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前一句是对霍去病说的,他看向木兰,这才温和地道:“战后疲惫,难免的事,入座吧。”
木兰这才发现帐中为她空置了一席,仍是上座,战后的坐席次序稍微变了变,立功的将领坐席也不同了起来,就如李敢,他先前是站在李广身后的,像是个李广的附属品,但有了昨日夺旗的功勋,他今日端坐在了诸将下首,已经是个有坐席的人了。
木兰在席子上坐下,就听霍去病小声地道:“现在正商议攻打右贤王封地,大家都觉得我们先前的法子好,准备大面积进行清缴。”
他面上显出得意之色,又道:“如今是怎么打都行的了,有舅舅压阵,他会携带大量辎重在后面为我们补给,现在讨论撒出去多少兵力合适。”
木兰一边听一边点头,卫青只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也没有管,其实两个人咬耳朵的动静虽然不大,但军机帐也不大啊,连坐在靠门口位置的李敢都能听得清楚。
李广此时忽然开口道:“这次,留不留俘虏?”
众人都是一静,知道这话的分量很重,留俘虏,那要花费许多人力物力将俘虏转运回汉境,不留俘虏,那意味着一场全面屠杀,像公孙贺公孙敖这些人,甚至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听见李广这么郑重的询问,脸上带出些茫然。
卫青沉吟片刻,说道:“成年男丁全部斩杀,其余可俘,遣送朔方劳役。”
不少人松了口气,木兰忽然问道:“如何判别男丁成年与否?”
卫青闭合了一下眼眸,看向军机帐外一匹悠闲吃草的战马,低声说道:“高不过马背者,留其命。”
匈奴人吃牛羊肉长大,个头要比汉军普遍偏高一些,高不过马背的基本都是十二三岁以下的孩童和小少年,卫青已经足够宽容。
十三万汉军在围歼了匈奴精锐五万人之后,战损不过万,因为止血带,战后的伤兵也少死了许多人,大军在原地休整两日,不再隐藏行迹,浩浩荡荡一路深入敌境。
攻守易形这话不是说说而已,现在可不是木兰和霍去病孤军深入,唯恐遇到匈奴主力的时候了,而是大军开进,四处寻找匈奴主力军队,这是一场碾压局。
木兰仍为先锋,但这次是有三路先锋的,木兰和霍去病两军联合四万人为一路先锋军,李广与公孙敖公孙贺为一路先锋,赵信带两位将军为一路先锋,卫青与剩余兵马在后方押送大量辎重。
三路先锋间隔不过百余里,向着同一方向扫荡,遇到零散的匈奴骑兵直接剿灭,遇到匈奴部落直接推平,没过多久,新右贤王就得到了消息,他组织兵员八万,不顾部落阻拦,强征走许多依附王庭的部落青壮,将军队聚拢在王庭备战,至于那些部落失去了青壮要如何抵抗汉军,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王庭不可失!
大军推至王庭附近的时候,不得已停了下来,两名匈奴小王携部落老幼妇孺来降,一名小王称自己知道右贤王的军队布局,另外一名小王哭着上交了王庭防卫图,他们实在是没法子了,右贤王带走了他们的所属军队,整个部落连一支千人骑兵都没有,他们总不能等死啊!
