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已经下了。此事太皇太后也同意,你莫要再说。”
赵墨从榻上起来,径自越过她,临到门口时,忽然又站住脚步,“瞿越虽远,可邻近几个国里,水源丰富、沃土千里,最为富足。日后若是有什么不足的,或受了委屈的。也可修书来朝,朕……朕自会为你作主。”
说罢,他仿佛一刻也不愿停留,大步迈了出去……
赵如意从宣明宫出来,胸口憋着一堵气,想了想,又带着人去了趟永寿宫。
永寿宫里头住着的,是当今太皇太后,也是她的亲祖母。太皇太皇年事已高,如今甚少出永寿宫。赵如意到永寿宫门口就被拦住了,拦她的,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嬷嬷——
“太皇太后说了,她身子不好,不便见客。至于殿下的婚事,皇上说瞿越国太子品行兼优,又对殿下一往情深,太皇太后深以为然,劝殿下要心系大周邦交事宜,不能任意妄为。须谨记,您先是大周的长公主,然后才是赵如意。”
赵如意当场气得笑起来。只是眺望永寿宫三个大字,拂袖便走。
“殿下,看来太皇太皇也不想管这事了。”
回到公主府,阿桔赶忙让人摆上冰盆,奉茶捶腰,给主子消消气。
赵如意手里的描金骨瓷茶碗刚要碰到唇,又重重放下,在几上溅出茶水来。
“老东西摆明了就是站在司徒妙仪那边。如今母后不在,本殿若是离开神都、离开大周,她看着司徒家的女儿替赵墨开枝散叶,占据整个后宫,才是真正的称心如意。”
当年,她的生母乔楚不得她的祖母欢心,也是因为怀了龙裔,她的祖母才没理由阻拦生母进宫。最开始,这位太皇太后心中的皇后之位,是该给司徒家的女儿。
可惜那位蠢了些,祸害乔楚不成反被她的父皇治罪,进了城外水月庵当尼姑了。
如今孙子选后,她极力主荐司徒家的人,也就是当今丞相司徒礼的女儿进宫为后。
说来说去,那老东西也是看她不顺眼。
“那殿下,要不要请那二位——”阿桔忙问。
赵如意却摆手,“不必。本殿的事,本殿自会解决。”
话正说着,外头又有侍女进来通报,说是瞿越国太子求见。
斛昌罗舒?
还真是上赶着找骂来了。
斛昌罗舒今日俨然是做足准备,不仅身上的衣裳是新裁的,后面还跟着八个人,四个抬着两箱子的礼,四个手里各抱着、各捧着绫罗绸缎、珍奇玩物,还有奇花异草。
赵如意从后堂出来时,就闻到一股淡淡的,不同于寻常花香的味道。
“公主殿下,”斛昌罗舒见到她,眼前一亮,“冒昧来访,只是刚接到圣旨,所以迫不及待想来见您。这些薄礼,还请您莫要嫌弃。”
绯红身影款款落座,娇艳的面孔结着霜,冰冷冷的。与之前斛昌罗舒心中那位千娇百媚的长公主判若二人,“太子,算起来,今日是咱俩第几次见面?”
斛昌罗舒愣了愣,依旧如实作答:“第三次。”
“哦?”赵如意连茶也没让人奉上,嗤笑道:“不过见了两次面,你就向皇上求亲……本殿想,本殿并没有说什么,让太子你误会才是。”
“公主殿下……”
“实话说吧,本殿不喜欢你,也不会嫁给你。”
空气短暂地凝固住。
来自千里之外的番邦太子抖着唇,强撑住嘴角的笑意,可声音却虚弱得可怕:“公主殿下,我、我知道是我唐突了。但我对您是真心的,皇上也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他同意?”赵如意冷笑,“行啊,那大喜那日,你请皇上上花轿得了。”
斛昌罗舒没料到赵如意会是这样刚烈的性子,情急之下,只道:“公主殿下,我倾慕您,也保证您嫁给我后,我会倾瞿越全国之力来爱您的,我会让您成为瞿越最尊贵的女人。那日,伽莲大师也说了,我与您是天作之合——”
“等等,”赵如意微眯起眼,“你说伽莲?他知道这事?”
斛昌罗舒想,她说不定是因为伽莲才狠心拒绝他,索性直言:“我视伽莲大师为挚友,那日我问过他,他非但称您聪慧明理,而且还支持和祝福我们。”
原来他知道?
