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不见,就干脆洗了个?脸,热水让她完全清醒过来,看着帕子上晕开的墨色,心中反而更生气了。
皇帝就是?想看她出丑狼狈,她没有错过对方的笑?意。衣袖也?脏了,这个?没法洗,只?能回去之后再换,衣袖沾了水,墨迹被重新洇开,萧沁瓷将衣袖挽了挽,露出里面的薄红衫子,在皇帝面前衣冠不整也?比让他看自己?笑?话好。萧沁瓷恨恨的想。
皇帝一看她默不作声的动作便知道她薄怒未消,但他没有道歉,也?没有如往常一般出言说些“你这样?也?很好”的宽慰之语。
他盯着萧沁瓷的动作,细白的腕从红衫里长出来,仿佛一折就断。但那只?是?他的错觉,萧沁瓷远没有那么脆弱,她的手撑在皇帝肩臂时?也?能掐出青紫,再往上一寸甚至能掐住皇帝的脖子。
看似柔弱的手指停在他颈侧,力度也?会让他觉得疼痛,皇帝把自己?的命门送到了她手里。所以?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柔弱,她也?有了伤害他的能力。
“阿瓷,你在意在朕面前出丑?”皇帝的问题一击即中。
水声停了。
萧沁瓷背对着他,眼里有一瞬茫然。她在意在皇帝面前的形象?不、不是?这样?,她只?是?不能容忍自己?的狼狈,无论那个?看她出丑的人是?不是?皇帝,她都不喜欢。
她可以?示弱,示弱能引起一个?男人的怜惜,忽远忽近也?是?手段,她曾在皇帝面前展露出来的面孔都是?在自己?的本性之上再精心伪装过的结果,计较着皇帝的态度,再做出正确的应答。但她也?不是?总能猜准,有时?皇帝的反应在她预料之外。
萧沁瓷又想起在萧家旧宅中自己?同样?也?惊觉到的事,这两桩最后指向的或许是?同一个?结果,皇帝在诱导她向这个?结果发展。
“每个?人都不会喜欢自己?难堪的一面展露人前,”萧沁瓷不能沉默,沉默就意味着她听?懂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她模糊他话中的重点?,说,“我当然也?在意。”
这同那个?看到她难堪一面的人是?不是?皇帝没有关系。
皇帝听?懂了,但已经学会不去在意,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萧沁瓷才洗过脸,没来得擦干,她急着回答天?子的问话,忘了下一步动作。
水珠顺着她侧脸滑落,像从一片花瓣上坠落的露珠,晶莹剔透的缀在她下颌,皇帝伸手去接了那颗水珠,放在指腹捻了捻,是?冷的。
他说:“你这样?也?很好看,朕不觉得是?难堪。”
萧沁瓷心里颤了一下。她不会忽视言语的力量,萧沁瓷总是?拿言语来当作刺伤皇帝的利刃,她也?无数次说过不会相信皇帝的温言软语,但偶尔听?到的时?候难免会有所触动。
果然,人都是?喜欢听?好听?的话的。
“是?吗?”萧沁瓷淡淡说,用帕子吸尽脸上的水珠。
她扔了帕子,忽然踮脚挨近他,她很少这样?主动,把自己?放进皇帝眼底,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皇帝的心神都被萧沁瓷占据。她才被水洗过,一张脸洁白无瑕,只?有鬓角还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水,带着难以?言说的诱惑。
萧沁瓷知道怎样?拿捏他,猝不及防地?挨过来,呼吸拂在他颈侧,若有似无的触感能逼得他从颈侧到脊背、四肢百骸都泛起麻痒。
眼里心里只?剩下她。
想握住她,力道最好很重,不重不足以?宣泄心中的燥和欲,他能把人锁在怀里,牢牢裹住她,让她再也?不敢对自己?忽近忽远。