木兰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让赵破奴去询问了一番,赵破奴回来,脸色奇妙地道:“这两名匈奴小王……是右贤王的原配妻弟,右贤王如今正宠新人,他们去了王庭避难,被驱赶离开了。”
木兰目瞪口呆。
第61章
匈奴婚姻制度和他们的军制一样混乱, 简单来说,右贤王可以拥有多个妻子,这些妻子没有名义上的大小, 只有家族势力高低排位。
被驱赶的两名小王是同一个家族的兄弟, 他们的姐姐原先是右贤王势力最大的妻子,但后来汉朝打败了左谷蠡王伊稚斜,原先跟着伊稚斜的势力就此洗牌, 这位王妃的家族势力潦倒, 便被人后来居上。
但不管怎么说,在汉军大举屠杀来临之时, 把来避难的妻弟连带部落妇孺全部赶走,也是木兰无法理解的。
两名小王战战兢兢地看着木兰的脸色, 他们自然知道投降有极大的风险,最坏可能直接被杀充人头,但现在除了王庭, 哪还有安全的地方?与其四处逃窜最后还是被汉军追上来杀掉,倒不如孤注一掷,也许还能保全家族。
木兰看这两支部落差不多三千多人,青壮极少,几乎都是老弱妇孺, 思索片刻, 说道:“你们阵前来降,也是大功一场, 我把你们送往后方卫将军处, 有别于其他俘虏, 暂不将你们分开,日后也要安置, 不过两位王爵需要留下,待我们大破王庭,再为两位叙功。”
两名匈奴小王都松了一口气,这可比他们设想的好太多了。
至于背叛右贤王嘛,在右贤王将他们赶出来自生自灭的时候,就已经没这个说法了,他们恨不得亲手砍下右贤王的头颅。
木兰并不全信这两人,自古以来都有死间之事,假如右贤王够狠,这两名小王也够忠诚,拿家族三千多条性命来达成死间,给他们错误的布防图,这场碾压级的战争也许会遭受重大的损失。
霍去病很快也得知此事,他让这两名匈奴小王留一送一,把年纪较大的那个送至后方卫青处。
斥候几方传讯,最后卫青派遣李广和两位公孙将军的先锋联军进攻王庭布防图中比较中规中矩的一处,木兰和霍去病在附近接应,如果李广联军进攻顺利,那他们就突进薄弱处,其他兵马会很快赶至,倘若布防图有假,两路联军一起突围杀出,再联合大部分直接进攻。
胜局是早定的,一切计谋都是为了更好地保存实力,减少自身伤亡。
李广在两日后的一个清晨杀入王庭,甚至没有过多的纠缠,那些被草草征集来的青壮骑兵根本没有形成有效的抵抗,就被李广冲杀了进去,在附近等待消息的木兰和霍去病一个时辰派了三波斥候打听情况,最后一波斥候来报时,说李广将军带人把防线杀穿了。
霍去病把叼在嘴里的草根呸出去,一把拎起还在发愣的木兰,大笑道:“走!到咱们了!”
四万联军不带辎重一身轻,向着王庭薄弱处冲杀进去,这场战事实在好打,被征召来的青壮骑兵大多是部落战士,而非右贤王的直属军队,本就因为被强征来满腹怨气,再有传闻说汉军四处屠杀,军心不稳,而且毫无征兆就遇到了李广这样的强力先锋,王庭附近喊杀声起,随后大军压境,战局立刻呈现一面倒的趋势。
霍去病起初杀得起劲,杀着杀着就发现没什么意思了,许多匈奴人都丢下兵刃跪倒在地,还在抵抗的骑兵大多都被围攻,没有什么一呼百应的猛将,也没有半点逆转的势头,当战争变成屠杀,对渴战的将军来说就毫无挑战性。
陈大谨慎地从亲兵圈子里探出头,她准备在今天的战事里杀一个人,倒不是无法忍受军中的区别对待,而是不想再这么下去了,这里是战场,她回回躲在将军身后像什么样子?难道还将自己当成长安贵女,当成一件父亲送出去的礼物吗?她不杀人,谈何脱离这层身份,她不杀人,怎么保护妹妹?
第一发箭矢落空,第二发箭矢落空,第三发同样落空……
陈大揉了揉颤抖的手,箭囊里只剩下两支箭了,她却一个人都没有射死,看了一眼妹妹欲言又止的脸色,和附近亲兵嘲笑的面容,陈大忽然怒吼一声,冲向一个四处砍杀的匈奴骑兵,她这声怒吼来得尖利,不少人都下意识地看去,然后就看见陈大灵活地冲向一个匈奴壮士,她手里甚至没拿兵刃!
