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桔福身,“奴婢这就去安排。”
厉冉与薛青竹两个男人不明白地看向赵如意。
绯红长裙在宫灯下泛起淡淡金光,那是用金线暗绣的鲛纱。鲛纱一尺价值千金,普天之下,如今能用得起这么华贵之物的,有也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长公主。
“数月衣,本殿早就命人准备了两名与赵墨伽莲相似的死囚,为的就是以防发生今日这样的事。”
赵如意对上面露喜色的男人们,笑意更甚:“不用等明日,现在就召告天下,大理寺已经发现皇帝与前朝李氏余孽的尸首,同时召集三公,宣读遗诏。”
如此一来,就算赵墨、伽莲出现又如何?“皇帝”“反贼”已死,再有相似者出现,不过是居心叵测,企图扰乱视听的逆贼!
这场仗,横竖会是她赵如意赢。而且,是赢得彻彻底底!
第1章 暗潮。
“舜让于德, 弗……弗嗣。正月上日,受、受终于文祖。在璿……璇,啊不, 不是,璿玑玉衡, 以齐六……不, 是………五……政……”
还未长开的男孩怯生生抬眼,刚触及那道凌利的目光, 瞬间忙伸手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
“舜让于德, 弗嗣。正月上日, 受终于文祖。在璿玑玉衡, 以齐七政。”女人的嗓音慵懒, 却念得字正腔圆, 眉宇间不怒自威。
“皇上,这《尚书》念了一个月,你连‘以齐七政’都背不对, 这一个月来,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男孩脸色苍白, 双手攥紧龙袍,好像随时随地就要晕过去:“回、回长公主,朕一直都在念书。只是,只是……”
无助地望向旁边的女官,对方赶忙跪下, 替主子回话:“启禀殿下,皇上这些日子都在南书房上学。《尚书》已经是背全了, 今日大概见到您紧张,所以才会背错, 还望殿下恕罪!”
说罢,她又重重磕了好几个响头。连带着,年幼的天子也一并跪下,“是朕的错,长公主,请您莫要责罚桂儿。”
刚长开的少女,与介于少年、孩童之间的男孩就这么诚惶诚恐地看着高位上的女人。
她长得极美。高式凌云髻簪入九环双金步摇,眉间描上牡丹花钿,肌肤丽若烟霞,暗绣金线的绯色鲛纱长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是大周最美的女人,也是掌握着无上权力的女人。
摄政长公主,也就是赵如意,她轻拢柳眉,颇有些意兴阑珊。
“皇帝,你已经十岁了。”
闻言,小小的皇帝头快低到胸口,只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不仅悟性差,连胆子也忒小。
赵如意微眯起眼,冷声喝道:“抬起头来见本殿。”
皇帝身子抖了抖,却不得不颤巍巍抬起头。这一看,直接打了个大哆嗦,竟是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皇上!!!”
暮春的御花园只有光秃秃的牡丹,并没有什么好花景。当年永泰帝为博乔皇后欢心,曾在御花园摆下盛极一时的牡丹会。后来赵墨即位,赵如意不允许他撤掉这些牡丹,赵墨也就听了她的。
如今这皇宫轮到赵如意作主,她依旧要留着母后最心爱的东西。于是长公主踱步在堪称荒芜的园中,心情比这凋零的牡丹还要糟糕。
“你说,皇帝也是赵氏宗亲之后,他爹礼王丰神俊朗,诗词歌赋无样不精,怎么这儿子能蠢钝如此?”
当年她挑了又挑,赵睿生父生母因病先后逝世,才七岁,正是孤苦无依的年纪。出身高贵,无牵无挂,且尚在未真正懂事的年龄,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她把赵睿过继到司徒妙仪膝下,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这三年来,小皇帝坐在龙椅上,处处仰仗着长公主。
阿桔命人将石亭打扫干净,摆上瓜果茶点,才搀着主子坐下,边倒上茶,边道:“殿下,奴婢不懂,皇上这样,岂不更好吗?”
