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医者说是轻伤,但卫青是昨日才看到木兰外出走动的,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看外甥这兴奋的劲儿,别把人带去蹴鞠了。
霍去病跟谁也不爱跟木兰蹴鞠,他就是纯粹觉得军中只这一个同龄人可做知己的,其他人他都瞧不上,更别说和这些他看不上的人炫耀军功了。
木兰早晨洗了一个热水澡,头发还有些潮湿,梳理整齐后披散着没有束发。她这会儿正在营帐里伏案写叙功战报,她是很老实的,这次韩说一直没能派上用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于是先把她认为军功最大的李家父子写上,之后是赵破奴,她自己反而没有过多着墨。
亲兵来通报,说是霍校尉来见,木兰连忙把笔放下,一边让人进来,一边向外去迎,霍去病到底走得快些,一把掀开营帘走进来,见到木兰,含笑拱手道:“花将军。”
木兰许久没见过霍去病了,自长安出发时还是面白俊秀的少年,吃了这几个月的苦头,脸庞晒得微微发黑,人也瘦削了一些,但那股精气神实在像是被打磨出来的兵刃一样散发着光芒神采,且脸上洋溢着喜气,叫人看了就替他高兴。
她也拱手还礼,贺道:“霍郎君得此大胜,必定可以封侯了。”
霍去病听了这话,一点都不谦虚地点点头,找了个地方坐下,眉眼弯弯地道:“我的运气实在不错,那日傍晚,我在一处草丛见到大军行过的痕迹,追踪到一处水源地,发现那支匈奴大军竟然毫无防备地在扎营……”
这骄傲的少年人,开始滔滔不绝说起他仅有的一次战事经历来。
木兰不觉得有什么,她要是能得这样一场漂亮的大胜,也想和人多聊聊,只是她每次大胜,旁人的反应都比她热烈许多,她又不善言辞,只能憋着,这会儿看霍去病说得痛快,她也觉得挺高兴,仿佛自己也跟着痛快了一场。
霍去病说着说着,脸皮忽然发红起来,挠了几下耳朵,不大好意思地道:“在将军面前说这个……我是不是有些烦人?”
他想说的其实是丢人,可少年脸皮薄,话出口就替自己委婉了一些。
木兰摇头,她诚恳地道:“我觉得这场战事很精彩,听十遍都不觉得烦。”
她从未打过这样以少胜多的精彩战事,虽然军中对她多有夸赞,夸赞得她都有些茫然了,但木兰一直觉得,自己做的并不多。
在她看来,汉军的战力是比匈奴人要高出一些的,后方有充足的补给,一名骑兵配备两到三匹战马,兵刃也比匈奴人锋利,每次出战的兵力都经过朝廷商议,人数都是多于匈奴人的,木兰觉得换个人上也能赢,无非赢多赢少罢了。
大汉和匈奴之间的战事,之所以能够常常大胜,难道不是因为大汉的国力胜过匈奴许多吗?
木兰真的觉得霍去病很厉害,让她带着八百人去打五千人,实在是难以想象结局,她或许带着大家一起死了都说不定,而且不提战果,当时霍去病能做下这个决定,本身就是极大的勇气了,他哪里是缺前程的人呢?
被木兰用敬佩的眼神看着,霍去病一肚子想说的话都咽回去了,他……他是来炫耀的,可对着这样的一双眼睛,炫耀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装作喝茶掩饰了一下,霍去病轻咳一声,说道:“我听舅舅说了,将军受了些伤,伤势要不要紧?”
这就是废话了,木兰摇摇头,犹豫着说道:“似乎是不打紧了,原本流了几日的血,昨日已经不流了,也一直没感觉疼痛……”
她说着,眉头拧起,道:“今日反而清神气爽,应该是这几日的汤药起了作用,让我散了很多瘀血。”
霍去病听得一愣一愣的,但他实在也没到理解这个的年纪,生他的阿娘,府里的婢女,亲戚家的长辈,谁都不会让他接触到这些。木兰已经得出结论,而且脸色确实不错,他便也没有多说。
木兰的话少,霍去病其实也不是很多话的人,但作为朋友,总要有个话稍微多些的才能聊得起来,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木兰不经意地提起了韩说的事,她一早上都在琢磨这个,很是头疼。
霍去病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道:“不如给他一个夺旗之功。”
木兰摆出倾听的姿势,霍去病道:“陛下让韩说来军中,并没有要他以后领兵的意思,只是想找个由头给他些功绩,军功就那么多,分薄给他难免叫其他人不服,那就说他夺了伊稚斜的王旗,使得军心大振,这功劳可大可小,大可封侯,小可得赏,让陛下自己来给……对了,这次没人斩将夺旗吧?”