赵如意脑子里像炸开般,血气顿时涌上来,沸腾至极点,驱使着她不能继续坐在这儿。
她要战斗!
“公主殿下——”
斛昌罗舒一把被推开,眼前绯红女子眼底燃起烈焰,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往外走去。
找到他!
赵如意一刻也不能等,召了人,这回她风风火火就带着大帮侍卫上到达摩寺。
达摩寺显然严阵以待,以伽蓝为首的武僧在门口排开一列。最令人意外的,居然还有一队羽林军在守着。
“让开,本殿要见伽莲。”
“长公主殿下,”伽蓝走出来,直迎上她:“师弟正在闭关,恕不能出来接驾。”
赵如意冷冷瞪着他:“本殿再说一次,让开。”
伽蓝俨然纹风不动:“长公主殿下,出家人不打诳语,师弟他确实在闭关。”
“你们这是找死。”
赵如意手一挥,身后的侍卫已拔出剑来欲冲上前。
与此同时,一直静默不语的羽林军首领忽然上前,硬生生挡在赵如意面前——
“殿下,皇上有命,殿下无召不得入达摩寺,还请殿下莫要为难臣下。”
赵如意几乎已经烧红了眼,“若本殿要为难你们,你们又当如何?”
“那就恕臣无礼。”
羽林军首领低喊一声,后方将士齐齐应喝。
这点人赵如意自然不放在眼中,然而猝不及防,无数穿着同样盔甲的羽林军从寺庙后方如潮水般涌来。那人数,足足比她身后的侍卫多上三倍。
赵墨,竟然防她至此!
“殿下,还是请您回去吧。”
羽林军首领带着绝对压倒性的优势,行礼请这位“贵客”离开。
赵如意是气,但没被气愤冲昏了头脑。
铩羽而归。
整座公主府像是笼罩在腊月寒冬,外头六月炎阳都照不散下人们浑身的颤抖。
长公主正在盛怒中!
从达摩寺回来,斛昌罗舒早就离开,厅堂内还摆着他送来的那些礼物。
赵如意叫人当着她的面将那些东西扔了出去,箱子哐当一声摔在中庭,摔出大堆的金银珠宝。
随便一串珠子价值都不菲,如今像垃圾一样躺在太阳底下。
“殿下,消消气!”阿桔从未见她生过这么大的气,心中也忐忑不安。
赵如意扔完了箱子,又叫人扔那些睡莲。
砰砰砰,瓷盆摔成粉碎,那几株被娇养的清莲也落了个满身尘泥的结局。
赵如意还不解恨,甚至上前重重将根茎踩断,才沉着脸回到厅堂内。
“殿下,先喝杯茶降降火,咱们不气哈,那圣僧不懂您,是他不识趣。”
阿桔哄着主子,阿栗也气得挽起袖子,一副要与人拼命的模样:“殿下,今天阿栗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您受委屈!您等我,我先去达摩寺揍那和尚一顿,再去驿馆宰了那番邦太子!”
阿栗也是个说走就走的性子,冲到门前又被赵如意喊住:“回来。”
“殿下……”阿栗难过极了:“您可不能嫁去番邦,那儿多远呀!就算皇上舍得,奴婢们也为您心疼。”
这一说,倒叫阿桔也跟着抹起泪来。
她们家公主从小养尊处优,没吃到半丁点苦,如今,哪能去那千里之远的小国终此一生?
赵如意招了招手,两名侍女走到她身前跪下,她摸着两人柔软乌黑的长发,眸色愈发变得深沉。
“放心,本殿不会去的,也没有谁能逼得本殿去。”
忽然,一股甜腻的香气弥漫在空中。赵如意后知后觉发现,这屋中竟然充斥着奇异的花香。
睡莲已被扔了出去,唯一剩下的就只有……
斛昌罗舒送来的那两盆色泽艳丽的奇花。
“那是什么?”
“哦,”阿桔抹干泪,“之前瞿越太子送给您的,说是他们的国花,此次特地进贡给朝廷的,这花名字叫曼陀罗。”
曼陀罗花!
赵如意瞳孔微缩。刹那间,孙娇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种药,和进酒水让男人服用,然后再以曼陀罗花的香气为引,定叫佛陀也软在温柔乡里起不来。”
既然你们都想我嫁,想我离得远远的,那我……
必然不能叫你们这些男人称心如意!