左右皆被摒退,主仆俩说起话来也没有避忌。阿桔坦然说道:“皇上资质平平,等他将来再长大些,想来也不会对您生出二心。”
阿栗点头:“对,还是笨些好。”
赵如意抿了口茶,目光凝聚在前方只剩绿叶的枝头,忽然说道:“小时候,无论是本殿,还是赵墨,南书房先生教的,我们背过一遍就会了。”
阿桔与阿栗面面相觑,不明白主子这是何意。
这时,又有人来报,说薛大人已在宣明宫候着。于是赵如意不得不起身去宣明宫。
长公主既是奉诏摄政监国,自然一应皆遵照往昔,处理政事亦在宣明宫。
到达宣明宫时,桌上已积两叠高高的奏折。一旁,已升任相掾的薛青竹见到她,眼底骤然一亮,随后起身行礼。
赵如意随意摆了摆手,从容踏上玉阶,提起朱笔开始一天工作。薛相掾几乎每日来,他如今辅助三公协理朝政,朝中大小事务皆由他向长公主禀告。
春季,江南发了大水,江北又遇上旱灾,云疆边境又频发战事。每日需要她的朱笔御批的大事,多不胜数。
她提着笔,轻轻一划,征讨边境的军队便整顿齐备,奔赴战场。再一划,数百万两的白银从国库拨出来,变成灾民手里的粮食。
薛青竹今日早早便来,刚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见赵如意意兴阑珊,不禁问道:“听闻殿下去了皇上那里,上回臣有问过南书房的先生,皇上近来读书甚是用功,不过……”
他唇角微勾,不经意露出几分不屑:“好像颇为吃力。”
纤白的手腕稍加用力,阅完手里的折子后,赵如意将笔放下,悠悠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相反,小时愚钝,大了说不定脱胎换骨。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
薛青竹目光微凝,很快敛下这份讶异,转而说到正事上来,“殿下,江北那边来消息了。下个月初八是前朝裕庆帝的忌辰,苇绡教一众首领已暗中召集天下反周人士,定于初八当天在神都集会。”
“具体地点呢?”
“城郊水月庵。”
忽地,赵如意倚进高椅中,戴着护甲的手指轻轻敲起扶手,“有意思。”
薛青竹却没她那般优哉,“殿下,臣认为,此事咱们需从长计议。毕竟,现在的苇绡教可不比当年。”
三年前,赵如意拿赵无眠去诓他们的首领。偌大的教派成了她手里抽线木偶,傻乎乎就攻进达摩寺,结果反被厉冉杀了个措手不及。事后劫持天子的罪名扣在他们头上,苇绡教曾经一度濒临覆灭。
谁曾想,约莫是赵如意执政一年后,这个曾经已无半点消息的教派忽然间又像活了过来。这两年来,他们劫富济贫,暗中杀了少不贪官污吏。做法与以前相似,只是手段更加高明,在民间声名更胜从前。
大周立国不到三十载,论民心,仍是不少仍念着旧朝。苇绡教成幽夜中那点鬼火,吸引着那些心怀不轨的魑魅魍魉,愈发成了大周的一颗毒瘤。
这颗毒瘤不拔不行。
可如今,这颗毒瘤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人,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本殿再清楚不过。无非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企图螳臂挡车。”赵如意眼底掠过冷意,“他们既然敢来神都,那咱们又岂能让他们失望?”
“青竹,让江北那边继续盯着。还有,从江北到神都这一路,若是发现跟苇绡教有关的人,莫要打草惊蛇,只佯装不知让他们顺利到达神都。”
“这样未免太过冒险……”
“不,”妖娆的摄政长公主勾起笑,“与其打盘散沙,本殿宁可让他们抱成团,然后咱们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这些年,她已经受够了这些躲在阴暗地底的老鼠们,倒不如一次性将他们解决,永除后患。
可薛青竹暗暗皱了皱眉,想说的话到了嘴边,最后却只是化成一个“好”字。
他想说的是,放任那些反贼们进神都,真的只是为了一网打尽吗?
假装没听出薛青竹想要陪膳的意思,又应付完她的厉大将军后,赵如意划下最后一笔,终于将笔扔在一旁,整个人往后倚着,闭眼休憩。
一双轻柔却有力的手在这时按上她的肩,并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揉捏起来,揉散了所有的疲乏困顿。
“殿下,薛大人今日的衣裳是三日前新裁的,为了讨您喜欢,他特地命天丝阁的人挑了您最喜欢的流云图样。”
是么?她没发现。
“还有,厉大将军献给您的红芍胭脂,可是神都刚流行的款式。他的这一盒,还是特地加了云贝与参蓉粉。”
赵如意缓缓睁开眼,余光扫过御案上不过巴掌大的盒子,仰过头直视俊美白皙的面孔。
“那你呢?”
