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的这番感慨立刻让丁兆蕙想起自己之前救助周老丈的经过,不由得眉目舒展,同时又忍不住看向裴湘。
裴湘先前因为展昭打架打赢了,并且赢得还算干脆利落,更没有落了巨阙剑的威风,便打消了亲自上场揍人的念头。在她心里,这个小插曲就算是翻篇了,继而便又有心情琢磨旁的有趣事情了。
——比如,展昭不擅水这个问题。
“原来你不精通水性呀!”
裴湘根本不曾去留意哪个男人在水中更厉害这种事——横竖没有她厉害就是了。她的脑海里冒出来了一个新想法,便兴致勃勃地说道:
“展昭,不管是在水中、水底,还是在水面上,我都算有些心得。对了,我今天还学会了在水上踩着竹筏飞速滑行的技巧,是和轻功渡水完全不同的感觉。哎,不如让我来教你吧,包教包会,怎么样?还有呀,我也不管你多要报酬。嗯,这样好了,在学习那些水中本事的时候,你偶尔烹饪一顿河鲜或者海鲜就可以了。”
展昭只见过裴湘踩着竹筏在江面上恣意飞驰的情景,并不知晓她还精通水中的功夫。不过,他对裴湘的能力非常信任,因此裴湘说要教,他便愿意学。
于是南侠当即就感谢地点了点头,同时心里还有些稍稍担心自己的学习资质,生怕过于愚钝而辜负了裴湘的好意。
此时的展昭当真是把修炼水中本事当成一件正事来办的,而裴湘则是一半为了帮助小伙伴,一半为了能多吃几次展昭亲自烹调的鱼虾。两人谁也没往暧昧方面联想。
但是这番对话传进丁兆蕙耳中后,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水中嬉戏”之类的画面,心里顿时又冷嗖嗖的了,刚刚那点儿得意与骄傲全都不翼而飞。
见状,丁兆兰连忙给弟弟夹了一块山楂酸梅糕,又到了一杯酒。他深觉自己刚刚帮了倒忙,但又不知该如何补救转圜,便只能尽力招待大家吃喝……
又过了一会儿,丁老太君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酒席已经准备好了,特意来请裴湘过去一起用餐。
于是,裴湘便和月华小姐先后起身离开了前院,去后院老太君处用餐。而展昭则继续留在前院和卢方、丁氏双侠一起喝酒吃饭。
这天晚上,裴湘、展昭和卢方都在丁家庄内留宿。
裴湘早早上床歇息,但却因为今日见了湛卢剑而走了困意。
躺在床上后,裴湘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许多年前的旧事来。她想到最开始时懵懂茫然的自己,想到那个渴望寻找到同类的自己,想到那个有了第一个朋友开心的自己,想到明潇去世时自己的怅然无奈,想到……
夜色更深,毫无睡意的裴湘干脆起身离开床铺,打算去外面散散心。她悄然走出客房,在晚风夜色中凝神辨了辨方向,很快就决定了去处……
出了丁家庄正门后,沿着一条弯弯绕绕的土路往西行走一里地左右,便到了一处土岭高地之上。
这里一处十分宽阔的高台,五间相连,乃是丁家庄的主人建造。白日里置身于高台之上,便可遥望浩荡江面和来往船只。到了晚间,凭借习武之人的目力,足以望见那江面上的渔火和星光。伴着悠悠波浪和静谧天穹,总能让人暂时忘却许多俗世红尘烦恼。
晚饭时,裴湘听月华小姐提过这里,夜间失眠后便寻了过来。
她乘着风飞跃至高台最高之处,果然见到一片江水与夜空相连、星光与水光互相映照的美丽景色。裴湘试着去分清楚哪些是星光哪些是水光?数着数着,便渐渐忘了心底的那些遗憾与怅惘,今夜的纷乱心绪也缓缓沉静了下来。
就在裴湘沉浸在那片江天水色星光烂漫的美景中时,两道渐渐走近的脚步声让她瞬间回神。
她有些不舍地将视线从江水方向收回,转而望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是丁氏双侠呀……”看清来人后,裴湘心中了然,思忖道,“也该是他们二人。这里本就是丁家建造的观海台,主人家有了深夜赏景的雅兴,自然要带着酒菜来此自在消遣。”
这丁氏双侠登上土岭高地后,直接去了正中间最宽敞的台子上。那里桌椅碗筷杯具俱全,还有蜡烛、炭火、泥炉等物,一看就是兄弟二人经常停留赏景之处。
