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府门口告别张汤,木兰还没来得及进门,就被循声赶来的弟弟妹妹一人抱住一条腿,小妹翠兰哭得哇哇的,眼泪沾湿木兰的脏衣,小弟宝儿又哭又叫,撕心裂肺,木兰连忙把两个孩子拉开,“我身上脏……”
她拉开一个,另一个就抱了上来,另一个拉开,这一个又扑过来,没奈何,只能一手拉着一个往里走,阿爹阿娘都在,阿娘鼻子红红的,但没哭,开口就是骂,“你一个人往外跑,你是快活了,你要是死在外头,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都跟着你一块儿死吗?”
这几日担惊受怕,花母是真想明白了,这一大家子,顶门立户的就是木兰,她要是死了,这家也就撑不下去了。
木兰看向她爹,花父想说什么,又似乎觉得不好说,只能拉了花母一把,“行了,让孩子去洗洗,换个衣服,你老骂她做什么?”
这几乎可以称得上示好,木兰没有太多情绪,她对父母最大的期望,就是他们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对小妹翠兰好一些,至于她自己,她早就过了眷恋父母慈爱的时候了。
伤过的心,不可能再拼起来,来迟的关爱,她也不需要了。
木兰拍拍弟弟妹妹的脑袋,搓了一个时辰的澡,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在府里歇了一夜,第二日就有客人登门。
登门的霍去病听了木兰这几日的经历,他欲言又止,欲止又言,还是开口道:“陛下说了,一定要给你配个识途的老将,我猜测,可能是想起复李广了。”
木兰震惊地看着霍去病,“这、陛下难道是想让我为正,李老将军为副,出征匈奴吗?”
李广将军,给她做副手?
霍去病点点头,只是道:“他大约是不愿意在舅舅麾下的,毕竟……”
毕竟李广最惨的大败,就是卫青一战封侯的契机啊。
木兰还是如在梦中,李广老将军带兵多年,她阿父就常在李广部下为卒,如今这位老将军,竟然要给她做副手了吗?
霍去病对李广的态度没那么尊重,但也不是很不尊重,只是很寻常的态度,见木兰晕乎,笑着说道:“为将者,不要在意这些名气功勋,陛下让李广给你带路,你就把他当带路前锋用,若是想叫你事事听他的,陛下也不会要你独领一军了。”
木兰听了觉得很有道理,郑重地点点头。
霍去病忽然说道:“这次出征,陛下已拟两路分兵,君侯一军,舅舅一军,我随舅舅,做他的前锋校尉。”
少年人一脸傲气道:“此战,我必定得功。”
第32章
霍去病在天子身边久了, 对他的心思猜测得确实很准,又或者说这点事刘彻也不放在心上。
李广自被贬为庶人后,一直心气不顺, 前段时日还被县尉欺辱, 三朝老将落得这个下场,刘彻也觉得不大应当。刘彻信命,信方士, 李广当初深入匈奴境遭到重兵围困, 刘彻不是觉得李广无能,是觉得他命数不好。
如今在新人里挑挑拣拣, 还不如老将识途,给李广一个机会, 让他跟着如今气运正盛的振武侯,也是刘彻不多的一点恻隐。