来人嘴角弧度弯起,笑得极其温柔,“我?我自然比不上薛大人与厉将军。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懂得殿下的心。”
赵如意示意对方手上更用些劲,失笑道:“那倒是,比起他们,你让本殿舒心多了。”
身后之人走至身前,然后跪在她身旁,漂亮的手握成拳,轻轻捶打着她的腿。仰起头,这张曾经让神都无数女子心神向往的脸,带着无比的虔诚,只道:“因为他们都想从殿下身上索取,但我不用。”
“无眠只想让殿下开心。”
食指勾起男子优美的下颌,赵如意向前倾着,两张独得上天宠爱的脸靠得极近,紧接着,薄唇覆上薄唇……
暮春的夜,风在吹,花在动,心也跟着在轻颤。
片刻后,赵无眠双颊微红,轻轻唤了声:“殿下……”
女人用手指轻抚过他的脸,喃声道:“你说,想让本殿开心,那么你有什么法子让本殿开心呢?”
仿佛微醺的眸紧紧锁住她,此时此刻,他完完全全被美色蛊惑,只想献出为美人献出最好的礼物。
对赵无眠来说,他的礼物不是精美华衣,亦非用心挑选的胭脂,而是消息。
替长公主掌管暗卫营的他,拥有全天下最灵通、也最周全的消息。
“殿下,苇绡教此次来神都,里头便有您想见的人。”
“哦,”赵如意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深沉的眸瞧不出喜怒,反问道:“赵墨吗?”
哪知,赵无眠摇了摇头,清澈的眼明晃晃倒映出她的模样,却回答道:
“是伽莲。”
“不,应该说,是苇绡教的首领,李太子。”
一阵急风从窗外吹来, 顶上彩色琉璃宫灯晃了晃。
赵无眠能感觉到勾住下颌的手微顿,但快得让人几乎无法察觉。他眼前的女人松开他,身子像没骨头似的倚进身后椅背里, 那神态仿佛在嘲笑他。
“殿下。”赵无眠并不生气,他太了解赵如意了, “三年了, 难道您一点不好奇,圣僧如今变成什么样?”
当初, 伽莲与赵墨被劫走后, 他手底下的暗卫很长一段时间查不到他们的去向。直到苇绡教重整旗鼓, 再次生事。
暗卫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潜伏进教内, 也终于知道令苇绡教获得新生的, 是他们的新首领——真正的李氏太子。
“曾经的圣僧慈悲为怀, 现在却成了反贼头子。殿下,您当真不想见见他么?”
闻言,赵如意嗤笑, “你也说了,他如今是个反贼头子。既与朝廷为敌, 与本殿为敌,下场便只有一个。”
赵无眠低头轻笑,不欲戳破主子那点伪装。
他自幼在风月场所里长大,无论身段、举止都带着股风流,起身为这位尊贵至极的女子倒上香茶, 尔后弯腰送至对方嘴边。
他的服侍极为周到体贴,同时娓娓说道:“殿下, 且不说圣僧是如何与苇绡教那些余孽勾结的,可如今皇上还在他手里。这些年他们藏得极深, 咱们的人费尽周折,至今也无法深入苇绡教高层内部。依我看,殿下还真得小心,今日的圣僧恐怕……”
“不好对付。”
昔日伽莲贵为达摩寺圣僧,光风霁月,超凡脱俗。非但武艺当世卓绝,才智也远非常人可比拟。谁也不知道,这样圣洁的佛摇身一变,会变成何等模样?
“那又如何?”赵如意将脚抬起,架在他膝上,任由这名俊俏风流的男子为她捶骨松筋,“他们来神都不外乎就是打着光复端朝的旗号,召集那帮乌合之众,然后勾结宫中奸细造反。若是事成,他们便拿赵墨出来,先让赵墨重新登基,过个三五七年的,再把他赶下来,好换他们姓李的上去。”
造反的手段,历朝历代,来来回回也就是那点伎俩。苇绡教的优势,不过在于他们手里还有赵墨。
“殿下高明。可惜探子也没办法再查探详细,只是咱们既已洞察先机,那水月庵那边该如何处置?”