裴湘见丁兆兰从食盒中取出几碟下酒小菜,又见丁兆蕙打开了手边的酒坛,心中暗道:
“若这兄弟二人要在此处饮酒闲谈吹风,我也不好继续待在这高台的顶部了,免得不小心听了人家私下里的秘密。再者,我现在待着的这个位置正好是中间高台的后方,若是想离开这里返回住处的话,肯定要经过丁氏兄弟所在的地方的。不如提前出声打个招呼,然后就回去休息。”
然而,不等裴湘出声表示自己也在此处,便听丁兆兰对丁兆蕙道:
“二弟,为兄知道你中意那位裴姑娘。”
“唉,我知大哥早已经察觉了,今日让你担心了。”
裴湘:……
裴湘立刻闭紧了双唇,没有再出声提醒丁氏双侠自己也在此处,省得双方陷入更加尴尬境地。
她默默地瞧着下方唯一一条离开的通道,暗自后悔刚刚为什么没有抢在丁兆兰说话前出声。
这时,丁兆兰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二弟,依照为兄今天观察,那裴姑娘和展爷之间已经早有情愫,且感情正好。你莫要再记挂此事了,免得徒增烦恼。”
这番劝说之词一说出来,丁兆蕙就幽幽叹了一口气,似乎默认了丁兆兰的说辞。随后,他便抱起酒坛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
丁兆兰见兄弟在使劲儿喝闷酒,怕他酗酒伤身,便继续温声劝道:
“二弟,为兄和你说句实在话,便是没有展爷,你和裴姑娘也成不了。我知道你欣赏她的容貌和本事,但母亲绝对不会喜欢裴姑娘那般性情的女子当儿媳妇的。好在你和她只是初识,否则将来肯定难办。”
丁兆蕙没有出声反驳。他是聪明人,怎么会不知道丁老太君对什么样的婚事满意。他不得不承认长兄的话是对的。丁家二爷可以喜欢潇洒如风、不理世俗眼光的江湖女子,但丁家的次子媳妇却不行。
丁兆兰见弟弟眉目见有所触动,便知兆蕙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不由得心底一松,又接着劝道:
“再者,迟了就是迟了,有些事终究强求不来。展爷人品好武功好前程也好,是值得真心结交的友人。你若是一直对展爷喜欢的女子念念不忘,时间久了,你和展爷之间必然要生分的。兆蕙,何必为了一点朦胧的喜欢而失去结交知己好友的机会?”
丁兆蕙觉得自家兄长说得有理,其实他本身也十分清楚,自己对裴湘的情谊起于一见钟情,并不深刻。所以,他此时遗憾失落较多,要说多痛苦,那倒是没有。说到底,还是意不平罢了。而展昭也确实值得结交。
不过,听到丁兆兰这样夸赞展昭,丁兆蕙心里终究是有些不舒服的,便忍不住冷哼一声,而后继续喝酒。
丁兆兰摇了摇头,继续分析道:
“兆蕙,为兄还有一点想法,你来听听。依我观察,裴姑娘她要强好胜,又有些游戏人间的肆意不恭,绝非柔顺贞婉女子。而二弟你也一贯淘气,偶尔牛脾气上来了,总会说些乖张刻薄的话。若是将你们两个凑在一起,到底谁来包容谁的任性呢?兆蕙,为兄浅见,觉得你更需要一个温柔解语的妻子,而同样的,裴姑娘也更适合性情宽厚的展爷……”
裴湘已经不在意这丁氏兄弟之后又说了些什么了。
她现在只想静一静,并且好好琢磨一下“展昭喜欢自己和自己喜欢展昭”这件事的真伪。所以,她迫切需要一个不受打扰的地方,然而此处……
几乎不用多加考虑,裴湘身形一闪便无声无息地返回了巨阙剑内的小空间。对于裴湘来说,这里绝对是独属于她的静谧天地。
“他们说——我和展昭互相有情?有情?那海棠花呢?”
返回巨阙剑内的裴湘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她心绪不宁,倒是依旧记得放开灵识检查四周的环境,同时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
“这么晚了,展昭应该睡了吧。所以,巨阙剑此时会在他的床头……咦——?”
猝不及防之下,裴湘的灵识完完全全地落在了房间内正在换衣服的展昭身上。
“咣当!”
展昭豁然转身,惊讶地发现本来好好放在床边的巨阙剑竟莫名其妙地滚落到了地上!