将起复李广的诏书安排下去,刘彻让人去叫霍去病, 霍去病刚从宫外回来,见到刘彻行了个礼节,刘彻笑了一声,说道:“你是新将,未免叫人不服, 铠甲战马兵刃这些, 朕就不给你预备了,你自备去。”
霍去病眉眼一弯。
刘彻说道:“带两个庖厨去吧, 朕赐下的, 不会有人敢议论的。”
霍去病没有拒绝, 他从小挑食,后来做了侍中, 时常跟着天子一块儿吃,这毛病才渐渐改了,让他吃些寻常食物,是极难下咽的,何况战场上大多是啃干粮。
刘彻摆摆手,说道:“兵马还要筹备些时日,年后出兵,早着呢,做你的事去吧。”
霍去病满心喜悦地走了。
刘彻跪坐在桌案前,桌案上堆满了绢帛和竹简,大多是竹简,这年头用绢帛的官员是极少的,就算用得起,也得在天子这里显示一下自己的节俭。
他这几日心气都不大顺,根子还是在那日的卫青身上,也就先前振武侯失踪,叫他一时惊怒,把这事暂时按下了,如今再想起来,难免懊恼。他对卫青的爱慕绝不是受欲念驱使,可人在眼前,许久未见,一下子就轻薄了起来。
刘彻这辈子想要的必然得到,半点都不会委屈自己,但对卫青,还真有一种求之不可得的惆怅。卫青不爱男子,与发妻情谊极深,倘若先前还没有放他出去带兵的时候,他自然没什么可犹豫的,如今卫青在战场上崭露锋芒,才引起他的心思,可问题偏偏出在这里,他要的是一个纵横战场的大将军,而非听话的玩宠。
强求不得,委婉也求不得,实在是天子平生未见之事。
平阳公主又来请刘彻赴宴,刘彻这段时日对女子实在不感兴趣,但平阳公主三请四请,自家姐弟实在不好再驳面子,刘彻怏怏不乐地来到平阳公主府,才进内院,就见树下立着一名铠甲青年,青年听到动静,回身来看,熟悉的神韵风采立刻叫刘彻心头一震。
平阳公主落后了一步,见刘彻怔愣,树下的青年也怔愣,停顿片刻,才笑斥道:“韩说,还不来与陛下见礼。”
韩说连忙上前几步,铠甲在身动作不便,但他还是艰难地行了一个大礼,刘彻站着没动,许久才声音干哑道:“你是,韩嫣的幼弟。”
韩说温和而腼腆地笑了,“臣幼时见过陛下,那时陛下还给了臣一个弹弓。”
他甚至把弹弓就佩在腰间,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却被保存得极好。
自从韩嫣离世,刘彻那时痛彻心扉,好不容易缓过来之后,有好几年没碰男人,渐渐地像个寻常帝王那样广开后宫,直到年岁渐长才想开了,也是从韩嫣离世那时,他就没有再去想过韩家的事了,这会儿旧人在眼前,仿佛韩嫣在眼前,他喉头动了动,轻声道:“韩家还好吗?”
韩说道:“兄长走了之后,韩家的境况就不大好了,堂兄袭爵,还能支撑一二,我……”
他又腼腆地笑了,他少时有一个得天宠的兄长,过得如何不好,可一朝兄长被杀,韩家被排挤,他就此一落千丈,这几年过得和庶人没区别,这次平阳公主找到他,教了他很多事,却也不过是叫他屈身侍天子,为另一人挡灾罢了。
韩说温温和和地和天子说话,目光不自觉落在天子华丽的衣袍上,一手在袖子里握紧。
侍奉天子,对长平侯来说是屈辱,可对他这样的人来说,那就不是灾难了啊,而是一条通天之路!