“无妨,你继续派人盯着。厉冉那边本殿已叫他暗中抽调一万黑甲军,那些反贼最终目的无非都是要攻入皇宫,到时咱们就关起门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赵无眠似有所悟:“要想攻入皇宫,那宫中必然有人作内应,这个人……”
赵如意勾起唇,笑容中泛出森森寒意:“本殿明个儿一早就去见她。”
* * * *
暮春的长乐宫仿佛沉睡般,绿藤从墙上雕花的牖爬出来,枝条里几点白花已被抽干水分,亦如这座宫殿枯萎的模样。
长公主的銮驾来到门外,里头的宫女赶忙迎上来。
“参见殿下。”
赵如意瞥过两侧的黑甲军,慢悠悠走进去。
“殿下,奴婢已经通传了,可是皇后她……”
“无妨。”
长乐宫是昔日皇后住所,不,如今已经晋升为太后的宫殿。赵如意踱步进入太后,也就是司徒妙仪的后院时,就见这位风华正茂的太后娘娘正在画画。
听到脚步声,司徒妙仪手中之笔顿了顿,却自顾自继续描绘,完全视长公主于无物。
赵如意也没生气,应该说,这样的伎俩还不值得她生气。
莲步轻移,她瞧见对方案台上的画。虽只画了一半,但画中人的五官神态已然清晰。
这人她再熟悉不过了。
“没想到太后娘娘如此思念先皇,倒是先皇之福。”她冷声笑道,脸上满是不屑:“那般薄情寡义的男子,若是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皇上没有死。”司徒妙仪放下笔,整个人像把出了鞘的剑,充满攻击性,“赵如意,你不用骗我。皇上没有死,本宫相信皇上肯定尚在人间,迟早会回来的。”
这些年,司徒妙仪名义上被尊为太后,还纳了礼王之子为儿子。然而事实是黑甲军日夜把守长乐宫,她不是大周的太后,而是赵如意的“太后”,一具傀儡而已。
“要回来早就回来了。”赵如意上下打量这个因思成疾,落得瘦如黄花的“弟媳”。
“其实你该明白,当年赵墨娶你,不过是因为他想巩固那个皇位。他有多薄情你是知道的,为了斩断与本殿之间的情缘,他不惜娶你。还放出风声,是你嫉妒本殿与他的姐弟之情,才逼得本殿出宫。”
“这样的男人,也值得你日思夜想么?”
司徒妙仪咬紧下唇,双手按住桌沿,强撑住她身为赵墨妻子的尊严:“你不用挑拨离间!嫁给皇上,是本宫心甘情愿的。本宫与皇上是结发夫妻,无论发生什么事,本宫都相信皇上!”
自欺欺人。
赵如意正欲讥讽两句,司徒妙仪却忽然勾起嘴角,冷哼道:“倒是你赵如意。你与皇上自幼情深,可到头来你却谋权篡国!”
“你说皇上薄情寡义?真正薄情寡义的人是你。昔日圣僧为天下称颂,可自从遇见了你,他成了乱臣賊子不说,还生死未卜!”
一阵急风刮过,案台上的纸烈烈作响,幸而有镇纸压着,可画中赵墨的五官变得扭曲。此时,赵如意眼底掠过阴翳,脸上笑意更甚。
“以前本殿就好奇了,太后娘娘既是尚佛,缘何不去叨劳你那位同进佛门的好姑姑,偏偏时不时就去达摩寺找圣僧,莫非,你真的与圣僧之间有什么见不得……”
“赵、如、意!”司徒妙仪重重拍着案台,手边的笔骤然跳了跳,跌落案台。可惜,谁也没空理会。
“你莫要血口喷人!本宫与圣僧之间清清白白,并无任何苟且!你自己跟薛青竹厉冉那些男人荒淫无度,别把本宫看得与你这般下贱!”