皇帝屏住了呼吸。萧沁瓷身上幽谧的香气少了冬雪的冷淡,多了春夜的潮湿,嗅来是?暖的,充满诱惑。
不管经历多少次,他仍旧在萧沁瓷面前丢盔弃甲,一击就溃。
萧沁瓷抬手,是?个?要揽住他颈项的姿势,皇帝一动不动地?受着,在她接近时?几乎也?要克制不住的伸手揽过她腰。
但随即她便退开了,皇帝的手擦过她翩飞的衣袖,如水的袖摆在他掌心滑过,只?在皇帝脸侧留下接近过的痕迹。
萧沁瓷用袖上的墨痕在他脸侧沾了一副泼墨山水。
“那陛下这样?也?好看呢。”她后退一步,狡黠地?笑?了笑?。
皇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沾了一手墨痕,罪魁祸首已经躲得远远的。
“你躲得倒是快。”皇帝意味不明地说,萧沁瓷偶尔的行为也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喜欢不确定,但放在萧沁瓷身上又觉得理所当然。
“哪里?是躲了, ”萧沁瓷若无其事地道,“我是要吩咐人重新给陛下换盆热水来。”
御前的人都学得精,皇帝和萧沁瓷相处,梁安便带了人退到帘外,不敢靠近,只能听见里?面絮语,先前来伺候的人也都机警地退了出去,萧沁瓷打帘吩咐人进来, 果然是让人重新换了水, 又?说:“不过?陛下英明神武,天下山川都囊括进您的身上了, 这样才配得上您的天子之威。”
“是吗?”皇帝淡淡说,辨不清喜怒。他像是被萧沁瓷这样突然的举动惊住了,在她靠近又?退开的短短一瞬没来得及反应。
萧沁瓷隔着烛光打量他, 皇帝有沉渊之势, 只有同萧沁瓷相处时神情才会缓和一二, 此刻他面上淡了下去, 隐藏的冷酷威严便浮了上来, 侧脸的狼藉也丝毫不损他的威势。
他生气了吗?萧沁瓷拿不准,她对皇帝的心思也不是十拿九稳, 皇帝在她面前总是直白得过?分,也纵容得过?分, 除了萧沁瓷拒绝他的时候,即便如此他的怒意也多是对着自己,他对萧沁瓷似乎永远有着无限的包容。
萧沁瓷嘴上不说,但她喜欢这种偏爱和纵容,并且有意的去试探皇帝的底线。
皇帝这次会生气吗?毕竟天子只会把脸面看得比萧沁瓷更重。
“过?来。”皇帝看着她,神情和语调都透出天子的不容拒绝。他由着萧沁瓷逃开,却又?逼迫她自投罗网。
萧沁瓷无从选择,慢慢过?去了。
靠近的一瞬皇帝猝然拉过?她,将?她稳在自己怀里?,俯身下来。玄黑和薄红纠缠在一处,萧沁瓷下意识地隔开彼此,但也知道推拒不得,眼已经阖上。
但亲吻或是其他更重的东西都没落下来,她感受到了天子灼热的气息,脸上一热。
他用沾了墨痕的半边脸轻轻挨了挨萧沁瓷的侧脸。
“这天下山川,朕分你一半。”皇帝轻声?在她耳边说。
萧沁瓷猝然睁开眼,皇帝刚刚离开,幽深的眼眸仍旧盯着她,他们?离得很近,脸上是相似又?镜像的山水。只是萧沁瓷脸上的墨色淡得几不可?见,他蹭上来的动作很轻,没舍得用力。
天子说出这样的话,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听来总是惊世骇俗。
萧沁瓷被架了上去,无论怎样回都是错的,索性绕开:“您有点过?分。”萧沁瓷被他那?句话惊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喃喃地说了句自己也不清楚含义的话。
他问:“哪里?过?分了?”
萧沁瓷随意控诉了一句:“我才把脸擦干净。”她还在细想皇帝方?才说出那?句话时的语调,只能想起他声?音低沉,里?头的情绪含得很深,辨不分明,他到底是故意说出来逗弄她的玩笑?话还是有其他的意思?天子会随意地说出这种分享天下的话吗?
