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都快端不稳碗了,他看着霍去病的眼神很惊恐,像看着什么魔鬼。
霍去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知道你说完那句之后,你阿兄的眼神有多凶吗?他杀人的时候都没这么凶!他真的生气了!”
宝儿放下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霍去病伸手戳戳他的头毛,笑容收敛,认真地道:“你是家里的男儿,阿姐受了欺负,哭得像个水壶,你就该把阿光按在地上打,打不过也咬他几口,你这样事不关己站在边上,让你阿兄很心寒,难道你阿兄还能上手来打阿光吗?这正是该你出手的时候啊!”
木兰离开时那样冰冷的表情,霍去病真的是第一次见,木兰寡言少语,但并不是冷漠的人,他看得出来,这是伤心了。
宝儿愣愣地听着,他忽然听懂了,胖脸涨红,蹦跶起来就要去和霍光搏斗,他没打过架,只是蛮牛似的撞上去,霍去病也不拦阻,还坐着向后挪开一些,看着霍光被撞懵了,很快在霍去病的拱火下开始还手。
侍奉的仆役都很懵,自家主君怎么拱着外人来打仲君啊?
霍去病一边观战,一边拍手叫好,时不时指点宝儿几句,霍光一旦要占上风,他就不轻不重地去踹一脚,有这么个偏心阿兄在旁扯后腿,很快霍光就真的被小胖子按着打了。
那边木兰带着翠兰刚回府,就听阿彩说家里来客人了,正在客堂等候,木兰让阿彩把翠兰带去洗脸,小姑娘刚才哭得很凶,脸上都是泪痕,抹得乱七八糟的。
客堂里似乎有些争吵声响,木兰快步走进去,见到是一个颇为英俊的中年男子,陈二护着陈大正和他争吵,两兄弟都是一副怒气汹汹的样子,反而是中年男子有些势弱。
中年男子陈掌实在是气得要命,他在家病了一场,又不情不愿拖了几日,才在天子派来的亲信看管下来到了振武侯府。天子要他把两个女儿带回家去,他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如今天子亲口断了他的承爵路,送不送女儿其实无所谓了,但丢人是真的。
一进振武侯府说明来意,那女管家就叫人把他两个逆女带来,陈掌好悬没认出来,两人晒得黑了,个头窜了一截,礼仪全无,混似从哪里寻摸出来的一对乡下小子,要是先前在家的这模样,别说送出去做人情,白送也没人要啊!
陈掌气得实在够呛,刚斥骂两句,这两个逆女竟然敢反驳他,甚至小女儿还推搡了他一把,把他推倒在了坐席上。
陈掌眼前一阵发黑,忽见两个女儿都低下头,对进门的少年叫了一声主君,才深吸一口气,整理衣裳,端庄姿态,向她说明来意。
这事木兰还真不知道,自从回到长安后,天子一共召见了她两回,都没提这事。她十分惊讶地看着陈大和陈二,又看了看陈掌,立刻想起自己在卫家听闻的陈家二女之事,眼前这个中年人,就是要把大女儿嫁给老头,小女儿送给恶人为妾的那个陈掌?
陈大和陈二,就是那对倒霉的姐妹?
陈家姐妹明显被陈掌话里透露出的“天子让我来带女儿归家”的意思吓住了,木兰拧起眉头,说道:“陈家主,你带她们回去,是要让她们嫁人吗?”
