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她们,还有一名年轻的少女,是柳端端的妹妹柳圆圆,她性格爽快,跟雷家堡与洛家更熟悉些,便有意无意地替这几位世家哥哥,还有自己的哥哥说着好话。
她清楚,虽然说着是年轻孩子聚一聚,但是很明显,宫家的姑娘和颜家的姑娘都到了婚配的年纪,还有……也包括她自己。
几家关系亲近,老祖宗都是与颜老太爷从一个军中出来的,情谊深厚,想结姻缘再正常不过。
顾又笙恬淡安静,只是听着他们说话。
柳端端见她一直不说话,怕她觉得被冷落,便主动开口问她:“笙笙妹妹这几日可一同游了金锣城?听你们说来甚是有趣,早知就早些过来。”
他与柳家其他人,路上有所耽搁,是昨日才到的金锣城。
顾又笙看他,浅笑:“游了,寿宴后,柳大哥和圆圆妹妹可以再看看,金锣城繁华热闹,有意思着呢。”
“那我也去凑个热闹。”
雷旭勤笑着插嘴。
颜如宝:“到时候再带大家多逛逛,你们在金锣城多玩几日呀。”
柳圆圆:“那可好,下次你们来柳州,也多玩些时日。”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说起自己家乡的特色。
颜润丰年纪稍大些,只是静静地坐着。
没有说话,也没有礼节性的笑意。
他好像是个教书先生般,只是无动于衷地坐着,听着幼童的念诵。
他的眼中没有光彩,似乎对所有的事都无甚兴致。
颜润丰经营着童氏的嫁妆铺子,日子不算难过,只是金锣城的百姓对于颜书衡的事皆知,难免有些在背后嚼舌根的,说些难听的,早几年甚至还有许多当面辱骂的。
颜润丰便是在这些骂声中长大的,他的父亲年少风流,本来不算什么,后来去了异地,惹了人命官司,将颜家的名声踩到了脚下碾压。
他死了,而他和母亲,受尽屈辱。
颜润丰早年也是个顽皮开朗的,父亲出事后,母亲夜夜痛哭,他便在那一声声哭泣中收敛了性子,变成如今这副沉默寡言的严肃模样。
顾又笙看到了童氏,她比颜大夫人小一岁,看上去却要老十岁不止。
那是一个一眼看去便满是沧桑凄苦的女子,眉心的褶皱,已经深得褪不下去,她的唇角抿着,整个人是一种紧绷的状态。
颜书衡是颜老太爷的幼子,比大侄子颜润之还小。
也因着他与其他孩子年纪相差很大,颜老太爷夫妇对他,自小很宠。
颜书衡不学无术,十几岁就得了个风流浪荡子的名号,那时他还觉得是一种赞誉,颇为自得。
因着也没做什么恶事,虽然不太像话,但是颜家人对他也没有多加管束。
怎么也没想到,他去连阳城看望姐姐,这一去,却陷在了烟雨楼,陷入了魔怔的地步。
当时,烟雨楼的花魁曲娘子有一个心上人,那人还花了大钱包下她,二人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颜书衡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曲娘子不愿意伺候颜书衡,几次推脱,没想到颜书衡脸皮厚,对她的拒绝视若无睹。
他去世已经十五年,如今颜家,再无人会提及。
哪怕是童氏与颜润丰,在寿宴上,也半个字都没有提到他。
寿宴已过,颜书卿决定再多待三日。
第二日,颜家姐妹与其他几位世交小辈去逛金锣城,宫媛与宫大壮也去了,顾又笙借口身子不舒服,没有出门。
溯洄伞中,颜书衡已经从一开始的忐忑,到如今,只剩一片赴死前的心如死灰。
这几日,他有在香囊中随着顾又笙在颜家逛过,也有自己独自溜达过。
这里,似乎没有人还记得,曾有一个叫做颜书衡的,也是颜家人。
就这样吧,还求什么呢,再见父亲一面,便是足够。
落叶归根,就不要强求了吧。
顾又笙没有提前知会,在用完午食后,抓着溯洄伞,带着他,去了颜老太爷的院子。
她没有带上红豆,没有知会外祖母,独自带着一把伞,去了。
顾又笙知道此事避不开当家人,特地绕去请了颜书渊一起。
颜书渊本还有许多客人,但是顾又笙的神情过于认真,又说是找他一同去见父亲。
颜书渊以为是女儿家难以言说的事,便抽空陪她走了一趟,想着待会要快些赶回来。
这些友人天南地北地赶过来贺寿,与颜家的情谊很不一般。
二人走得很快。
到了颜老太爷的院落前,颜书渊停下,将一边的下人打发,问了顾又笙究竟是何事。
顾又笙声音冷淡:“舅公可听过通灵师?”
