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既然如此……那就去吧。”沈启堂此时仍然沉浸在一种颇为奇妙的感觉中,因而语气有些飘忽。
他自然十分清楚湘儿既不像沈家人也不像王家人,因此之前才会产生那样胆大包天的李代桃僵的念头。而此时突然得知湘儿的长相其实是随了她的亲外曾祖母,沈启堂在下意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竟然莫名产生了一种悚然敬畏之感。因为这一切巧合得就仿佛是上苍之手在提前布局安排。
“王家的孩子中无一人相似,反而应在了湘儿身上,要不是我能万分确定湘儿就是我亲闺女……”
此时心绪极为复杂的沈启堂自然不会知道,这所谓的巧合其实并不是真由各种意外导致的,而是那个被此界天道碾碎的外来灵魂特意安排的。
外来灵魂为了吸收龙气而抢占了本世界灵魂投胎转世的机会,又为了减少因果纠缠和掩盖天机,不得不给被她抢了“好身份”的灵魂安排另一个出生机会。
然而,这个出生机会绝不是外来灵魂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的,多少还是会有一定限制与约束的。比如,裴湘此生的容貌会随了她的外曾祖母,或者更准确来说,是会充分继承外曾祖母家族那边的某些特征。
沈启堂永远不会了解这背后真正的缘由,所以他只会把一切都看成是命中注定。
在心生敬畏之感的同时,他的心底深处又忍不住冒出来一丝徒似的兴奋与期待。同时,那个本来是为了在不得已情况下保命的隐约念头变得越加清晰强烈起来,他甚至笃定自己已经窥见了一条通往富贵生活的捷径。
“婉娘。”沈启堂再一次觉得自己当年为了求娶妻子而花费的那番心思没有白费,声音也越加柔和,“婉娘,你看我,骤然听到这些,竟一时之间都没怎么反应过来。哈哈,这是好事啊,倘若湘儿的长相能让祖父他老人家少些遗憾多些安慰,咱们自然要多带湘儿去环溪草庐那边多多拜访。为夫一会儿就去见太太,禀明咱们一家三口明早一起出行这件事。”
王婉自认为还是比较了解沈启堂的,此时已经察觉到他刚刚的反应非常不对劲儿,不由得狐疑地打量着自己的夫君,并试探着劝说道:
“夫君,你刚归家,还是留下来多陪陪太太吧,太太一直念着你和大哥呢,早晚盼着你们回苏州团聚。不如……这次就让妾身和湘儿先去环溪草堂问安。如果祖父他老人家果然喜欢湘儿,妾身就悄悄让人给你送信,届时你再动身来接我们母女二人,正好可以趁着祖父心情不错的时候拜见他,说不定能留下更好的印象。”
沈启堂摇了摇头。他心知王婉之所以这样提议,是担心虚舟先生一见面就考校他这个孙女婿的学问,而自己近来杂务缠身,再加上本来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肯定是经不起学问渊博的虚舟先生考校的,到时候难免要遭受一番训斥与责备。
若是以往,沈启堂说不得就会心生犹豫并反复衡量了。
可如今情况却是不同,沈启堂生平第一次并不那么看重虚舟先生对自己的印象,而是迫切地想要知道虚舟先生瞧见湘儿之后的反应。
“我得亲眼看看虚舟先生的反应……这件事可容不得半点儿马虎!假如岳母她当真没有弄错的话,那……”沈启堂目光微闪,心跳加快,暗自思忖道,“那可是一份命中注定的造化了。”
一想到某些意外许是老天爷特意给自己安排的一场富贵——而不仅仅是有可能危及性命的麻烦,沈启堂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蹭地一下站起身,也顾不得吃东西了,立刻扬声道:
“婉娘,我这就去给太太请安去,然后禀告一声明日出门的事。你留下来好好整理一番要孝顺祖父他老人家的东西,我先走了。”
说着话,沈启堂就急匆匆地朝着门口走去,留下一脸惊诧不解的王婉。
不过,大步而去的沈启堂很快又顿住了身形。
几息之后,只见这人一脸沉吟地往回踱了几步,先是顺手捞起正坐在小凳子上独自安静玩耍的女儿,在她的肉嘟嘟小脸蛋上猛地亲了两口,然后才探身对着妻子低声叮嘱道:
“你先别急着收拾礼品,等我回来再说。咱们去探望虚舟先生,可不只是二房的事,而是沈家和王家在走亲戚。这样算的话,拜访的礼物自然不能只从咱们二房出。婉娘,等我去和母亲说说,看看家中大库房里还有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好东西,再不济,嘿,也该给咱们支取些银两。”
王婉:……很好,还是那个自己熟悉的沈二。
“行了,我知道了,你快些去吧。”王婉心里松了半口气,从丈夫手中抱过正在拿小帕子努力擦脸蛋的女儿,含笑嗔怪道,“下次可不能这么突然把孩子抱起来了,吓着怎么办?”