是的,是滚落。
展昭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床铺上的痕迹,垂眸暗想,以巨阙剑的重量和被褥的软度,凡是剑身经过的地方,必然会留下明显的凹痕。
这一刻,展昭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清晰念头,就是巨阙剑是有灵智的。
——可是,为什么要突然滚落呢?再有就是……这剑身摸起来是不是有些发热?
因为关切与疑惑,展昭忘记及时披上寝衣,他将巨阙剑举到眼前,认认真真地打量观察了好一会儿。
“巨阙剑。”展昭清了清嗓子,尝试着对自己的佩剑开口说话,“你是在生气吗?还是在激动?因为白天见到了湛卢剑吗?亦或者因为丁二侠说的那些话?”
——所以才生气/激动到打滚落地又微微发烫吗?
话音刚落,展昭就听到脑海里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似乎很激动,激动到没有很好地约束控制好自己的心音。
“这、这是我可以看的吗?!!”
第98章
骤然间再次听见“仙师”的声音, 还是一句没头没尾的疑问,展昭心中半是迷茫半是喜悦。
他第一反应是想询问“仙师”,她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同时还有些好奇, 就是“仙师”怎么又忽然传递心音了,明明两人白日里还见过面的……
“而且,她的心音听上去有些激动,好似当真瞧见了什么稀罕之事, 震惊中没有控制好情绪,一时激动便……激动?”
灵光一闪后,展昭缓缓低头看向手中同样在传递激动情绪的巨阙剑, 神色怔忪,眸色明灭变幻。往日里那些纷乱零碎的画面、千丝万缕的线索细节、以及各种时间上的巧合与重叠……都很难不令展昭将那道激动的声音同今晚同样显示出异样的巨阙剑联系到一起。
——同一时间,同样的情绪,还有往日里那些被忽略的关联与巧合……
——倘若巨阙剑不仅有灵智,并且那灵智已然化形, 成为得天独厚的剑灵呢?
——倘若那剑灵在修为有成后, 便可以离开巨阙剑自由行走, 又会不时地返回巨阙剑中……
将剑灵、仙师和裴女侠三者看做一体后, 展昭只觉得心中的许多疑虑谜团顷刻间全都消散了。
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可也觉得头脑清明了许多, 同时还有一股莫大的喜悦之情充盈在他的心中。
“原来, 我和裴姑娘之间有着这样深厚的牵绊。那她是不是——并不会突然消失了?”
一直处于暗恋中且患得患失的男人在房间内独自思索着, 同时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手中的宝剑。
惊喜蓦然降临,又伴着一份渴望已久的安心感觉。这让展昭变得异常敏锐, 不曾错失记忆中任何一个可以佐证真相的细节;也让展昭变得非常迟钝, 不经意间便忽略了当下的某些特殊情形。直到他觉得手中的巨阙剑忽冷忽热……
“对了, 裴姑娘刚刚为何那样激动?如果她此时在剑内的话,也就是在房间中,那么,她说看到了——看、看到了……”
展昭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大片空白。
十几息之后,一股热气猛地冲散了那片僵硬懵然的空白,旋即轰然涌遍展昭全身,让他耳垂发烫,眼尾泛红,心跳加速,似乎还有一点轻微的耳鸣,令他怀疑刚刚是否真的听见了那道熟悉的女子声音。
然而……
无法自欺欺人的展昭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将寝衣抓进手中,又慌乱地往身上披。可是他一抬手,便发现自己还握着温度微热的巨阙剑。展昭的脑袋里再次嗡地一声出现一片空白,之后,他似乎就全凭本能行事了。
展昭一个箭步就将巨阙剑放回到床铺上,注意轻拿轻放的同时,他似乎还迷迷糊糊地想着不能让裴姑娘冷着冻着,便随手给巨阙剑盖上了被子。然后,他又飞快地拉好床帐帘幔,将自己和巨阙剑彻底隔开。
安置好巨阙剑后,展昭又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他先穿好寝衣,而后又取过其它衣物往身上加。直到他把能穿的都穿好了,并且全都穿戴得整整齐齐、严严实实之后,先前离家出走的理智才渐渐回笼。
展昭:……其实头发还有些乱。
展昭懊恼地瞧着床铺的方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他、他好像把、把裴姑娘,不是,是巨阙剑安置在自己的床上了,还、还给盖了被子……
还有就是,明知道此时床帐之内是一柄冷森森硬邦邦的锋利宝剑,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就在展昭继续脸红无措的时候,巨阙剑内的裴湘也被展昭这一连串的举动震惊到了。
等到床帐再次被拉开,被子再次被掀起,裴湘就看到穿戴得一丝不苟的展昭搬了两把椅子到床边。然后又见他将巨阙剑立在了其中一把椅子上,而他自己则坐在另外一张上。俨然是要和有灵智的巨阙剑促膝长谈的样子。
裴湘:……
——谈话什么的是理所应当的。为了表示郑重而和一把剑面对面地坐在椅子上,也可以理解。但是——你直接把巨阙剑拿到桌边的椅子上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还要费劲儿把椅子搬到床边呢?