木兰已经张弓搭箭,准备射死那名匈奴壮士,救下陈大了,忽然见陈大在奔袭过程中拔出一支羽箭,在两匹战马接近之时,在那名匈奴壮士狞笑一声准备砍下陈大的头颅时,陈大尖叫一声,双手握紧羽箭,狠狠向下一插。
匈奴壮士捂住下身,痛嚎一声倒下马去。
陈大也跳下马,这时才拔出刀来,对准匈奴壮士的脖颈连砍几刀,然后又气喘吁吁地去砍这人的脑袋,一下两下,十几下,几十下,她似乎什么杀人手段都没有,就是生砍,砍到后来刀都卷了刃,浑身沾满血。
木兰松开了弓箭,不远处的霍去病勒住缰绳,对木兰戏谑道:“这是你家厨子?刀功不错啊。”
把人都快剁成肉馅了啊。
木兰摇摇头,让陈二去把陈大拉过来,陈大显然很害怕,一边砍人一边自己都哭了起来,木兰虽然不大能理解,但也知道这情况需要冷静冷静。
没有停留太久,木兰收束兵力,继续向着王庭内部杀去,路上遭遇的抵抗很小,而且杀着杀着,李广那边也杀穿防线和他们会合了,斥候来报,说卫将军在另一侧包围……嗯,木兰知道,卫将军是很喜欢绕后包围的。
不过卫将军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大概是没想到王庭号称八万骑兵,败得这么快,一个早上都没结束,大军已经杀进了王庭。
王庭也是大帐模样,杀进去的时候里面有不少衣着华贵的匈奴贵族惊慌投降,木兰刚准备松一口气,就听李广判断道:“右贤王不在这里,我们来时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右贤王应该是有一支精锐亲兵的。”
有个美丽的妇人哭着用匈奴语说了一大串什么,赵破奴立刻禀报道:“将军,这是右贤王的女人,她说右贤王听到战局不利,带着人跑了……他把所有女人都抛弃了,唯独还带着一个新宠。”
木兰连忙道:“问她右贤王带了多少人跑的,往哪个方向去的。”
那妇人却不知道方向,最多知道右贤王带了一支千人精锐离开,她那时苦苦哀求右贤王带上她,被踹开了,现在胸口还疼得厉害。
眼见那妇人一边说,一边扯开衣襟,似乎想让将军帮她看看伤处的模样,赵破奴老脸一红,连忙严厉喝止。
好在众人都没大注意这事,木兰心事重重地和李广一起离开大帐,抬眼看去,天似穹庐,地有八方,谁知道这右贤王往哪边跑了?
木兰望了一圈,很是郁闷地道:“大军为他在前方抵抗,他怎么能轻易地抛弃这么多人?”
李广摇头,这就是年轻小子的想法了,右贤王本质上来说并不是主将,而是一位“王”,在王看来,生杀予夺都是应该的,一切都是为他而存在的,那么为了自己的性命,抛弃这些人也没什么可说的。
战事打到这样的地步,倘若真叫右贤王跑了,那就太难看了,从功勋来看,即便他们杀了再多的匈奴人,那也只是竹简上的数字,可放跑了一个右贤王,就意味着这场战事是不圆满的,甚至是失败的。
木兰叹了口气,说道:“老将军,我准备留些人在这里等卫将军,剩下的人组成百人小队撒出去,寻找右贤王踪迹……”
她正说着,就听李敢冷不丁地问道:“霍将军听说右贤王跑了,就带着人去追了,我们已经少了一万人。”
李广都听愣了,“他不是顺着一个方向追的吧?”
李敢却点了点头,指着北方一条细长的河流道:“霍将军是顺着水源追的,大军没有分散,直接去的。”
木兰和李广面面相觑,但谁也不知道霍去病的判别方式,木兰还是决定撒兵力出去寻找,然而没等她把事情料理停当,霍去病就遣人来报,已经发现右贤王踪迹,正在追击,斥候复述了霍去病的话,说右贤王跑不了,让众人都安心。
……能因为这话安心就怪了啊!
木兰点了一万兵马准备顺着霍去病的方向去寻他,才走到半路上,前方就是折返回来的霍去病大军了,霍去病的马上按着一个扑腾的中年人,大约就是右贤王本人了。
霍去病的亲兵马后则是拴着一串的匈奴贵族,唯独副将高不识的马前坐着个极漂亮的匈奴女人,即便是被俘的状态也不显得狼狈,面泛桃花,一双如水明眸紧紧盯着前方的霍去病。
木兰急忙打马上前,远远地高声问道:“抓到了?”
霍去病大笑,揪下右贤王的帽子挥舞几下,也高声回应道:“抓到了!”
右贤王眼见对面大军赶来,本就青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最后两眼一闭,任由霍去病抓着他仿佛展示猎物,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最重要的右贤王抓住了, 也意味着战事要进入尾声了。
本就是一路屠杀过来的,如今不过是进一步收割,这自然不归木兰李广这两路先锋干, 大家一起出来的, 已教你们得了大头,别人没捞到什么功劳,后续再去争抢, 难免不大好看。
木兰和霍去病轮流去做了右贤王的王座, 其实也没啥好坐,就是垫了很柔软毛皮的席位, 坐起来很舒服罢了,李广对此不屑一顾, 然而一个没注意,李敢就坐了上去,一脸新奇地惊叫道:“好软的皮毛!”
李广心头一动, 真的很软吗?
