着,将他的书撕得粉碎,踩着他的手在地上反复摩擦。
“哟,就是这只手吧,写了那么多好文章,呵。”
方远崖只觉一抹血色遮住了视线,身上到处都痛。
“喂,你们这群臭王八,干什么呢?来人啊,来人啊,有流氓打人啦!”
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那人一边叫着,一边拖着什么东西冲了过来。
他擦了把脸上的血,才看清来得是吴忧,她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挥着竹竿。
“臭丫头找死啊!”
“别……别打了。”
“快走吧,是吴家那个疯丫头,她真的会砍人的。”
“真的,她凶得很。”
还有人犹豫着,似乎不肯就这样放过跑来碍事的吴忧。
吴愁却带着吴老爷从远处追来。
“吴忧!”
“你们干什么,这么多男的,竟然要对我家小女儿动手,你们别走,跟我去见官!”
“那个不是香罗铺王老板的儿子吗?”
“好啊,我要去问问王老板,到底是怎么教的孩子,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打人,你们是读书人还是地痞流氓啊?”
“去书院告诉章先生,章先生肯定都认得他们。”
那群人不敢再留。
他们是书院的学生,并不是地痞,家里大多还是寥宁县本地的,丢不起这个脸,便急忙捂住自己的脸,落荒而逃。
“喂,书呆子,你没事吧?”
吴忧一贯笑眯眯的脸上满是担忧。
方远崖扯了一抹笑,摇了摇头。
他讨厌别人叫他书呆子,可是她叫的,似乎并不讨厌呢。
刘县令被判决后,谢令仪并没有将之前在王家搜到的账册拿出来。
那是扳倒齐家的罪证,他打算留着,用在时机成熟的时候。
萧芝铎与方远崖启程回京,谢令仪不参加科考,没有与他们同行。
程挚还要去另一个县城,查一起类似的案子,便央求顾晏之一道。
顾晏之不肯,虽然不是官员,但她自认是连阳城的人,该办的,也该是连阳城的案子。
那边的案子还没理清,她没打算再跟着程挚去别处。
更何况,连阳城的同僚,并不知道她出来干私活。
自从十二年前到了连阳城,她就没有离开过,此次到这西杭府,主要也是因为顾又笙牵扯其中。
“那边也有如同吴忧姐妹一般无辜受害的人,正等着你去相助啊。”
程挚动之以情。
顾晏之耸耸肩:“我又不是菩萨,可以福泽四方,我只是一个小小仵作,只能管目之所及之事。”
天下不平之事数不胜数,她岂能全部管尽?
“你想想,那边的县城百姓也在受苦受难啊?你帮得不是一个人,可能是一个县城的人啊。”
程挚晓之以理。
“这些不是你们当官的该做的吗?”顾晏之白眼,“关我屁事?”
“呃,好歹是个姑娘家,说话文雅点。”
“世间冤案错综复杂,岂能尽数平反,路见不平方才拔刀相助。那么远,看都看不到的路,我非要放下眼前的,跑去管天边的?”
连阳城的一城百姓还等着她回去呢。
“姐姐,你要去管什么?”
顾又笙与谢令仪走了进来。
她刚和谢令仪聊完颜书衡的事情。
“没管什么,怎么样,你打算回家吗?”
顾晏之不去看程挚那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
顾又笙:“我想去趟幽州魍魉城,探探徐家。”
对姐姐,她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顾晏之的手在桌上点了点,她沉吟片刻,道:“每年的正月十六和六月十六,都是魍魉城开城之日,那两天,魍魉城会招工,徐家有个学院,也会招生,你不如再等等。”
魍魉城平日,是处于一个半封闭的状态,进出的人很少。
半座鬼城,毕竟不是一般的地方,还是得谨慎一些。
顾晏之瞟了一眼谢令仪,挑了挑眉。
“你不如回家好好过个年,等到年后再出发去魍魉城,刚好赶上正月十六的招生日。”
到时候魍魉城进出的人比平时多,她也不会太过显眼。
虽然徐甄曾是魍魉城的城主,但是她们谁都拿不准,徐家对于离开魍魉城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更何况,笙笙天生可通阴阳,属于老天爷喂饭吃的,徐家是否有容人之量,也是难说。
顾晏之也曾派人去过魍魉城做探子,可惜魍魉城是个半人半鬼之城,去了几个险些没吓疯,她后来也就放弃了。
顾又笙还在想着姐姐的话。
顾晏之已经换上了一张正经脸,对着谢令仪:“对了,不知道谢公子是否可以送我妹妹回连阳城?我与程大人还有案子要办,恐怕不是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