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
是后悔的,这个不争气的幺儿,他应该在他年轻的时候就狠狠揍他的,不该心软,不该疼宠,该好好教他啊。
若他不是个见了女色就走不动路的,他又怎么会去青楼,又怎么会有去无回!
颜书渊头皮发麻,暗暗惊心,牙齿咬得嘎嘎作响。
书衡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一时,父子兄弟三人,谁都没有开口。
场面静了下来。
片刻后,颜书衡率先打破沉默。
他在颜老太爷与颜书渊面前跪了下来,低垂着头:“我有错。”
不管凶手是谁,他偷了银票,他在青楼坏了颜家的名声,他害死了母亲,都是事实。
颜书渊吸了吸鼻子,哽咽着想扶他,颜老太爷已经先他一步,扶起了颜书衡。
颜书衡身上的寒气袭来,颜老太爷才意识到,回来的,不是活生生的小儿子,而是他的魂灵。
颜老太爷憋回了眼泪。
知道真相的那一年,他常常做噩梦,梦到书衡怪他没用,梦到书衡怨他没有照顾好他的妻儿。
他怎么都没想到,书衡竟有此机缘,成了鬼怪?
他可是一直怨着,一直放不下?
徐甄说过,仇怨难化,牵挂难舍,才会有机会在死后变成鬼怪。
主子死的时候,心无牵挂,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留住了他的魂,才有机会以禁术将他化成鬼怪。
书衡呢?
书衡从小就是个万事不过心的,除了贪恋女色,他似乎没有什么上心的。
“书衡,你是不是怨着父亲?”
颜老太爷问他。
颜书衡的血泪流下:“儿子没有,儿子自己荒唐,丢了命也算是活该。”
颜老太爷抓着他手臂的手收紧了些:“书衡,你荒唐,可是齐家也不该因此就害了你的命。”
此仇,如今报不得,可是颜家,不会忘记的。
“我本想到死前,再将这笔账告诉你大哥。齐家杀子之仇,我们颜家后代,都会记得的,齐家得意了这么多年,一寸一寸去掰,总是会倒的。”
颜书衡摇着头:“父亲,颜家这么多的孩子,不值得为我如此。”
与齐家作对,那是冒着生命危险的事,他这个长辈,什么都没有为那些小辈做过,又何来颜面让他们记着他的仇?
第95章 牌位
颜书衡也去看过童氏与颜润丰,他们虽然不住在颜家,可是童氏的嫁妆铺子,一直与颜家的铺子有着生意往来。
他知道,父亲和大哥都有在照顾自己的妻儿。
颜书渊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切地说:“父亲,刚才是不是说,鬼怪是可以再生的?”
顾又笙听得喉头发痒。
颜老太爷还没回答,颜书衡便苦笑着解释了再生的难度:“若是夺了他人的身体占为己用,那是夺舍,代价惨痛。父亲说的再生,应该是转世,不投胎,不过奈何,带着自己的记忆重新再活一次。”
“对,那你是不是可以再活一次?”
颜书渊双眼萌生着希望。
颜书衡抠了抠脑袋,大哥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转世为人,需要极高的修为与功德,我不过一个普通的鬼怪,根本不够格。更何况,转世还需要一具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身体,那人需得心甘情愿,需得活到了该活的年纪,需得二人天生有此机缘,我从没听说过有成功的。”
颜老太爷的手颤栗着。
他便是做着这么一个梦,一梦七十余年。
谢家那晚辈,与主子年少时颇有几分相像,只是也有着太多不同。
他多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主子转世,可徐甄说至少百年才有望,他怕是等不到了。
颜书渊的手落了下去,眼里的光也黯淡下去。
他本以为颜书衡是咎由自取,可他分明是遭人陷害,分明是蒙冤受屈。
“笙笙,你小舅公之后,该如何?”
颜老太爷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其实知道,鬼怪最好的去处,便是投胎。
可笑当年,他们将主子的魂魄锁住,可笑他们按着自己的心意,将主子用禁术变成了鬼怪。
这么多年,主子从未现身,必然也是怪着他们吧。
那些老兄弟死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在另一方世界,见到主子呢?
是不是只剩下他,还没有去到主子面前忏悔?
