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家陛下扮的贵族爵位好像被降低了。
第26章
天子刘彻喜好微服出巡游玩,身边的卫士也都习惯了,如果出了宫城只乘坐马车,那就是在长安城里游玩取乐,如果一路都是骑马,那刘彻大约就是要出城打猎。
侍中带了两匹马来,草草传达了旨意,木兰就和他一起骑马追赶天子一行,因为省去了换装的时间,侍中带着木兰追上来的时候,刘彻还没出城门,这一行穿街过巷都不下马,偶尔撞了摊子,便有侍中娴熟地扔下金丸银锭。
刘彻少时的玩伴韩嫣就有此习惯,他以金制弹丸,每逢刘彻撞翻摊子,或者失误伤人,就以弹弓挟金丸再击,两人在马上嬉笑怒骂,追逐玩笑,看那些贫民追逐金丸如同鸡犬争食的滑稽姿态。
韩嫣死在年少时,后来天子年岁渐长,也懂得体恤百姓,这样恶劣的玩笑便不大做了,唯有长安市井还流传着当年“苦饥寒,逐金丸”的童谣。
远远策马赶上,木兰就在一群骑着马的人里看到了霍去病,他一身华服随侍天子身侧,脊背挺直,一般人在马上根本不会挺这么直的背,第二眼才看到了那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天子。
天子三十来岁,胡须修短,英气勃勃,看人的姿态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锋利之感,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贵气,即便木兰不通礼仪,但也在对上天子视线的下一秒微微低下了头,不仅低了头,还弯了腰,她不像霍去病,她是很老实的。
距离大胜过去数月,刘彻也终于见到了他的振武侯,和想象中的长脖子李广不同,是个看起来很青涩的少年,面皮晒得黑黑的,五官清秀甚至有些女相,一双黑黝黝的眼眸仿佛会说话,看他一眼又飞快地收回,一副谨慎老实的模样,可这世上,有几人敢直视皇帝这一眼?
刘彻阅人无数,只打量片刻就明白,这是个心里有很强主见的人,人有大勇而不言,旁人不懂,便以为他腼腆笨拙。
他心里满意,面上自然带起一抹笑容来,只道:“少年英姿,好!”
木兰几乎没以为那是在夸自己,反应过来后,又有些无措地勒住缰绳,不知该如何回应。
刘彻并不需要回应,他策马在前,身后的一行骑士很快跟了上去,贵族子弟出城游玩是不需要在城门口浪费时间的,不过回程需要验看身份,刘彻以前微服出巡总留平阳侯的身份,后来平阳侯去世,他又摇身一变成了汝阴侯。
是的,平阳公主原本的封号是阳信公主,嫁给平阳侯后渐渐被叫做平阳公主,平阳侯去世,复嫁汝阴侯,但多年平阳公主被叫了下来,如今也还是叫平阳公主。
刘彻,专坑姐夫。
出城之后直奔南山,南山西起秦岭,东至蓝田,八百里长,其间百余山谷此起彼伏,人烟稀少,百兽居之,是狩猎的好去处。
刘彻自少年时就爱在南山打猎,对这里头的地形地势比谁都熟,毕竟侍中是常常更换的,换来的估计还不如他路熟,所以刘彻一直打马走在最前头,木兰自觉想往后走,但刘彻要和她说话,几个侍中都往后退,渐渐地,木兰就跟在了刘彻的右侧,霍去病仍旧是挺直脊背的骑马姿态,行走在刘彻的左侧。
一左一右都是少年相随,使得刘彻也暂时忘却自己的年纪,跑了一会儿马,惊起鸟雀无数,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木兰说道:“此间归程,木兰可识否?”
木兰愣了一下,往回看了看,这不是一条路直接进的山吗?为什么要问她认不认识回去的路?
却听霍去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几个侍中也都憋住笑,刘彻见木兰一脸茫然的样子,哈哈地笑了起来,卫青后续呈上来的战报详细记载了这次大胜的原因,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前营失途的趣事。
刘彻深以为奇,这个故事在木兰没来长安之前,他就已经向身边人讲过好多回了。
木兰不明就里,但她点了点头,说道:“这种山里都是很好找出路的,不管方向和道路怎么变化,顺着水源走就行,水往低处流。”
刘彻有些意外地道:“你还懂些地理水文,那是怎么失的途?”