他行商多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有听过。
更何况,顾家祖上,本就出过通灵师。
正是顾又笙的曾祖母,徐甄,也曾是幽州魍魉城的城主。
颜书渊朝着顾又笙看去,之前那个娇软无害的少女,不知何时身上多了一丝冷冽之气。
他的心里隐隐起了不安。
顾又笙:“我天生可通阴阳,便是通灵师。”
颜书渊目露惊诧,但没有说话,他等着她的后话。
通灵师上门,是因为鬼怪。
可是颜府,并没有出什么怪事。
“我为颜书衡而来。”
顾又笙的声音清脆,传入颜书渊的耳里却同海啸一般。
颜书渊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颜书衡……
颜书渊拧了眉头,死者已矣,他不想说人坏话。
颜书衡,果然在颜家不受待见呢。
顾又笙瞄了一眼溯洄伞。
久久,颜书渊才开了口。
“书衡……你这小舅公,是个不着调的,十五年前已经死了。”
颜书渊的长子,还比颜书衡大上一岁,这个弟弟,他是当儿子一般养大的。
可惜母亲老来得子,过于宠溺,将他宠坏了。
颜家小少爷,一掷千金,在烟雨楼三求三拒的笑话,当年几乎天下尽知。
颜书渊突然抬起头来,惊疑的目光射向顾又笙。
通灵师接的是鬼怪的活,她说为颜书衡而来,岂不是说……
“他还在人世?”
颜书渊不知道自己是期待还是气愤。
顾又笙颔首。
“我受颜书衡所托,一来,求父亲颜金铭原谅,盼落叶归根,魂归故里;二来,为其昭雪,颜书衡虽然浪荡多情,有负生恩,但是未曾作恶,死得冤枉。”
颜书衡只求一见,她本该尊重,却还是因为私情,想要为他多求一个清白。
“死得冤枉?”
“当年之事,已难查证,但是颜书衡死之前,就已经被人迷晕。火起之时,他早没了意识,又如何再行纵火之事?”
至于花魁之死,颜书衡无可辩驳。
颜书渊也曾想过,会不会书衡是被人冤枉了的,毕竟他虽然风流好色,但是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虽然冲动,但不至于放火烧青楼。
可是自己到连阳城的时候,宫家为书衡收的尸,妹妹、妹婿帮忙查过,并无异常。
颜书衡三求三拒,追在一个青楼女子身后,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是宫家人亲眼所见。
他一掷千金,人家却不搭理他,他为了她与人大打出手,连阳城有很多人可以作证。
他在烟雨楼叫嚣着,要一把火烧了这破地方,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甩下重金,逼迫着花魁委身一夜,也是不少人都知道的。
一夜之后,花魁自尽,他落荒而逃。
当晚,又愤然跑回去放火烧了烟雨楼,死了整整十二人,连他自己在内。
何其可笑。
颜书渊沉默,不是不信顾又笙,只是,难信颜书衡。
“笙笙,你的来意我知道了。”
她避开妹妹过来,想必宫家并不知道她是通灵师的事,她为幼弟而来,要见父亲,他也都明白。
颜书渊口中干涩,手心有些湿汗,他双手交叠,终究还是没有阻止。
“我带你进去。”
或许,忿恨之下,他的心里,也终究是期望,弟弟不是那般无可救药。
第92章 做梦
颜老太爷没想到顾又笙会单独来找自己,早上书卿还来说过,昨日见过的几个儿郎都很不错,只是不知道笙笙自己是什么想法。
颜书渊与顾又笙对视一眼,他关了房门,扶着颜老太爷坐下,也示意顾又笙一同坐下。
三人坐定后,颜书渊才斟酌着说明了顾又笙的来意。
颜老太爷听着,脸色慢慢沉重起来。
幼子之死,累得老妻抑郁而亡,他早已将他逐出家门。
十五年,他竟回来了,他竟还在啊。
颜老太爷气愤难耐:“他若还在,为何不早早回家,他若早早回了,他母亲又何至于……”
若是别的鬼怪,顾又笙必然要跟着老太爷一起,骂一句懦弱无能,偏偏颜书衡是自己的长辈,她还得替他说些好话。
顾又笙正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对面气愤的颜老太爷骤然愣住,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双手激动地一直打颤。
话也说得有些含糊。
“哩,哩,哩等下,哩四说,哩是通灵丝?”