能让实权在握多年的帝王,一下子破防的,只能是少年时代的心痛过往,韩嫣是刘彻少时的伴读,当两人步入少年,很自然地就结下了更深的情谊,韩嫣文武皆全,和刘彻一样有着打败匈奴的梦想,他说过要给刘彻当大将军的。
可天子不幸后宫,冷落皇后,整日与男子同卧同起,虽然是少年情热,可这样荒唐的感情怎么会被太后接受?那时刘彻尚未握权,太后随意找了个理由,说韩嫣强迫宫女,秽乱后宫,就逼死了他。
这是刘彻这辈子最不愿意被人提及的过往,他求太后甚至求到哭嚎打滚,都没能让太后收回旨意,韩嫣最后还是死了。
你说过,要给朕当大将军的。
刘彻看一眼韩说,又看一眼韩说,这青年五官并不十分像韩嫣,可亲兄弟之间有一种极相似的神韵,又是铠甲在身,叫他脑海里时时刻刻想起韩嫣的承诺,他一时都没组织起语言,过了许久,才闷着声音说道:“阿姊,你待我太狠了些。”
这话自然是对平阳公主说的,平阳公主笑容明艳,一只手拉住韩说握得火热的手,另外一只手拉起刘彻冰凉的手掌,将韩说的手放在刘彻手里,笑道:“故人相逢,去屋里说说话吧,我叫人撤了歌舞去。”
她转身就走,其实歌舞确实是备了的,要是韩说无法打动帝王,歌舞台上,还有一位像极卫青的舞女在等待,长相相似好找,性格相似可难寻了。
知弟莫若姐,对皇后一家来说要了命的帝王青睐,到了平阳公主这里,能解决掉的法子可多了。
韩说在公主府待了一夜,次日清晨,天子回宫,韩说随从,天子身边多了一位内宠。
平阳公主把人送走,派遣了一名婢女去振武侯的府上告知,事情已经解决,全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明日公主设宴,叫他一定要来。
这当然是逗傻小子玩的,这份天大的恩情明明是卖给皇后的,可平阳公主非要说是看在木兰的面子上。
木兰并没有多想,她去平阳公主府没几次,但还是很喜欢那里的,平阳公主也对她一直很好。
但在具体赴宴过程中,却出现了一点问题,赴宴前木兰换上了一身青色深衣,佩方玉腰带,戴上天子赐的发冠,看起来颇有一些斯文气,她如此谨慎地打扮好了自己,可还没出门就被霍去病堵了回去,霍去病还替她挑挑拣拣,找了件灰不溜秋的衣裳叫她换。
木兰很是不解,“可我是去公主府上赴宴,应该打扮得好看一些。”
霍去病摇头,“事情我都听说了,舅舅那里也很感激公主,但这事不应该把你扯进去,今日我陪你赴宴,明日舅舅上门道谢……就算是喜欢年长妇人,平阳公主也不是你沾得的!”
他这话说得都有些严厉了,木兰懵了一下,刚要问什么是喜欢年长妇人,她没有啊!
霍去病已经不耐烦地开始扒她的衣裳,要把手里这件灰衣给她裹上了。
木兰立刻拉紧了身上的衣服,坚决地道:“穿得好看一点,才不失礼!”
霍去病扒不开衣裳,皱着眉头到处扒拉扒拉,然后把一件漂亮的大氅自己穿上了,他今日穿的本就是华服,再披一件漂亮的大氅,简直占尽风光。
木兰不大舍得,那是她最漂亮的一件大氅,用天子赐的布料做的,最叫她难受的是,她穿起来也就一般好看,换到霍去病身上,好看得都像是画上的了!
霍去病才不理她,几乎是用一种挟持的姿势把木兰拖上了车驾,来到公主府赴宴。
平阳公主今日是盛装打扮,淡青底色上绣百花绕枝的华丽曲裾重重叠叠,宽袖而紧身,勾勒出她优美的身形,而衣摆形如花瓣,衣带轻纱薄雾,配上满头珠翠,实在是明艳大方,妩媚动人。
霍去病还真没见过木兰和平阳公主是怎么相处的,在他想来,无非就是年长者不断诱惑,傻小子傻傻入套,可今日亲眼一见,他差点想转身就走了。
木兰直愣愣地看着公主,反倒是公主大大方方接受这种注目,她既没有摆出诱惑的姿态,也没有言语上的调拨,反而是木兰,霍去病觉得,他身边的这个不过是个空壳罢了,这小子的魂儿,已经飞到公主身上去了。
霍去病勾住木兰的脖子,用一种想把她掐死的力道促使她回魂,对平阳公主笑道:“小子与振武侯交好,听闻他要来公主府赴宴,所以厚着脸皮来蹭一席。”
平阳公主瞥他一眼,哪里看不出这臭小子的担心,但她毫不在意,对木兰柔柔一笑,说道:“那就入席吧。”
木兰也露出一个笑容来,就在平阳公主转身的时候,霍去病给木兰肚子上来了一拳,压低声音道:“醒醒!回魂了!你要是实在、实在……”
他咬牙低声道:“从这里出去,我带你去见我阿娘!”