他压根没想过故意的可能性,那么多人不可能个个都是傻子,要是真被故意带错了路,那不会李息和大军双方都觉得对方把自己丢下了,但凡有人指证这一点,卫青不可能包庇下这件事。
木兰脸色涨得通红,“匈奴境内都是草原,四面八方都是开阔地……我们进山之后,很快就出来了。”
霍去病忽然插话道:“应该是方向走不对,陛下带着我们是直向南走,不管路怎么换,目的地是向南,那方向就不会改。但要是交给振武侯来带,不一会儿我们就会走歪,因为他走着走着,就会偏移方向,等发现过来,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刘彻惊奇道:“竟有这样的事?”
东南西北,看天走路不就行了,直线行军还会走歪的吗?
他大感奇特,仗着自己对南山路熟,停下马来,对木兰道:“木兰,你来带路,放心带,这里的路朕都识得。”
木兰极为窘迫,小声地道:“陛下,这山里我还没看到水源,万一走丢了……”
但刘彻要是能被劝动,他就不是少年即位的实权天子了,在刘彻手底下做事的官员无不怀念先帝与文帝,虽然爷爷和老子手段都狠,但没有这个孙子这么不听人话啊!刘彻实在是一意孤行的性子,大臣只能提出建议,对他有用的听,没用的听不见。
现在他非得看看什么是“方向走不对”,木兰怎么说都没有用,也不敢再多话惹了皇帝不快,只能僵硬地走在前面带路。
起初是有路的,顺路走就行,这是一条进山的路。
等山路尽了,起初还是向南,众人都没发现不对,刘彻也渐渐开始射些兔子野鸡之类,渐渐地过山穿山,过林穿林,捡起一只猎物的刘彻猛然发觉,路已经变了!
此时木兰还在前头兢兢业业地带路,她十分谨慎地看着天走路,也很努力地直向南走,可众人渐渐停下来任由她走在前头,发现她走的路径是个↗形。
之前刘彻带的路:
↑↑↑↑
现在木兰带的路:
↗↗↗↗
最关键的是,因为她也确实是在向南走,只是方向在一点点偏移,从正南变成东南,所以在偏移之初,跟着她走的人是不怎么察觉得到的,正如霍去病说的那样,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霍去病早就不跟了,这会儿跳下马,手里拿着个羊皮袋子不知道在喂马吃什么东西呢,刘彻也停了有一会儿了,木兰挪开一片垂挂下来的树枝,想叫刘彻好走的时候,才发现后头没人跟着了,她连忙策马折回来,就见刘彻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没一点皇帝的姿态。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干巴巴地说道:“我没来过这里,是走错了吗?”
刘彻笑得眼泪都要淌出来了,这个振武侯,把大家往沟里带完,还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走错了吗”,仿佛他走对了似的。
不过好在有霍去病的事前提醒,众人一发觉路途不对就没再跟,否则这么一路带下去,刘彻都怀疑自己能跟人走到蓝田去。
等到刘彻笑完,带路的就成了一个常跟他来南山的侍中,木兰被剥夺了带路的权力,她还松了一口气,但走着走着,刘彻忽然又道:“行军打仗,没有侥幸一说,看来……”
他这话带着钩子,就算是木兰没怎么经历过政事,也一下子明白过来,紧张地看着刘彻。
刘彻摇摇头,说道:“看来要给你配一个识途的副将。”
木兰听出意思来,心头一松。
刘彻忽然看向霍去病,说道:“你不是一直想从军打仗吗?如何,让你跟着振武侯领兵去打匈奴,你可愿意?”
霍去病眉头一扬,斩钉截铁地道:“不愿意,给我五千人,不、八百人就行,我宁愿做个前锋校尉,也不做副将。”
刘彻问道:“哪怕是给你舅舅做副将?”
霍去病脊背挺直,傲然说道:“就算是舅舅也不行,我不与谁做第二人。”
刘彻一向自诩慧眼识人,他也觉得霍去病有很强的领兵天赋,可少年十四,天子近臣,哪有独领一军的?就算是八百个人,那也是大汉的珍贵骑兵,岂能随意交付出去考验一个少年将领的才能。
就算是同样出了个少年将领,他也在犹豫要不要把霍去病送到战场上去,若是安居中军帐,作为副手随同出战,那不仅他的才华可以得到验证,也很安全。
可霍去病不愿意。
刘彻心里感慨万千,但也决定了,再下一次对匈奴作战时,给霍去病一支军队,他要把今日随侍的两名少年,都送到战场上去!
惜哉少年勇武……美哉少年勇武!