顾又笙吸了一口气,其实鬼怪都是先有执念,再看机缘的。
说实话,就颜书衡这般窝囊的性子,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能成鬼怪?
对于凶手,他没有太多的怨恨,对于颜家,有难舍却又没那么强烈,否则,他不会独自躲在连阳城,一躲十五年。
她只能想,或许是颜家行善积德,福泽深厚,颜书衡才能有此造化。
只是于他,这造化不知是好是坏。
“小舅公能受颜家后人香火供奉,便能得个善果。他愿意,我就送他入轮回。”
颜书衡被逐出家门十五年,她也不明白,为何他身上还能得颜家行善的功德。
颜老太爷扶着桌子,站起了身:“你们跟我来。”
他带着他们从房里的密道,直接走到了颜家的祠堂。
颜金铭是孤儿出身,颜家的祠堂相比其他家族,显得很是空旷。
顾又笙看着颜老太爷低下身子,钻进了前边供奉的桌案下。
“父亲,你找什么?”
颜书渊跟着弯腰往下看。
颜老太爷在桌案下摸索一阵,才拿出了一块牌位。
这块牌位,自从知道真相后,他便让人偷偷做了,藏在这桌案之下。
颜家后人,一日有人来祭拜先祖,便一日有他的供奉。
颜书渊最先看清上面的字,颜书衡第二个看到。
二人猩红着眼不吭声,顾又笙便猜到了。
颜老太爷直起身子,眷恋而熟练地擦了擦那牌位。
上面,是颜书衡的名字。
“我当时想,这小畜生死得那么惨,名声又臭,到了下面一定是个被欺负的,便打了这块牌位,在寺庙里供奉了许久才带回家里。”
他曾听徐甄说过,供奉的香火多了,供奉的人心诚了,那些鬼魂在地府便能过得好一些。
颜老太爷在房里挖密道,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孤儿出身,没有什么先祖需要记挂,只是主子死得不明不白,老妻抑郁而终,幼子蒙冤而死,他总是放不下,时不时便偷偷来看看他们,聊聊闲话。
颜书衡梗着脖子,憋住了眼泪。
他以为父亲将他逐出家门,再也不想理他,却没想过,他为他查了那年的原委,为他偷偷做了牌位,为他无数次祭拜、悼念过。
颜书衡逃避了十五年,无比庆幸,这一回,他终于勇敢了一次,终于不再那么窝囊,终于走了出来。
此次别过,他万死无悔。
颜老太爷擦了下鼻涕,生硬地,一字一句地说着:“就这样吧,我们的父子缘分,就到这里了。”
他心痛难耐,却掩下了一切伤怀。
颜书渊扶着他,表情沉重悲伤。
反倒是颜书衡,脸上流着血泪,却也带着笑。
“能做父亲的儿子,真好。”
盼有来生,能做一个让你骄傲的好儿子。
他跪下,对着颜老太爷磕了三个头,然后,又对着母亲的牌位,磕了三个头。
母亲是否已入轮回?
若还没有,等一等孩儿,儿子就来,儿子来认错了。
幼时,他犯错,父亲要罚,母亲便为他说好话,带他出府逃避,母亲宠他、爱他,在世的时候,对他从无半句重话。
哪怕那时他在金锣城已是个人尽皆知的败家子、风流种,母亲对他,也从没露出过失望的表情。
“笙笙……”颜老太爷忍住眼泪,“你带他去见见童氏,这么多年,最苦的便是他们母子。”
童氏于年少时对书衡一见钟情,一生被误,润丰曾是个爱捣蛋的顽童,也因为他的父亲,从此老成寡言。
书衡欠他们的,太多。
“童氏与润丰背负的苦难太多了,书衡为何而死的真相不要告诉他们,那笔仇怨,不要再让他们背了。”
颜老太爷接着嘱咐。
顾又笙点了点头:“老太爷放心,笙笙明白。”
她朝那些牌位看去,最上方的,却不是颜姓,而是谢无归的名字。
颜家功德,颜家香火,原来第一个供奉的,是他。
颜书衡笑得灿烂,如同年少时的浪荡不羁,没心没肺。
“大哥,父亲与颜家,就交给你了。”
三哥出家,颜家便只剩了他和大哥,他本该,帮着大哥管理家业的,可是一切的重担,却都落在大哥的身上。
好在,润之是个争气的。
颜书渊从没想过与幼弟还能再见,可惜再见又是永别。
他咬着牙,逼着自己露出笑来。
“放心走吧。”
安心上路,好好地去投胎转世,来生,再来做我的家人。
下一回,大哥一定会好好教你。
颜润丰与母亲童氏的宅子,以童宅为名。
顾又笙在颜老太爷那边耽搁的时间不短,到这边的时候,已是黄昏。
她拿着溯洄伞,敲了童宅的大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老嬷嬷,那是童氏的奶娘。
如今童氏与颜润丰,身边各自留了一个仆从,童宅不算小,却没有其他下人。
母子二人,十几年来,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
颜润丰即便在外做生意,也甚少与人打交道,很多事都是交给掌柜的去做。
颜老太爷的寿宴上,顾又笙便与童氏,还有这位何嬷嬷见过面,打过招呼。
何嬷嬷看到顾又笙,有些吃惊:“你是……宫家那位表小姐?”