他面上还是虎着脸把李敢撵走了,等到大帐里没人了,李广左顾右盼,然后端着一张脸坐进去了,右贤王实在是个会享受的, 他还有个大靠背, 想来坐的时候也不是正经安坐。
李广批判了一番,最后自己观察了一下这匈奴王座的形制, 他老了, 不需要太讲规矩, 家里正需要这么个舒适座位。
在右贤王沦为俘虏之后,昔日的王庭贵族有一个算一个, 他们的原本的爵位只能成为汉将的功勋,他们也失去了姓名,就像千千万万个被他们掳掠来的汉奴。
在木兰看来,关在笼子里其实是一种保护,笼子里的匈奴贵族女子不会很轻易地被拖进哪个帐子里,笼子脏臭,一般人都会绕着走,哪怕里面关了女人,这是她的亲身经历。
所以她让人尽量把女俘都关在笼子里,除了右贤王和十几个小王能够享受笼装之外,因为笼子数目不够,大部分的匈奴贵族都受到了绳捆双手双脚,系在马后的汉奴待遇。
将俘虏装笼还不到半天,霍去病忽然找到木兰,有些嬉皮笑脸地道:“我来向花将军讨个人。”
木兰恍然,“女俘?”
大部分的俘虏都被李广接管过去了,他说年轻小子不知事,容易把重要俘虏折腾死,但女俘一般没那么重要,他就给留下了,霍去病才不要俘虏,全都在木兰那儿看管着。
霍去病摆摆手,“我那儿有个降将叫高不识,先前我们抓右贤王的时候,他就说看中了右贤王带着的女人,想领回家去,我那会儿已经答应给他了,结果回来忙乱,忘在脑后了,他刚才来找我讨……”
他一说一大串,仿佛很怕被人误会自己来讨女俘享受。
木兰犹豫了,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匈奴的女俘到了汉境也不会有多好的待遇,大多是官卖掉,这些女俘也不可能去大户家中做杂工之类,人家也不用异族婢子,基本上都会因为价贱被普通农人买回去干活生孩子,也不会得到什么妻妾的地位。
这样说来,倘若有地位颇高的将领愿意带回家去,反而是她们最好的结局了。
木兰再三犹豫,还是说道:“那高不识家中有妻子了吗?他带回女俘,他的妻子又怎么想呢?”
霍去病顿了顿,说道:“倒没问他这个。”
他却是想起了陈掌那个早已死去的夫人,他幼年时也是见过那位夫人的,那是一位贤淑而美丽的妇人,陈掌与卫少儿在前头笑闹,那位夫人低下头,去领他吃了一碗甜羹。
后来长大了一些,他便不再敢上陈家的门,也不敢去看望那位夫人了,天子曾笑称他小孩儿脾气,说世上妇人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等他大些了,就知道左拥右抱的妙处。
他已十六岁了,却还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妙。
木兰还是带霍去病去领了女俘,因为霍去病说他已经答应了高不识,总不好叫他白来一趟,伤了在下属眼中的面子,但木兰还是对霍去病道:“人是你送的,他家里也看顾些,别叫欺了原配妻儿。”
女俘听不懂汉话,只见那年少威风的将军来找自己,仿佛要带自己回去,一双美目流光溢彩,嘴角弯弯很是好看,木兰看了她一眼,微微摇头,这样漂亮的女子,右贤王逃跑都要带上她,想必到了高不识家里也不会受什么委屈,是真的要担心高不识的妻儿老小了。
霍去病嗯嗯应了一声,他这会儿心情其实不是很好,翻身上了马,拉拽了一下女俘的捆绳,在木兰目瞪口呆之中,竟是他骑在马上把女俘往外拽,漂亮的像要出水的女人茫然地被拽着跑,摇摇摆摆就要摔个大马趴。
木兰追在后头扶了一把,最后还是找了匹马让那女俘骑了,好在高不识的营帐也没多远,霍去病把捆绳送到高不识手里,还多问了一句,“你家里有妻子吗?”
高不识茫然地摇摇头,他投降之后,在匈奴的妻子就改嫁了一名王爵,在大汉的这些年,他都是光棍汉,他看得上的汉家女几乎没人愿意嫁给他这么个降将。
霍去病像是松了口气,把女俘推进高不识的帐子里,“很好,她以后就是你的妻子了。”
高不识看着霍去病离去的背影,砸了一下嘴,有没有可能他要女俘只是讨个妾,而不是想娶老婆呢?