颜老太爷这时回过味来了,笙笙竟传承了徐家的通灵之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老子去你娘的等了几十年,终于给等到了!
那几个老混蛋死得早,只有他,只有他等到了。
哈哈哈。
颜老太爷控制不住自己,他狂笑不止,笑得僵了老脸,很有几分癫狂之色,身子跟着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颜书渊吓得脸色一白,赶紧过去接住他。
“父亲,父亲,你没事吧?”
他高声叫唤着。
颜老太爷年事已高,顾又笙也被他吓了好大一跳,前一刻还在激愤填膺,下一瞬便乐得跟什么似的,莫不是刺激太大,疯了?
溯洄伞中的颜书衡更加自责,他害死了母亲,若是父亲也……
他此刻很是后悔,他就不该回来。
客死异乡就客死异乡,还求什么再见啊?
若是父亲因为我有了什么好歹……
颜老太爷靠着颜书渊,没有倒下去,他还在那笑着,甚至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
颜书渊心痛万分:“父亲,别气了,你若不想那兔崽子回来,便不让他回来。”
颜老太爷置若罔闻,他此刻已经不再后仰,而是弓着身子,双手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地偷乐着。
颜书渊满脸迷茫,父亲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怒急攻心,魔怔了?
颜书衡的自责更重,他流下泪来,若是父亲有事,他简直畜牲不如。
父亲对他的怒意,年久日深,竟已成了心魔吗?
想不到父亲对自己竟是如此在意,颜书衡的心中又痛又喜。
顾又笙犹豫地抓了抓横在膝上的溯洄伞,要不,还是走吧?
她迟疑地站了起来,正想先告辞。
颜老太爷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气势汹汹地伸手指她:“干什么呢,赶紧坐下!”
他这时才留意到她带来的黑伞,这把伞比平常的伞大上一些,其余的,倒没什么特别,可是他认出来了。
那是溯洄伞。
他下了命令之后,又开始笑,这一次是边哭边笑,一把鼻涕一把泪那种。
颜书渊被吓得面色发青,他偷偷在颜老太爷背后动了动嘴唇,无声地问顾又笙:“是不是鬼上身了?”
顾又笙挠了挠脸,摇头。
她只是个小小的通灵师,实在也读不懂老太爷的心思啊。
差不多有小半刻钟之后,颜老太爷才擦了鼻涕眼泪,稍稍平复了情绪。
“对了,还没问你,通灵师也分天赋的,你算是厉害的吗?”
颜老太爷随意地用袖子抹了抹脸,一本正经地问。
顾又笙是个野路子,全靠自己修行,仰仗的是《徐氏古符集》和溯洄伞。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厉害的,因为也还没遇到过其他的通灵师。
她不怎么有底气地回答:“应该,还行吧。”
颜老太爷翻了个白眼:“什么是应该还行,行就是行,不行就是废物,你必须得行!”
幽州徐家这一辈都是废物,笙笙是徐甄的后人,可不能也是个废物点心啊。
顾又笙嘴唇翕动:“行。”
颜老太爷这回满意了,老脸笑得满是褶子。
“老子就知道,只有老子才是天命所归,老天爷亲儿子就是我,哈哈哈哈……王八羔子,他娘的……”
颜老太爷嘴皮子利索,嘴里不停地冒出各种脏话。
他双手握在胸前,激动地颤抖着,脸上是亮得惊人的信念之光。
“七十一年, 那群老不死的都死光了,只有老子等到了,只有金子……只有金子等到了啊,主子,金子等了好久啊……”
颜老太爷又开始发癫,他起身抡起拳头就往自己胸口捶,大吼大叫地,说着没人能听懂的话,骂得五彩缤纷。
颜书渊才刚坐下,凳子都没热乎,赶紧又过去制止他。
颜书衡抹了把眼泪,愣了愣,怎么听着,跟自己没有关系呢,听错了吧?