“是,晚辈顾又笙,前来拜见。”
何嬷嬷疑惑不解,不明白这个毫无交集的晚辈,怎么会来看自家夫人,只当她是心善,便迎她进了屋子。
童宅的简陋与颜家的富贵,形成鲜明的对比。
正是晚食时分,颜润丰与母亲童氏正在用饭,见何嬷嬷带了一位年轻姑娘进来,纷纷放下碗筷。
颜润丰先认出来人,轻声与童氏说道:“那是二姑的外孙女,顾又笙。”
童氏昨日刚见过二姐家的这个孩子,起身过去迎她。
“是笙笙吧,来得这么巧,一起用饭吧。”
童氏的声音有些低弱,多年郁结在心,她的身子并不是太好。
顾又笙没想到自己凑到了人家用饭的时间:“多谢舅奶奶,润丰舅舅好。”
她向二人行了礼,然后便厚着脸皮坐下,一起用了晚食。
童氏招呼她吃菜,也没有问她为何而来。
颜润丰严肃板正,一直沉默着。
顾又笙将溯洄伞靠在桌边,她没有锁住颜书衡,此时,颜书衡正在一边站着,看着自己的妻儿。
他与童氏并没有什么情意,却感念于她为自己守了十五年的寡,独自将孩子拉扯长大。
而润丰,他欠下太多。
润丰年幼的时候像他,母亲还曾笑说,又是个不省心的泼猴。
这个儿子,胆大、顽皮、爱笑,曾经是颜家的小魔王,下人们见了都要抖一抖的调皮鬼。
如今,他面无表情,严肃周正,行事一板一眼,沉默寡言。
与儿时截然不同。
颜书衡想逃,若说他还有一丝勇气回去见父亲,对于这个儿子,他却无半分胆量。
“笙笙,你便直接送我入地府吧。”
颜书衡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哑心虚。
顾又笙没有回答他,恍若未闻,继续用着饭菜。
“笙笙,我欠润丰太多,便让他忘记我这个没用的父亲吧。”
顾又笙的嗓子有些干。
颜书衡要不是自己的舅公,她真想替童氏与颜润丰狠狠揍他一顿。
外祖母曾说起过,童氏对颜书衡是一见钟情,带着丰厚的嫁妆嫁进了颜府,不管颜书衡行事如何荒唐,如何流连花丛,她都没有对他口出恶言,没有对他摆过脸色。
颜书衡出事后,她也只是带着孩子躲到了自己的嫁妆宅子里,没有说过一句颜书衡的坏话,没有记恨过养出如此不肖子孙的颜家。
晚食之后,童氏才问起顾又笙的来意。
“笙笙,你独自过来,可是有什么想要问的?我听润之媳妇说,二姐在为你和晏之挑选夫婿,润丰与那几位公子不算相熟,但也是认识的。”
童氏以为,顾又笙是为了相看之事而来。
此时,何嬷嬷与颜润丰的贴身侍从已经退了出去。
顾又笙替自己的舅公感到汗颜,也不懂为何童氏会想到相看的事上。
不过也是,她一个姑娘家,贸然上了门,确实有些奇怪。
顾又笙轻抬眼帘,对面童氏正温和地看着她,她眉间有一道很深的痕迹,是常年皱眉留下的。
即便她看着苦相,但真的是一个性子温柔的。
顾又笙的视线又落到颜润丰的身上,颜润丰其实与颜书衡长得挺像,只是颜书衡畏畏缩缩,看着一股小家子气,颜润丰的气质却是实诚稳重的。
“我此来……”
顾又笙只觉得牙齿发酸,一旁的颜书衡还在说着想走。
“我……我曾听外祖母提起舅公的事情,也曾去他坟前祭拜,此次有机会来金锣城,便想着替他来看看妻儿。”
童氏的笑僵在嘴边,颜润丰的眼神也变得凝重。
“笙笙放肆了。”
童氏扯了扯唇,笑得苦涩:“你这孩子心地善良,我还以为,还以为你知道了会看不起他呢……你小舅公,他身前是个好人。”
童氏听过太多辱骂颜书衡的难听话,在晚辈这边,她没有想过会有人专门来说颜书衡的事。