不过,看着女俘惊慌失措却仍然漂亮的脸蛋,高不识还是决定将错就错了,他又不亏。
此后木兰就没再开口子,高不识毕竟是个匈奴人,他要女俘是要带回家去的,旁人来要女俘,基本上都只是战场清苦,想讨个女人回去暖床,木兰看着就烦,索性一个都不给了,等回去和朔方郡移交,也就眼不见心不烦。
又过几日,卫青在王庭大帐开了个庆功会,将这次战役的立功将领做了总结,并通报全军,大家几乎都没什么异议,被卫青带着出战一般都是很轻松的。
繁杂的事务有卫青处理,战时听指挥就能取到成绩,即便本身能力平庸,在胜局定下之后,卫青也会酌情找些功劳让人去分薄一些,连这次最大的挂件赵信,卫青也给了他个运粮有功的名头,因为这是卫青从自己的功劳里分出来的,所以也没人提出异议来。
不让跟随他的将领受委屈,不掠夺下属的功绩,光是这两点,能做到的人就寥寥,何况卫青还从没打过败仗,给他多少兵马,他就打出多少战绩。
刘彻收到战报之后,站在高楼处吹了一夜的风,才压下了一腔恋慕之心,并且回去狠狠宠了王美人,世间知弟莫若姐,知道他要用卫青打仗了,先送了王美人进宫,叫他望着月亮啃大饼,啃着啃着也就冷静了。
这次的立功将领,无侯如公孙贺公孙敖的封侯,有侯的益封食邑,上至卫青万户侯之上加封三千户,下到李敢千户侯再封一千户,这次基本上全军加封,而且虽然兵员出动极多,但天子不吝啬封赏,人人都得了厚赐,此外卫青还把右贤王本部刮地三尺,带回牛羊六十几万头。
刘彻实在兴奋至极,在朝堂上发了好几顿疯,命大臣们上书吹卫青也就罢了,他自己替人吹牛皮的毛病还又犯了,总琢磨着搞点事情,扩大战果,于是卫青在战报上写得清清楚楚六十八万余牛羊,他转头就下诏书夸奖卫青带回了上百万头牛羊。
卫青接到诏书都愣了一下,是他写错了吗?他检查过了啊。
在举国欢腾的气氛下,也就寥寥几个不开心的人,其一是陈掌,等到大军班师回朝,他就要当着满朝权贵的面,领回自家跟着男人上了一回战场的两个女儿了,有了这次遭遇,说得刻薄些,她们已经卖不上价了。
其二就是司马迁了,他被陈掌的马车撞断了两根肋骨,在家休养了几个月,虽然医者说骨头已经长好了,但他总是觉得浑身不得劲,像是落了病根,走急了就大喘气。
其实谁走急了都大喘气,但司马迁就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听闻卫青大胜,霍去病更是亲手捉住右贤王,想到把他害成这样的“冠军侯之父”,他就更气了。
这世上怎么尽是恶人得意!
霍去病现在确实很得意,他在王庭前开辟一片空地,每日找李敢蹴鞠,甚至自己还选拔了一支厉害的蹴鞠小队,人有了功勋打底之后,仿佛做什么事情都痛快了,连一贯看不上蹴鞠的李广,见到霍去病在球场上挥汗如雨,都琢磨了一下,觉得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老将军冥思苦想,对准备教训霍去病的卫青劝抚道:“卫将军莫恼,我看冠军侯带人蹴鞠,这是为了提升士卒的士气,也是锻炼了他们的体力,冠军侯此举是有深意的,他并不是为了玩乐,而是在以玩乐的方式来训练士卒啊!”