顾又笙都快被整魔怔了,这辈子,没有遇到过如此疯魔的鬼怪家人,最糟的是,这还是自己的太爷。
“我做了七十一年的梦,你可一定要行啊!”
颜老太爷声音洪亮,一个箭步冲到顾又笙的面前,双手禁锢在她的手臂上,死死盯着她。
他激情澎湃,口水喷了顾又笙一脸。
顾又笙默默无语,闭了闭眼。
“父亲,有话你好好说,笙笙都要被你吓到了。”
颜书渊使劲,想将颜老太爷带回座位上,可是颜老太爷习武多年,而颜书渊并不会半点武艺,即便老太爷年事已高,颜书渊一时还没办法将他强行按回去。
颜老太爷倒是自己收了力,豪气地抹了一把脸,坐回到位置上,一脸的意气风发。
颜书渊生怕自己的老父亲,下一刻就会变脸,不敢再坐回去,便站在了他的后边。
“笙笙,老太爷做了七十一年的梦,就指望你了。”
颜老太爷认真而严肃地感慨着。
顾又笙悄悄抹了抹脸,正色道:“老太爷,请说。”
七十一年,跟颜书衡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顾又笙不禁有些同情。
明明是替他来找的颜老太爷,但是老太爷怒斥了两句就疯癫了,莫名有了更重要的事情,对于颜书衡,竟问都不问。
颜老太爷坐得板正严肃,他要说的事情,是他此生的使命。
比命重,比家重。
“徐甄有本古符集,是否在你的手上?”
“是。”
颜老太爷面上一喜:“我们年轻的时候,曾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一件逆天之事。”
这本该是沉重的,但因着知道古符集在顾又笙的手上,颜老太爷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兴奋。
颜书渊在后边听得一身冷汗,颜家该不会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吧?
第93章 主仆
颜老太爷笑意温和,却语出惊人:“那一年,主子战死沙场,我们都以为他是伤重而死,后来顾宣验了尸体,才发现主子竟早已中毒,他的死因是那毒。主子死得不明不白,我们不甘心,便找了徐甄,让她施展秘术招魂。”
颜书渊想,我一定是耳背了。
顾又笙的曾祖父,便是为顾家赢得天下第一仵作牌匾的顾宣,她的曾祖母,便是徐甄。
“可惜主子不愿来见我们,后来……后来我做了一件背主的事。”
颜老太爷兴奋的嗓音变得低哑。
他这条命,是主子救的,此生,只做了那么一件违背主子命令的事。
主子死得心甘情愿,他却不服,他们都不服。
“徐家有一个秘术,可以炼化魂魄为鬼怪,主子对徐甄曾有救命之恩,对魍魉城也有救城大恩,所以徐甄同意用自己一半的寿命和修为,来施此禁术。”
徐甄在三十岁那年便去世了,可能也是因此禁术。
徐甄离世,他们之中,便再无人懂这些通灵之术,便再无人能知,主子的后来。
徐甄只能确定主子成功地变成了鬼怪,却不知他在何处。
顾又笙不解:“为何要让他变成鬼怪?”
颜老太爷笑得难看:“那时我们年纪小,心里对主子的死很不服气,我们不想让他忘了一切去投胎转世,只有一个执念,便是盼他,带着记忆再活一次。”
这些年,兄弟们一个个去了,只留下他还守着这个梦。
他们也曾感慨过,主子是不是怨着他们,所以一直不来相见,当年他们的行为,是不是太过极端。
顾又笙不好说老太爷的坏话,其实她内心是无语的,人家好好地要去投胎了,你们一定要把人变成鬼怪做什么?
颜书渊:“父亲,可是他做了鬼怪又怎么会开心?”
那样光风霁月的人,怎么可能……
“又不是一直做鬼怪,徐甄说了,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他还会再生的。”
“怎么再生,夺了他人的身体?”
颜书渊大骇。
“不是,我怎么会让主子那般?”
颜书渊没有再问,颜老太爷也没有再说,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一个鬼怪再生。
“那……老太爷希望我做什么?”
顾又笙蹙着眉,心事重重。
颜老太爷看着顾又笙的眼神,异常专注:“你若可见阴阳,一定帮我找找他。”
“找到了呢?”