如果展昭此时能听到裴湘的心音的话,肯定要更加窘迫的。因为他现在脑子里的各种想法太多了,做事就有些心不在焉。
当然了,如果展昭此时能有往日的镇定从容,大概也会想问问裴湘,经过了这么些的混乱意外之后,你为什么要把注意力放在怎么搬椅子这件小事上?难道不应该考虑其它一些更重要的大事吗?
——比如多重身份问题。
“仙师可是住在巨阙剑中,亦或者,仙师便是巨阙剑剑灵?”展昭坐下后,选择了直截了当的询问方式。
裴湘沉默了片刻。她知晓自己刚刚激动之下没有控制好心音,可是那样短短一句问话,没头没尾的,便能让展昭联想到了“仙师”和巨阙剑之间存在密切关系了吗?这人平常的时候有这般敏锐吗?
裴湘的短暂沉默让展昭有所误会。他担心她在气恼他刚刚衣冠不整的不雅模样,以及把巨阙剑塞进被子里的荒唐举动,便连忙解释道:
“仙师,展某今晚多有不敬,望仙师海涵一二。展某非是那般轻浮孟浪之辈,而是今晚确实事出有因,才一时疏忽。”
裴湘自然明白今晚的这场混乱不怪展昭,甚至在她看来,展昭其实还是受害者呢,毕竟是她突然释放灵识才导致了这一切。说句良心话,今晚吃亏的是展昭才对。所以,他完全没必要道歉的。
想到这里,裴湘没有立刻承认自己和巨阙剑之间的关系,但是却斩钉截铁地告知展昭,今晚之事根本无需道歉,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展昭见裴湘没有生气,也没有嫌弃他,便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他同时也注意到,裴湘在试图避开真实身份这个关键问题,不禁又有些焦躁不安。
他太希望能够进一步证实这件事了,好让自己不再患得患失地觉得裴湘会随时消失不见。这般心急渴望之下,正直如展昭也忍不住耍了个小小的心机,他又故意说道:
“倘若展某的猜测是正确的话,仙师之前一直和巨阙剑同在。那以往、以往……展某起居洗漱之时,必然似今日这般多次冒犯唐突仙师,也恳请仙师看在展某先前不知情的份上,多宽宥几分。展某今后一定会更加留意。”
这番话果然“成功”刺激到了裴湘。她心知这一定是展昭的阳谋,便忍不住哼笑一声。
她心道,要是自己接受了这番歉意,可不就是在变相承认,自己以前一直在默默旁观展昭换衣服吗?可要是想把这个误会彻底解释清楚,肯定就要认真解释自己和巨阙剑之间的关系了,那展昭可就如愿了。
裴湘歪头想了想,终究还是比较看重自己的面子与美好端庄形象。再有就是,她也不是一定要把某些身份藏得严严实实的——尤其是对展昭这般的可信朋友。
于是,她便慢吞吞地回复道:
“展昭,都说了不用道歉了,除了今晚这场意外,我以前可都没有见过你换衣服的。我之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巨阙剑里沉睡,也就是这几年才一直清醒着。并且,自从我醒来之后,就发现你其实很留意这些细节的,洗漱沐浴什么的总是刻意隔开巨阙剑。当然,每当不方便的时候,我也会提前收拢灵识和闭上眼睛。”
这些话虽然是在解释唐突不唐突的问题,但实际上就是承认了“仙师”确实和巨阙剑之间存在密不可分的关系。
展昭听罢,一点都不吝啬于展现出自己的喜悦之情。
他甚至激动地站起身来,像个十几岁的毛躁男孩子那样拍了拍额头,又来回跺了跺脚,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坐下,但眉目间的明朗笑意始终不曾消散。
这一刻,裴湘忽然觉得展昭的眼睛其实比她今晚遥望的夜幕江水星辰还要惑人心魄。
裴湘能真切感受到展昭的好心情,便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谁不喜欢被这样发自内心地珍视重视呢?