“大胆,你岂敢对殿下无礼!”阿桔沉着脸,当即就要叫人将司徒妙仪拿下,却被赵如意喊住。
“行了,”长公主打量着眼前气愤难遏的女人,仿佛在审度她这番话的可信度,末了,她面色平静,宛若司徒妙仪当着她的面是在骂别人。
“春寒料峭,太后娘娘约莫是着了凉。风邪入骨,头脑不清才会说浑话。让长乐宫的人找太医给她看看,先把脑子治好再说。”
言罢,雍容华贵的长公主转了身,丝毫不理会后面歇斯底里大骂自己的年轻太后,慢悠悠地出了长乐宫。
阿桔望了望身后萧肃的宫殿,皱眉:“殿下,太后这般辱骂,您能忍,奴婢可不能忍。”
赵如意单手撑着额角,嗤笑一声:“这有什么不能忍的。这些年,朝中文武,那些个男人在背后骂本殿的话,比她的难听多了。”
若是被人骂上两句,她便气得跳脚,这摄政长公主不做也罢。她不怕人骂,怕的是那些骂不出口而在心里骂的人。
比方司徒妙仪。
“阿桔,你让人好好留意。”赵如意忽然坐直身子,敛住笑,沉声道:“方才本殿给了她由头,她必定会借着太医院那些人的手,给水月庵传递消息。让人记住她跟司徒飞虹传信的内容,信件务必要完好送到司徒飞虹手里。”
阿桔这才悟过来,主子竟然是故意激怒司徒妙仪的。
一时间,她对赵如意更加敬佩,忙应道:“是,奴婢知道,太医院那边奴婢会好好吩咐的。”
这些年赵如意给了司徒妙仪太后的头衔,对外则宣称太后因思成疾,在长乐宫养病,不见外客。表面上黑甲军将长乐宫看得紧紧的,可实际上却暗中放任长乐宫的人与宫外联系。
除了丞相府,去年开始,长乐宫与水月庵的联系越来越频繁。水月庵的主人,也就是当年被赵如意的父皇下旨剃度出家的司徒家大小姐——司徒飞虹。
司徒飞虹赵如意是没见过,可事迹却是听过的。二十年前,这女人曾经想嫁给她的父皇永泰帝,为此设计陷害她的母后乔楚。事发后,因着当年的太后极力保住她,所以永泰帝赐她终生在水月庵终老。
司徒家这对姑侄,倒是出奇一致地令她感到厌恶。如今她们竟然还想勾结苇绡教与她为敌。
与其围呀堵呀的,索性让他们拴成一条线,届时她将他们连根拔起,叫这条线的蚂蚱一同落在她手里。
如今万事俱备,只等下月初八。
这时,阿桔瞅出主子眼底那抹冷冷的杀意,斟酌许久,才小心翼翼问道:“殿下,您雄才伟略,司徒家跟苇绡教那些反贼必然会败于咱们手里。只是到时圣僧……”
旁人或许不知,但阿桔当年清清楚楚见证过赵如意与伽莲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凭心而论,她不希望伽莲死。
赵如意目光斜过来,一眼便望穿她的心,“怎么,你希望本殿饶过他?”
“这……”阿桔心里明白,这绝对不可能。她的主子何等的心狠,又岂会饶过与她作对之人?
想了又想,阿桔深吸一口气,直道:“殿下,奴婢想说,念在当年圣僧对您也是真心的,倒不如给他个痛快吧。”
闻言,赵如意定定看着她,尔后却扬起嘴角,明显被取悦了。
“好阿桔,你还真是喜欢他。不过……”
她刻意顿了顿,眼底闪烁着狩猎般的光芒,“他那么好,本殿哪舍得让他痛快走呢?”
阿桔的心霎时沉坠入谷底。
三天后的夜晚,从长乐宫出来的太医院药侍,趁无月的夜出了宫,然后悄悄来到水月庵。
五月初八子时
“殿下, 苇绡教还有江北许氏、河西方氏、上东柯氏等反贼已于半时辰前到达水月庵。”
赵无眠挥手,示意探子退下,对着上位优哉品茗的女人说道:“一切按照计划进行。接下来, 就看厉将军的了。”
不等赵如意开口,旁边向来寡言的冷峻将军瞥过他, 沉声道:“林云已经带着三百精锐埋伏在周围, 沿途布下的五千黑甲军,只会叫他们有来无回。”
“黑甲军威名举世皆知, 区区几个反贼, 我相信他们难逃林云副将之手。只不过,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捕蝉用的是林副将, 黄雀的话……”
赵无眠掩唇轻笑, 眉眼间尽是厉冉最厌恶的轻佻,“还得劳烦您厉大将军了。”
厉冉冷哼一声,索性不去看他, 只对赵如意作揖:“殿下请放心,末将必定为您生擒贼首, 以绝后患。”
“好,”依旧拖着绯丽华裙的长公主起身走下台阶,宫灯照亮她妖媚带笑的脸。赵如意伸出纤白如玉的手,替心腹大将抚平衣领褶皱,“此行还需阿冉费心了。擒拿反贼事小, 你莫要受伤才最重要。”
宽厚的手握住她,厉冉一如既往, 那双眼只倒映出赵如意的面容:“我会的,你不用担心。”
斜瞥旁边仍旧带笑的赵无眠, 厉冉敛住不屑,撂开衣摆大步流星走出碧霄宫。