反正他看陈掌那个狠毒老东西不顺眼很久了!
第33章
公主府的宴席无不精致, 连霍去病这样挑剔的胃口都没能挑出什么毛病来,而且平阳府里最出色的,又岂是这些吃喝呢?
丝竹声伴着台上美人载歌载舞, 帝王都因此流连忘返, 可惜少年不解风情,木兰忙着吃喝,霍去病万分警惕, 像是两只出来猎食的小动物, 一个吃,一个放风, 看起来格外逗趣。
平阳公主淡然从容地坐在主位上,她的姿态不是很规矩, 这世上能叫她守规矩的人已经不多了,她一只手撑着脸颊,全程只劝木兰喝了两杯酒, 歌舞过去几轮后,就笑道:“今日宴罢,郎君下次再来,不知又是什么光景呢?”
木兰喝了两杯酒,已经晕晕乎乎的了, 她对平阳公主傻笑了一声, “我、下次再来。”
霍去病连忙借口酒醉,用胳膊夹着木兰的脑袋, 把她往外拖。
平阳公主给惹笑了, 懒懒地摆手, 便有婢女出去带路,霍去病哪用别人带路, 拖着个人跑得飞快,不多时就上了回去的车驾。
婢女一出门都懵了,回来对平阳公主好笑道:“霍小郎带人跑得好快!”
平阳公主自斟自饮了两杯酒,轻轻叹道:“他们都认为我与花郎君不般配,我足可做他娘亲了。”
婢女想劝,还没开口,就听平阳公主慢慢地道:“不必劝,本也没什么。”
不过是,很喜欢他看人的眼神罢了。
这日宴罢,平阳公主便没再邀请过木兰入府,她不邀请,木兰连在府门前转悠都不行,木兰疑惑了些时日,忽然明白过来,这是又要避嫌了。
她来到长安之后,要避嫌的地方实在多得很,想来没有正经的事情上门,公主又不愿意见她,所以这门槛,就再也跨不过去了。
又过了些时日,木兰已经摸熟了卫府的路径,她不大习惯坐车,但骑马出行的时候会带一个马弁,马弁也就是随从的意思,马弁认路,也就相当于她认路了。
卫府这些日子的气氛不大好,因为卫青的夫人阿黎又怀孕了,木兰起初不知道这事,还疑惑于卫将军总没个笑脸,眉头常常紧锁着,还是霍去病告诉她的,她就更疑惑了,怎么夫人怀孕,将军不高兴呢?