陈掌差点气吐血,看看这两个黑土妞吧!谁要啊!但面上还是道:“她们已是嫁龄,自然要出嫁的。”
木兰看着低头一言不发,仿佛接受命运的陈家姐妹,犹豫片刻,说道:“我去求见天子,陈家主稍坐,陈大陈二随我上过战场,杀过匈奴,我实在不愿意她们去受磋磨。”
这话说得实在不客气,陈大和陈二原本低着的头都抬起来了,木兰让仆人给陈掌上了茶,然后一挥手,令两个仆役一左一右把陈掌强留在客堂,木兰骑了匹马上了大路,向宫里去了。
按说天子近臣都有主动求见天子的特权,只是木兰从来没有主动求见过罢了,宫里得了通报不敢拦阻,很快上报天子,刘彻正在和几个方士谈天,说得高兴,听闻木兰求见,有些稀奇,也没让方士避开,就令木兰来见。
几名方士都是宽衣大袖,冬日里着单衣也似乎不冷,玉树临风般站在底下,忽听一声宣召,木兰行动如风进了宫室里,几名方士侧目来看,见这少年名将容色平常,丝毫没有刘彻以往那些宠臣的好相貌。
木兰并不认识方士,进了宫室后向君王行礼,起身后向几人很客气地微微点头,方士们没受过重臣这样的礼遇,都有些惊讶。
刘彻是自知方士上不得台面的,他很少会让方士和臣子见面,这会儿轻咳一声,说道:“木兰今日怎么想起进宫来?”
木兰就把事情说了,末了,又跪拜在地上,诚恳地道:“陈家不慈,陈家姐妹随臣已久,臣实在不愿把她们送还。”
刘彻的神情变了,他仍旧含笑地道:“哦?木兰想纳她们为妾?倒也合适。”
木兰愣了一下,摇摇头道:“臣还不想成家,只是不忍她们被送走,臣是当亲随培养她们的……”
刘彻没心思听后面的,只听一句还不想成家,嘴角就上扬起来了,他虽然不觉得平阳公主和这个小少年能有什么好结果,但木兰一直表现出抗拒成婚的态度,他不免更信重喜爱几分,毕竟他也不是随便认姐夫的,汝阴侯就一直没入过他的眼。
外头的男人随便怎么样,姐姐的男人专情的最好。
刘彻心情大好,随意就答应下来,等木兰走后,他还问方士道:“花将军面相如何?”
方士谁看不出来刘彻对这个臣子的满意,都纷纷说是极好的贵相,也就有个年老些的方士微微迟疑,那位少年君侯,按颅骨面相来讲,男相大凶,女相大贵,他该是个女子身才能大富大贵,为男者穷困潦倒,不能身居高位啊。
老方士揉了揉眼睛,可能是最近老花眼了。
皇宫一来一回, 不到一个时辰。
时间几乎全花在路途上,天子和方士谈兴正足,无意留木兰下来, 加上陈掌和陈家姐妹在他眼里完全是无关紧要的人, 当初不过是看在霍去病的颜面上才敲打了陈掌一次,他应允得实在很痛快。
有了天子口谕,木兰回到家里也很痛快地把陈掌放了, 阿彩一直带着人把陈掌送出大门才回来, 回头来看陈家姐妹的眼神,简直亮得带光了, 但木兰在正堂坐着,一时也没法多问, 阿彩心里万分好奇,时不时地就把视线投向陈大和陈二。
女子之身,去战场转了大半年回来, 听说还亲手杀过匈奴人哎!
木兰坐着,看陈大和陈二都一脸紧张,抓了抓骑马时散乱下来的发髻,问道:“你们……有自己的名字吧?”
陈二低声应道:“将军,我叫燕儿, 阿姐叫蝶娘。”
木兰点点头, 但她叫惯陈大陈二,叫别的也不大习惯, 只是道:“天子已经同意让你们留在我身边, 其实我也不知该如何安置你们, 我想问问你们是怎么想的?”
陈大和陈二对视了一眼,开口是一贯少言的陈大, 她道:“将军大恩,我们无从报答,只愿长留将军身侧,好好侍奉将军。”
木兰有些惊奇地看了看陈大,她又看向陈二,“你也是这么想的?”