颜家的那些小辈,有些以书衡为耻,有些怕触及她的伤心事,避着憋着,这么多年,除了润丰,再没人跟她说过书衡。
颜书衡这个人,好像是自己的一场梦。
顾又笙没有想到童氏是这么想他的,颜书衡更没有想到。
在那一切的不堪之后,童氏居然还说他是好人。
颜书衡在一旁,笑得流出了眼泪。
这个傻女人,怎么还是这么傻。
那年他不满这门婚事,曾私下去找过她,羞辱过她、警告过她,却不知她是哪根筋搭错,一心想要嫁他为妻。
成婚后,他对她不冷不热,流连在外,她也总是笑脸相迎,似乎他在外面做得是什么正经事。
“外祖母说起来,也是恨舅公不争气的,若不是他沉迷女色,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顾又笙故意如此说着。
童氏面上是一片忧愁,还有,温柔。
她在思念颜书衡,她想起这个人的时候,竟还是温情的。
顾又笙瞥了眼溯洄伞,要不就一道业火送走了颜书衡这个混球吧?
那个胆小鬼,此刻缩在一边,也没再说要走。
“你小舅公确实行事荒唐些,不过我不信,我不信他会杀人。”童氏有些激动,又很快平复下来,“他是个好人,我知道的。”
童氏想为颜书衡叫屈,可是想到以往别人的反应,她又收敛了情绪。
她的声音低低地,却重重地砸到了颜书衡的心上。
童氏拍了拍顾又笙的手。
她的手上,满是皱纹与做活后留下的粗糙。
顾又笙只觉说不出的心疼。
童氏家中,本也是一地的富商,她不缺银钱,又何至于活成如今的模样?
是怎样的相识,让你如此痴心错付。
童氏愣了愣,从没人问起过这个,别人只说她傻,看中了那么个不着调的,却没有人问过她为何动心。
润丰幼时,她曾说起过,儿子只笑她傻,此后,她便再没有提起过这段往事。
颜书衡也愣了,他从没有主动问过,他只是嫌弃、只是厌烦,却从未关心过。
童氏回过神,下意识看了眼颜润丰,他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便开了口。
这段回忆,好久没有人听她来说了。
“我第一次见你舅公,是在金锣城,那时我随兄长过来查账,在街上遇到了他。”
颜书衡反复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曾见过童氏。
他们的婚事,是双方父母定下,他知道后便去威胁童氏,他们婚前,也只见过那么一次。
“他与其他几位公子从酒楼里出来,那时有些流民乞丐在那边行乞,与他一道的公子踢了上前行乞的乞儿。富家公子,看不起这等穷苦百姓,只觉得晦气肮脏,将人踹了好几脚泄愤,才肯离去。”
童氏的眸中闪过光芒。
“那时候,我在马车里,本想拿钱让丫鬟送去给乞儿。没想到,书衡去而复返,拿了银两偷偷塞给被打的人。”
他是个怕事的,却不是坏人。
那时候她想,对陌生乞儿也会心软的人,总不会太差。
顾又笙有些一言难尽,尤其是看到颜书衡并不算出众的外表之后。
若说童氏一见钟情,好得也看看脸……
顾又笙又想起颜书衡是自己的舅公,收起了嫌弃。
“婚事定下后,他来找我,让我自己去跟父母说,不赞同这门婚事,我见他不愿意,本也想悔婚的。”
童氏当年对颜书衡确实是用了心的,她不想逼迫于他。
但是那时候,随后找来的,是一个青楼女子。
“我还没想好怎么与父母说,便有一个青楼女子找了我。”
颜书衡一听,还有下文?