乡下女人难产的少,干活多,力气大,胎儿轻,除了头胎艰难些,大多妇人生孩子都是很顺利的。木兰从小到大,也就听说了两回谁家的新妇难产死了,所以她脑子里还真没这种概念。
阿黎夫人前两次产子都很艰难,第二次更是伤了身子,好几年卫青都不敢和她亲近,可已婚妇人长期被冷落,心里又如何是滋味呢?这次卫青外出打仗一年多才回来,一日入夜,阿黎夫人端来一盘果子,就没离开卫青的屋子。
她的夫君,她的将军,她为什么亲近不得?卫青起初躲闪避开,可腰被抱住,背上传来点点热意,是妻子的眼泪。
他转身抱住了妻子,给她擦去泪水,夫妻渐渐情浓。
不想数年未亲近,一夜就开花结果,阿黎夫人体弱,发现有孕时已经微微显怀,难以下胎,医者都不敢用药了,只让卫家多多供奉生子神。
这年头对医者也没什么苛求,要知道,前段时间木兰来长安第一次生病,烧得晕乎乎躺在床上,刚喝了一碗苦苦的药汤下去,忽然从窗户外跳进来两个披头散发的鬼神模样的人,两个人围着她尖叫大喊跳圈圈,其中一个手里还挥舞着棍子打了她几下,折腾了好久,然后又原路折回,跳窗而走。
木兰没给吓出个好歹,是因为她带兵打仗那些日子,见过的冥场面太多,等病好一些了,她才弄明白,那个是为了惊吓走她的病,专程请的据说很灵验很会驱病的巫。
巫和医在这年头看来是一回事,救得回来是巫医神通,救不回来那就是命了。
雪上加霜的是,卫青甚至无法陪伴妻子生产。
匈奴大军如同刘彻预料的那样再度来袭,天气渐寒,兵马齐备,卫青和木兰被命各领一军两万人,在朔方郡集兵,卫青兵出云中,木兰自定襄出发,两支大军左右包抄来袭的匈奴三路大军,在战局上呈现一个(lll)形的包抄形态。
卫青是(lll)里的(,木兰是(lll)里的),这一次是有具体目标的战事,为了避免新将带兵,再次失途,刘彻起复了赋闲在家的李广,李广立即响应,但要求了一件小事,将曾经欺辱过他的县尉送至军中,刘彻直接同意了,他知道李广是要报复,报复就报复吧,有时候刘彻真觉得李广挺有意思的,像个有仇必报的古时侠客。
李广年轻时跟从文帝,文帝就说过,假使李广跟着高祖刘邦,成为万户侯不在话下,刘彻觉得自家祖父可真是一肚子坏水,李广可能还以为是夸他呢。
可惜,老侠客,你不合时宜呀!
刘彻还让几个方士各自给这两路大军算卦,尤其给李广算了算,结果极好,云从龙,风从虎,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岂不是说,李广会得到赏识并且被重用,得到很好的结果吗?
可是……刘彻想了想木兰的年纪,又想了想李广的年纪,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哈哈哈哈哈啊哈哈!
他本来也不是非要把李广塞进木兰帐下的,但李广的卦象只和木兰对得上好结果,如果跟着卫青,这老将军的卦象没有一个好的,刘彻信这个,也不是全信,但既然正好要给不识途的新将配个老练人手,又为何不能是李广呢?
命令下达,出兵也就是明日了,刘彻让人把霍去病叫来,当真赐了他两个手艺很好的庖厨,霍去病这几日意气风发,他花重金置办了盔甲武器,刘彻没有赐这些,但命人牵了两匹御马赠给他。
霍去病想要谢恩,被刘彻按住了,他叮嘱道:“战场上危机四伏,不可轻易涉险,朕为天子,盼你立功得侯……我为长辈,却只想你平安归来。”
帝王神情郑重,霍去病愣了一下,嗓子里有些发痒,许久,闷闷地道:“知道了。”
少年跪地而拜,抬头说道:“臣必立功得侯,我必平安归来。”
刘彻叹了一口气,把霍去病扶起来,又给他正了正衣襟,说道:“回去吧,今日早些休息,行军的苦,也不知你吃不吃得下。”
霍去病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刘彻又让人去叫卫青,他近日得了韩说,韩说柔媚乖巧,视他为天,陪伴久了难免生出些怜爱之情,他知道这是为了分散他对卫青的注意,平阳公主甚至没有掩盖丝毫,可明月高悬在天,又岂有被萤火勾走心弦的道理,不过是他想通放下了。
动念人之常情,止念万世明君。
卫青仍旧有些不安,他这些日子回到长安来,几乎没经历愉快的事,妻子有孕,而且很可能再次难产,他却不得不奔赴战场,虽然心中不舍,但为将者需要这个觉悟,可单独面见天子,难免又叫他想起上次的事。
刘彻直接说道:“仲卿,不必疑虑,你与朕相识久矣,朕不相瞒,对你确实有些意念,但朕想,高祖身边相伴着无数英杰,他也爱男子,为何没有沾染一人?”