沈启堂低头瞧了一眼“容易受惊吓”的女儿,发现她一脸淡定地把擦过脸蛋上口水的小手帕扔到了茶几上,然后又伸手抓了一枚果盘里的果子捧在手中慢慢啃,并且啃得十分香甜,忍不住轻笑一声,暗道自家闺女模样好胃口好还爱干净,果然有贵人气度。
他抬手摸了摸小家伙儿的白嫩额头,又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才再次转身离开。
等到沈启堂出门走远了,王婉才抱着女儿重新坐了下来,而后好似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裴湘讨论一般地开口道:
“你爹这反应不对呀,不应该先是高兴然后再谨慎行事吗?怎么正好反过来了?别是背着我有了什么花花肠子吧?湘儿,你爹这些年表现得老实本分,那是因为有求于王家,才一门心思当个好女婿。可现在他都不担心你外曾祖父的考校与评价了,这……莫不是攀了什么高枝儿,找到新靠山了?沈家……不会的,你祖父心里只有你大伯父,手中攥着的人脉关系根本轮不到你爹,那……你爹他不会是偷偷当小白脸去了吧?”
虚岁四岁的裴湘非常认真地听着娘亲的嘀咕怀疑,似懂非懂地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眸,然后指着自己刚刚被亲过的脸蛋儿慢吞吞地分析道:
“我白,好看,香喷喷的,才招人喜欢。父亲……就一般,不太招人喜欢。”
王婉:“……倒也对。你爹要文采没文采,要外貌没外貌,还抠……哎呀,我就不该在你面前乱说实话。湘儿,乖啊,记得和娘亲的约定吗,咱们娘俩的悄悄话不能对别人讲,记得吗?”
“记得,要保密。一个秘密,换两块糕糕。”裴湘把剩下的果子塞进口中,又用小胖手捂住嘴,瞪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对着王婉认真地点了点头。
得到女儿的郑重承诺,王婉莞尔一笑,放心地舒展了眉头。
她其实比总是不在家的沈启堂更明白自家孩子的聪慧之处。这孩子的记性特别好,懂事也早。会说话之后,凡是她听过的言语说辞,基本上都能一字不错地复述下来。而且,湘儿似乎天生重诺,只要她认为大人的叮嘱有道理并且认真答应过了,就不会轻易反悔。
总之,在王婉看来,自己这个小闺女可比旁人家七八岁的大孩子聪明懂事多了。当然,这孩子偶尔也会非常倔强和有主意,调皮捣蛋得让照看她的人无可奈何。但这样的情况到底不常发生,并且每次淘气之后,小姑娘都会变得异常嘴甜粘人,把身边的大人哄得晕头晕脑的,这就导致王婉总是下意识地认为女儿一直是又乖又甜的小可爱。
“那你爹今天为什么这么不对劲儿?”