初夏的夜,风从中门吹进来,送来丝丝凉意。原本应该陷入寂静的宫殿,如今宫灯高悬,烛火照亮绘着仕女图的窗纸,底下正是一片欢歌盛宴。
昔日名动神都的无眠公子,正双手持箫,吹奏名曲《春江夜》。箫声婉转多情,像是夏夜江边的少女,对着静谧的江面倾诉无处可放的情思。情思绵绵,亦如江面粼粼波光。
赵如意单手支额,目光黏着在前方紫衣公子身上,四目相接,彼此眼丝交缠,好不风流快活。
顶上灯花摇摇作响,风变得又猛又急。往常早已陷入宁静的碧霄宫,如今仍旧灯火如白昼。
迤逦的箫声正吹至高音时,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箫声霎时停下。原本懒懒斜靠长塌的赵如意坐直身子,五指不禁扣住边沿。
率先踏入碧霄宫的,正是厉冉的副将林云。
赵如意忽地松开手指,扬起嘴角。
林云年过二十,年轻的脸上溅满血迹,那身黑甲更是滴着血。从他矫健的步伐来看,黑甲上的血该归属于他的敌人。
“末将参见殿下。”
林云后面,还有黑甲军押着一男一女。
“起来吧。”赵如意抬了抬手,视线却落在他身后被双手缚住的男人身上。
那是一张,她曾经无比深爱过的面孔。
时隔三年,对方依旧俊朗,时间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即便这三年来,他从云端跌落泥潭。
“哟,好久不见。”赵如意莲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
赵墨沉着脸,冷哼:“皇姐,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变。”
赵如意颇为得意,“当然,本殿自当青春永驻。”
“不,”赵墨只道:“朕说的,是你还跟当年一样的狠。”
“朕?”赵如意被他的自称逗笑了,“赵墨,这三年来你是躲在老鼠洞里出不来了么?竟不知,‘先帝’已死,如今咱们大周有资格称‘朕’的,只有宁安帝赵睿,岂是你这个假冒先帝的反贼?”
听到“假冒”二字,赵墨终于变了脸,恶狠狠反驳:“赵如意,你当年弄具假尸体真以为就能诓骗天下?只要朕将皇陵那具假尸掘出来,你的罪行自当天下皆知!”
“呵,”赵如意满是不屑,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旧日天子,满身尘泥,落魄不堪,她稍加一想,便能想像出方才水月庵中的情形。
“你们以为召集许方柯那三家乌合之众,就想着要让天下人知道真相吗?未免也太过天真。”
美眸越过他,锐利地停留在赵墨旁边那张风韵犹存的面孔上。
这是个年届四十左右的师太,一身灰色僧袍,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清丽。现在她同赵墨一样,被黑甲军押着。
“水月庵是什么地方,”赵如意踱步来到师太面前,嗤笑:“司徒飞虹,你该不会以为你与你的好侄女私通往来,无人不知吧?”
昔日司徒丞相府的千金大小姐,如今水月庵主持司徒飞虹面色冷静,只是双目灼灼盯着她,“你与你母亲长得这么像,心肠倒要比她歹毒多了。”
黑甲军闯入水月庵,将她们重重包围时,她已知道,她们中计了。
闻言,赵如意掩唇轻笑。宫灯绰绰,照落在这张妩媚面孔上,像是话本中的美丽精怪从纸上走出来。美得叫人心惊,也叫人胆颤。
下一刻,“啪”一声响起,叫碧霄宫内众人心头跳了跳。
司徒飞虹红肿着右脸,不可置信地望向她:“贱人,你竟敢——”
话音未落,她的左脸又狠狠挨了一巴掌。
赵如意慢吞吞整理护甲,斜瞥她的目光倏忽冷下来:“本殿有什么不敢的?司徒老尼,当年你和永寿宫里那个老家伙想尽法子要我母后的命,这笔账,父皇念着情份饶你不死。可你竟然賊心不死,还想着勾结苇绡教造反!此刻,本殿就是将你拖出去五马分尸,相信丞相府也不敢多说个字。”
瞧出她是动真格,司徒飞虹脸上终于露出慌张,她下意识看向赵墨,“皇上!”
此时此刻,被缚的赵墨用眼神安抚她,却奇异地勾起嘴角,只道:“皇姐,你当真以为你赢了么?”
赵如意深深看着他,面容看不出喜怒。
从小到大,他们曾经相濡以沫,甚至孩童时同分一碗羹、同盖一张被。没有人比赵如意更了解赵墨,也没有人比赵墨更了解赵如意。
在过去那些日子里,他们相爱,那份爱并不仅仅是爱情,同时也夹杂了太多的亲情。
所以,赵如意等着赵墨的下一句话。
“从我们来到你碧霄宫这一刻起,你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