陈二脸上明显有个犹豫的表情,但陈大捏了一把她的手,她终于咬牙点点头,“我姐妹二人愿意长留将军身边。”
木兰叹了口气,“做我的亲随,会很辛苦,战场上也很难顾及你们。”
“我们不怕……啊?”陈大话才接过来,就感觉不对,一脸懵地看向木兰。
陈二也眨了眨眼睛,“将军是要我们做亲随,不是……啊?”
两姐妹都是一脸的“啊?”,木兰看她们惊讶疑惑的样子,也忍不住啊了一声,心中奇怪二人为何如此迟疑,不是自己说要留在我身边的吗?
整个屋子里最聪明的要数阿彩这个人精了,她刚要开口,就听陈大抬高声音道:“我们愿意做亲随,我们愿意做亲随!”
陈二也反应过来,她直接跪拜下来了,连声答应。
虽然沟通过程磕磕绊绊,但结果木兰还是很满意的,她也没想到会有两个女孩子随她一起上了趟战场回来,这令她心中欣慰又怜惜,和她从小干活的人不同,陈大陈二都是柔弱贵女,她还记得陈二说自己要建功立业时的神情,她实在很希望她们真的能做到。
她如今有了一些功绩打底,心态是很平稳的:哪怕日后必须放弃高官厚禄,回乡做个富户,至少她也有过一场风起云涌的过往。
现在,她也希望陈大陈二也能经历这些,建功立业,这是非常美好的事情。
从早起一直到现在,木兰的心情才算是好了起来,翠兰已经洗过脸,换了身衣服了,木兰让人把翠兰带来,给翠兰介绍了陈大和陈二,果不其然,这个情绪一直不大好的小姑娘立刻很惊奇地看着这对姐妹。
木兰甚至还想去把王小娘叫来,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太刻意了,等这事传开来,王小娘也会知道的。
陈掌走后其实也没过多久,这事就在府里传开了,除了把花家父母都吓了一大跳之外,知道的人大多都是惊奇大于嫌恶,两个女郎,逃婚出来,女扮男装跟着将军上了战场,不止是在外奔波了大半年,据闻两人都亲手杀过匈奴人,这实在都可以写进流传在街头巷尾的传奇故事里了!
这年头,主家的态度也是很重要的,得知木兰不仅没有顺势将两人收为侍妾,结束这场荒唐,甚至还表现出了看重的态度,不止说了往后还带她们去战场,还让这两姐妹平日里随侍在女公子身边,府里的人传起话来难免也要避开些阴暗揣测,更何况富贵人家,婢子的数目是要远大于仆从的。
陈大陈二在一段时间内,都成了府里的出名人物,不管走到哪,都有婢子悄悄聚起来谈论她们是否真的那么英勇。
冬日的末尾也在这段小小的传奇里悄悄过去了。
这期间,霍去病带着霍光上门了两次,第一次是道歉,翠兰被木兰哄得很开心了,一点都没为难霍光,她心里那点好感早就哭没了。第二次是霍去病来找木兰说话,顺带把霍光带来,本以为小孩子之间没有隔夜仇,但谁也没想到这仇隔了夜,翠兰理都没理霍光,和陈大陈二在玩游戏。
早春微寒时节,振武侯府里的花也开了,大多开在庭园里,也有走廊路旁开的野花,太过名贵娇嫩的花早就在陈家搬走后无人照料而枯萎了,能打理出来的都是常见的花朵,但木兰并不懂观赏,她还记得答应了翠兰要给她编个花环,但那天回府之后发现冰天雪地里并没有花开的事情。
宝儿得了木兰的吩咐,疯跑了一通去庭园里摘了一大堆花来,因为摘得不那么小心,很多都没法编进花环里,木兰一边挑选合适的枝条,一边对宝儿道:“最近怎么不去找阿光玩了?”
这会儿翠兰不在,宝儿也就说了实话,“他不好玩了。”
木兰没大听懂,她把一支漂亮的紫色花朵别进树枝编起的圈圈里,才随口道:“怎么不好玩了?”