王婉一边替女儿擦去手上的果汁,一边不解地皱了皱眉。她当然没指望小豆丁女儿能替她答疑解惑,就是随口一问而已。
不过,裴湘并不知道娘亲其实没想从自己这里得到回复。她听见王婉的问题后,就努力从自己不满四年的人生经验中寻找答案,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肯定是做了娘亲不让做的事,又觉得可能会被发现,心中不安,才会不对劲儿的。”
王婉:……
“湘儿,你做了什么娘亲不让你做的事吗?”
“是爹做了~”
“你爹的事待会儿再说。来,先来说说你的事情,湘儿,我现在才反应过来,你今天上午怎么这么安静听话?既没吵着出门也没有嫌弃头上的两个小揪揪蠢。说说吧,你都做了什么?只要你现在都说出来,我肯定不会特别生气的,也不会扣掉你今天的糖糕。”
——但是会扣掉明天和后天的。
闻言,裴湘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特别语重心长地对忽悠她坦白真相的娘亲说道:
“娘亲,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儿了,你别骗我了。还有,你还是先管管父亲吧,你刚刚还说过,父亲他好了,湘儿才会好。”
言罢,她动作灵敏地扭着小胖腰从王婉的怀中跳到了地上,然后晃着两个小揪揪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第169章
沈启堂在母亲沈夫人的正院用了午膳后, 就去了沈府的大库房,随后在里面挑选出了一幅山水画和一方造型古朴的砚台。离开之前,他又在库房的角落里扒拉出来了一小箱能给自家女儿当玩具的木质小摆件, 然后才心情不错地返回了住处。
“夫君, 箱子里是什么?”欣赏过画卷和砚台后,王婉好奇地望向落满灰尘的藤编箱子,“这也是从库房里取出的?”
“嗯, 里面是我和兄长小时候玩过的木雕木刻。”
沈启堂蹲在地上亲自擦去箱子上的灰尘, 然后打开箱盖给妻子看里面的旧物件儿。
“这些小巧的木刀木剑木弓以及用木头雕刻的各种小动物, 最初是兄长的玩具, 后来又轮到我。这些年, 家中再没有男孩儿出生, 它们就一直被收在库房里了。好在雕刻用的木头还不错,能长久保存,如今取出来稍稍收拾一番,正好给湘儿玩。”
王婉蹲在沈启堂身旁和他一起打量箱子里的各种小巧木雕, 不太赞同地说道:
“依妾身看,这些刀呀剑呀的, 虽然做得小巧精致,但并不适合湘儿一个女儿家。不如把这几个小动物木雕挑拣出来给湘儿吧,剩下的, 嗯,依旧收起来, 等以后……家里总会有男孩子喜欢摆弄这些的。”
沈启堂其实也觉得自家乖巧文静的小闺女不会对这些木刀木弓之类的感兴趣, 但一想到那些旗人家的格格们好些都是能骑马打猎的, 便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缓声道:
“这一箱子都给湘儿吧, 她喜欢什么就玩什么,吩咐奶娘多上心,别让湘儿误伤了自己就好。婉娘,你别总是拘着湘儿,她还小呢,正是爱跑爱跳的年纪。”
王婉微微挑眉,心道自己什么时候拘着湘儿了?最多也就是告诉湘儿要文静娴雅些,不能总想着爬墙上树玩泥巴捉虫子之类的,这不是很正常吗?
“夫君,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王婉心中那种不对劲儿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之前也不见你从库房里翻出这些木头雕刻来,怎么今日就突然想起来让湘儿一个女孩子玩你小时候玩过的玩具了?莫不是你打算让湘儿……”
“让湘儿什么?”沈启堂对上妻子疑惑中带着了然的目光,心头猛地一跳,暗忖,难道婉娘察觉到了什么?
“莫非夫君你急着要个儿子,才让湘儿摆弄这些的?是想让她招个亲弟弟来?”