第27章
南山狩猎归来之后,刘彻就时常派人来传唤木兰,有时是陪伴他出游狩猎,有时是在宫中随侍,入秋后的一日,刘彻带着木兰和霍去病一同乘车来到长安城一处大宅前。
大宅似乎空置了些许时日,但大门敞开,里头已经有奴仆在洒扫,霍去病一见那宅邸门楣,眉头就是一挑,然后看向木兰,拱手道:“看来今日是振武侯的喜事。”
刘彻笑着打了一下霍去病的后脑勺,“这世上就数你人精。”
霍去病也不在意,他对这大宅是有些熟悉的,他幼年时曾被母亲卫少儿抱进来玩,他虽然年幼,却也记得那一道道鄙夷不屑的目光。
此处宅邸,乃是昔年开国功臣陈平的旧宅,陈平之后,传之三代,由陈平之曾孙陈何袭爵,食邑一万六千户,可谓显贵。
然而数年前,陈何强抢平民的妻子,被人告发,刘彻派遣官吏查实陈何多年为非作歹,便直接处死了陈何,杀之弃市,收回曲逆侯爵,此处大宅也被官府收归。
陈家人自此树倒猢狲散,陈何的庶兄弟,卫少儿的丈夫陈掌,因此生出野心,多方托关系寻求复爵,想要继承祖上的万户侯,但刘彻压根不予理会。
陈平以阴谋立身,帮助高祖良多,倘若如今有个陈平这样的人才来替刘彻做事,刘彻当然很高兴,可陈平的后代才能几乎都很平庸,一群无用之人,刘彻疯了才会继续用高官厚禄养着他们。
木兰是新贵之人,在长安没有立足之地,刘彻故意磨了许久,见此子不急不躁,心性极佳,才满意赐宅。其实曲逆侯旧宅是超出木兰现有爵位规格的,作为世袭贵族,陈家代代都有封赏,宅邸的规格也一提再提,别的不说,光是这优越的地段就能叫长安贵族们为之惊诧。
要知道,大汉开国功臣排个序,陈平至少在前五,他当初的宅邸,位置怎么能不好?
刘彻欣赏一个人的时候,出手是极为大方的,万户侯说给就给,世族贵邸说赐就赐,但要是对他无用,他也不稀罕的人,那其下场,就如被杀之弃市的陈何了。
木兰并没有见过刘彻翻脸时的冷漠可怕,所以也没什么居安思危的念头,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豪华宅邸,比之卫将军府都不遑多让,她呆滞着摸了一下宅邸的墙面,霍去病笑道:“这是秦砖,现在的新宅几乎看不到了。”
秦人会在砖面上刻绘图案,还有烧制空心砖的技艺,讲究些的贵人会用许多漂亮的刻绘秦砖拼凑出一整面墙乃至一整个宅邸的完整图画,光影流转间都是不同风景,如今汉人的住宅少有这样的了,大多是请画师绘上精美的壁画,方便时常补色或更换。汉砖和秦砖,两者的工艺虽然大多一脉相承,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丢失在了战火之中。
木兰跟随刘彻有段时日了,礼仪是被教了一些的,她回过神来,连忙行礼谢恩,满脸都是惊喜和感激之色。
赏下去的东西得到真心的回馈,即便是君王也很开心,刘彻坐拥天下,有自己的一套处事习惯,你若向他伸手要,他也许厌烦不给,甚至发怒,可他伸手给你,你就得高高兴兴地接,一丝不情不愿都不许有。
帝王心思,往往要许多蠢人拿命去试。
刘彻见木兰喜欢,他也觉得挺舒心,又对木兰含笑道:“这宅邸里还有些赏赐,平阳公主所赠,朕转送给你,过几日长平侯也要回来了,你们一道来见朕。”
木兰连忙再次行礼谢恩,她在宅邸前目送刘彻的车驾离去,还没等车驾走远,就见车驾上忽然跳下一个少年身影来。
帝王似乎斥责了几句什么,但霍去病笑嘻嘻地回应两句,没再上车,而是朝着木兰走了过来。
新满十四岁的少年近臣,蹦了个高,摸了一下宅邸外墙的秦砖,笑嘻嘻地请求道:“我小时候来过这里几次,都没好好看看,能不能让我参观参观?”