可?她又?想到皇帝要许她后位,皇后也是能分享天子的权势的,那?时她对此都并不感到惊讶,现在也实在不该为此乱了心神。
“嗯?”他吐字很沉,音色如弹拨古琴后流泻的曲调,尾音能落到人心里?,“朕还可?以?再过?分一点。”
他重新覆下来,垂首吻住了萧沁瓷。
在人前皇帝总是很克制,他们?的亲密有昏暗隐秘的意味,不为人知,晃动的烛和寂寥的夜,能催动情潮。
皇帝的温柔俱是伪装,掠夺才是他的本性,温情只会是暂时的,最后都会化为强势的索取。但这个吻和欲没有关系。
唇和气息都是滚烫的,动作却轻柔,温柔的覆上萧沁瓷的唇,轻轻辗转,描摹过?她唇上细纹,不是一触即分,但也不算强势侵略,就?只是含了她的唇缠磨,温柔得近乎过?分,分开时萧沁瓷已带了喘。
她还没缓过?来。
皇帝眼底漫着细碎笑?意,他提醒萧沁瓷:“阿瓷,招惹朕的事你可?以?多做一点,朕不吃亏。”
他希望萧沁瓷能大?胆一点,再大?胆一点,娇俏可?人或是刁蛮任性都没有关系,她才双十年华,就?该做个任性的姑娘,被人宠着无忧无虑,往后也能一直如此。皇帝希望能给萧沁瓷的不仅是余生的尊崇安稳,还想补偿她从前的沉冷压抑。
萧沁瓷咬着牙,恨恨地把帕子摔到皇帝脸上。她往外走,皇帝就?把她拉回来,细致地给她把脸擦干净。
“生气了?”他故作大?方?,“朕可?以?让着你的。”
萧沁瓷拨开他的手:“陛下这颗甜枣实在没什么滋味。”
皇帝听着她的话,若有所思。
她继续往外走,寻思着皇帝开始变得吝啬了,一桩桩一件件都要讨回来。他是不吃亏,萧沁瓷觉得自己亏大?发了,除了一堆没用的甜言蜜语,什么也没得到。成功出宫不算,拿回自己的东西和旧宅不算,摆脱了太后也不算,这些统统都不算。
她告诫自己要耐心,前面向皇帝索取的够多,现在是该要付出的时候了,有舍才有得……
皇帝追上来握住她衣袖:“阿瓷走得太快,朕要追不上了。”
萧沁瓷没停:“陛下可?以?慢慢来,不着急。”
“不行,”皇帝握着她衣袖晃了晃,“要是太慢回去你给朕吃闭门?羹怎么办?”
萧沁瓷烦了他拽着自己的衣袖不得不拖着他一起走,把袖子从他手中抽出来,凉凉说:“我怎么敢?”皇帝从来只会在口?头上让着她,对她服软,萧沁瓷看透了男人恶劣的本质。
“朕怕啊。”他顺势牵住了萧沁瓷的手,同她十指紧扣,萧沁瓷挣了挣,没挣开,也就?随着他去了。
“你是悍妻,”皇帝慢条斯理地说,“朕怕你怕得紧。”
萧沁瓷看他一眼:“陛下可?以?再去找温柔的、娇俏的,应有尽有。”
“这不都是你吗?”他道,“阿瓷可?以?温柔,也可?以?娇俏。”他想了想,附到萧沁瓷耳边轻声?问,“今夜阿瓷可?以?对朕温柔一点吗?”