闻言,沈启堂微微一怔,旋即悄悄松了一口气,心道自己这是有些过于紧张了,以至于疑神疑鬼草木皆兵。婉娘是挺精明的,但她如何能猜到自己肚子里藏着的那个大秘密呢?
“不过……”沈启堂心绪一转,没有急着否认,而是飞快地思索起利弊来,“这几年我和婉娘聚少离多,再加上湘儿年纪还小,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机会告诉婉娘她再难生育之事。此事不小,婉娘若是猛然知道了真相,恐怕会大受打击,说不得还会就此消沉甚至生病,若是一直不告诉她,让她只当是缘分不到……”
沈启堂正愁找不到妥帖的借口来掩饰今日的反常,以及之后在女儿教育问题上的一些选择。如今听闻妻子主动给出了解释,他立刻全盘接受,并拿出毕生演技努力绽放出了一个十分真诚的笑容,连连颔首并柔声感叹道:
“知启堂者,吾妻也。婉娘,我今日在太太那里用饭时,太太提过沈家子嗣问题。如今只有湘儿一个孙女,太太心中哪能不烦闷焦急?哎,我见太太郁郁寡欢,心里也跟着难受,在库房里为虚舟先生挑选礼物时,就一直惦记着如何开解安慰太太。大概也是我这一点孝心的缘故,竟然真让我有了灵感,嗯,就像你之前猜测的那样,想到了招弟这个主意。哎,倒不是一定要招来个儿子,就是图个好兆头。”
闻言,王婉若有所思地瞧了沈启堂一眼,对他的这番解释半信半疑。
倘若说沈启堂这人想要个儿子,王婉信;但若说这人是因为惦记心疼沈夫人而琢磨出了这个办法,王婉是不信的。她猜沈启堂能想出“招弟”这种主意,多半是被公库里的那些沈家家当刺激到了,想着尽快生个儿子好增加他继承沈家的可能性。
沈启堂并不知道妻子的腹诽。他见王婉沉默了下来,生怕她继续追问或者细究自己的反常之处,便连忙岔开话题扬声问道:
“婉娘,咱们在这里讨论了好一会儿了,怎么不见湘儿?是午睡一直没起来吗?”
提起女儿的去向,王婉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黛眉轻挑,纤手一抬,指着内室的方向说道:
“在里面用功‘读书’呢。小家伙一字不识,翻书的架势倒是十足,还知道洗了手再去触碰书籍,把她奶娘和老嬷嬷哄得眉开眼笑的。哼,她今天这么乖巧老实,肯定是背着妾身偷偷淘气了,妾身就等着看她什么时候露馅。”
“咱们女儿自来就乖巧,怎么就非得淘气了?”沈启堂立刻回护了一句。
王婉立刻把上午时自己和裴湘的对话挑挑拣拣地学给沈启堂听。她一边暗藏自豪地隐晦展示女儿的聪明伶俐,一边又佯装气恼地抱怨道:
“夫君,你想想,湘儿要是不心虚的话,她跑什么?她现在精着呢,只要不被妾身抓住实在把柄,那是绝对不会承认任何事的,而且还能察觉到妾身话里的漏洞。呵,明明就是个三岁的小丫头,还不让妾身把她当做三岁小孩儿骗。”
沈启堂抚掌轻笑,诚恳说道:“婉娘,关键是你确实没能骗得了一个三岁小孩啊!”
——不愧是我沈启堂的亲生骨肉。
“夫君!”
“好吧,好吧。”沈启堂决定不和杏眼圆睁的妻子认真争辩,他温声安慰道,“许是你真的想多了,你之前不是在信里一直强调,湘儿是个非常乖巧听话的孩子吗?她那么乖,便是偶尔淘气一次,也不会太胡闹的,放心好了。”
然而王婉并不放心,谁生的孩子谁了解!