“阿桔,去请安国公夫人过来,就说,本殿想向她借一样物件。”
阿桔怔了怔:“殿下,您要……”
“闻春。”
第1章 红烛销罗帐。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烛火绰绰,佛祖一双慈悲眼俯视苍生, 似含无限怜悯。座下白衣跪于蒲团上, 闭眼诵念经文。
“师弟, ”灰衣僧人从他身后走来, “方才, 守门的弟子来报, 说瞿越国太子殿下命人带了封信给你。”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 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 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等到通篇经文诵读完毕,鸦色睫毛动了动, 俊美无俦的僧人才睁开眼,眼中空明澄澈, 只映见如来金身。
“有劳师兄。”
伽莲接过信件拆开,旁边伽蓝顺口问道:“如今这位瞿越太子应该忙于婚事才对, 怎还有空写信给你?”
“哦,太子殿下在信中约我,说是有要事相商。”
“要事?”伽蓝皱紧眉:“该不会和长公主有关吧?”
先前赵如意送礼、又要伽莲入府护她,这些事稍加打听便知道,保不准那位瞿越太子对此是否有看法。
“如今他俩已将成婚,师弟,不如你还是别去了,少淌浑水。”
伽蓝总有感觉,涉及到那位长公主的,准没好事。
伽莲只是莞尔笑道:“倒也未必与殿下有关。我与太子殿下乃是挚交,既然他在信中写道有要事,我自当不会爽约。”
“你……”伽蓝叹了声:“你总是为人着想,有时也该多为自己考虑才对。”
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可伽莲心里头装的,永远只有别人,没有自己。
伽莲知道伽蓝是关心他,“师兄,其实我已与师傅说过,待过几日,我想出寺到远方游行。”
伽蓝愣了愣,“你要去哪?”
“天大地大,世界宽广,我也想出去走走。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走千里路。当年佛祖一路苦修,也有玄奘法师西行,我想看下这世间疾苦,渡一切厄。”
伽莲闭眼,合手双十,满面尽是慈悲。
伽蓝自然相信他的话,只是他又想起些事来:“说来,当年你进寺时不过才八岁,又受了重伤。出去走走也好,还能顺道查下你的身世,说不定能寻到你的父母——”
“师兄,”伽莲摇头,“出家人已无俗世烦恼。我此行,并没有想着要寻回家人。”
自打他有记忆起,达摩寺就是他的家。依师傅的说法,他们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捡到他。当时,他衣衫褴褛倒在达摩寺门口,还受了重伤。
也幸亏是倒在达摩寺门口,当年寺中高僧用了达摩寺独门的达摩内功心法护住他心脉,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醒来后虽是记忆全失,可这寺中众人待他极好。师傅视他为子,师兄师弟敬他爱他。
他并未感到任何遗憾。佛家常说缘份,他这一生便是与佛结缘。至于八岁之前的事,他只当已是过往云烟。
伽蓝见他意已决,只是拍了拍他肩膀,一如过往,他知道自己的师弟佛学高深、武功卓绝,样样在他之上。可他仍觉得他是当年那个懵懂天真的孩童:“那见完瞿越太子后,你记得收拾妥当,还有伽释那边,若是知道你要离开,肯定又要哭鼻子了。”
伽莲但笑不语。
他此行在修身,也在修心,至于何时才回?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 * * *
斛昌罗舒这封信来得及时。就算他没写这封信,伽莲也备近日向他辞行。
那信上约的是戌时正二刻,地方却不是驿馆,而是城西一处名为“风荷小筑”的别苑。
伽莲远远便望见挂着“风荷小筑”的院落,他并未直接上前,而是原地环顾,走向角落一个面摊。
“老板,烦请问您一个事。”
“哦,大师,您请问。”
“前面那个院落,不知平时是何人所居?这一两个时辰内,您可否有见过有人从此门进去?”