霍去病是真不知道,一场规模这么大的战事,一般要不是俘虏了对面的将领,就是乱军阵中不知道是谁把对面打死了,斩将夺旗这样的事反而是很少见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靠得有些近,木兰不自在地挠挠脸颊,说道:“伊稚斜是我杀的,我的伤也是他打的,但是王旗确实没人去夺。”
霍去病一噎,主将都被杀了,士气肯定被打击到最低了,这时夺旗还有什么用呢。
他也是惊奇,这年头居然还真有将军冲上去和对面将军捉对厮杀吗?伊稚斜这样的凶狠老将,几个人冲过去围着他砍,都不一定能杀死吧?
霍去病给木兰出了这个主意,等她一笔一划写完韩说的“夺旗之功”,才迫不及待地问起当时的细节。
万人阵中取敌将首级,这不是诸子百家里最离谱的小说家,他们编的演义故事里才有的情节吗?
霍去病哪怕只是听着木兰干巴巴的叙述,都似乎能想象到那时的凶险杀机,他听得心潮澎湃,恨不得自己当时也在,冲上去搏杀了这一场。
一直讲到伊稚斜死去,木兰顿了顿,忽然说道:“我躺在地上,看到天上云彩很少,天气很好。”
那日天是很蓝很漂亮的,地上尸横遍野,血流十几里。
第41章
木兰在长安那段时间, 看过一些陈家收藏的书籍,里面也有一些兵书,她不大能看得下去, 因为兵书本身反复去教的那些东西是死板的, 很难用上的。真正的让她感受到厉害之处的,也就是孙武兵书和三篇淮阴侯韩信的兵法。
孙武子讲武德,讲战略, 讲行军, 而少言战术本身,而韩信讲用人, 讲因地制宜,说战时见机, 两人都不详谈打仗的事,不会教你遇上这个用什么应对,因为兵无常势, 水无常形,自古名将,无有看兵书而成者。
木兰是花了不少时间看了不少兵书,才渐渐反应过来自己浪费时间了,霍去病真就是从小什么兵书都不看, 骄傲地宣称兵书都是庸人看的东西, 庸人教庸人怎么打仗,他看之无用。
反正木兰仔细读完孙子兵法和韩信兵书, 发现那些竹简字里行间就一句话, 为将者, 脑子要灵光。
而兵书上不教的东西,木兰也已经渐渐懂了, 带领一支军队,尤其是人数多的军队,首先要对军队有足够的掌控力,其次是要狠得下心,狠得下心的同时,不要想太多,否则夜夜都睡不好觉,对士卒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
慈不能掌兵,李广倘若没有这种狠心,光是那全军覆没的一战,就能让他夜夜惊梦,一蹶不振,再也爬不起来打一场翻身仗。
木兰以为自己应该是很仁慈的人,女人的仁心和慈性常常作为美好的故事在百姓间传唱,可她几次战事经历下来,发现自己会对战死的士卒怀有伤感怜悯之心,但仅限于发放抚恤时的厚赐。
到了战场上,她什么都不会去想,战事结束后,那种折磨人的善良也不会时时纠缠她,她仍然夜夜安枕,一觉到天亮。
李广一定是这样的人,卫将军大概是这样的人,而眼前的同龄人,他也是这样的人吗?
木兰想了很多,但没有再往下说。
霍去病从木兰那儿出来,就去找人蹴鞠了,蹴鞠是只要有个球,随意圈一块儿空地就能玩的游戏,所以军中会的人不少。这会儿大胜过后,大家都很轻松,还有不少人围过去看,也有想加入进去的。
李敢就可眼馋了,他也是惯会蹴鞠的,只是打从两个哥哥接连早亡,他一个幼子被迫承担了长子的责任,从前的那些玩戏就不能再沾了,见霍去病在军营里都敢圈地蹴鞠玩乐,而不管是卫将军还是花将军,都没有制止的意思,他眼巴巴地过去围观了一场。
霍去病不认得李敢,见他人高马大的,又一副很想来玩的样子,便招呼道:“下来玩?”