木兰挠了挠头,大方地道:“我也没来过,我们一起吧。”
两个人的关系是有点怪异的,一见面就互殴过一场,霍去病来探看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多大歉意,后来同在天子身边随侍,偶尔会交谈几句,可私下里并无太多往来。
年轻人之间,其实不需要什么台阶下,霍去病起初有些拉不下脸,但中间第一次少了个侍奉的天子,两人走在一起,走着走着,就难免亲近起来。
霍去病一边介绍着曲逆侯府的布局摆设,一边随意地和木兰闲聊,先谈两人都熟识的卫青,话题就不免又偏到了霍去病最为向往的战场上。
霍去病对战场的向往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他小时候刚会说话不久,被母亲抱去宫中陪伴当时还是夫人的卫皇后,天子见他,随口逗了几句,说他哭闹力气大,以后能做将军,能打匈奴。
但这段经历,成了霍去病记事之初的印象,是他从生下来之后,最早记住的记忆。
和常人不同,木兰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从战场上获得的,她提起战场不同于别人的沉重,像霍去病认识的长辈公孙敖,提到战场就是长吁短叹,说那些跟随他死去的将士,说自己有愧于人,霍去病不爱听这个。
反而木兰说起她的同袍,带原口音的赵破奴,骂人很溜的周武,说起战场上要注意的细节之类,他听得实在着迷。
宅邸才走了一半,两人已经走成了并肩,霍去病很熟络地勾住了木兰的肩膀,一只手搭在她背上,是个长安恶少年之间,标准的狐朋狗友,勾肩搭背的姿态。
木兰冷不防被这样亲昵地揽住,吓了一跳,可似乎又没什么理由挣脱开,耳朵都发红了,两人一起走到后宅的时候,院子里忽然起了丝竹之声。
竹林影影绰绰间,有少女起舞而歌,有乐师拨弦弄笙,木兰愣住了,霍去病也愣住了,再往前走几步,就见竹林里六名美丽少女正在翩翩起舞,歌而复咏,有一面屏风,后头传来乐声,应该是遮挡住了乐师的身影。
霍去病忽然想起天子临走前那句意味深长的“平阳公主所赠”了。
众所周知,平阳公主经常给天子送什么?
当然是美人啊!
平阳公主这里,可谓是登天之所,公主府门槛不高,时常有美丽少女被家人送来,甚至不乏有自荐的美人,这都是卫子夫带来的影响,当年一步登天阙,如今兄弟做列侯,多少人艳羡嫉妒,凭什么啊?凭她卫子夫美貌吗?天底下的美人,可是多不胜数啊!
生儿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这天下岂是一人能独霸?谁又不想做第二个呢?
平阳公主也乐得如此,她时常在公主府里举办宴会,美人献歌献舞,偶尔挑一些送给刘彻,她这里几乎承包了刘彻大半个后宫的妃嫔来源,要问她为什么如此热衷选美……只许天子男女通吃,不许她大汉公主既爱男色,也爱女色么?
平阳公主和刘彻姐弟关系好,好就好在两人喜好的不一样,刘彻喜爱温婉顺从,性格沉静,能歌善舞的美人,平阳公主偏爱性子张扬些的,嚣张跋扈的就更妙了,可大部分女子都还不太能接受公主的青睐,这些不愿意跟公主的,其中姿容上乘者也会被献给刘彻。
这一批的美丽少女虽然被刘彻说得像是平阳公主送给木兰的,但其实平阳公主认识木兰是哪根葱?美人照例是送给刘彻的,但刘彻的心思早就不在女子身上了,卫青要回长安了啊!
美人们很倒霉地只在刘彻这里过了个眼,又不好原路送回公主府,这是打姐姐的脸,刘彻开动了自己聪明的脑筋,想到今日要给振武侯赐宅邸,就提前让人把这批美人送到了宅邸里,当做他赐宅的添头了。
美人们愿不愿意是另一个说法,如今终身都被赠了他人,若不得夫主宠爱,只能在后宅凋零,哪个不使出浑身解数?这个舞姿动人,那个歌喉婉转,姿态优美如同林中仙子,丝竹声中,纷纷抬眼看来人。
入目是一对勾肩搭背的少年郎,个头相差无几,长相天差地别。
美人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霍去病身上,霍去病的相貌不随生父,不随母亲,糅合了两人所有的优点,他出生那年刘彻登基,次年卫子夫入宫,再过一年,卫子夫得宠,一跃而登天。
他三岁时全家就得以显贵,从未经历过穷苦的生活,养出一身高傲的气质,虽然这会儿颇为无赖地和人勾肩搭背,但样貌姿态实在胜过木兰万千。
木兰其实是白了一些的,跟着刘彻这些日子,在宫里的时日比较多,她甚至因为要时常入宫,请卫府的绣娘置办了几套丝绸的衣服,可……谁叫她要和霍去病站在一起呢?