“那个地方呀,就是给人赏荷的。不过听说进入的,都是些大官。说起来,刚才有个男人穿着很奇怪的衣服,头发还带点黄,一看就不是咱们大周的人。就他,带着两个下人进去了。”
“谢谢您了。”
应该是斛昌罗舒没错。伽莲想,约莫是驿馆说话不方便,又或者,他的好友是想请他一同月夜赏荷。
施然走上前,伽莲轻轻扣了扣门,里头便有人出来迎接。
“伽莲大师,我家主人已经久等了,请。”
此处名为风荷小筑,里头景致也不负此名。从大门踏入,迎面而来便是错落有致的假山群,绕过这堆精雕的石头,便是曲水流觞。九曲竹制的游廊建于水上,水里头各色莲荷绽放。廊边挂满彩灯,灯色花影相照映,真真月色醉人,花景欲迷人眼。
“我家主人在前面等您,请。”小厮比着手势 ,人却往后退。
目光顺着他的手,前方游廊连着小筑,小筑通体亦用竹子所建,门口挂上红纱,纱帘在夜风中摇曳,依稀透出里头一道身影。
伽莲缓步向前,撩开帘子时,记忆中娇艳妩媚的面孔令他神色微凝。
“……殿下?”
“很惊讶?”坐在竹桌前的美人仰头饮尽杯中之物,才扭着曼妙的腰肢,款步向他走来。
长公主今夜一袭齐腰绯色襦裙,袖口、裙摆用银线绣出水波纹。人走动,银线在灯光之下熠熠生辉,竟如夜空繁星不慎掉落,就化在这红裙里,甘心俯首为美人。
“是本殿借斛昌罗舒的名义请你来的,”赵如意嘴角噙着笑,“不然,你也不会见本殿的,对吗?”
“阿弥陀佛,”伽莲行着佛礼,“殿下脚伤已愈,贫僧幸不辱命。如今您与太子殿下佳偶天成,贫僧由衷为您二位高兴。”
“佳偶天成?由衷高兴?”
秋眸掠过一丝阴翳,不过,瞬间就隐于悦色中。赵如意摆手:“既然如此,那你便陪本殿喝两杯,权当是为本殿高兴了。”
“殿下……”
“诶,做人嘛,得有诚意。”赵如意径自走回竹桌前,替桌上两个杯子满上,“本殿不过女流之辈,又手无缚鸡之力。圣僧武功盖世,难不成连坐下来的勇气都没有?”
“哦,本殿知道你是出家人,这里头是今岁刚进贡的白毫银针。放心,没让你喝酒。”
她手里拿的是茶壶,倒出来的,也是腾起烟气的褐色茶汤。
伽莲不着痕迹打量四方,这小筑内部并不大。除开前方一张四方桌,并着两张椅子,后头便是竹床。这里头若说要有异样,那便是……
余光扫过窗边摆着的一盆花。那花他认得,叫曼陀罗。这种花来自异族,近年来神都世家贵族皆以此物为贵,所以倒越发不稀罕。
曼陀罗花有异香,微毒。不过,这点微毒并不算什么。
伽莲依言坐下,接过赵如意送过来的茶。他双手举杯,缓缓饮下。
赵如意亲眼见着他将茶喝完,却放下手里杯子,目光愈发幽深:“伽莲,斛昌罗舒说,当日他向皇帝提亲前,有问过你?”
“是。”
“为什么?”
“殿下天之骄子,风姿绰约。太子殿下亦是人中之龙,他日瞿越国君。而且,他对殿下一往情深,实是佳偶不二之选。”
“伽莲,”赵如意嘴角勾起,眼底却渐渐结出一层寒冰,“你明知道,本殿对你是何心意?那日,你与本殿亲热,完了后却叫那斛昌罗舒去求亲。在你心中,本殿的心意就是可以随意踩在脚底践踏的是吗!?”
多讽刺啊。
她与他四唇相贴,亲吻着彼此。
她还记得,自己亲吻了一朵幽莲,高洁、神圣,是这世上只为她独有的美丽。
可是,伽莲却希望斛昌罗舒娶她。
他把她当成了什么?
她是赵如意,大周朝长公主,不是卑微能让人随意践踏的女人!
伽莲听出她的愤怒,却只微微叹道:“殿下,一直以来,贫僧谢谢您的厚爱。但也请您明白,红尘情爱,终究不是贫僧所求。贫僧此生所求者,唯悟道渡人一途。”
起身再行礼,伽莲看着赵如意的眼,不再有任何纷杂的情绪,只余悲悯。
这些日夜,达摩寺内诵经无遍,圣僧愈发看清自己的心。
万丈红尘,不是他的归途。
“谢谢殿下今夜这杯茶。贫僧与殿下相识一场,正好也向您辞行。”
赵如意咀嚼这两个字,脸上浮现愕然:“你要去哪?”