宝儿张望了一下,见翠兰确实不在附近,才小声地对木兰说:“阿丛姐姐来求我们,说家里要卖了显儿,阿光去求霍哥哥,哭得都哑了好久,霍哥哥就给他买了显儿,不光是显儿,还有好多……现在他们天天一起玩,和我就不好玩了。”
木兰差不多听明白了,宝儿说的是阿光和那个漂亮小姑娘现在天天在一起玩了,他去就不好玩了,所以他也就不想去了。
木兰手里编着花环,淡淡地说:“你不是很喜欢人家吗?”
宝儿缩缩脖子,小声地道:“我知错了……要是有人还来欺负阿姐的话,我一定会保护阿姐的!”
木兰其实早就消气了,那天宝儿从霍家回来,连一贯疼他的阿娘都气得没让他吃晚食,直着脖子骂了好久,都说男丁顶门立户,要男丁是干什么的?男丁守门户,得保护家小啊!姐姐受气他不撑腰,还替别的小姑娘说话,这是皮在痒了!
也就是后来翠兰不计较了,很大方地原谅了宝儿,女孩子的委屈和大人是不同的,她那天生气,主要是生霍光的气,现在她对臭小子已经不感兴趣了,整天拉着陈大陈二姐姐长姐姐短的,想听她们在战场上的威风事。
木兰和翠兰性子是差不多的,不在意的事就不往心里去,对于宝儿比较在意的,霍去病给霍光买了显儿,她也不会生气,她又不准备把翠兰嫁给霍光,那就是无关紧要的事。
花环编了有一会儿,木兰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怪不得翠兰要生气,编一只花环也是很费力气的活计,她手笨,宝儿更是碍手碍脚,两人花了好一会儿才编起了一只满满当当的花环,准备给翠兰一个惊喜。
就在阿彩去叫翠兰来院子的时候,外头忽然有人来报,说是霍郎君上门。
木兰只得把花环托付给宝儿,让他去哄翠兰开心,她原本是去迎接霍去病的,刚到门口,还没说上话,霍去病风风火火把她往外拉,“走啊,我们看斗鸡去!”
长安人好蹴鞠,好斗鸡,这是两项谁也压不下谁的娱乐活动,霍去病不养斗鸡,但挺喜欢看人斗鸡。尤其初春时节,踏青人多,多着多着就会开始组织活动,地上画个大圈就是个场子了。有些少年子弟,本是被拉去踏青相亲的,没到地方就挤进斗鸡场或者蹴鞠场里去了。
木兰不喜欢出门,觉得斗鸡没什么好看,但人都被拉出大门了,她是一贯和气的人,只好说道:“霍郎稍等,我带件外衫。”
二三月的天气还是有些冷的,在府里穿的衣裳不抗风吹,霍去病却是个不怕冷的,他身上竟然都穿单衣了,明显是新制的华服,染料是很鲜艳的红色,阿彩匆匆跑进内室,给木兰拿了一件厚实的外袍,她跑来的时候,木兰都被拖上马了!
接了外衣,系在马鞍边上,木兰握紧缰绳,这才缓过一口气来,问霍去病道:“怎么想起找我去看斗鸡?”
木兰不大出门,两人都有小半个月没见了。
霍去病摇摇头,说道:“找你避避,开春了嘛,总有人来找老夫人,想给我说亲事,陛下都知道了!还笑话我没摸过女人的手。”
他这么愤愤地说着,木兰一边整理衣裳,一边叹了口气,总觉得自己对不住霍去病。
一个连女人手都没摸过的小郎,已经拉她拽她拖她好多回了。
春日里踏青时节,骑马出行的人不少,乘坐马车出城游玩的贵人也很多,一路都很热闹。木兰有过一次在长安丢失的经历,所以很少出门,出门也大多是奉召入宫,还没有过像这样和友人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她的注意力难免被街道上的繁华吸引,时不时扭头去看路旁的各色摊子。
帝都风光,实在明媚。
这对霍去病来说是看厌的风景,但他还是放慢了速度,任由木兰像个呆头鹅一样东张西望,看着那双黑亮中透着好奇的眸子,他忽然觉得自己看腻的长安,也别有一番风味了。
怪了,他怎么觉得木兰比起那些羞答答头都抬不起来的长安贵女,要合意得多呢?