萧沁瓷耳根蓦地红了,但她惯来是不会在皇帝面前服输的,凉凉瞥他一眼,拿他的话堵回去:“陛下忘了,我凶悍得很,不能。”
她温温柔柔地说:“您今夜睡门?外好了,不然怎么对得起陛下对我的评价。”至于旁的,想都不要想。
他们?相携走在长廊,云雾在脚下翻滚,绵延的宫灯照出一地碎影,璧人成双,于是连针锋相对的话都变得温柔喜人起来。
当夜皇帝当然没有被拒之门?外,莫说是这座行宫,天下也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但萧沁瓷还记着他晚间说的话,故意一点也不温柔。
她蓄起了指甲,修剪得圆润漂亮,伤人时不会见血,但会留下红痕,汗水覆过?后是难言的刺痛。
“嘶——”皇帝觉出了痛,但还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他看穿了萧沁瓷的故意,也由着她的意,在她耳边呼痛,“阿瓷,轻一点。”
萧沁瓷更恨。
皇帝的示弱也带着恶劣的意味,要迫得她失神,漫上红潮。萧沁瓷不肯受他摆布,指尖掐得更狠。她从前还有顾忌,不敢伤及天子,因?此掌心留下过?琴弦割开的伤。
可?皇帝自己都不怕,他就?应该受着。
萧沁瓷待他狠,可?他今夜难得温柔,温柔得近乎磨人。他纵容着萧沁瓷,由她放肆,自己的动作却放得更轻、更缓,他知道萧沁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因?此一切都按着她的喜好来,把原本的惊涛骇浪拖成春水潺潺,久到虫鸣渐歇,星河吹灭。
殿中的烛都烧尽了。
萧沁瓷浸在潮水里?,连掐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想睡了,手背恹恹地盖在眼皮上,挡住帘外透进的丝丝缕缕的光线和皇帝在她身上投下的暗影。
但舌尖忽然尝到了一丝甜味。
萧沁瓷下意识地抿了抿,被迫搅动着,甜味融化在两个人的唇齿间。
皇帝喂她吃了一颗糖。萧沁瓷没有力气去推拒了,深夜进食是不好的行为,尤其还是甜糖。
太讨厌了。萧沁瓷不喜欢这种行为,但她没有力气了,又?实在困得厉害,只好被迫把那?点甜味都吃下去。
要喝水,要净齿。萧沁瓷还想着吃完糖后要做的事。
皇帝把她唇上最后一丝甜意都抿干净了,末了问:“甜吗?”
意料之中的没得到回答。萧沁瓷困得不清醒。
皇帝摸了摸她的耳尖,也不管萧沁瓷能不能听见,自顾自地说:“不是说朕的甜枣没有滋味吗?这颗糖总是甜的吧?”
萧沁瓷只觉得耳边絮语烦人,手背翻过?来蒙住眼,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但又?贪恋身侧那?点暖意,由他贴着。
甜意还残在舌尖上,腻人得发慌,萧沁瓷觉得甜又?觉得焦虑,最后都被美?梦打败,沉沉堕入梦乡。
还是颗松子糖。萧沁瓷迷迷糊糊的想。
翌日天气晴好,半月窗檐照进暖光沉沉浮浮。萧沁瓷又?睡到日上三竿,垂帘挡不住泼墨般的日光,倒将?旖旎徒劳的搂在帐内。
天光大?亮,皇帝还陪着她睡。
难怪兰心姑姑不敢来叫醒她。垂帘颜色太浅,盛不住日光的厚度,让乍醒的人觉得刺眼。萧沁瓷抬手挡了挡,缓过?来才慢慢睁眼。
鸟雀叫声?清脆,唤不醒沉酣的人。萧沁瓷其实还觉得乏累,但此刻莫名失了困意。
她也不想动。
搂过?她身前的手如铁壁一般困着她,日光里?一抹清透的翠色。
皇帝善骑射,有很多扳指,萧沁瓷见他戴过?不同的款式材质,有红玉的,有翡翠的,颜色多深沉内敛。
但眼前这枚碧玉扳指似乎有一阵时间没见他换过?了。碧玉的颜色清透,但于帝王来说有些太俏了,和他也并不相配,但皇帝好像尤其钟爱这枚,寝时也不肯摘下。
萧沁瓷没忍住,轻轻地握了他的手指,仔细端详。