李敢的眼睛都亮起来了,他有些犹豫,但见霍去病把蹴鞠球颠了几下,顿时就移不开眼了,解了身上的佩刀就跳下了场,换了一个累得不行的亲兵下场。
蹴鞠场上顿时又热闹了起来,支持李敢的人可比支持霍去病的人多,不一会儿又来了许多人围着看。
战后的军营里,气氛是很轻松愉快的,木兰像个落了几天功课的蒙童,紧赶慢赶把叙功战报写完,她的字比较生嫩,写起来很费工夫,还有些不会写的字,于是把桌案搬到了卫青的营帐里,两处军帐合一起做大帐,卫青还替木兰整理了军功数额,才把焦头烂额的木兰解救了出来。
两人带兵的法子如出一辙,因为木兰最开始就是在卫青身边学的,卫青会把军功公正地分配到每个人头上,甚至会给征发兵比募兵更丰厚的赏赐,因为征发兵大多穷苦,是要归乡的,这种李广觉得匪夷所思而且浪费时间的事情,在木兰看来是理所应当的。
卫青如此细化军功,对功曹的摧残极大,往往粗算下来,虏首的数目能凭空多出好几千,然后再一个个计较这里面的出入,不知要折腾哭几个功曹。而换成其他将军就很简单,大头军功自己吃下,小额军功亲信补上,再提拔一二杀敌英勇的底层将士安抚人心,使得底层士卒看到上升渠道不至于闹起来,这一场大胜的战果就可以分配完成了。
更别提卫青和木兰两人还要给士卒发放一些赏赐,要知道,除非天子亲自下令犒赏三军,否则一场仗打完,最正常的是征发兵滚蛋,募兵得一些薄赏,战利品还是主将得大头,亲信分一些。
李广在军中的声望一直都很高,原因就在于战利品的分配他不沾手,从不留余财,大头赏赐分给立功下属,对待募兵极好,不克扣军饷,这就已经让李广带兵的士气非常高了。
木兰初次从军就在卫青军中,回乡之后还对他念念不忘,难道是卫青长得俊吗?还不是因为发了六头牛给她。
这次匈奴大军是来劫掠的,能分下去的战利品也并不多,卫青和木兰商议决定,征发兵来这一趟不容易,将匈奴人身上的皮毛衣物发给他们,而兵器铁器这些作为战利品分发给募兵,如果朝廷赏赐不多,这两次战利品的分配已经能让士卒们有一些收获了。
对这个,李广的评价是自找麻烦。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繁琐的战后清点,而且认定了征发兵不会记恩,这些满脑子想着活着回家的怂货就算得了再大的恩惠,也不会抛出性命跟着将军干,而且下一次征兵也不一定是他们带。
老将军为这事嘀咕了有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可把李敢在外头玩疯了。
霍去病喜欢蹴鞠,李敢又是个中高手,两个校尉各带一队人蹴鞠,比亲兵们畏手畏脚和他踢球来得痛快许多,霍去病一开始经常让人去叫李敢,后来都不用叫了,李敢每天都趁着李广不注意溜出去,和霍去病蹴鞠玩。
远在长安的刘彻收到捷报,也很欣喜,这场阻击战他派了不少兵力,军粮齐备,还把目前为止寻摸到的最好的将领,卫青和木兰一起撒出去带兵,相当于赌博一场把手里的筹码都押上了,不就是为了得一场漂亮的大胜?
大胜后头还带着一场惊喜,霍去病八百精骑乱军取胜,袭杀匈奴王子,俘斩五千,对于新将首秀堪称惊艳,刘彻喜悦之余,生生琢磨了一夜,给霍去病琢磨出一个好听的封号。
勇冠三军者,当为——冠军侯!
至于其他的人,刘彻没有动太大的心思,先给韩说封了关内侯,再给李广父子封侯,赵破奴加五百食邑,随后一笔封赏下去,又很大手笔地赐金给卫青和木兰,金银绸缎不计其数,但没有加食邑。
赵破奴先前只是关内侯,食邑千户而已,加点就加点了,但万户侯之上,加食邑是很严格的,除非打出了远超先前的大胜,刘彻也没有这个意思。
天子诏书抵达军中,送赏的还是熟人,许久不见的萧载匆匆押着许多不属于他的金银财物从长安赶了这一路,人都消瘦许多,卫青见到是萧载,还关切地询问他是否已经放下故人,安生娶妻了。
萧载哪有那个心思,他此生挚爱还在汝阴侯那儿做妾,因为不敢得罪公主,他只能偶尔托人打听一下她过得如何,前些日子听说是滑了胎,他难受得要命,偏偏又接了这趟外差,被卫青这一问,眼泪都要下来了。
萧载把私事按下,宣读诏书,李广一听就笑咧开嘴,他受封长弓侯,食邑一千五百户,李敢受封关内侯,食邑一千户,虽然没有封号,但爷俩同侯,他的以后还不是儿子的!