霍去病忽然警觉,这段时间确实经常入宫伴驾,天子误我!
第68章
时下男风是非常盛行的, 但其实大多数有这癖好的反而不会大张旗鼓,那些宣称自己喜好男色的权贵有九成都是凑个热闹,养一二美貌少年, 方便出入一些女眷无法进入的场所, 实际上还是把少年当成姬妾用。
等少年喉结变宽,身量长成,看着不再雌雄莫辨了, 就不会再占用陪床的身份。
霍去病和刘彻待久了, 自然知道男风是什么,刘彻不爱少年, 偏爱英俊挺拔的青年男子,他可以品尝女人的柔美, 也能欣赏男子的英武,这两者是分得很开的。
霍去病一直对女人没什么兴趣,但他不觉得自己喜欢男色, 只是他在意的事情远比女人更令他兴奋,他喜爱血雨纷飞的战场,喜欢亲手取得战果的喜悦,无论是打仗还是蹴鞠,他天生渴望胜利的滋味, 除了胜利之外, 其他的享受很难令他动容。
木兰……霍去病一直觉得,他这个兄弟实在是天生的将军, 他是乡下小民出身, 注定了没有宽阔的眼界, 但初战随舅舅下了龙城,第二次上战场就和舅舅一起围歼了罗姑比的精锐之师, 天子交给他多少兵力,都能运转自如。大约因他心里时常生出比较的念头,所以总不自觉地在人群里看他。
看着看着,也许是最近被长辈说多了,他今日脑子里就忽然生出了那个只该用在男女相看时的词:合意。
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初看平平,越看越顺眼。寡言的性子,体贴的心肠,同木兰在一起时总是很快活,少年人一时还想不起除了快活之外的事情,便觉格外心动。
木兰刚下马去买了一壶米浆,回头就看见霍去病骑在马上眼神不明地看着她,稍稍犹豫,她把装着米浆的壶朝马上的人举了举,像在问他喝不喝。
霍去病下意识地把壶接过去了,咕嘟嘟喝了一大半,没喝出滋味来,只觉得口中有些米浆清香,他把剩下的壶递还给了木兰。
本来想尝尝米浆味道的木兰只好把壶收了起来,她只是想问霍去病要不要喝,要喝她可以给他匀点儿,她都看到霍去病马侧有两个自备的水囊了,这壶是连带米浆买的,她自己什么都没带,这下……她也不好下嘴了。
收好壶,木兰翻身上马,问道:“到处都有斗鸡的,霍郎想把我带哪儿去?”
和蹴鞠要好大一块儿场地不同,斗鸡要围起来的场子小得多,小的场子四五个人带两只鸡就能斗,大的可以围好几十人,甚至还有浮浪子弟在专门的酒楼食肆包场斗鸡,那就百十人打不住了。
霍去病从前没注意木兰对自己的称呼,他的名字其实不算正经大名,毕竟还没及冠的人,家里混叫几声罢了,他和木兰有着相似的处境,少年未及冠,先名满天下,所以名字一时不好改动,同辈的人不好叫他这家里的小名,大多也是叫声霍郎。
可妻子对丈夫,也是可以以姓在前,叫声阿郎的。
霍去病正胡乱想着,还没应答木兰的话,忽然背后有人高声叫道:“好久没见霍郎了,霍郎哪儿去?”