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不算特别名贵,也没有特别好看,雕工一般,只有温润清透的翠色值得称赞。若是对皇帝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的话就?该一直戴着才是,但似乎也不是这样。
而且痕迹还很新,看上去像是新打的。
萧沁瓷回想这枚扳指出现在皇帝身上的时间,似乎是他们?来了行宫之后皇帝才开始佩戴的。她其实不喜欢皇帝身上有饰物,他力道本就?重,不管是扳指还是蹀躞硌在身上都让人觉得疼痛。
“在看什么?”被她握住的手忽然反扣,皇帝从她身后拥了过?来。
“没什么。”萧沁瓷下意识地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但她忘了,她之前还一直握着皇帝的手,皇帝只消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就?知道她在看什么。
况且他醒了有一阵了,就?是看萧沁瓷瞧得认真,忍住没动,也不开口?。
扳指摩挲着萧沁瓷的手背,触感温润,似春水在雪肤上晃动。这颜色衬她。
萧沁瓷似乎也不怎么喜欢戴首饰。
“你在想朕怎么一直戴着这枚扳指?”皇帝一开口?就?将?她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萧沁瓷没动。
皇帝也不介意,继续道:“这颜色衬你。”
萧沁瓷觉得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皇帝戴在手上的扳指,和她相不相衬有什么关系。
他笑?了一声?,仿佛洞悉了萧沁瓷的心思:“是不是不明白?”他越来越了解她了,萧沁瓷的心思看似幽深曲折,但在某些小事上她的心思又?简单透明得一眼就?能看透。
春水在雪白的肌肤上流淌,薄淡天光晕出皎洁色泽,翠色晃动,浑圆的圈盛住了春意。
“像这样。”他逼着萧沁瓷看了。
雪岭含春。
第80章 赏画
枫山行宫的春色来得晚。三月长安花繁锦簇, 行宫里却只堪堪绽了初蕊。半月窗里?斜进来的海棠泣露,萧沁瓷怜它天然?模样,没有让宫人修剪, 于是它长得越发肆无忌惮。
她被嵌在皇帝怀里?,这是后者?偏爱的姿势, 岭上雪线因着春融上移,凌汛漫过缝隙,萧沁瓷在春潮里?被握得近乎疼痛。
风吹摇落,花影映衬在垂帘上,她能抓住的也只有海棠朦胧的剪影。
皇帝今日无事,有大把的时间消磨。他难得有清闲时候,但也?没有完全闲下来。
他闲来无事时便看书?,和?萧沁瓷一起。萧沁瓷攥住锦纱的时候将棠花的剪影也?揉皱了, 皇帝覆上她的手, 诱哄着她放开,转而翻到了绘着海棠泣露那一页, 让她欣赏画师精妙的笔触,细腻精细、栩栩如生,半点也?不?比帘外那一枝差。
“好看吗?”他问。
萧沁瓷答不?出, 皇帝便强迫她舒展手指, 要她以指代笔重新描过画上的线条, 横看是海棠泣露, 侧看是芙蓉吐蕊, 萧沁瓷指尖蜷缩,不?肯再碰。
皇帝便说:“你不?喜欢这幅画?那再换一幅。”
他又翻过几页, 换了一幅夏荫垂野、曲径通幽的画,从姹紫嫣红到苍翠欲滴, 叶片重重叠叠地掩映,满纸深浓浅绿。藤间的葡萄青紫,圆润饱满,秋千架上的人启唇去咬,丰沛的果肉都被剥开,看得人口齿生津。
萧沁瓷把?书?页揉烂了。
“还是不?喜欢?”他端详着萧沁瓷的脸色,恍然?大悟,“朕忘了,这些都是你看过的。”
书?从垂帘的缝隙里?掉下去,锦纱荡开一寸,便被卡着不?肯合拢。这床榻宽大,容得下两个人并排,皇帝却非要挤在床沿边窄窄的方寸之地,再往外萧沁瓷就会?悬空掉出去。
他要萧沁瓷只能依赖他。
日光肆无忌惮的泼洒,隐秘和?热切都无所遁形,明亮得晃人眼。他们没有在白昼纵情过,因此这偷来的每一刻都要珍藏。
白瓷壁上沁了香露,不?知是怕还是累,皇帝细细嗅着,觉着再贴切不?过,问:“你的名?字,沁瓷,是怎么来的?”