没等李广笑完,萧载就把刘彻的“勇冠三军论”宣读出来了,霍去病八百胜五千,首秀实在漂亮,无论是对战事的重要程度,还是他一战的俘虏人数,都是三军之最,故封冠军侯,食邑比较普通,就一千二百户。
可这封号既不是随随便便的出生地,也不是简简单单的个人能力,明显就是天子努力发挥了自己才华的结果,听起来多么提气,多么惹同袍生气。
你小子封个侯,还要踩我们一脚不如你勇是吧?
李广想了一下,自己五千二百二十个人头,封长弓侯,霍去病俘斩五千二百四十三人,封冠军侯。差二十三个,就这二十三个人头,这就勇冠了他吗?
李敢偷偷摸摸看了一下自家老父的脸色,心想完了,以后老得动不了躺床上,老头也忘不掉这二十三个人头了。
霍去病这时可顾不上李家父子的眼神来往,他默念了一声天子赞誉他的勇冠三军,心中欢喜难言,多少骄傲得意最后化做一个灿烂的笑容。
诏书收束,论功行赏,霍去病对赏赐没有什么兴致,他像个猴儿一样挤到前面,扒拉开李敢,把李广挤在边上,把赵破奴推开半步,拍了一下木兰的肩头,等她回头,双眼雪亮地道:“振武侯。”
他说这话的时候折身拱手,行了一礼,看上去很是客气,眼神却带着些许催促的意味。
对上霍去病亮晶晶的眼眸,木兰忽然会意,同样行以一礼,抬头后,认真地道:“冠军侯。”
如此互相尊让了对方一番,叫不少年长者会心一笑的同时,又有些钦羡。
霍去病是有些轻狂,是有些得意,有些不成礼节,但少年封侯啊!谁不轻狂得意?这世上有几人得似他?
霍去病听了一声冠军侯,明显没听够,厚着脸皮又行一礼,“振武侯。”
木兰刚要再叫霍去病一声,旁人就连李广都忍不住要笑出声了,也不打断,只等着看。
可其他人不舍打断这少年同贺的场景,卫青却不解风情地伸手揪起霍去病的后衣领,“稍稍得志就张狂!莫再无礼。行了,出去玩去。”
他直接把霍去病丢出军帐外了。
第42章
自从和匈奴开战以来, 天子对军队的重赏就一直没有断过,这次也不例外,只是比起上次生擒右贤王的大赏三军, 伊稚斜的分量在刘彻看来不如罗姑比, 而且右贤王一战属于对匈奴战事的第一次大胜,自然要比在汉境内阻敌来得提气。
犒赏的数额虽然不如上次,但上次带的兵也不是这一批, 许多人都没经历过卫青和木兰这样大方的主将, 几乎自己一个子儿都没留,卫青甚至娴熟地从自己得来的赏赐里分出一些给麾下将领, 这是让他们不要向下伸手,使得犒赏真正能够分发到每一个士卒手里。
木兰没有这个意识, 她带的将领要不就是一贯不向下伸手的李广父子,要么就是赵破奴这样本身就是底层士卒出身的,还没沾染上这样的恶习, 哦对了还有个韩说,但韩说才不乐意为了几个银钱得罪人,他这趟就是来走个过场,捞些功劳的,到最后竟然也公正地分配了赏赐。
分了赏, 庆功宴又开了三日, 也就到了征发兵就地解散,结伴归乡的时候了, 等到征发兵走完, 募兵会护送一程, 然后回到他们的驻扎地。
自庆功宴罢,卫青每一日都是归心似箭, 他离开长安时夫人就已经怀孕三月,一场战事又是数月,回长安还有一段路程要走,再耽搁下去,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木兰不急着回长安,她把遣散征发兵和一些战后的琐碎事宜都揽了下来,让卫青提前返程。
临行前,卫青准备把萧载捎上,他这几年没有再收过门下,萧载和他相处得也很好,他比萧载大几岁,总是对他多有照拂。
萧载只说还有事没忙完,跟着花将军回去也是一样的,卫青也没有勉强他,但启程前特意叫来霍去病,让他多注意一下萧载。
霍去病也不急着回长安,他在长安没有个像样的家,也没有特别眷恋的人,这次是他第一次打仗,还想在军营待一段时间,何况舅舅走了又不是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反正花将军也是要回长安的啊。
卫青离开了半日,早晨启程,到中午,霍去病就发现萧载偷偷摸摸在主帐附近张望,就在萧载看准时机想扑出去的时候,被人扯住了后衣领,一回头,霍去病对他笑得灿烂,“萧詹事,去哪啊?”