将对伽蓝所说的话又向赵如意说了一遍,伽莲已不想再停留:“也请您代贫僧向太子殿下辞行,您二位的婚礼,贫僧无缘参加,但自会替二位诵念《吉祥经》,祈求您平安、吉祥。”
说罢,他朝赵如意拜了又拜,却不再理会那张娇颜上又惊又怒的表情,转身即走。
他要走了!
赵如意旋身追上去,直接拦住他面前,“不行,你不准走!”
他不是要躲在达摩寺不见她,而是要离开神都!
永远离开她的视线!
她怎么能允许!
“殿下,请您让开吧。”伽莲见她半步不移,无奈之下,只好说道:“您是金枝玉叶,贫僧不愿在您面前动武。”
言下之意,他若动武,一百个赵如意也拦不住她。
赵如意上下打量他,可男人神智清明,并未如她预料中般。目光扫过桌上茶杯,她压下心中急躁,咬着后槽牙,索性将秘密说出:“你不能走伽莲,本殿在茶中加了东西,你走的话,待会药性发作,你会后悔的。”
说完,她屏息等着伽莲的反应。
生气?还是会原谅?或者是药性该发作了?
心跳如擂鼓,赵如意表面仍撑住,可微微颤抖的唇角却泄露着紧张。
伽莲双目直视她,不知不觉,眸色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变得温柔起来:“那殿下,您下的是何种药?”
刹那握指成拳,一丝难堪浮现在这张绝美的面孔。
她可以坦荡给他下淫/药,可……要她亲口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那又如何!
咬了咬下唇,赵如意索性直言:“闻春,这种药碰上曼陀罗花的味道,会变成□□。”
“所以伽莲,你不能走。难不成,你要去找别的女人吗?”
“殿下……”伽莲不禁摇头,温柔中又染上几分痛惜,“您乃天之骄子,何苦用这旁门左道之法?”
“不然呢?”一旦说出反倒没了顾忌,赵如意冷哼:“你从来都不肯正视本殿的心意不说,还要斛昌罗舒去求亲。”
“伽莲,本殿只想跟你在一起。”
她说这话时,伽莲在这双秋眸中看到了自己。
“殿下,”温和如风的声音,融和在月色中,轻柔却也清醒,“贫僧何德何能?并不值得殿下如此委屈自己。”
缓步退开,他郑而重之地向她行礼:“殿下,情爱醉人也伤人,可往后也请殿下万莫因此伤了自己。珍重。”
“等等,”赵如意见他真的要走,神色也变了:“本殿实话都跟你说了,你还要走?你——”
“殿下,那杯茶贫僧并未喝。”
怎么可能?
赵如意瞪大眼,“我明明看见……”
“阿弥陀佛,殿下不知,鄙寺达摩心法中,只要将气聚于少商、商阳、中冲、三焦四脉,再以内力催动,便可将水化为汽。”
伽莲将方才自己如何把水化为汽过程说与她听,可赵如意不懂武学,更加不懂,这是何等卓绝的造诣才能办到的事。
她只知道,伽莲没有喝下那杯茶。
他没有中“闻春”。
她留不住他了。
今晚是她最后的机会。倘若失败,伽莲以后绝对不会见她,而且还要离开神都,说不定还要离开大周。
天南地北,也许终此一生,他们都将不复相见。
心中有道声音拼命呐喊着,赵如意奋身向前,从背后抱住他。
“伽莲,别走。”
埋在他背后的女人带着几分不可闻的哽咽,向他展示从未有过的脆弱。环在他腰间的两条藕臂,好像用尽主人所有力气。
“我求你,别走。”她道。
爱恨嗔痴,人间九九八十一,唯有情关最难过。
伽莲缓缓覆上她的手,却是一根根手指掰开。然后,他转过身,娇纵如火的女人早已梨花带泪。
“殿下,此后还请您珍重。”
视线里,男人的脸变得模糊,赵如意伸手抹了抹脸,最后仅剩的那丁点自尊不容得她再示弱。
“你滚吧。”
伽莲看着她的目光比外面的月色与星光都要温柔,再次弯腰行礼。
此次一别,他远走神都,她亦嫁到千里之外,应是难有再见的机会。
人生缘尽,自是无可奈何。
赵如意眼睁睁看他行完礼,转身而走。一步、两步、三步……离自己越来越远,也只能垂下眼帘,不忍再看。
然而,变故就在这瞬间发生。
本来已经走到门前的圣僧脚步僵住,整个身子晃了晃,竟伸出手按住门框,僧衣之下,背部紧紧弓起,像是处于极度痛苦的状态。
“怎么了?”赵如意快步上去,只见伽莲死死扣紧门,俊美的容颜满布汗水,明显不对劲。
“你、你还在哪下了药?”伽莲咬紧牙关,硬生生挤出这句话。
别的地方下药?