萧沁瓷不?肯回答。皇帝压着她,要做暖她的锦被,春光被藏住不?肯泄露半分。他们贴得这样紧,彼此的身体都是热的。更重要的是萧沁瓷冰冷的身体似乎只有在这时才会?热起来。
春惊鸟雀,动静被放缓,春潮也?被拢在帐间,心照不?宣下是寂静绵长的淋漓,谁也?不?肯出声。
日影晃动,这样晴好的天气该去踏马游春,不?该消磨。
所以端阳长公?主觉得她皇兄好不?容易出宫来了枫山,该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跑跑马。更重要的是她听闻这次皇兄不?是独自一人来的,还在行宫内储了位美人。
门廊隔音算好,他们听不?见殿外的动静,所以梁安隔着帘来问:“陛下?陛下?端阳长公?主来了。”他问得小心,若不?是实在没法,他也?不?敢来。
可端阳长公?主一早便来了行宫,在甘露殿吃空了一碗茶,问了三遍“皇兄还未起身吗?”,最后脸上已经?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皇帝勤政自苛,在太极宫时即便不?去两仪殿议朝,每日也?必会?在卯时起身,遑论?睡到今日这样迟。
索性公?主并未多言,只端坐着,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见到皇帝。不?得已,梁安只好亲自来殿外相询。
今时不?同往日,没有皇帝的吩咐,他不?敢进去打扰,御前伺候的人又都耳聪目明,隔着门只觉内外寂静一片,但那样的安静里?似乎又有别样的噪声。
梁安知道皇帝必然?已经?醒了,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他说:“知道了。”他松了一口气。
又过片刻,皇帝才从里?头掀帘出来,颈上还缀着热汗。
“端阳怎么来了?”
端阳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皇帝对几个弟弟都打压得狠,但对这个妹妹算得上亲近。
公?主府邸在宫城附近,她却喜欢住在离枫山行宫不?远的玄都观,因嫌麻烦,素日里?连太极宫也?懒得去,皇帝一应都由着她,他没有多少上心的人,对她们好的方式就是纵容。
梁安回:“说是想寻陛下去踏春。”
皇帝净了脸,目光移向?园中景,春日暖光被菱花窗分割得很?细,是个好天气,适合赏春。枫山挨着猎场,他原本也?有意带萧沁瓷出去走走,倘若不?是她起不?来的话。
今日不?适合。
他摇摇头,把?帕子?搁回去,又吩咐人备好热水,这才说:“今日便算了,让端阳留下来吃个饭。”
梁安垂首称是。
他今日有些放纵,皇帝捡起了掉在床下的书?册,又掀帘去看里?面的人,萧沁瓷裹在里?面,还是他起身时的姿势,规矩都抛在了脑后。
他以为萧沁瓷又睡着了。但枕上漆黑的发丝动了动,萧沁瓷的脸露出来,眼里?还带着潮气,人已经?清醒了。
“我刚刚听见,”她有些迟疑,“是端阳长公?主来了?”
“嗯。”皇帝跪在榻边,用手盖了她的眼,说,“再睡会?儿,朕去看看。”
掌心泛起一阵酥麻,萧沁瓷的睫轻轻扫过他掌心,顺从地闭上眼。
她很?累。
皇帝把?两人弄出的狼藉收拾干净,又规整仪容,再去甘露殿已是小半个时辰后,端阳也?耐得住性子?,打定主意今日要见上皇帝一面。
“你怎么来了?”
端阳不?怕她皇兄的冷脸,不?着痕迹地往皇帝身后张望,见他是独自前来,便笑?吟吟道:“枫山离得这样近,我要是再不?来拜见皇兄,您就该说我不?懂事了。”
皇帝看她一眼,缓了语气:“来得这样早,用过饭了吗?”
端阳故作惊讶:“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皇兄说巳时过算早呢,是我扰了皇兄清净吗?”