尴尬的气氛持续时间不久,霍去病向后退了一步,很客气地对木兰做了个请的手势,一只脚已经向后撤了,他要开溜了。
阿娘耶,陛下头一次给人送女人吧!
第28章
按照霍去病的想法, 他这位新友人是平民出身,乡野少年,初来长安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看打扮得宜的年长妇人都能看傻眼, 如今这么多青春貌美的女子送到眼前,岂有不收之理?
他站在这儿,那就实在有些碍事了, 正待脚底抹油, 手腕却忽然被握住,他往后走, 木兰也跟着往后走,两人以一种竞走的速度绕开后宅跑得飞快。
霍去病一边跑, 一边对木兰道:“君侯不要辜负陛下深恩啊……你拽着我跑干什么?”
木兰也慌得不成,“她们、她们不像是奴婢。”
少女们装扮各异,看起来像是贵人家的女郎, 她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啊!
自从挨过霍去病的拳头后,木兰懂了很多规矩,现在无论到哪儿都是不直视女眷的,她是男子身份,是要避嫌的。
霍去病愣了一下, 然后不走了, 他哭笑不得地解释,“这些女子是平阳公主送给陛下, 陛下又送给你的, 不论是收为姬妾, 还是用以奴役,都不会有人过问的。”
木兰的反应出乎霍去病的预料, 她既没有欣喜,也没有贪婪,脸上呈现出一种空茫的状态,过了许久,才小心地问:“她们是公主府上的奴婢吗?”
这要是问别人,还真没几个人回答得出来,但霍去病在刘彻身边久了,对这事有一些了解,他摇摇头,说道:“大多是被家人献上的,陛下不入眼,原本应当……是会被退回家的吧。”
刘彻又不是什么女人都收,公主先挑剔了一轮下去,送到他面前的几乎没有不好的,但收不收也要看天子那日的心情如何,对不对眼缘,平阳公主送十次美人,至少也有五六次天子赏脸“幸之”,但没有带回宫里去的。
被天子幸过几乎就不可能嫁人了,而天子看不上的被退回家中,反而可以再觅婚嫁,至于这些被天子随手转送的……运气不好罢了,连他都是第一次见天子赐美人。
霍去病当然不会和木兰说尽这些内幕,交浅言深了,但他只寥寥几句,就让木兰的心都揪起来了。
她自小便没有做女孩儿的机会,而那些女孩儿们个个美丽,和她仿佛的年纪,却要被当成货物一样转来转去,她们若是天生的奴隶也就罢了,可也竟然是有家能回的,也许比她以前的日子好过得多,至少衣食无忧,这世上怎么就有那么多狠心的阿爹阿娘?
木兰的心情有些沉重,又问霍去病道:“霍郎君,我想把她们送回家去,是不是需要向陛下说一声?”
霍去病这下是真有些好奇了,但他先回答了问题,“不必,陛下不在意这种小事,他送出去什么东西也不会过问去处,但若要不得罪平阳长公主,还是应该将她们送返公主府上,禀明公主,公主会把她们送回家的。”
木兰记住了这趟流程,这时霍去病才试探地道:“这些美人,是不是年纪小了些?”
木兰老实地点点头,十几岁的女孩儿,却要经历这样的事情,实在叫她心里难受极了。
霍去病心道,坏菜了,他可能就喜欢我阿娘那样的。
两人各怀心思,在新晋的振武侯府门口分别,木兰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折回了后宅,竹林里少女们正因为先前的变故而无措,见到回来的是两名少年里容色逊色许多的那个,都有些失望,也有人面上不显,笑盈盈第一个上来见礼。
木兰于是知道了,穿最艳丽红色舞裙的少女名叫阿彩,后头的美人们都迟疑了一步,木兰也没有问名字,只是诚恳地道:“我想把你们送回家里去,但我不知道平阳公主住在什么地方,你们识路吗?”
这话一出,一众美人有人惊,有人喜,说实话,若不是万里挑一的美貌,怎么寄望君王去搏一份前程?没想到天子不要,还把她们转手送人,甚至都不是做姬妾,只是随手送了,连沦为仆婢都是有可能的,那还不如回家去,凭着这份美貌,想嫁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要在这儿和好几个美人相争?