卫青愣住了,好半晌才道:“臣、臣不知。”
刘彻仰望高天,过了许久,才道:“留侯张良,酂侯萧何,陈平以貌美心狠闻名,甚至……淮阴侯盖世英武,我那祖上,当真不曾为一人动心过?”
卫青甚至向后退了一步,他觉得天子疯了,都开始臆测开国高祖了!
刘彻笑道:“可高祖反而宠幸下卑小人,终其一生,身边男宠不过一二阉奴而已。”
刘彻走近卫青,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道:“朕知高祖,英杰可用之,不可轻辱之。”
卫青甚至忘记避开天子的视线,他脊背犹如过电,眼中泛现光芒神采,直视着刘彻的容颜。
刘彻再次拉住了卫青的手,握得紧紧,然后一下子松开,他轻轻拍了拍卫青的肩膀,说道:“朕今日,与卿交心,出了这个门,就把前事忘记吧。”
卫青想要跪地行礼,他眼里已经带上了泪光,刘彻却扶住他,给他理了理衣襟,笑道:“去吧,叫振武侯进来,朕还有话交代他。”
卫青擦了一把泪,出门去叫木兰了。
刘彻脸上的笑淡去,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等听到脚步声,就又恢复平缓的表情,看向进门而来的木兰,他的振武侯。
木兰老老实实地行了礼,刘彻和气地笑了一声,叫她起来,带着她走到窗前。
天子笑意轻缓,亲近地说道:“朕有一件私事,要交给你办。”
木兰连忙道:“臣必尽力。”
刘彻笑道:“侍中韩说,这次随你一道出征,他是朕的近人,若有功劳,分薄他些,可能做到?”
木兰愣愣点头,就是说,打仗的时候有胜机,派韩说上去打呗。
将事情安排完,刘彻想给木兰理衣襟却发现她的衣襟整齐极了,这手停滞片刻,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地道:“这一次,若能得功,朕会恩荫你的兄弟,如同卫家。”
上次卫青得功,刘彻便封了他的二子为侯,这次同样给了木兰承诺,她若立功,兄弟同侯!
木兰挠了挠头,心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她看着天子亲切的面容,不自觉地开口说道:“陛下,我阿弟不需要恩荫,我想为自己以后求得一次赦免。”
刘彻眉头一挑,只道:“好,朕不问,但朕答应赦免你一次。”
木兰离开的背影像是要蹦跳起来了。
刘彻微微摇头,心里却也有几分好奇,这个本本分分的少年将军犯了什么事情,值当一个侯位来换?
第34章
临出征前, 木兰把府邸里的事都交给了老里正和阿彩,犹豫了许久,才去找了花母, 让她有空多去看看阿黎夫人。
花母觉得自己和那种贵妇人没什么好说的, 但木兰想了想,小声地道:“卫老夫人不喜欢她,卫将军要离开长安了, 我怕阿黎夫人过得委屈, 阿娘你不是很会开解人的吗?”
花母在村里是比较喜欢凑热闹的,谁家闹起来, 她都第一个过去看,偏偏嘴皮子是全村最厉害的, 村里妇人都躲着她走,阿黎夫人柔弱,从不与卫老夫人争执, 身边若能有个厉害长辈陪伴,她觉得卫将军应该也能安心打仗了。
嗯……木兰又警惕地道:“但是你不要收阿黎夫人的东西!”
花母心中一动,还会送她东西?
她故作不愿意,又被木兰劝了几句,才勉勉强强地点头, 不就是多陪陪一个怀孕妇人嘛, 她怕什么,她可是村里有名的接生婆!