萧载轻咳一声,干巴巴地道:“寻花将军有些事……”
霍去病盯着萧载,问他,“什么事情一定要求到花将军门上,舅舅也不能帮你?”
被少年锐利如刀的眼神盯着,萧载抿了抿唇,低声哀求道:“冠军侯,卫将军不愿的事,未必花将军做不到,他、他若愿意说一句情,就能救下一条命。”
霍去病不为所动,只道:“舅舅都不愿意去做的事,你要去求花将军,他来长安才多久?有天大的面子为你说情?”
萧载知道,霍去病说的不是花将军面子不够大,而是他萧载的脸太大。
萧载的眼里浮上泪光,他双膝一弯,当场就要给霍去病跪下,甚至不是求人,只是求霍去病放他一马,好让他去求人。
霍去病还没见过大男人说着话就要掉眼泪的,萧载想给他跪下,他却不愿意领受,正要拉起萧载,肩膀就被人拍了拍,一回头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大帐的木兰。
木兰当然认识萧载,不光认识,还对他印象很深,他是军中少有的识字的人,她还和他救过一个寻死的妇人,替他洗过一次衣服。
木兰拍拍霍去病,轻声道:“我听一听他的事,能帮才会帮,没事的。”
霍去病拧着眉头看了一眼萧载,没再说什么,却不肯走,跟着木兰一起进到了大帐里。
求人本是一件私密的事,霍去病不肯离开,就是因为有他这个外人在,想来萧载不会脸皮太厚,做出一些叫人心软的低贱哀求。
但萧载进了大帐,直接就跪下了,眼圈一红,眼泪汪汪直掉,哭着说:“求将军救人一命吧!”
霍去病的眉毛都要拧成结了,他也是没想到,萧载一个贵族子弟,皇城詹事,竟然说跪就跪,说哭就哭,他、他还要不要脸了?
木兰去扶萧载,但萧载坚持不肯起来,一边哭,一边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他与未婚妻是自幼定下婚约,因父早亡而家道中落,他一直想要混出个样子再风光迎娶未婚妻,可就在他跟随卫将军出征的时候,未婚妻家中找到了门路,将人献给了汝阴侯,换了一大笔银钱,等他回来为时尚晚。
汝阴侯也是世袭的侯爵,初代汝阴侯就是当初跟随高祖征战的夏侯婴,如今袭祖爵的夏侯颇娶了二嫁的平阳大长公主,换成旁人,萧载去求一求卫青,再拿出婚书来证明自己有理,一般的权贵不大会为一个姬妾大动干戈,可平阳公主是卫家的旧主,汝阴侯是旧主的丈夫,自来没有以卑动尊的道理。
卫青帮不了萧载的忙,萧载作为卫青的门下,也没有办法去求到别人头上,可他与木兰有旧,到底还是生出几分期望来。
萧载哭着哀求道:“我临出长安时,打听到她小产,被汝阴侯厌弃,现在和奴仆住在一起,刚滑胎的妇人每日还要干丫鬟婢仆的活计……我愿意拿出所有家财赎买她回去,只求将军去说说情,放了她吧。”
木兰听了半晌,没怎么犹豫地应下,“我虽然不认识汝阴侯,但你手里有婚书,你是占理的一方,我去帮你把人要回来。”
萧载设想过无数个结果,想了再多,都没料到木兰这样痛快地答应了。
霍去病冷哼一声,他倒是没想过萧载求的是这样的事,这事本身确实不大,一个姬妾罢了,可夺他未婚妻的人身份特殊,别说是舅舅,就是他隔了一层的,当初也是在公主府生下来的,洗不脱和平阳公主府的联系,也就无从去求情了。
只是想到木兰和平阳公主之间那点事,霍去病只觉得脑壳疼,公主那儿不知怎么肯放过他了,他却想着法儿的往里跳。
木兰把萧载扶起来,她把事情答应下了,萧载自然不会还死命要跪,木兰给萧载拍了拍灰,给他帕子擦了擦脸,等他不哭了,才轻声说道:“这事不是卫将军不肯帮你,我也知道些卫家的事,你知道的应该更多。我是和汝阴侯无关的人,所以能帮你,而不是卫将军不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些严肃,她绝不愿意帮了人,还让卫将军受到埋怨。
萧载连忙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埋怨卫将军不帮他。
木兰想了想,觉得没什么要说的了,就让萧载出去,顺带把霍去病撵去蹴鞠,一个人忙活两军的解散事宜,她还有很多事情忙呢。
之后的几日,萧载度日如年,霍去病和李敢一块儿玩久了,就有些舍不得李敢,李家虽然在长安有居所,但李广被贬之后就在老家住下了,天子虽然给他封侯,但也没有要他一定住在长安的意思,李广坚持要回老家,所以他们这趟并不和他们一起。
其实也顺路,但是李广实在见不得霍去病,一看心里就犯病,晚上睡觉都要嘀咕那二十三个人头。
李敢也无奈,自家老头是钻了牛角尖了,其实他们虽然人头能和霍去病相持平,可他们带多少人,霍去病带多少人?做先锋和孤军夜袭又能一样吗?可谁叫差距刚刚这么点,而天子又很坏地封了一个冠军侯呢?