心头一点点的浮浪立刻被冲散了,霍去病拧着眉头看过去,脸上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平平地道:“许久不见公子。”
来人是个一身锦绣丝绸春衫的青年男子,身后带两个随从,他脸上笑容可掬,看起来很是和煦,先是抱怨霍去病许久不来找他玩,仿佛关系很好,又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木兰,见霍去病没有主动介绍的意思,也不着恼,笑着道:“这位小郎英姿不凡,又和霍郎这样亲近,应该就是振武侯了吧?素闻君名,不曾前往拜访,失礼失礼。”
木兰见他拱手,也跟着要拱手,被霍去病拉了一把,“今日有事忙,公子自便。”
青年男子顿时露出个不好意思的表情,只道:“下次我备些薄礼,登门拜访。”
等两人走远了,青年男子和煦的神情消失,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呸道:“奴子与贱民,也配嚣张!”
马行一会儿,很快就到了河岸边上,杨柳青嫩,河水清澈,河岸边的两侧平地一向是百姓踏青游玩之所,两侧有热闹的摊子,中央分割出很多场子,最热络的就是斗鸡和蹴鞠,也有摆摊下棋的,但不多,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射柳投壶等活动。
但比起这些,更多的是一对对相看的男女,周礼说仲春之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就是说在这春日烂漫的气氛下,男女相会是顺应天时的,就连私会偷情都是不禁止的,更何况未婚男女谈情说爱。
木兰把马拴在一处柳树下,边上有专门的人看着马,这是官府的差役专人,帮看马,有时候也帮看小孩儿,官府每日有专门的补贴,有的贵人还会随手打赏些,不少差役都抢着来做的。木兰栓了马,并不知道这约定俗成的规矩,霍去病也把马栓在那棵柳树下,让两匹马一块儿吃草,然后赏了一把钱。
那差役顿时笑开了花,连忙恭维道:“两位贵人里边去……要是玩得累了,那河岸南边第一家是客店,两层楼的就是,那家打扫得勤,地方干净,床铺一日一换的,还有热水供应。”
后头的话说得含糊,木兰走得快都没听全,霍去病原先也不懂这个,他一贯春日来踏青都是为着蹴鞠和斗鸡,有时一个人来看斗鸡,有时带着一大帮少年子弟呼呼喝喝来圈地蹴鞠,哪里会得这一句嘱咐呢?
但今日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鬼,他鬼使神差听明白了差役的暗话,少年人携手同游,要是情热时无处可去,那客店胜在地方干净,还提供热水。
木兰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随意地问道:“刚才市集上那人是谁?你的朋友?”
霍去病几乎没想起来什么市集,什么朋友,他用手给自己扇了扇风,才冷静了些许,想了起来,皱眉道:“那是修成子,他是陛下的外甥,我一贯不同他们玩,他要来找你,你也不用理睬。”
木兰惊讶极了,刚才那个满脸笑容的男子,竟然是长安闻名的恶少修成子仲吗?