而且争到最后,大约也就是个姬妾的位置罢了。
六个少女里,当即就有五个飘飘下拜,流露出感激之色,纷纷表示自己可以带路,甚至都不敢再多显露自己的美丽了,就怕眼前的少年君侯改主意。
第一个上前见礼的阿彩,却是咬牙站在原地,倔强地道:“贵人容禀,我舅舅把我卖到公主府去,换了两个金饼走了,贵人如果不要阿彩,那阿彩宁死也不回去受那一家的欺辱。”
美人之间,大多暗暗比较,别有苗头,这话若不是在贵人面前说,早就有人讥讽了,你一个不愿意走,还要带累别人?
木兰看了看阿彩,在其他美人紧张的眼神中点了点头,说道:“那你留下,我把她们送回去。”
她是把所有人都当成人来看的,不会因为一个人要留就觉得大家都想留,阿彩留下了,木兰问清楚平阳公主府竟然就在这处宅邸边上再数两户,实在是很近了,她看天色还早,也不准备留人过了夜,直接就把五名少女带着出府门,朝着平阳公主府走。
这可让一条街上的其他显贵人家看热闹了。
贵人出行,哪怕就几步远,也没有不乘车的,何况还是带着女眷,女眷们竟也就这么跟着两条腿走在路上,连个遮挡也没有,至少也该由仆婢挡一挡。
也是因为这一路的显眼,木兰刚到平阳公主府门前,门就大开了,一个年约三十许的宫装丽人站在门内,身后跟着许多仆婢,笑盈盈地朝木兰招手,“啊呀,竟然是来找我的?”
她说话轻柔妩媚,一招手就带动手腕上玉镯金环轻响,发鬓堆得很高,满头珠翠耀目生辉,木兰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差点痴迷进去了,她连忙低下头不敢多看,慌张地行礼道:“见、见过公主。”
平阳公主笑道:“免礼,进来说话。”
木兰定了定心神,跟在平阳公主身后进门,她想叙述来意,但平阳公主直接开口道:“怎么?这些丫头都不喜欢,我府上金尊玉贵养着的人,你竟叫她们光脚在街上走。”
最后一句话,平阳公主语气忽带冷意。
木兰吓了一跳,回头看向几名少女,都是委屈巴巴的样子,那衣摆下明明穿了很漂亮的鞋子。
可歌舞时穿的鞋子,哪里是走路的鞋子呢?这一路上几名少女就差哭出来了。
平阳公主叫她这反应惹笑了,抚摸了一下发鬓,又妩媚起来,柔声道:“罢了,殿前新贵,不通礼仪也是正常的,不知振武侯带着她们上门来做什么?”
她其实猜到了一些,但心里头真不确定,这天底下有人能得了美人却不要的,而且天子都不愿意驳她的面子,这小小的一个新贵怎么敢?
可她话问出口,木兰就很老实地说道:“我想把她们送回家去,霍郎君说我不能直接送人走,要先禀明公主。”
平阳公主头一次有些迟疑地看了看五名年轻美丽的少女,说实话,不是撞上天子邪门的心情不好,这几名美人都是可以做得后宫妃嫔的,先前送去的许美人,还没这里最差的一个姿色好呢,也被天子宠了数月。
平阳公主忽然上前两步,一手捏住了木兰的下巴,把她的脸抬了起来。
这样木兰不可避免地和平阳公主对上了视线,平阳公主容色明艳,妆容首饰都极为奢华,眉心一点红云花钿,色泽娇红,耳佩珍珠,乌黑发鬓间灿金缀五彩,各色宝石交相辉映,璀璨光华。
木兰起初眼瞳还会转动,渐渐地一眨不眨,从耳朵红到鼻尖,入秋时节,倒像是雪地里冻了一夜似的。
平阳公主从惊诧到嘴角轻轻上扬,轻轻地问道:“花郎君,你说是她们美,还是我美?”
这话无论问谁都问不出第二个答案,但平阳公主知道,她早已年华逝去,是做祖母的人了,除了权势富贵,没一点胜得过那些鲜嫩如花的美人,但这新封的振武侯似乎有些不同,对待美丽少女态度平常,反而两度看她看到失仪。
木兰被捏着脸躲不开,两只手又不敢去推公主,只能声若蚊蝇:“公主美……”
她是真觉得公主美,天底下的妇人能有平阳公主这样奢华装扮的还真没几人,少女妆容服饰大多天然清丽,许多首饰是及笄之后发式变化才好佩戴的,容颜美丽最多让木兰惊艳片刻,可那些从未见过的妆饰,足以叫她目眩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