可是……那些夸奖的话也确实都是她说的。所以,面对沈启堂这种明面上安慰实则偏心和稀泥的做法,王婉此刻竟然无法理直气壮地进行反驳,只能深吸一口气不再发言。
沈启堂“成功”地说服了自己的妻子,心情十分不错。他想着自己今日没有邀约应酬,不如干脆陪着女儿玩耍半日,正好还可以把自己小时候摆弄过的那些木雕木刻亲自展示给女儿看看。
沈启堂记得老嬷嬷提过,他自己小时候挺喜欢那些木头雕刻成的小马小猪小狗的,还给它们盖被子晒太阳,倒是对木刀木剑之类的没有多大兴趣。反而是他那位如今喜欢吟诗作画的斯文儒雅大哥,小时候十分喜欢挥舞着小木剑到处挖虫子糟蹋花草……
藤条箱子里的木雕玩具受到了裴湘的热烈欢迎。
穿着一身桃花颜色衣裙的小姑娘不假思索地抓起了小木剑,然后有模有样地刺了一下,之后,她才把目光落在其余的木雕上。
沈启堂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刚刚有些眼花了,不然怎么会在女儿挥舞小木剑时看到了一抹凛冽寒光?
“是窗边的日光太亮堂了……”
沈启堂再次睁开双眼,发现眼前一切如常。虚岁四岁的女儿正用小胖手握着小木剑轻轻敲击其它木雕,每敲击一下,她就小鸡啄米似的点一下头或者眉眼弯弯地笑一下,屋内一片温馨静好,哪里有什么刺骨的剑光寒气?
沈启堂失笑摇头,不再多想。
他见裴湘好奇地瞧着一只木雕小猪,就干脆把女儿抱起来放在膝上坐好,然后教她认识藤条箱子里的每一种小动物。
在父女二人的问答声中,裴湘很快就把其中一些动物和餐桌上的菜肴对应到了一起,并明确表示晚餐的时候她想吃小羊和小鱼,同时还不忘问沈启堂,小鹿和小兔子的味道哪个更好?
沈启堂:……果然每个孩子的想法都不一样。
晚餐前,王婉问沈启堂,女儿喜欢那些小木雕吗?是不是更喜欢小动物木雕?
沈启堂沉吟片刻后,十分淡定地点了点头,表示女儿确实非常关注每一只小动物。
一旁的老嬷嬷听到这话后,露出了充满怀念意味的舒展笑容。她见王婉目露询问,便温声告诉王婉,沈启堂小时候也喜欢那些小动物木雕,还特意让老嬷嬷给小兔子和小狗缝制了被褥,又每天带着小羊和小马去草地上晒太阳“吃青草”。
“二爷从小就善良仁义,大姑娘也贴心乖巧,又都喜欢小动物,这就是父女缘分吧。”
王婉知道老嬷嬷之所以这么说,一半是出于真心感慨,一半则是为了能让沈启堂更把湘儿放在心上。毕竟如今这世道,越是被父亲疼爱重视的女孩子,日子就过得越顺遂幸福。
于是,她也一脸赞同地对老嬷嬷说道:
“他们父女两个确实投缘,每次想起湘儿出生那日的事情,我就忍不住想,也许就是因为夫君一直守着湘儿,湘儿最后才转危为安的。”
沈启堂耳中听着妻子和老嬷嬷的对话,低头望向注意力全在手中小木剑上的女儿,心里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无奈地摸了摸女儿头顶上的小揪揪,想着这孩子喜欢小动物的真正理由,暗道,或许女儿身上乖巧可爱的评价确实是有些水分的。
“但不管怎么说,湘儿都是个聪明孩子。等这次拜访过虚舟先生,我一定要想办法,让家里给她请一位有学识有本事的女夫子。”
——何止是有些水分!
次日一早,沈启堂挂着两个黑眼圈一身低气压地坐在马车上,而让他半夜受惊的罪魁祸首此时正乖巧地依偎在王婉身边,专心致志地研究手中的草编蚂蚱是如何编制的。至于这草编蚂蚱的来处?是陈芸用来哄“受惊吓的”孩子的。
“湘儿,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趁着奶娘熟睡的时候偷溜进供奉送子菩萨的静室?”