霍去病实在不愿意提这么个人,但怕木兰受骗,真与修成子做了朋友,还是说道:“故太后素爱他,纵得他在长安强掠男女,只得了一顿斥责,后来他就去出城为恶,陛下不怎么管他,也常听他强买良家子,纵容家奴行凶之类的事。”
木兰听得也皱起了眉头,她知道陛下是个好人,但好人也有私心,这她是知道的,修成子是陛下的亲眷,这里头自然少了些公正。
霍去病见木兰皱眉头,语气又缓了缓,说道:“不过也不用多在意他,太后故去之后,陛下不再召他入宫,他要是还有些脑子,就不会来招惹你。”
之后两人都没再提修成子的事,实在影响心情,霍去病带着木兰去了一处斗鸡场,这里是正经用栅栏围起来的场子,不是画地一圈的野场,给她介绍今日有两只极厉害,有名号的斗鸡要厮杀。
斗鸡也是有名号的,厉害的常胜斗鸡往往价值极高,还会被转手卖给贵人,这种斗鸡很英勇,斗起来也很好看,有的斗鸡甚至会在胜利之后跳舞,只是听着霍去病的讲解,木兰都好奇起来了。
今日这一场要斗的两只厉害斗鸡,一只是罕见的通体雪白,被称为白将军,一只是常见的红羽大鸡,因头上有块秃记,名号是秃鹰。
霍去病只看斗鸡,他一般不下注,也没有特别喜欢的斗鸡,他就是喜欢看两只鸡相斗,但木兰等到两只鸡上场,立刻就看中了那只威风凛凛的秃鹰。
两只鸡是被人抱着上场的,双双一落地,两只鸡甚至还立刻拉开了距离,如同两个人在彼此观察破绽。
不多时,白将军率先发起进攻,秃鹰沉着以对,先是展翅扑腾开白将军的凶狠进攻,随后回头狠狠一啄,白将军立刻反击,两只斗鸡凶狠地斗在一处,开始互啄对方的羽毛,一时间白羽和红羽纷飞,很快也见了血。
木兰站着看累了,又蹲下去看,只觉两只鸡都是搏斗好手,白将军凶狠,秃鹰技巧更足,越是这样的斗鸡,斗的时间越长,霍去病都忘却了脑子里那点乱七八糟的事,紧紧盯着两只斗鸡,时不时叫几声好,人群里也热闹得很,不乏有穿着绸衣的贵人。
白将军被啄成了秃屁股将军,秃鹰也伤了翅膀,两只鸡斗到最后,白将军还是落败了,被养鸡人抱下去治伤,秃鹰骄傲地站在场上展示自己,还喔喔地叫了起来,带得气氛更加热烈,许多原本没下注的人都开始打赏了。
木兰也兴奋地打赏了一把钱,从地上站起身,才发现自己看斗鸡看得头上都冒汗了,她这会儿身上就一只水壶,早忘记之前的事,下意识地拔掉塞子咕嘟喝了一大口,米浆的清香顿时在口中满溢开来。
她回头去找霍去病,这会儿斗鸡场散去不少人,她很快找到了坐在地上的红衣小郎,奇怪地道:“你站累了?”
霍去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壶,觉得头晕眼花,两腿都是软的,闷声应了一下。
木兰到处看看,说道:“那正好去吃些小食,我们也好找地方歇一歇。”
她指着河岸边上那家二层小楼的客店。
从地上爬到一半的霍去病腿又是一软,血往脸上涌,差役的话在脑子里反复回荡,这下是直接坐下,站都站不起来了。
第69章
春日正是男女相会的好时节, 司马迁在家养了几个月的伤,伤势才好不久,整日郁郁寡欢, 父亲司马谈怕他在家没憋好屁, 想着让他分分心,就找人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
那家小娘姓柳,刚刚及笄的年岁, 司马迁本意是想找个年岁长些的姑娘, 他婚后还准备出去游学,采集各地历史典故, 实在不能带个娇滴滴不能吃苦的小姑娘,在这个前提下, 他连寡妇都可以接受。
但司马谈不能接受,他托了最好的友人,按着自家儿子的性子来挑人, 最后挑到柳小娘身上了。柳小娘是个爽利的性子,即便年纪比司马迁预期的小一些,但丝毫不娇气,她识字,会画画, 还会骑马, 模样也漂亮,和司马迁出来相看了两天, 互相都非常合意。
司马迁身量虽然不算高, 但文质彬彬, 相貌俊朗,才学也很好, 柳小娘越看越满意,她本就是外向热情的性子,到第三天相看,就提议两人单独出去相会,不要和那些亲戚媒人坐一堆了,司马迁几乎招架不住,但心里是极欢喜的。
他换了一身最体面的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牵了一匹家里的老马,他自己走在路上牵着缰绳,让柳小娘坐在马上,牵着马,马上是心上人,春风拂面,即便是走了一个早上的路,他都不觉得累。
两人都喜好诗文绘画,对那些斗鸡场,蹴鞠场没什么兴趣,主要就是在交谈,越谈越觉得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