就是要的价很黑心, 别的接生婆要鸡蛋, 她要一只鸡, 所以别人都不大愿意请她,除非很要紧, 她两三年都接不了几次生。
将事情安排完,木兰收拾了一些用得着的东西,骑兵通常是一人两马,重骑兵是三马,因为马的体力消耗很快,所以骑兵是要换着骑的,木兰的马厩里就有三匹御马,她只带了两匹走。
天子命她为将军,赐了盔甲兵刃,一轻一重两套甲胄,一长两短三把兵刃,都是宫里的技艺,至少木兰穿着重甲不觉得喘不上气,穿着轻甲行动也自如,以前的铁甲还真没这个好。
因是到朔方郡集兵,从长安出发的一路上,还是和卫将军一起走,清晨出发,到了中午已经看不见长安的轮廓了,木兰心中,却并没有留恋的情绪,她一直是个不恋家的人。
黄土飞扬,战马蹄踏,一瞬间回过神,才像是属于她的真实。
长安渐远,像醒了一场富贵迷离的梦。
卫青今早和夫人惜别,这会儿还有些不安,只怕这是最后一面,一路都很沉默,霍去病一早被母亲卫少儿拉着哭了一场,心头略软,但这会儿离开长安,也觉得天高地阔,心情渐好,这一行将军带百十亲兵,情绪最稳定的,也就是他和木兰两个了。
霍去病带的东西是真的多,他不光带了两个庖厨,还带了不少蹴鞠球,这玩意儿工艺繁复,而且易坏,路上可没处去弄,骑在马上踢不了球,他一只手握缰绳,一只手盘着球玩,木兰向他要了一个,在马上颠来颠去。
行了四五日,到天气渐寒时,众人纷纷换上冬衣,大多是内穿皮革,外御毛裘,也有的亲兵家境不好,只能好几件衣服裹着穿,霍去病带的衣服最多,他没多犹豫,就把自己的衣服分出去大半,让亲兵们御寒。
卫青没说什么,少年天真不是坏事,如今身边的人少,尚可如此分配,可到了军中,麾下士卒过万,这份善心就不能再发,为将者,要学会心硬。
路上经了一场初雪,雪厚难行,耽搁了两日路程,第一日霍去病一个人玩球,第二日就和亲兵们玩成一片了。
卫青摇摇头,只道:“去病还没到稳重的年纪,实在应该学一学木兰……”
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脑袋从雪堆里冒出来,手里抱着蹴鞠球,大声地争辩这球为什么不能用手接。
卫青噎住,也不管这些小儿郎的玩闹了。
霍去病实在不爱和木兰蹴鞠,这人总忘记规矩,偏偏又极灵活,球到他手里,这一局就算烂了。
不过能玩耍的时间也就那么一点,隔日雪融,再次上路,这一路就没再歇过一日以上,一行人赶至朔方郡,按照天子吩咐各自领兵,这一次刘彻没有搞区别对待,两军的质量相差无几,征发兵和募兵的数目也对得上。
霍去病一进军中,就要求了八百轻骑,因为有刘彻的提前嘱咐,卫青亲自挑的募兵给他,大多是二十到三十之间的青壮精锐,而且经历的战事不少。
这一方军队算是组装完成了。
木兰路上带着韩说,这位天子近人态度温和,待人客气,和谁都不红脸,木兰记得天子嘱咐,给了韩说一个校尉头衔,李广则是迟了两日才到,这位老将头发灰白,大约五十来岁,没有长者的慈祥感,面容轮廓很深,眼神苍老而锐利,像一只年老的鹰。
李广身边有个青年,是他的幼子李敢,李广还没开口,李敢就对木兰笑着道:“将军少年英武,一看便知不凡。”
他这起手先夸一句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李广一直没开口,听见这话,还哼了一声。
木兰抓了抓头发,注意力全在李敢身上了,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没注意到李广的态度,只道:“少将军有带兵经验吗?”
李敢自谦道:“少时随父,带兵不多,但也有些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