赵破奴还是想留在九原郡,这收复没多久的九原郡还在如火如荼地建设中,赵破奴几乎看着这郡重建,实在舍不得离开。
来时冰雪皑皑,归时春江水暖。
回程是不如来时那样急迫的,路途中也有许多漂亮风景,霍去病总是喜欢找借口歇一歇,他并不是不能赶路的人,只是他这辈子到现在,也就这一趟离开长安罢了,他看什么都很新鲜,到哪里都想多待一待,他甚至骑着马就会忽然跳下来,有时是捡一根笔直的树枝,有时是漂亮的野花,或者一颗亮晶晶的石子。
萧载恨得就差在霍去病身上咬一块肉下来了。
好在霍去病也不是只顾自己的人,也就是刚返程那几日有些磨人,最后还是在萧载幽怨含恨的眼神下上了马,一行人昏天黑地加急赶路,按照霍去病不多的行军经验,他敏锐地发觉只要跟上了木兰的节奏,整日里骑马赶路竟然都不怎么累人。
……就是可惜了,这样的行军好手前面得配一个带路的。
霍去病的方向感是非常好的,他也很会看舆图,有时候一个简单的参照物就能让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卫青也一样,木兰知道卫将军手里是有一份自制匈奴草原舆图的。
从初战龙城开始,他每到一处地方就记下那里的水源方位,山体形状等,但她怎么看都觉得,身处草原那个环境,实在很难用舆图来判断自己处在草原的哪个位置,这大约也是一种天赋。
回到长安那一日,下了一场春雨,细雨落在人身上都很温柔,萧载本以为再怎么样将军都要先回宅邸休整一两日,他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不会觉得他的事情在第一位,却没想到的是,才进了长安城门,木兰就道:“先去你家取婚书,我在门口等你,我们今天就去把人领回来。”
萧载哽咽了一声,他向来自诩能言善道,可面对这样的赤诚之人,实在连一句感激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第43章
萧载的家并不小, 有十来间房屋,两个大院子,酂侯萧家毕竟是煊赫世家, 即便对待萧载这样父亲早亡的支脉也不错, 萧载匆匆进门去取婚书,家里的老仆迎上来想带主子去洗漱休息,都被萧载敷衍过去了。
木兰干脆没有进门, 等萧载取婚书的时候, 对霍去病道:“霍郎君不回去休息吗?”
这一路奔波,她其实也很疲惫了, 但想着萧载心急如焚,还有那位王小娘子在汝阴侯那儿肯定也过得不好, 才想一口气把事情办了,可这里头又没有霍去病的事。
霍去病顺手拍死一只虱子,有些倦怠地打了个哈欠, “我累了,不和你们去,但还没想好去哪休息,卫伉实在烦得很……我想找家客驿睡饱了再回去。”
木兰这才想起,霍去病是住在卫将军府上的, 但他肯定不想一回去就面对亲人的嘘寒问暖, 因为这会儿她自己也很困倦,木兰她想了想, 说道:“那去我家吧, 让人给你烧些热水洗一洗, 家里都有人住的,你找个干净房间睡, 比住外头强。”
霍去病自觉自己和木兰是很热络的友人了,花家的长辈他都见过,很老实很少说话的人,不用很费心思应对,何况还能洗个热水澡,他高兴地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