“找到了?”颜老太爷迷茫了一瞬,“找到了便听他所求,主子若还是想断了这一生,便送他去投胎吧。”
颜老太爷说出口后,只觉心口一阵抽痛。
他想见见主子,他想让主子好好地活着。
可是这么多年,主子未曾出现,其实也是他的答复吧。
主子不愿,不愿意再带着那些记忆而活。
“你帮我告诉他,金子有错,金子知错,只盼来世还能做他的下人。”
颜书渊知道,父亲年轻的时候本名金子,是个孤儿,被人所救后,改名叫了颜金铭。
父亲也不是什么下人,至少那人没有让他签卖身契。
只是父亲被他所救,被他所养,跟着习武,跟着认字,跟着上了战场,得了军功。
父亲跟了他十年,他对父亲,恩情深重。
顾又笙握着溯洄伞的手紧了紧。
因缘际会,原来是这样的联系。
“老太爷放心,我知道了。”
颜老太爷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他抬起眼,犀利地望向顾又笙。
“你都没问我他是谁,他长什么样,你是不是在糊弄老子?”
颜老太爷气得拍桌而起。
顾又笙仰头看他,颜书渊在后边劝着。
“父亲,你怎么又激动了,先坐下,先坐下。”
颜老太爷没动,只直直看着顾又笙,等着她的回答。
顾又笙只觉口干舌燥,一股气压在胸口上下不得。
她的手重重地抓了下溯洄伞。
“我不问,是因为我知道,我知道他是谁。”
也知道,他是何模样。
“你……你见过他?”
颜老太爷激动地嘴都要歪了。
顾又笙垂下头:“我知道老太爷年轻时候的事。”
只是知道他的身份,却没见过?
颜老太爷坐了下去,一脸木木地。
颜书渊捂了捂额头,父亲一言不发地坐着,他便只能开口打破沉默。
“父亲,笙笙是为了书衡的事来的。”
颜老太爷怔忡,视线又落在了溯洄伞上。
书衡,就在那里吧?
颜老太爷对这个儿子,又爱又恨。
“说吧,笙笙,你这小舅公有何要你说的,你便说吧。”
不同于之前的情绪起伏,颜老太爷说到颜书衡,反而平静下来。
颜书渊本以为是女儿家的小事,还想着早些回去与远来的朋友聚聚,此时,却知道这不是一件三言两语就能结束的事。
“十二年前,我到连阳城后,就在外祖母身边见到了小舅公颜书衡,那时我并不知他的身份,他也不知道我天生可见阴阳。”
那时的她,秘术时限结束,刚刚恢复异能。
“多年来,小舅公也因为自我放逐,不曾与我表露身份。可是他不知道,我见了他不久,就知道了他的身世。”
那时候,她刚刚开始修行,自觉实力不够,便也没敢厚着脸皮去认他,只心里默默想着,一定要将他送回去。
后来她修为渐涨,身边也多了可信的鬼怪,她便暗中让鬼怪去查。
“那时我小,还做不了什么,后来偶然从另一个鬼怪那里,得知了当年的真相,只是没有证据。”
那把火,烧毁了一切。
颜书衡在溯洄伞中听得仔细,他没有想过要一个清白,他连求一个落叶归根都觉难以启齿。
那边,颜老太爷垂着眼睛,缓缓地接道:“那一年,书衡沉迷女色,为那曲娘子所迷,为了她不顾名声,多次被拒,多次厚着脸皮凑上去。”
那段记忆,似一层层撕裂开来:“他偷了颜家在连阳城铺子里的钱,偷了他姐姐的私房,一掷千金,强硬买下那花魁一夜。呵,那一晚他怜香惜玉,花魁以死相逼,他便只灌醉了自己,什么都没做。”
颜书渊与顾又笙都瞪大了眼,这个故事已经不是外人所知的那个。
顾又笙知道真相,并不意外,只是她不知道,颜老太爷竟也知情。
而颜书渊,则是第一次听闻。
猝不及防,神魂骤裂。
第94章 认错
颜老太爷的声音继续传来:“他醉酒醒来,却发现那曲娘子悬梁自尽。那个没用的孬种,脑子全是浆糊,也不想想其中的蹊跷,便落荒而逃。”
颜书渊的嗓子感觉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他一直以为那花魁是不堪受辱,被弟弟逼死的。
“兔崽子回过味来,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干,花魁却自尽了,于是趁着夜色,偷溜进了烟雨楼查探。呵,人家早就设下了天罗地网,正等着他呢。”
溯洄伞簌簌地抖动起来,颜书衡好想问问,为什么父亲知道这些事!