不禁竖起了耳朵,这些事情,他一件都不知道。
“那女子名叫巧娘,是金锣城一家青楼的姑娘,我以为她是书衡的……不过她是来向我解释的,她说书衡不是外面传得那般浪荡,是书衡替她赎了身,替好多沦落风尘的女子,避开了一些不堪的客人……”
童氏不再多说,顾又笙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总之,她是来替你舅公说好话的,鬼使神差的,我便没再去跟父母说悔婚的事。”
她就这样,嫁到了颜家,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
颜书衡咬着手指,听了童氏的话,只觉荒唐。
颜家不缺钱,他确实替不少青楼女子赎过身,还出钱替她们躲了些变态的客人。
可是,可是他流连花丛是真,他喜欢逛青楼,也是真的啊。
颜书衡只以为童氏是个傻的,却不想她单纯到了这般异想天开的地步。
她该是有多喜欢自己,才耳聋目瞎至此?
颜书衡更加不敢见她。
“笙笙,我们走吧。”
他苦巴巴地恳求着。
他误了童氏的半生,不能再留给她任何的念想。
顾又笙心里,是为童氏感到不值的。
颜润丰不是第一次听母亲说起这段往事,这些事不管谁听,都只觉可笑吧。
他闭了闭眼,对面的顾又笙一脸平静,没有露出任何的匪夷所思,颜润丰心里不禁有些感激。
“舅奶奶一片深情,是舅公对不起你。”
童氏温婉地笑:“哪有什么对不起的,别人都说我命苦,其实好与坏,只有自己知道。”
这么多年,她苦的,是他的死,却不是他的那些臭名。
她知道书衡不喜欢自己,她长相平平,并不得他的喜爱,他对她,也总是念念叨叨地,并不柔情。
可是,她有身孕的时候,他一直陪着,没有去过不该去的地方;她生润丰的时候,他在一边偷抹眼泪。
有一年她摔断了腿,他找人打了小轿抬她进出;有一次她被人挤兑,他背着她教训了那些人……
他不曾动情,也不曾薄待。
他死在异乡,她便为他守在故里。
“让你笑话了,我与你舅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
没有什么轰轰烈烈,没有什么两情相悦,不过是门当户对,不过是一厢情愿。
颜书衡呆呆傻傻地坐到了地上。
果然没有比她更傻的女人了啊。
顾又笙心中,滋味百转。
“润丰舅舅,可曾怨过舅公?”
童氏对颜书衡的情,她知道了。
那么颜润丰呢,他是否怪着颜书衡,还是随了母亲,并无恨意?
颜书衡的身子抖了抖,他捂着耳朵,不敢去听颜润丰的回答。
童氏没想到顾又笙会如此直接地问到润丰,心也跟着拎了起来。
颜润丰抿了抿干巴巴的唇。
怎么能不怨呢?