不过,感动喜悦是一回事,她可还没忘了展昭刚刚的“阳谋”呢。所以,她又故作惊讶地问道:
“展昭,原来你这样保守呀,知道没有发生那些事,竟然如此高兴?可据我了解,你们人族中的有钱人每次沐浴更衣什么的,总会让不少仆人服侍,并不太介意身体被旁人看见呀。所以,你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反应呀?是因为过于害羞和腼腆吗?”
闻言,展昭无奈地摸了摸鼻梁。他能听出裴湘在“报复”他,心知这种时候万万不能再狡辩,不是,是辩解,只要心甘情愿地接受打趣就好了。
——本来就是我的错,但裴姑娘心软又不记仇,脾气好,性情包容豁达,被她调侃两句也是应当的。
果然,裴湘见展昭目光温软,隐含笑意,一副任由她揶揄的恳切模样,再加上他长得实在英俊好看,很快便没有了计较的心思。对此,裴湘也觉得自己委实是天生一副好脾气。
她眸光微转,又记起了自己突然返回巨阙剑小空间的缘由来,心中蓦然一动,就想直接地问问展昭是不是喜欢自己。
不过她很快又反应过来,虽然“仙师”和“剑灵”的身份暴露了,但是“裴女侠”的身份也许还是独立的呢?
“仔细回想一下,我并没有留下什么显眼的线索和证据……作为裴女侠的时候,我甚至连巨阙剑都没怎么触碰过,而且一直在使用不同的声音。所以,展昭他应当不会把‘裴女侠’和巨阙剑剑灵联系到一起吧?”
裴湘目前还不清楚展昭只凭喜欢一个人的直觉便认定了“仙师”和“裴女侠”是同一个人,根本不需要任何额外的调查与证据。当然,她也不能百分百肯定展昭就一定没有察觉到任何端倪。但是只要展昭不主动提,她就不会主动说,毕竟有时候两个不同的身份更容易行事。
与此同时,展昭也在考虑要如何开口询问“裴女侠”之事。
依照他的本心,自然不想和裴湘之间存有太多的秘密。倘若今晚把这些事都说开了,那以后两人相处时,肯定会更加自在随意,也会拥有更多的共同经历与特殊记忆。即使以后还会出现更多的“丁兆蕙”,那也不足为惧。
然而,展昭几次组织好语言,却都无法顺利说出口。
——其实裴湘之前说得没错,展昭确实一直处于一种腼腆羞窘的状态中。
每次打算开口询问前,展昭总会想到自己刚刚换衣服时发生的那一连串小意外,再有就是他把巨阙剑放在被窝里的孟浪举动,继而便会觉得那是裴姑娘躺过的柔软床铺。
第99章
裴湘眼见着展昭的坐姿越来越僵硬, 并且很有就这样一坐到天明的架势,又见展昭始终不曾再开口说话,便打趣问道:
“展昭, 你今晚要一直坐在这里?不打算就寝了吗?不会是真的在担心我会偷瞧你换衣服吧?”
展昭先是因为“就寝”一词而眉心一跳, 随即又慌忙解释道:
“并非如此!是昭、是昭担心会唐突到仙师。先前不知仙师便居于巨阙剑内, 因而一直、一直将宝剑随身携带, 坐卧不离。可如今既然已经知晓实情, 再如此行事, 便有些不妥当了。”
闻言, 裴湘了然地挑了挑眉,觉得以展昭的端正性格,确实会纠结这类问题,便不紧不慢地劝说道:
“你实在不必如此, 便如同往常那般行事即可。你我之前已经相处过一段日子了, 不也是一直互不干扰吗?至于今晚这种状况,属实是特殊情形。我只问你,难道因为得知了我的存在, 你从此便不再随身携带巨阙剑了吗?”
展昭想也不想就摇头否认了裴湘的假设。
他之前就已经非常珍视自己的随身佩剑了, 而在得知裴湘和巨阙剑之间关系紧密后,更是不会主动放弃巨阙剑——除非裴湘和巨阙剑主动要求离开。
“好了,既然这样的话,那你还纠结什么?哎, 去休息吧, 若是还有什么事情要讲, 就等明天白天再谈吧。”
裴湘希望展昭快些上床睡觉, 然后她自己就能安安静静地琢磨先前那个喜不喜欢的问题了。
奈何展昭暂时还做不到心如止水地躺到床上去, 可他又绝对不愿意让裴湘察觉到自己到底在腼腆逃避些什么, 便只好假装没有察觉到裴湘的催促语气,转而又开启了一个新话题,同时坚持坐在椅子上不起身。
“仙师,你刚刚说今晚这种情况有些特殊,昭能问问为何特殊吗?”