这个兄长做了天子?之后虽然?也?待她恩遇甚隆,但到底君臣有别,若换了以往她去太极宫见不?到皇帝也?就走了,但这次却一直等着,她不?好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只好先探个虚实。
“知道就好,”皇帝道,“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端阳故作伤心:“我才来皇兄就要赶我走?”她比皇帝小上几岁,但被护得很?好,明艳骄矜,“我还想着今日要请皇兄一起去跑马游春呢,去岁没有冬狩,今春也?没有春蒐,我以为皇兄来枫山行宫也?是想去猎场看一看。”
“今日不?行,今日朕有事。”皇帝道,“你若想去猎场,朕派人送你去。”
端阳只好闷着心思。猎场她自己就可以去,和?皇帝一起反而还有诸多不?便,她哪里?是真的要请皇帝一起,不?过是好奇得很?,寻了个借口来行宫一趟,想瞧瞧那位被她皇兄带来的美人。
那人又没有身份,她总不?能直言想看她皇兄的嫔妾,但在皇帝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她又疑惑起自己的行为来。旁人也?就罢了,在自己这个亲妹妹面前皇兄也?藏着掖着的不?肯让她见人,她还听过安乐侯府上传出的消息,说是早在上元节时就撞见皇帝携美出游了,距今也?过去两三月了,怎么还没有听见宫中册封的旨意,只有一点捕风捉影的传闻。
“皇帝既然?有事那便算了,也?不?是非要今日就去,”端阳道,她见皇帝似乎真的不?想让她见人,只好作罢,“那我就先告退了。”
“嗯,”皇帝应了一声,又缓了语气温声说,“今日确实不?太方便,等日后吧,日后你也?可以常来宫中坐一坐。”
有个能说话的贴心人是不?一样的,萧沁瓷在宫中待得太久,和?苏家的姐妹也?不?亲近,除了皇帝,似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端阳素来爱玩,等日后可以让端阳带着她多去游乐。
但现在不?行。皇帝想得很?透彻,端阳是好奇,但萧沁瓷大概不?会?想见她,他看懂了萧沁瓷听到端阳来时的迟疑。她如果见到端阳,该以什么身份?是她未来的嫂嫂还是只是皇帝的外室?萧沁瓷看着逆来顺受事事淡然?,实则也?同样骄矜得很?。
再等等吧。
端阳聪慧,自然?也?听懂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当下笑?意更深了些:“好啊,到时皇兄可别嫌我烦。”
端阳走后皇帝又坐了会?儿,他虽然?拒绝了和?端阳出去踏青,但也?考虑起和?萧沁瓷出游的事,难得他在行宫有些闲暇时间,总不?能每日都把?人拘着,猎场景色开阔,去看一看也?好。
他将事情吩咐下去,又处理了一会?儿政事,直到将近午时这才回到摘星阁去看萧沁瓷醒了没。
萧沁瓷醒了有一会?儿了,四周静悄悄的,她叹口气,又睡到这样迟,整日里?什么事都做不?成,似乎只有独处的时间才完全是自己的,皇帝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她身边,她连谋划细想的时间都不?能从缝隙里?抢出来,此刻便在心里?过了过。
皇帝不?可能一直待在行宫,她也?不?会?。玉真夫人还俗的旨意送到太极宫后,“萧沁瓷”的来去就不?会?有人再关心,她可以抓住这个机会?。
她还需要一个契机。
皇帝掀帘时刻意压低了动静,但萧沁瓷不?知何时已这样熟悉他的脚步声,她反应过来时便抢先一步先从帐中坐起。
垂帏破开一线,晨时恶劣的男人重又变得衣冠楚楚:“醒了?”
“陛下怎么又回来了?”萧沁瓷起身,不?想在床榻间同皇帝说话。
这话听上去萧沁瓷不?大想见他,皇帝便说:“朕不?能回来?”
萧沁瓷躲去了屏风后更衣,声音模糊不?清的传出来:“端阳长公?主不?是来了吗?公?主寻陛下应当是有事吧?”
皇帝百无聊赖,摆弄起镜台上萧沁瓷卸下的钗环,金钗珠玉,还有满满一屉的绢花。芙蓉牡丹极尽妍丽,皇帝却从来没看萧沁瓷戴过。
“没什么事,端阳想去北林围场射猎,朕应了。”他看着萧沁瓷从屏风后转出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