霍去病瞪圆了眼睛,这是他不知不觉和木兰学来的,只是他的眼睛没有木兰那么圆,瞪起来反而有些凶,可他的表情看起来一点都不凶,还有些呆气。
霍去病看着替他说话的李广,看着被说服的舅舅收起棍棒转身离去,他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摸了摸后脑勺。
哦,原来我是有深意的,原来我是这么想的啊。
第63章
在全军被带起蹴鞠热潮之前, 卫青让人给霍去病收拾了一下行装,让他和木兰趁着雪还没下起来回长安复命,不过复命也只是个说头, 主要是两人从夏季出发到如今, 已经大半年在外头吃苦了,现下也只剩下些苦活累活,实在不必再拘着人。
霍去病不大舍得, 他虽然吃得不顺心, 住得不如意,但在军中的时日过得实在开心, 这是比长安更大的天地,军中有许多热络的人, 而长安,长安除了奢华的享受,没什么值得留恋。
木兰早就听话地收拾好了东西, 她来时是一匹战马几样包裹,走时仍然是一匹战马几样包裹,对了还有陈大陈二,这两个小子已经不是来时的模样了,白皙清俊的脸蛋晒得黑黑的, 甚至有些地方脱了皮, 只有好看的五官还在撑着俊少年的皮相。两人的眼神坚毅许多,不像是在长安那会儿的娇滴滴, 木兰很是欣慰, 觉得自己亲手打理出两个好小伙儿了。
这一遭回返长安前, 军中将领凑了几桌送别宴,除了草原上常见的牛羊肉这些, 李广打了十几只飞鸟,李敢也添了些草兔狍鹿,叫那长安来的庖厨精细地炮制了,诸将饮着御酒,吃着野味,篝火烧了一整夜,次日天明,送两位小将军踏上回程的路。
木兰不是第一遭了,她初次辞别战场返回家乡,是拉着六头牛,第二次返回家乡,是带着萧载和一车赏赐,之后要返回的地方就换成了长安城。
上次和霍去病一道立功回返,因为急着萧载的事情没有在路上多停留,这次木兰起初也是想赶着下雪之前回长安的,毕竟她也没带冬衣,但霍去病一路游山玩水高兴得很,大半年的战友知交了,木兰也不能把他扔下自己走,只好时不时催促几句,叫他收起玩心。
可再怎么催促,这一路还是走走停停,毕竟每到一地,都有乡县属官携乡绅贤老来迎,各处招待,每隔几日就受一顿宴席,这还不是百姓自发行为,而是刘彻听闻爱将回返,勒令沿途各级郡县量力接待,也就是说这席不吃不行,不到半个月,木兰原本瘦削的脸就给吃圆润了,霍去病嘴挑,只有脸颊上多了些血色。
这一路走到临近长安,霍去病突发奇想,对木兰道:“你回长安去罢,我想顺路去河东,了结一件事情。”
木兰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长安,又看了看河东的方向,迟疑道:“这……顺路吗?”
霍去病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兄弟相问,我也不瞒,我生父就住在河东平阳县里,他是县里小吏,因平阳府是驸马属地,他被派来平阳公主府上做事,因而与我阿娘相识,阿娘刚怀上我没多久,他就因为惧怕公主怪罪,跑回平阳县里去了。”
木兰欲言又止,她好像没有问。
霍去病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阿娘从不教我恨他,他是我生父,给我一条命,还有一个姓氏,他对不起我阿娘,却不曾对不起我,但我也不愿意尊他为父,因此想与他做个了结。”
他带了那些金饼,难道真是想在战场上花销所用吗?这是他一早就想好的,倘若得胜,得个万户侯的功勋,他便要风风光光地去平阳县。
木兰从前是听说过霍去病身世的,不过别人说来难免带些酸妒羡慕之意,只有霍去病自己说来时不带太多情绪,平平淡淡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他甚至没什么怅惘,只有要去解决一件棘手事情的紧张。
木兰并不急着回长安,想了想,说道:“我陪你去一趟吧,我到底比你大些,有事可以一起商量。”
霍去病对这句“比你大些”在意已久,他一向没什么朋友,难得看得上眼一个人,却偏偏大他一岁,叫兄长不甘心,叫阿弟不规矩,因此他不叫木兰的时候,就含糊地称一声兄弟,发音的重点悄悄放在后面的“弟”字上。
可惜木兰从没注意到这点别扭的心思。
两人商议已定,便绕开长安向着河东郡平阳县而去,路上果然开始下雪,霍去病拿出自己的冬衣分给木兰穿,两人这会儿身量相差不太大,木兰虽然吃得圆润了些,但冬衣本就是往大了做才好套衣裳,反而穿得很合身。
陈大陈二就苦一些,两人外头披一件霍去病的裘衣,里面自己的衣裳一件套一件,木兰看她们瑟瑟发抖的样子,在一处郡城给她们置办了两身冬衣。
到达平阳县时,年关已过,家家户户都走动起来了,多一行外人并不显眼,霍去病不知道生父住在什么地方,也不好到处拉人去问,就和木兰一道去了平阳县舍,直接让当地县官去把霍仲孺叫过来。
平阳县并不在朔方回长安的沿途范围,县官起初也不知道二人身份,霍去病只报了自己的姓名,作为活捉右贤王的将领,霍去病在汉境内已是无人不识,县官听闻他要找霍仲孺,还当是寻亲,毕竟平阳县里还真没几个人知道霍仲孺十几年前去长安干的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