巨阙剑内的裴湘见展昭目光明亮专注,坐姿挺拔端正,似乎有很浓的谈话兴致,不由得想起刚刚认识展昭的那阵子。
这人那时候就喜欢熬夜不休息,不是做夜行客探查案情,就是习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专心研究武功招式,俨然就是一只夜猫子。
裴湘微微晃了晃头,心道自己今晚也太喜欢回想往事了,肯定是因为和湛卢剑重逢了,绝对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
“咳,是这样的。”裴湘回神之后半真半假地解释道,“由于今日重逢了湛卢剑,我便想起了许多旧事,思绪有些起伏混乱。一时之间,我便没有留意外面的情形,也没有约束好自己的灵识,所以才,嗯,不小心看到了你换衣服的那一幕。倘若是往日,我肯定早就避开了,或是修炼或是沉眠,根本不会往外瞧的。”
展昭其实只是想找个新话题来岔开上床睡觉这件事,并未料到裴湘会提起她和湛卢剑之间的旧交。
这一刻,展昭首次极其真切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即裴湘的年纪和她经历过的漫长岁月,不由得好奇问道:
“仙师,我少时翻阅展家历代祖辈们的手札记录,发现展家和巨阙剑之间的缘分是从族中先祖明潇道人那里开始的,且明潇道人也曾对徒弟和展家后辈提过巨阙剑有灵这件事。仙师那时候就在巨阙剑中吗?仙师可还记得明潇道人?”
裴湘怎么会忘记明潇?那是她的第一个朋友!
她陪着明潇走南闯北,又跟着明潇学了许多知识,在她心里,明潇亦师亦友,是很重要的存在。
于是,她当即便对展昭讲了自己和明潇的一些有趣往事。同时也在遗憾自己那时候的状态不太稳定,以至于在明潇后半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处于沉睡状态,没能够多陪陪对方——哪怕只是
无声的陪伴。
展昭此时看不见巨阙剑内裴湘的表情,但是只听她的声音语气,便能清晰地感知到她对数百年前那段岁月的珍视,以及对朋友明潇的怀念。
随后,裴湘又语气平淡地提起,明潇去世后她便睡了极沉极长的一觉,几乎不知光阴荏苒,不知王朝更迭,不知世事变迁。
她说得随意慵懒,可展昭却从中听到了深深的惆怅。
“那现在如何了?你——还会不时地陷入沉睡吗?”
展昭的眉目间划过一抹复杂,既为了明潇和他自己前生今世两辈子的心动倾慕,也为了裴湘独自度过的那些悠长清寂时光。
“不会了,无需担忧。”
裴湘比较满意地打量着如今依然十分宽敞的巨阙剑空间,温声解释道:
“巨阙剑这些年得了一些机遇,如今已经不像最初锻造出来时那般脆弱了。并且,随着巨阙剑日益强大,我受到的束缚也越来越小,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转变。”
话说到这里,裴湘也起了谈兴。她见展昭没有早些安寝的意思,便干脆盘膝坐下,和展昭聊起了明潇道人那个年代的人情风貌。
她讲得生动有趣,便是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也能被她捕捉到与众不同之处。
展昭听着听着,又渐渐找回了之前和裴湘那种老友般的自在相处状态,也就慢慢平复了心底的纷杂起伏情绪。
虽然依旧会因为不远处的那张床、那条被子而感到腼腆不自在,可他转而想到,自己两世都与裴湘相伴,且总是日夜不离,这样特殊又独一无二的关系,绝不该从一般的世俗人情来看待衡量。若是自己一味地回避拘谨又束手束脚的,反倒是迂阔俗气了,届时肯定要遭到裴姑娘嫌弃的。
想到这里,展昭心头一紧,立刻暗自要求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而是要以挚诚纯洁的心态对待裴姑娘,决不能辜负了她的信任和友谊。
于是,当裴湘讲过明潇的那几个不太聪明的徒弟后,就见展昭终于起身离开了椅子,准备脱衣就寝了。