裴湘有些奇怪地望向沈启堂,慢吞吞地说道:
“湘儿已经说过三遍了,湘儿之前把自己爱吃的零食都攒了下来,想供奉给娘亲喜欢的送子菩萨。湘儿以前和娘亲提过的,不能只给菩萨喝清水吃瓜果,天天吃,顿顿吃,菩萨肯定吃厌了。如果送给菩萨一些小孩子爱吃的东西,说不定菩萨一高兴,就会还回来一个小孩子。这样一来,娘亲的愿望就实现了。”
沈启堂望向王婉。
王婉飞快地瞥了一眼丈夫的黑眼圈,轻轻点了点头,忍着笑尽量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
“湘儿,娘亲之前不是说过吗,鲜花香果都是很好的贡品,并不需要换成你喜欢的各种零食小吃。你为什么还背着娘亲偷偷攒下零食,然后又半夜偷跑进静室换贡品?”
“娘亲,你是说过这些的。”裴湘坦然地点了点头,把草编蚂蚱暂时搁在一边,抬头和两个大人认真讲道理,“但是,你的理由没有说服湘儿。娘亲,菩萨没有说不喜欢吃零食呀。如果你的供奉是对的,为什么菩萨现在还没有给咱们家送来小宝宝?”
王婉顿时语塞,她心说沈启堂之前一直不在家,她怎么有小宝宝?不过这话自然不能对闺女说。于是,被问住了的王婉只好把目光移到沈启堂那边,示意他来继续教育女儿。
沈启堂打哈欠的动作一顿。
他能说什么?他一不能让菩萨显灵亲自告诉自家闺女神仙都爱吃什么,二也不能对三岁半的亲闺女详细解释生孩子这种事。
沉默片刻后,沈启堂决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湘儿,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是你看,你昨晚把自己爱吃的食物供奉给了菩萨,可菩萨依旧没有给咱们家送来小宝宝,可见你的想法也不对。既然如此,以后还是按照你娘亲的想法来供奉菩萨吧,毕竟家家都是如此。湘儿,那些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肯定有灵验之处的,你现在还小,以后肯定会懂的。”
裴湘虽然才四岁不到,但她此时已经渐渐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一旦大人们说什么“大家都这样做”、“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或者“你还小,以后就会懂了”,那就没办法和大人们讲道理了。
所以,她直接忽略了沈启堂的后半段话,只坚持指出前半段话的漏洞。
“父亲,湘儿认为家里没有新宝宝出现,不是湘儿想错了,而是你,嗯,你昨晚对菩萨许愿的时候太贪心了。”
说着话,裴湘伸出一根小小的手指,努力口齿清晰地说道:“湘儿只给菩萨带了一份贡品,但是,父亲你许了三个愿望,三个,菩萨肯定不能全答应的。”
“三个愿望?”
王婉疑惑地望向沈启堂。
她知道,昨晚丈夫半夜下床喝水的时候,忽然听到静室那边有些响动,兼之昨晚月光十分皎洁,不知怎么就触动了他求神拜佛的念头。念头一起,沈启堂就披着衣衫去了静室,并且还在菩萨前非常虔诚地念叨了好一会儿。
而就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原本好好躲在供桌下面的湘儿突然叹了口气,当场就把正在许愿求神的沈启堂下了一大跳,险些惊呼出声。
后来,冒了一身冷汗的沈启堂咬牙切齿地把供桌底下脸颊上还粘着米糕渣的女儿拎了出来。紧接着,就是半宿的鸡飞狗跳……
说实话,王婉当时都以为女儿这次必定会挨揍了。可不知是不是丈夫晚上和她那个时太卖力了,咳,导致有些腿软体虚,就……愣是没能逮住四岁不到的小女儿。
当然,女儿那双小短腿也确实能倒腾,竟然还遛着她爹一路跑去了宾香楼那边。接下来,在沈复和陈芸的劝解下,跑得气喘吁吁的沈启堂终究没能揍到熊孩子。而等到天亮之后,湘儿又有了祖母沈夫人的维护,那就更安全了。
于是,一直等到坐上出门的马车,昨晚差点被吓尿了的沈启堂也没有成功教训到自家闺女。
“湘儿,你昨晚突然叹气吓到你父亲,是因为觉得他许的愿望太多了吗?”