顾又笙手指点了点,按住了躁动的颜书衡。
“那把火,我知道不是他放的,他是冤死的,也可以说是自己蠢死的。”
颜老太爷虽然骂着颜书衡,心里却对那真凶恨得牙痒。
顾又笙不解:“老太爷知道真相,为何当年还要将他逐出家门?”
颜老太爷难堪地扯了扯嘴。
“这些事,我是后来才查到的,那时候,他母亲被气死,他被逐出家门,一切都晚了。”
颜老太爷说完,表情变得凝重:“这么多年我不说,是因为那凶手不是颜家能招惹的,书衡死了,颜家其他人,却还要活。”
若是事发的时候他知道了真相,或许他会拼一个粉身碎骨,为幼儿出气,可是事过境迁才查到,他反而多了许多犹豫。
颜家家大业大,其实也有许多掣肘。
颜书渊脑中闪过几个可能的疑犯。
顾又笙明白了,她是前年才知道凶手的身份,老太爷想必知道得比自己要早。
那样的背景,要谈报仇,确实很难,更何况老太爷背后,还有颜家如此多的人需要守护。
“父亲,究竟是谁?”
颜书渊额头的青筋微鼓,拳头发抖。
颜老太爷独自守着这个秘密,也有快十年。
他不觉得对不起书衡,毕竟是他自己荒唐,只是有愧于童氏与润丰。
“杀了曲娘子的,放火的,都是同一人。”
颜老太爷想到那人,便气得口角微斜。
“齐家老二,齐慎为。”
齐慎为,兄长是当今大将军齐慎行,妹妹是一宫之主齐慧言。
齐家历经三朝,手握重兵,别说是商户颜家,便是大楚皇帝,都难以对付。
齐慎为派人做下了这些事,他不知道为何,但猜测应该是凑巧。
那曲娘子的心上人,正是扮作富商的齐慎为,他改了身份,当年不知为何出现在连阳城,也不知为何杀了曲娘子,然后嫁祸给颜书衡,一把火烧尽一切后,消失不见。
颜老太爷猜测,那曲娘子应该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被灭了口,恰好书衡那傻子凑上去,替人背了锅。
那年在衙门里帮齐慎为遮掩的人,他这些年暗暗杀了两个,留了一个,便是为了不引起齐家的注意。
他也曾想过,在给齐家军的军粮里做文章,可是士兵无罪,他出身于军营,下不去手。
齐家权势滔天,早已不是他年轻时候认识的齐家。
颜书渊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一个人,难怪父亲隐瞒多年。
颜书衡也彻底静了下来,他也是到了此刻,才知道害死自己的真凶。
那可是齐家啊。
十二年前顾明父女逃命,也是因为齐家。
那时楚皇的爱妃一尸两命,身为一国之君,楚皇尚且不敢与齐家对上,只能给顾明按了一个勘验有误的罪名,将他罢官,也算是认了心爱女子的惨死是意外的说法。
颜书衡偷听过顾明与颜书卿的谈话,知道当年宫中的真相,楚皇不信贵妃惨死是意外,便叫了顾明验尸,结果,又碍于齐家的军力,最终舍弃了顾明。
那一年,戚国军队压境,齐家军按兵不出,直到楚皇认了那场意外,直到楚皇罢了顾明的官,直到齐皇后被放出冷宫,齐家才肯派兵。
大楚皇帝尚要低他齐家一头,更何况是他颜书衡。
颜书衡欲哭无泪,这么多年的憋屈,原来还是只能憋着。
听到这里,顾又笙已经无话可说。
她伸手画符,将颜书衡放了出来。
颜老太爷与颜书渊只觉风过,这房间里,便多出来一人。
颜书衡还是当年离家时的模样。
颜老太爷以为,自己不会难过的,毕竟这儿子死得冤枉,却也是自找的,可是当他这样出现在面前,老太爷只觉喉头咕噜噜地一阵,他的心脏被人捏着,很是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