赵如意摇头,“没有!我只下在茶里,你不是没喝吗?”
他确实没喝。
坦白说,今夜赵如意出现得太奇怪,他不得不防。可是,除了那杯茶,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伽莲已经没办法再细想了。体内热潮如山火爆发,顷刻吞噬理智。
他是个男人,自然知道自己中了什么药。
“走、快走!”
赵如意怔了怔,昔日温和含笑的眸变得狠厉,已经被欲望染红。
“快走呀!”扣在门上的手背已然爆出青筋,伽莲死死合住眼,心中开始默念“观自在菩萨”,试图压下那些霸道狂肆的冲动。
他不能伤到赵如意。
豆大的汗珠划过已经潮红的脸,白色僧衣下仿佛散发着灼人的热度。稍一靠近,便会被滚烫的欲望吞噬。
伽莲很痛苦。
他只希望赵如意快点离开,不然——
刹那间,那股热潮再次爆发,他已经撑不住了。
经文都被融化在欲望当中,男人狩猎的本性占据一切,拼命嘶吼着!
赵如意,她必须走,他会将她……
“我不走。”
带着幽香的温软依偎进怀里,藕臂环住他的腰,女人丝毫不畏他此刻滚烫的温度。轻轻三个字,已经说出她的义无反顾。
这一刻,星火落在油桶,瞬间引爆满室熊熊烈焰。
缀满星光的红裙在空中划过,星星坠落在地,紧接着白色僧衣轻飘飘盖上,红与白紧紧纠缠着……
然后,床边忽如其来的一掌,将大开的中门合上,掩去一室缱绻缠绵。
* * * *
夏日昼长,卯时刚至天已亮。斛昌罗舒打着呵欠,清早送来的风还浮着淡淡荷香,一池莲荷半舒半卷,像他一样仍有倦意。
景是好景,可惜就是太早了。
昨个儿驿馆按到请贴,长公主殿下邀他至风荷小筑共商要事。他自然不会爽约。
非但提前至,还精心打扮了一番。
但是昨天心心念念想见的人并未出现,侍女多次来说,殿下有事要忙,只先替他安排了歌舞和酒菜。
瞿越太子看了一夜的歌舞,竟不知不觉喝醉了。
卯时未至,侍女又敲响他的门,说殿下有请。
赵如意什么时候到的?
莫不是,她忙完后才想到自己匆匆赶来此地?
想到这儿,斛昌罗舒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
“长公主殿下就在前方,太子殿下您请吧。”
斛昌罗舒站在竹屋前,不禁理了理衣襟,又抚平袖上褶皱。
听闻赵如意对于男子长相极为在意,他虽不以外貌自恃,但也不愿在心上人面前降格。
眼前的竹门掩着,斛昌罗舒特地回看侍女,对方仍旧比了个“请”的手势。
推开门,馥郁的幽香迎面而来。
曼陀罗花?
斛昌罗舒只觉奇怪,可光从大开的中门泄入,倒是惊动了里面的人。
床的方向传来动静。
可来客双脚却像被固定住,目光散落了一地的衣服。
从摆在中间的桌椅开始,白僧衣叠红襦裙,半挂在椅上。被撞到凌乱的茶水饭菜,撕得两段的红纱,鞋袜、裤子……斛昌罗舒能望到,绣着牡丹的红肚兜软绵绵躺在床脚边。
纱帘掩去床里一切。但很快,一只手从里头出来,撩开半边帘子。
四目相望,照见彼此愕然,却谁也说不出话来。
此时,娇软甜腻的声音打破沉静。
“谁呀?”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斛昌罗舒如遭雷噬。
清明的眸渐渐浮现血色,夏日晨曦洒落在初醒的荷莲,却照不进他心中骤然团聚而起的乌云,那云中电闪雷鸣,俨然要掀起狂风暴雨。
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主人咬着牙,抽身而走。
他走了。
伽莲怔然望向空无一人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