最了解女儿的人永远是当母亲的。
王婉眸光微转,稍稍一思索,便想明白了为什么躲得好好的女儿会“故意吓人”。
她的湘儿天生似乎就有自己的一套规矩道理,很多时候都讲究等价交换。王婉想,湘儿这孩子必然是觉得自己带去了一份贡品,那就只能换取一个愿望,而亲爹竟然一下子许了三个,那她以后就得再补上两份。而这每一份贡品都是她自己偷偷攒下的心爱零食,每需要多攒一份,她自己就不得不少吃一份,因此后来才忍不住叹气的。
果然,就见小姑娘鼓着脸颊伸出了四根手指,然后当着沈启堂的面又弯回去了一根,并用一种十分沉重的语气宣布道:
“湘儿不能让父亲继续说出第四个愿望了,湘儿没有那么多糕糕和花生糖给菩萨了!”
第170章
得知女儿对自己的孝心足足有三份白玉米糕和芝麻花生糖那么多, 沈启堂憋了半宿加一早上的郁闷情绪顿时消散了一大半。毕竟对于一个被长辈限制了零食数量的三岁半贪吃小娃娃来说,这些糕点和糖果已经是非常宝贵的东西了。
马车辘辘前行,等到一行人抵达环溪草庐之时, 车上的父女二人已经和好如初了。
更准确来说,是当父亲的决定大度一回, 不和女儿计较她的淘气行为了。而当女儿的那个, 其实从头到尾都很淡定坦然,并且也不觉得自己之前是在淘气胡闹, 反而觉得父亲这样的大人委实不够稳重。
同时, 她还有些闹不明白, 为什么小小的自己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么大个儿的父亲就被吓得腿都抖了?
——躲在供桌下面的裴湘看得一清二楚。
好在裴湘此时正忙着琢磨陈芸送给她的草编蚂蚱是怎么制作的, 没有把心里的疑惑说出来。不然, 车内好不容易恢复的父慈女孝温馨场景肯定会再次支离破碎的。
裴湘跟着父母走进清幽雅致的环溪草庐之后,并没有立刻见到父母口中的外曾祖父。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母亲身旁,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外曾祖父摆放在客厅里的花草奇石盆景,一边认真地品尝管家伯伯特意给她端上来的桃干和蜜枣。
等她快乐地吃完了两块酸酸甜甜的桃干和三枚晶莹软糯的蜜枣后,见母亲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就乖乖地拿出小手帕来让母亲帮她擦嘴擦手,不再继续多吃了。
不多时, 裴湘发现之前那位一见到自己就很激动的老管家又出现了。他这次没有再给她带来好吃的, 而是带回了草庐主人虚舟先生的吩咐, 老人家让沈启堂夫妇带着孩子去书房见面。
闻言,沈启堂夫妇对视了一眼,心知他们这次能有机会去见近来已经很少见家族晚辈的老爷子,全亏自家姑娘的这张脸。那位负责接待他们一家三口的曾管家在老爷子身边服侍多年,自然记得早逝的老夫人的容貌, 所以才会一看清湘儿的模样就露出了激动神色,随后又匆忙离开,想来必定是去向虚舟先生汇报去了。
对此结果,王婉只是单纯觉得高兴,而沈启堂则想得更多一些。曾管家的反应不仅让他心中一定,还让他的野心再次悄悄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