颜润丰这个人,也早已在颜书衡的死讯传回金锣城之时,便跟着死了一次。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了何为羞耻。
“我若是大伯的儿子就好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若有似无的嗤笑。
童氏捂住了嘴,双眼泛红,却没有说他什么。
颜书衡的身子一歪,无力地瘫倒。
顾又笙低下了头,这答案,意料之中吧。
也好,不见也好,就这样,让颜书衡此人,消失在他们以为的十五年前吧。
他们的生活,不该再受颜书衡的影响。
颜润丰却没有说完,他似笑非笑,眼睛有些红:“他死的时候,我好多次这样想过,不过幸好……幸好我是他的儿子,润之哥可从来没有骑过自己父亲的脖子,他也从来没有在自己的父亲背上骑过马,没有和自己的父亲一起爬过树、摘过果子,没有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在池塘里摸过鱼……”
颜润丰说着,眼中的泪流下来,他用力一抹。
颜书衡万般不是,却不能否认,他对自己很好。
在他幼时,他陪着他,疯狂地玩闹过,任由他耍赖,任由他撒泼。
他任由他放肆成长,随心所欲地活过。
颜润丰那时便想,以后的日子,没有了父亲,他便不能再做一个随性的人,他要为母亲撑起一个家,要为父亲尽一些责。
“他肯定是知道自己要早早地离开我们,所以小时候才会对我那么好吧……”
好到,即便自己因他受了那么多的侮辱,即便母亲从此以泪洗面,他的心里也总是恨不起来。
颜润丰咧着嘴笑,不复平日的严肃模样,他流着泪,笑得却像一个孩子。
颜书衡趴在地上,捶着地面,痛哭不止。
顾又笙没想到,这两个本该最痛恨颜书衡的人,竟都还挂念着他。
颜书衡挂着一脸血泪,痴痴呆呆地望着他们。
“笙笙,见笑了。”童氏低声说着,“你能来,我们都高兴,好多年没有人,跟我们聊一聊书衡了。别人都怕我们伤心难堪,其实我们心里,是想着、念着他的。我不信他会杀人,不信他会放火,哪怕他自己来说,我也不会信。”
童氏便是带着这样的信念,活到现在的。
颜书衡不是多出色的人,却也绝不是,那么不堪的。
顾又笙温柔地笑:“舅奶奶说得对,舅公不会的。”
颜书衡在一边恍惚着,失魂落魄:“笙笙,我们走吧。”
他本不敢见他们母子,如今却是,不能见。
他们已经在没有他的十五年里,好好活了下来,以后的路,便继续这样走吧。
他再出现,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负累。
顾又笙想,或许知道真相,对于童氏母子而言是宽慰,可是从此之后,他们要背负的,却是仇恨。
她并不能替颜书衡做决定。
顾又笙告了别,决定离开。
“今日打扰了,时候不早,舅奶奶,润丰舅舅,我就先回颜府了。”
“哎,让你舅舅送送你。”
“没事的,舅奶奶,颜府的马车在外边候着的。”
童氏携着顾又笙,与颜润丰一同,将她送了出去。
顾又笙与他们走着。
走过一间锁着的屋子,穿过廊道,便到大门。
刚才进来,顾又笙是跟着何嬷嬷走的另一边,并没有经过这间房。
颜书衡在那门口停顿了下,伸手抚过了那扇门。
顾又笙看了那锁一眼。
童氏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
这门锁着,不是因为见不得人,而是怕人打扰。
“这里面是你舅公的牌位。”童氏继续走着,唇边带着眷恋的笑意,“他的尸骨留在了连阳城,我和润丰便给他立了一个衣冠冢,做了一个牌位,好让他有家可回。”
顾又笙明白过来,为何颜书衡这么多年,什么事都没干,魂力却不弱。
外祖母祭拜着,颜老太爷祭拜着,童氏母子也祭拜着。
他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无人问津,下场惨淡。
顾又笙没有去看颜书衡的表情,与童氏并肩走着。
“舅奶奶纯善,是舅公的福气。”
但凡童氏对颜书衡有一点怨念,颜润丰如今也不会不记恨那样的父亲。
童氏母子,是心软的好人。
颜书衡,亏欠他们太多。
这一夜,童氏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颜书衡。
她想,即便他死了,也是不待见自己的,所以一次也没入过她的梦。
他还是当年离开时候的模样,他对自己笑得温柔,他拉着自己的手说抱歉。
我此生已了,盼你余生喜乐。
我没有那么好,忘了我,去找个真正的好男人吧。
若有来生,再来还债。
童氏摇着头,却没法说话。
她想告诉他,此生无悔。
她想告诉他,她相信他。
她想告诉他,她活得挺好的呢。
颜书卿又拖了几日才启程回去,她并不知道颜书衡的事情,更不知道顾又笙的异能。
那日之后,颜老太爷交代过颜书渊,事情保密。
对于顾又笙的天赋异能,更要守口如瓶。
因此,颜家和宫家其他人,并不知情。
十一月了,几场雨后,天变得愈发冷。
顾又笙怕热,也怕冷,颜书衡的事了了,她便打算躲回家中过冬。
出发那日,她见到了谢令仪。
多日不见,她还以为他早就回京。
谢令仪遥望着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谢五大步流星,过来传了一封信。
“主子说,若是顾姑娘得空,拜托姑娘留意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